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姓黄的河流

2014-10-28叶舟

飞天 2014年10期
关键词:米兰达沃森姐姐

叶舟

托马斯·曼也叫李敦白,艾吹明是后来才知道的。

第一次看见这个鬼佬,在立秋日。那天,也是佛经上讲的一个“放生日”,兰州城里的善男信女们,从庙里拈完香出来,一股脑地涌进了水产品市场,买下鲜活的鲤鱼、鲫鱼、泥鳅、乌龟、鳝鱼、草鱼什么的,许了愿,站在亲水平台上,默诵佛号,面目慈瑞地往黄河里倾倒。一时间,水面上活色生香,兵荒马乱,惊动了东海龙王似的。而在下游不远处,更多的居民们张网以待,坐地分赃,抓上来成脸盆成桶的水货,家里吃不完,还可以送人。——不是真神不显圣,只怕你是半信半疑的人。——歌里也是这么唱的。

黄昏时,河谷上空布满了成群的水鸟,纷纷往水里栽,叼上来可口的鱼食,细碎的鱼鳞在夕光下烁闪,搞乱了天色。第一批南下越冬的候鸟,也加入了掠夺之战,金色的羽毛,像极了德国人托马斯·曼的头发。

在对岸的滩涂上,艾吹明打开天窗,却发现一只水鸟站在车顶,遗世独立。轰了几声,水鸟也不肯离去,屙下粪,给墨绿色的斯巴鲁别了一枚奖章,热腾腾的。艾吹明和迟牧云刚做完。很新鲜的体验。女人的脸上尚挂着彤云,抿嘴笑,在认真地擦着自己。夕光照在对岸,像照在乱糟糟的人世上,无足轻重。一衣带水,这一壁却是荒凉的北岸,长满了芦苇和灌木丛。迟牧云问,咋那么喧闹,市政府晚上放焰火么?艾吹明回说,放生日,谁做了亏心事,造了孽,紧赶着在今天放生,把罪孽冲一冲。迟牧云擦完了,将卫生纸包起来,藏进挎包里,找机会再扔。迟牧云说,可我放你的生,你还不乐意。

你别放我的生,还是肉身超度的好。

亵渎!

艾吹明揽过迟牧云的头,两个人齐了肩,屏声静气地望着大河上的琐碎光斑。视野中天开地阔,谁也不肯言语。那一瞬,车顶上的水鸟也有灵犀,扑开翅膀,跳进了他们的视线中。——灰白一团,好比一幅中国水墨。艾吹明说,仙鹤!迟牧云说,不像,倒像是一只白天鹅,青春期的,在换毛。艾吹明不想冲突,顺水推舟地说,天鹅!你也是我命里的一只天鹅,牧云。

斯巴鲁是前几天买的,性能佳,一轰油门,就驶上了堤岸边的公路。迟牧云望着那一大片滩涂,芦荡深深,秋风染黄,表情凝重了许多。迟牧云说,这是我第一次在户外,没承想,会在黄河岸边进行。艾吹明心里一毛,超了车,驶上了大桥,往人群密集的地方去,想分散一下迟牧云的情绪。迟牧云迷离地说,真的,说了你会不信,一场梦似的,怎么会跟你疯狂至此!艾吹明有先见之明,从遮光板内取下来一摞证件,放在膝上,只将大红封皮的递给迟牧云。喏,碰上警察也不怕,咱们是合法的。结婚证是许多年前扯的,老式开本,很有些年成了。迟牧云不看,扔在仪表盘上,别过头去。艾吹明说,等你消停下来,带你去河西走廊转转,找一片无人的性感的沙漠,咱再鸳梦重温?迟牧云忙喊,停车,我要下去,我自己打车走。艾吹明急了,下话说,咋还是那个坏脾气,说翻脸就翻了,我没下流啊。迟牧云说,艾吹明,我警告你,今儿下午只当我犯了糊涂,跟你野合了一回。第一次,也是最后一回,下不为例。

