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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之湾

2014-10-28王若冰

飞天 2014年10期
关键词:清水河渭河大地

王若冰

上古时代,渭河干流浩浩汤汤的流水,几乎盛满了从渭河源头到入黄口的所有平川和峡谷。它激荡奔腾的波涛,人类无法驾驭,所以最初生活在渭河流域的人类,只好选择在渭河几条较大支流的两岸安家。

流入天水境内三阳川的时候,渭河挣脱又一道两岸高峰雄矗的峡谷,开始在地貌分明的秦岭山地和秦岭山区之间萦绕盘桓。葫芦河这时乘势而入,从渭北地区的六盘山地极尽蜿蜒与曲折,加入到了渭河东进的阵营。这一带,古人类的活动踪迹密密麻麻地遍布渭河两岸,但他们的大本营,却在秦安县葫芦河支流清水河流域的大地湾。

宁夏西吉与海原县交接处,六盘山脉月亮山南麓的一泓清流,造就了葫芦河。但葫芦河要形成一支真正的河流进入渭河,在流经宁夏固原和甘肃平凉、天水的旅途上,还要穿越众多高山、丘陵和峡谷,汇聚更多或大或小的支流。清水河就是其中之一。大地湾人开始在清水河南岸一个巨大的山湾里建造他们的半地穴式房子时,浐灞三角洲还是一片寂静。远在西亚的两河流域,苏美尔人两三千年后才能创造出标榜自己所创立的文明高度的楔形文字;五六千年后,古巴比伦人才在苏美尔人所创造的文明基础上建立起古巴比伦王国。然而,就在世界一片荒芜的七八千多年前,渭河上游一条小小支流——清水河岸上,却是人声鼎沸。在这个叫作大地湾的山湾里,鳞次栉比的房屋和星罗棋布的村落挤满了山谷。临河的坡地上,围着树叶、裹着兽皮的男人在河边捕鱼,身姿婀娜的少女手提陶罐在河边汲水,更多的男人和女人在各自的村庄打磨石器、制作陶器,还有人在继续为从别处迁徙而来的其他部族建筑房屋,用石铲等工具在村边挖掘沟堑,在山坡上用石铲和石锄播种粟粒。

那时候,中国北方的气候比现在温暖、湿润得多,大洪灾过后的世界正处在全新气候大暖期。温润的气候吸引了红白鼯鼠、苏门羚、苏门犀等动物,铁木、槲栎等后来生长在亚热带地区的植物在这里安家。满山遍野的冷杉、白蜡树、榛木、铁木和其他落叶乔木、常绿乔木、常绿灌木,让清水河两岸四季常绿,温暖湿润。河水清澈、水量丰沛的河道里,除了多种多样的鱼类,还生活着数量惊人的蚌类。三面环山一面临水的大地湾通风而向阳,视野开阔。清水河对岸,大地湾人居住的后面山梁上,大洪灾过后更加苍翠而生机勃勃的原始森林依河而上,覆盖了我们目光能够到达的山川与大地。缓慢攀升的山湾四周,还有绿如碧毯的草甸和平缓的坡地。人们下山即可捕鱼,上山即可从山林里捕捉到虎、豹、麋鹿等猎物,还可以采摘到各种果实。后来,有人带来了稷的种子,并在坡地上种出了中国古代最早的粮食。大地湾人的生活,进入前所未有的新时期。生活在那里的人们无须为食不果腹发愁,更无须为洪水野兽侵袭而担惊受怕。这种令人神往的生活,吸引了生活在渭河上游乃至甘青高原的众多部族慕名而来,源源不断聚集到清水河岸上,在大地湾安下家,融入到了当地土著部落。

最初来到大地湾的考古学家,是从一只当地农民犁地时发现的陶罐,发现埋藏在地下的人类史前文明的巨大秘密的。然而揭开尘封的土层,当掩埋在1.3万平方米的地下236座房址、357个灰坑、79 座墓葬、38孔窑洞、106座灶台和8000多件骨器、石器、蚌器、陶器、装饰器和各式各样的生活器物浮出地面时,跑遍大江南北的考古学家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即便是再见多识广的考古人员,也没有在中国大地上见到过如此丰富多彩、数量众多的新石器时代古人类使用过的物件。当他们在面积达 275万平方米的山湾里进行试探性发掘时,一个更让人震撼的事实暴露在考古人员面前:这个巨大山湾,几乎遍地密布着和已经挖掘范围毫无差异、琳琅满目的史前文化遗物。而他们现在所揭露的面积,还不到已探明总面积的百分之一!

