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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勇来看我

2014-10-28瓦力司

台港文学选刊 2014年10期
关键词:磨刀母亲

瓦力司

进入九月,秋天的气息更浓厚了,这是没办法的事。秋天来到部落,农地草叶枯黄,一片颓败,就是说,各种农忙要开始了。农地整理一番后(砍草、翻土等),再种上新作物,这一切作息,跟季节同步,循环不已,也是没办法的事。

他们一样在凌晨爬起来,在鸡鸣的时候,展开一天繁重的农活。天色未亮,显得特别宁静,露水依然凝重。夫妻刚起床,不愿意说话,总感觉说话的力气已在睡眠中失去,看起来十分忧愁。自古至今,部落的生活作息,大概如此,要深究原因,很难说个明白。

哈勇蹲在门口磨刀,霍霍地引起一阵嘈杂,当然,磨刀声仅扩散于他家空地,空地上趴着那条黑狗铁木,因而伸了个懒腰,尾巴像蛇一样卷起,走向哈勇身边。这个时候,开始传来几声狗叫,此起彼落,然而,铁木并没有随之应和,它只静静坐在主人身旁,期待主人准备吃的给它。确实,撒韵左手抓只鸡过来了,右手端着盛有隔夜饭菜混着肉汤的碗公,后者就是铁木的早饭。

“哈勇!把这只鸡杀了。”撒韵的声音划破宁静,在别人还在贪睡的时刻,显得格外清亮。她把鸡甩在哈勇身边的泥地上,动作相当有力,这是只母鸡,考虑到它的肥硕,砰地一响可想而知。鸡落地后叫了几声,翅膀拍打着,腾起了些许尘埃。鸡脚被细绳捆绑,动弹不得,一旁铁木除了低头吃饭,也用狗眼监视着,此鸡就算挣扎,也无脱逃的机会,它浑然不觉自己性命垂危。

哈勇没说话,继续磨刀,嘴里含着水,边磨边喷,灰色磨刀石已呈弧状,被磨的凹槽十分光滑,可见消磨有一些年日了。

“杀鸡做什么?”哈勇说话简短,挟带着怒气。痰在其喉咙上下滑动,非常顽固,却始终无法吐出,或者说,痰不到火候,即便哈勇要一吐为快,也极为困难。这是他长年抽烟之故,一天两包,撒韵每天都唠叨,但显然毫无警醒作用。所以一到早上,哈勇总会咳那么几声,老是有咳不完的痰。终于,刀磨好了,哈勇用长茧的拇指在刀锋轻擦着,并在下巴那么刮一下,刀面上有些细微胡渣,这说明刀磨得够利了。这是把山刀,是哈勇的爷爷给他的,刀身散发着浓厚的历史气味。想当年,他爷爷快死以前,躺在床上跟他说:“哈勇!我没有什么留给你,什么都可以丢掉,只有这把刀一定要带身边……”说完这句,他爷爷就死了。

你大概知道了,哈勇的爷爷是我的曾祖父,哈勇是我爸,撒韵是我妈。我叫铁木,跟那只黑狗一样的名字。那年我离开部落,要去都市所谓“社会上”闯一下,父亲非常不舍,大概思念之故,希望我留在他身边帮忙,暂且用狗替代了我。

父亲杀完鸡,也烧完了毛,手上鲜血没有洗去,他只在地上抹一下。他面无表情,坐在一张板凳上抽烟,白烟袅袅像鬼魂在他头顶上方,交错,扭曲,缭绕。此时,天也亮了。“快来吃饭,我们还要去田里除草!”母亲在厨房里喊,父亲没有即时回应。这就是他们每日生活的常态,没有例外。父亲一向沉默寡言,跟他说话,必须等他搞清楚谈话的内容,他才适时开口,也就是说,找他聊天,要有耐性,否则真会以为他阴沉冷酷,不好相处。没办法,父亲总是这个脾性。后来我逐渐明白,实情并非如此,他只有小学毕业,学历使他感到某种程度的自卑,所以在人面前总不擅言词,谨慎发言。这也没什么不寻常的,哲学一点说法,“自卑是一种无能的体现”,好像说得也很像那么回事。但,父亲并非无能之人,在我看来,这只是乡下人所具备的质朴个性,个性怎么说呢?谁也说不清,没有对错。他把烟吸短了,看见隔壁的瓦旦正要下田去了,问候了一下,把烟捻熄,就进屋子里去了。

餐桌上,父亲挟起一块他弟弟猎到的飞鼠,嚼出声音说:“肉很嫩,我很久没有吃到山肉了。”一旁走动的母亲,已经吃完饭,拿着抹布在瓦斯炉上擦拭,擦过之处,泛着银光。母亲爱干净,稍微有一点污垢尘埃,她就看着全身不舒服,一定要动一动。我印象中,母亲确实如此,做起家事一点都不马虎,近乎苛求。我姐我弟的衣物都是母亲分类摆齐的,她时常念我们,要求我们自己整理,不过她仍然看不惯,抱怨我们“不会做家事”,最后还是由她承揽一切。这是她作为母亲的宿命,古今中外,大概都如此。如果有机会你到我家来坐坐,你会发现地板上的每一块磁砖,熠熠生辉,像一面镜子。

“你儿子铁木打电话来,听口气好像有什么事,电话里没讲清楚,你去看他吧!”母亲小声地说,好像在说什么秘密,怕别人听见。这个时候父亲也吃饱了,把碗筷放下,也不丢到洗碗槽里。这也像平常的他,几乎不做家事。身为所谓“户长”,父亲很清楚自己该做什么事,不该做什么。当然,这可以理解为他是一个很传统的人,即女人做的事就由女人,男人不该僭越身份去抢着做,反过来说,道理也一样。所以,碗筷放在那里等着母亲去收拾、洗刷,在我家是一件极自然的事,无须辩驳。“又吵架啦?”父亲有点疑惑地问。母亲没正面回答,只唯唯诺诺。其实她很清楚铁木的情况,即本人我,与老婆最近感情不和睦,大吵小吵不断,有离婚之虞。这都在母亲心里搁着,看在眼里,她不会让父亲知道得太多。父亲是个严肃又顾家的人,一旦让他知道这些事,会徒增其对我的责备。这是母亲向来对我呵护有加的措施,我很感激她。

时值秋天,老家后面那棵柿子树结满了柿子,有些熟了,大部分还青黄不接,但总的来说,迎着阳光,果实红彤彤的,由远处看,蛮像一幅画,你若想成电影里什么童年爬树的幸福画面,也是可以的。父亲在一个午睡中醒来,赤脚爬上了树,吩咐在树下的母亲接着。起先母亲徒手接,她觉得麻烦,后来想到用身上的衣服兜起一个袋状,父亲朝下丢。的确,这样有效率,不至于使母亲误接而让果实摔落地面。依此办法,不到半小时,他们摘了一个麻袋那么多。那些摘不到隐藏在枝叶其间,或是父亲故意遗漏的,就留给鸟兽虫蚁吧,大自然有其生命规律,动物亦然,它们也要活,也要延续下一代。

柿子实在太多,父亲与母亲当然吃不完。他们如果每餐都各吃一个,当饭后水果,大概可以吃到年底。柿子是这样的,必须摆放一段时间,自然会熟,熟而变成软捏捏的,老人家爱吃。也可以用盐水泡过,又脆又甜,像苹果那样芬芳。多亏有了柿子树,它默默地贡献一切它该贡献的,夏天遮起余荫供人乘凉,枝干可供村里孩童攀爬,到了秋天则更加努力长出这些果实,其功德实在不小于人类。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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