好在,此时斯巴鲁驶近了黄河南岸的亲水平台附近,放生的人熙熙攘攘,无法停车。迟牧云窒息似的,摇下了车窗,鱼腮般地喘息了一阵子,放弃了想法。亲水平台在堤岸下,岸上却是小广场,有一组群雕。艾吹明慢吞吞地驾驶着,尽力流连,想把这一次见面的时间拉长,长到一生截止最好。恰巧,迟牧云指着雕塑前的一个杂耍艺人说,瞧,蛮热闹的,还是个外国人,头发真漂亮。

头发漂亮者,就是德国人托马斯·曼。

曼是个人来疯,聚的人越多,手上的五只啤酒瓶玩得越好。机会来了,艾吹明觅了个空,将斯巴鲁停好,顺着迟牧云的目光盯过去。五只绿瓶子,有的满,有的空,在曼的手里忽上忽下,排着队,依次腾空、跃底、抛起、翻飞,仿佛它们都长着一双秘密的脚,踩着曼这一双大手变成的小跳板,百炼钢化成绕指柔。路人散淡地欣赏着,地上还扔下了一些角子钱,纯属是国际义务。曼甩着一头漂亮的长发,缭绕在颈项上,丝丝缕缕的,若一束金丝线,煞是干净。曼的鼻头上甚至孵出了一层细汗,咧嘴开怀。有一刻,曼竟然匹手玩起了四只瓶子,另一只手抓紧一只,在往嘴里喂啤酒,潇洒得不成。收了手,瓶子们像一群孩子,偎在曼的脚下,规规矩矩的,曼也坐在群雕基座上,认真地喝着酒。迟牧云自语说,太累!我真的太累了,方便的话,你送我回去吧。艾吹明眼神一亮,忙说,回家去吧,晚上我好好展示一下厨艺,烧几个菜?迟牧云顿了顿,后来用淡泊的口气说,不了!挽救不了这一场婚姻,我是绝不会回家里去的,我事先说过的。

刚买了斯巴鲁,你不给我暖暖车么?

迟牧云回说,心是凉的,还能顾得上暖一台机器?笑话嘛。

下午不是挺好的么。

龌龊!我觉得挺恶心的,着了你的道儿,让你小小地得逞了。迟牧云变回了以前,萧索地说,别张狂,你我还在危机中,如履薄冰呢。我是说我们的关系。

秋深后,夜里会落寒,比乌鸦的翅膀更凉。

亲水平台前的这一片洄水湾大有来头。相传,当年唐僧师徒西天取经,就是从这里渡过黄河,消失在大漠落日的漫漫烟尘之中,一去经年,修得正果。数年前,市政府开始打造四十里风情线,意欲将滨河大道改造成堪比上海外滩的观光走廊。于是,路也宽了,灯火璀璨,东西对开着两辆无轨电车,免票观光。——电车的辫子驶过雕塑广场时,会擦出一蓬蓝幽幽的火花,比弧光短,却比一声叹息长,仿佛一个哑孩子在说话,无人会听见。这么晚了,车厢内空空荡荡,谁也懒得在秋夜里来看一条著名的河流。偏偏,艾吹明碰上了托马斯·曼。

曼垂头丧气地坐在群雕前,喝着一支酒,衣衫破烂。

下午时,艾吹明给单位告了假,斟酌再三,又给迟牧云挂了电话。想想,今儿是什么日子,约你出来坐坐,吃顿饭。迟牧云不耐烦,能什么日子,度日如年,度年如日的。艾吹明诱导说,纪念日!你我在一个并不遥远的秋季里,呵呵,手挽手,跨进了这一座围城,耳鬓厮磨,义无返顾。迟牧云打断了他的抒情,质问说,有没有事?没事的话我挂了。艾吹明说,下了班我去接你?回答得更干脆,有什么好纪念的,都这样子了,还是冷一冷的好,别卷土重来。每次都如此,连我都腻味了。说完,迟牧云挂了,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约摸六点来钟,艾吹明驱车去接迟牧云,接了好几个地点,手下人都说迟牧云几天不照面了,今天更没露过脸。——迟牧云开了几家连锁销售点,盘踞在市内的高档写字楼和四星级以上宾馆,代售机票,生意红火。再挂迟牧云的电话,却已关机,铁了心要爽约。夜黑得早。暮色苍茫时,艾吹明轰起油门,拧开了车载音响,在四十里风情线上疯跑,骂骂咧咧的,引擎与人一样暴躁。后来看见了落魄的托马斯·曼,艾吹明找见了一份同感,酸溜溜的,没有不停下来的理由。