即便是在考古现场被持续不断发掘30多年后,也没有人能说清楚,在大地湾浩荡黄土下,到底还掩埋着多少距今8000多年到4000多年前人类生活、生产的遗迹和遗物。更让人们惊讶的是,俯身大地湾考古发掘的考古学家面对目前已经发现的考古成果,以让自己都难以置信的研究结果向世人宣布:从距现在8120年到距今4900年,大地湾人在渭河上游这条小小支流南岸的山坡上,竟连续不断地繁衍生息、生活创造了3000多年!

这几乎是我国考古史上绝无仅有的。

洛阳铲和探杆成为我们进入8000多年前大地湾时代的得力助手。考古人员俯身阳光朗照的大地湾,拨开厚重黄土之际,已经碳化的黍和油菜籽、已经很接近后来文字的十几种彩绘符号,以及包括圜底钵、三足深腹罐、球腹壶、三足钵、圈足碗在内的 200多件红色宽带纹彩陶,纷纷从沉睡的黄土下重见天日。它们在大地湾人手里诞生的时间,是在遥远的七八千年以前。紧接着,比半坡人的大房子大一倍,建筑面积达420平方米的我国史前面积最大的复合式宫殿建筑,与古罗马人用火山灰制造的水泥有同样硬度的“混凝土”,一平方米的黑色颜料地画等,让人困惑不解、又令人惊骇的创造,在考古学人员惊讶、困惑的关注中接二连三浮出地面。

在那么遥远、古老得让人无法捉摸的时代,是什么力量驱使或帮助这群生活在渭河上游的古人类,创造并隐藏了让人如此惊叹不已的秘密呢?

一头犀牛在丛林里穿行。它庞大的身躯经过茂密的丛林时,那么多还没有长大的幼树和灌木,就成了它巨大蹄掌下的牺牲品。犀牛笨重的身子晃动前行时,在丛林里弄出哗啦哗啦的声音,把许多躲避在草丛中的小动物和在树枝上歇脚的飞鸟赶跑,安静的丛林旋即陷入一片慌乱。犀牛的身影被密林吞没后,还会有大象、棕熊、猎豹、老虎等大型动物,在各自的领地觅食、徘徊。心情愉快的时候,这些大地湾密林深处的主人,还会攀缘到一块相对高耸的山崖上,或爬上一棵高高的大树,好奇地透过树梢的缝隙,瞭望清水河畔升起的炊烟和裸露在河岸上的屋舍。这些大地湾时代与大地湾人共同依恋着这片温暖土地的另一个生命种群,既是大地湾人的邻居,同样也是大地湾人的威胁和食物来源的一部分。

随着人口增加,大地湾人居住房屋的建筑形制和建筑艺术,也在不断发展。最初,刚告别穴居时代的大地湾人还居住在深入到地下的深穴窝棚式建筑里。后来,一大批圆形半地穴式房屋在清水河南岸纷纷崛起;到了距现在五六千年以前的时候,大地湾人不仅开始在平地上建造房子,房子面积不断增大,而且建造起了当时世界上最为恢宏的宫殿。根据现在从黄土深处发现的厚重的土墙残垣和敞开的柱孔残迹,我们无法设想当年大地湾人建造这座巨型建筑时的情景,但从420平方米的建筑面积、141根巨大木柱、八柱九间的格局、131平方米的大厅形制可以想象,这座矗立在清水河南岸台地最显眼处的宫殿,应该是大地湾人最神圣、也最威严的地方。这座巨型建筑四周,数百间房子如众星捧月,紧紧围绕在它高大、魁梧的影子下面。还有更多一簇一簇的房屋,散落在漫漫山湾——那是受了大地湾人生活诱惑迁徙而来的其他部族聚居的村落。

白天,人们从星罗棋布的房屋走出来,男人们或手持越来越精致的石器上山狩猎,或到清水河边捕鱼;女人们在每个群落必不可少的制陶作坊制作陶器,或在村子里饲养家畜,或在火塘边生儿育女。猪、狗、牛、羊不仅成为人类的伙伴,还是让大地湾人垂涎欲滴的美餐。粟和油菜一类的作物,在大地湾人烧荒开拓的土地里已经年复一年地开花结果,为村里男女老少带来丰富的食物。到后来,大地湾人种植的粮食有了剩余,他们建造了更多大型窖穴,烧制出更多大型陶瓮、陶缸和陶罐,用以贮藏秋天来临之际丰收的粟和油菜籽。夜幕降临之际,袅袅炊烟弥漫在山谷,吃过晚饭的大地湾人聚集在巨型宫殿大厅,或者在宫殿前面的广场点燃篝火,敲击着木棒或陶瓮载歌载舞。那时候,人们还没有学会歌唱,但整齐有力的步伐和粗犷深沉的呜叫,是抒发他们内心情感的最佳方式。后来,有人从他们狩猎时使用石流星抡起来驱赶野兽时发出低沉的 呜叫得到启发,用陶土烧制出了可以吹奏的古老乐器——埙,他们围着篝火狂欢的时候,就有了一种我国最古老的吹奏乐器伴奏。

那时候,大地湾人还没有等级观念,掌管这片村落的是大家推举出来的首领。最初,大地湾人生活在“知母不知父,无亲戚、兄弟、夫妻、男女之别,无上下长幼之道,无进退揖让之礼”的母系氏族社会。女人是这世界的统治者,所以他们的首领一律是女性。然而到了他们建造巨型宫殿的那个时期,更多的人口需要种植更多的粮食、制造更多的生产工具,繁重的体力劳动和生产,使女人和男人的社会地位开始发生此降彼升的微妙变化。但无论社会怎么变,都不影响那座巨型宫殿作为大地湾的象征而存在。每当部落有重大事宜需要商议或重要事件需要解决的时候,居住在大地湾各个部族的首领会聚集在这里,以占卜摇卦的方式预测吉凶,决断选择。大地湾的未来由部族首领来决定,大地湾每一天日出日落的生活,却需要生活在大地湾的每一个男人和女人共同创造。

所有生活在大地湾的人,都充满了生命的激情和创造的欲望。无论在火塘旁,还是在用石铲、石锄耕种粟和油菜的山坡上,或是制造那种以火焰或者鲜血一样的红色为主色调陶器的陶器制作作坊,每一个大地湾人都必须为部族的将来全力劳作,然后让这种劳动的果实养活部族源源不断繁衍的后代。这种充满激情的生活,在大地湾这块并不辽阔的山湾里连续不断地沿袭了3000多年。直到距现在4800年的某一天,一种猝不及防的天灾、人祸,或者什么神秘力量突然降临,清水河畔这块热闹非凡的人类生存之地突然陷入一片令人恐惧、惊悚的死寂,大地湾人将他们所建造的房屋、制造的陶器、还没有来得及吃完的粟粒、活蹦乱跳的家畜,以及动物残骸、先祖的遗骨,一同遗弃在他们生活并创造了3000多年的山谷,神秘离去。

大地湾人消失后,浩荡黄土从遥远的北方高原呼啸而来,年复一年,将遍布山湾的房屋和那座巨型宫殿,环绕在村落周围的沟堑、散落在各个角落的陶器,以及墓地、炉灶和他们发明并使用过的各种器具,掩埋在了漫漫黄土下面。然而至今令人费解的是,这个在同一区域连续生活3000多年的部族,为什么会一夜之间归于沉寂?迫使他们放弃苦心经营3000多年的家园的神秘力量来自何方?突然消失的大地湾人,是埋葬在了他们和先祖祖祖辈辈生活的大地湾泥土下面,还是逃亡他乡了呢?如果是就地消失或者死亡,他们最后的身影和尸骨又在何处?如果是流落他乡,那么离开大地湾后,他们又去了哪里?

大地湾人身后的秘密,和生前所创造的一切一样,令人困惑不解。

于是,在破解大地湾文明消失之谜的时候,就有人得出了各种各样的猜测和臆想。

臆想之一:大地湾人和大地湾文明毁灭于一场猝不及防的瘟疫。理由是远古时代的人们对瘟疫毫无意识,身体抵抗力也很差。从大地湾人离开之际没有带走巨型宫殿里存放的粮食、礼器、量具等重要物品的现场可以断定,一场突如其来的瘟疫爆发之际,大地湾人为了逃命,才将这些原本和他们生命一样重要的物品遗弃。

臆想之二:大地湾毁灭于一场火灾。这种观点的证据是考古人员从巨型宫殿遗址发现了这座大地湾时代的地标性建筑被火烧过的痕迹。

臆想之三:另外一个民族的入侵和占领让大地湾文明戛然而止。这种观点认为,是另外一支拥有另一种文化的人类,在距今4800年前突然赶跑了在这里生活了3000多年的大地湾人,并迫使一度成为渭河中上游政治中心的大地湾失去了它的重要性和存在价值。

然而,就在这些众说纷纭的推论被陈述的过程中,各种臆想的讲述者仍然目光闪烁,举棋不定。因为各种解释,都只是基于某一侧面或某一事实的猜想。为此,我要为上面种种猜想所补充的一句话是:所有秘密的真相,也许还埋藏在大地湾的黄土下面。

但有一个事实却是我们都能看到的:大地湾文明出现和消失后,沿渭河流域,在天水西山坪师赵村、宝鸡北首岭、西安半坡村、临潼姜寨、华县老官台、临洮马家窑一带,史前人类生活、劳动和创造的身影还在闪现,而且愈来愈赫然醒目。那么,这些临渭河而居的人类,会不会是大地湾突然遭遇灭顶之灾之际仓皇出逃的大地湾人沿渭河迁徙的孑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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