其实,曼不是失神,也不沮丧。相反,曼精气神十足,一脸红光。

艾吹明将车停在广场边,不开灯,隐下身,认真抽一支三五。艾吹明盯着远处那一把伞,夸张,无聊,令人有些失笑。——群雕很分散,唐僧坐在白龙马上,两手合十,女相。肥硕的猪八戒居中,一只钉耙断了齿,输了气,瞻前顾后。断后的是沙和尚,担了两筐子经书,脚不停歇,追撵着师父和师兄们。这组雕塑的微妙之处,或许体现在孙悟空身上,像被师父喊了“定”,孤独地塑在高处,单腿鹤立,压下云头,正眺望着苦海茫茫的人世。雕塑揭幕后,孙猴子手里的金箍棒常常被人窃取掉,拿回家里辟邪,以为宝物。艾吹明也从早报上读到过类似的新闻,呼吁市民道德感回归,别让齐天大圣手无寸铁,一命归西。专家们还现身说法,金箍棒其实是一根铁水管,刷了金粉,并无什么神奇之效,也不能降吉避祸。但失窃事件仍屡屡发生,装一根,丢一根,有关部门也就懒了,让孙猴子徒了手,一副衰容。这也倒罢了。可总有好事者指鹿为马,将孙猴子天天打扮一番,甚至武装到了牙齿。——不是让他握一根破扫把或烂墩布,就是给他挂满娃娃们玩弃的卡宾枪和手雷袋,连玩具的AK-47步枪也不鲜见,颇有时空错位之感。有一回,一个民工在广场揽活,忘了摘牌,孙猴子脖子上竟然挂着“搬家 刷漆 蹲厕改坐便 换煤气”的广告,上了早报的头版。此刻,孙悟空手里举着一把彩伞,阔大,罩住了德国人托马斯·曼。伞身上印着一行文字:预防爱滋,从使用保险套做起。

托马斯·曼喝完酒,将空瓶子塞进垃圾袋里收好,起了身。曼瘦刮刮的,头发也剪短了,穿一件薄T恤,下身的牛仔裤开了洞,膝关节也露出来,脚上蹬着一双凉拖,真不知季候亦转移。艾吹明坐在车内,打定主意,想看看这个鬼佬究竟搞什么名堂。夜太长,回到家里,也是冰锅冷灶的,迟牧云不稀罕,一个纪念日眼看要泡了汤。曼在群雕前远兜近转了半天,似乎在等一个时刻。稍顷,便从基座背后抱过来一摞板材,扔在地上。人也趴在板子上,开始斟酌、测量、画图、裁切。曼带来了一只工具包,一应俱全,圆规、线锯、木匠铅笔、斧头、角尺等等的,拉开了阵势。橘红色的灯光漂漂泊泊地流淌而来,不很亮,像一层背景光。曼则沉浸其中,趴在木板上中规中矩地作业。——立秋日过后,艾吹明从早报上读到过曼的一则消息,说曼是一个留学生,洋雷锋,课余时间专在黄河两岸捡拾垃圾,环保分子。此刻的情形,显然不是做清洁之工。当曼开始在板材上画线时,艾吹明打开了车灯,白雪雪的光射过去,照着他,请他仔细。

曼做了个“OK”的手势,单腿跪地,开始锯一根木头。

艾吹明觉得灯光是一种引见,遂下了车,蹒跚过去。曼很投入,胳膊上的肌肉疙瘩鼓凸而起,线锯上下翻飞,将粉末状的锯末吐出来,沿着规划妥的图纸,要解出一根像样的东西来。艾吹明挺客气,扔下一包三五,似乎鬼佬喜好这一口。果然,曼受用地咂了一支,将烟雾咽进了胸腔,老半天也不吐纳,一副陶醉的模样,满脸喜悦。穷学生,艾吹明想。又问,黑灯瞎火的,你鼓捣什么玩意呢?

曼耸了耸肩,头一晃,见怪不怪的表情。

高鼻深目,金头发,脸颊上刀砍斧削的线条,有棱有角。艾吹明心里夸赞说,娘的,真漂亮,竟有这么俊郎的男人呀。曼不吭声,抽得格外认真,连烟蒂都快烧着了。艾吹明想,洋鬼子,或许说不了中国话,遂打起手势,再问一遍,喂喂喂,你到底瞎鼓捣什么呢?曼做了一个划水的动作,又指了指夜幕下湍急的河水,手里有一杆桨叶似的。艾吹明明白过来,觉得罕见。——在这么一个荒天旱地的内陆城市,打造一艘船,真算得上是一件奇迹事。谁都知道,黄河水上,许多年早已消失了传说和桨影。有的只是怪兽般的快艇和观光类的羊皮筏子,不伦不类。蹲在地上,艾吹明想套近乎,又发了一支烟。曼别在耳后,趴在板子上,开始丈量和画线,只字不语。不远处,驶过了一辆无轨电车,辫子一晃,擦出来一蓬幽蓝的火花,刹那闪灭。

喂,你是叫托马斯什么吧?

托马斯全旋!

艾吹明笑了。幸好,艾吹明知道这个体操术语。起码的幽默,当然要笑纳。看来,这个鬼佬并不简单,一口标准的普通话,比艾吹明差不太多,也令艾吹明吃了一惊。曼叼起一根铅笔,单眼吊睛,在测量一根线的曲直。完了事,曼又开始解板,很热络地说,别喊我托马斯·曼,叫我李敦白吧。

你李太白他弟?

当然!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叫李敦白的鬼佬戳了戳夜空,神秘兮兮地一乐,嘴角上挂着铅笔的迹印子。艾吹明一下子喜欢上了李敦白。心想,无处可去,在这里陪一陪李敦白,瞧他的一双手怎么打造出一艘船,或许也是莫大的快乐。念想至此,艾吹明便也踏实下来,想给李敦白打打下手。夜深了一截,寒也浓了一寸。李敦白索性扔了凉拖,赤脚在地上踱来踱去,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艾吹明忍不住问,就这几块胶合板,几根破木头,烧火还差不多,你能做什么船?玩具吧,你肯定是航模发烧友!李敦白抿了抿铅笔尖,在胶合板上潦草几笔,就画出了一只小船的样子,漾荡在几根波浪形的铅笔线之上。

独木舟!

艾吹明问,这玩意儿,你准备做什么使?

漂到入海口,从这里下水,沿着姓黄的河流,一直漂到山东,然后买一张机票,回巴伐利亚去。李敦白眸子晶亮,仿佛埋下了两粒炭火,表情却羞赧,影痴痴地说,我妈妈快结婚了,我答应她,要赶回去参加她的婚礼,在圣诞日。

几根腕子粗细的长条木头上,依次被画上了斜角。李敦白,或者说托马斯·曼,换下线锯,提着长锯,开始裁切。艾吹明帮着稳住木头,没承想,李敦白的力气大,木头晃得凶,差一点锯伤了艾吹明的手指。李敦白早有主意,将木头嵌在唐僧座下白龙马的腿缝间,卡牢后,恰好能使上劲。三两下,就能切下一个斜角来,似乎不费吹灰之功。艾吹明心猜,八成是木匠的儿子,自小有遗传。但脑子里仍疑问不断,这么一堆琐屑的零件,咋会装配起一只独木舟,还下水航行呢?李敦白好像有感应,很快就告诉了艾吹明。——将切下的斜角两两对接,在地上形成一条弯弧,犹如此刻天上的弦月,熠熠生辉。艾吹明想,对了,这是龙骨!鬼佬果然厉害,先打制出一根独木舟的脊梁骨,剩下便好办多喽。艾吹明登时来了情绪,帮着对方砸钉子,抹胶水,暗中佩服了一番李敦白。

其实,坐火车更方便。天冷了,黄河水也小,干吗遭这份罪?艾吹明是个爱掏心窝子的人,又有国际主义热情。心说,穷学生,还靠玩杂耍挣过一些角子钱,兴许,我还可以送你一张硬卧票,单程,送佛送到西天嘛。下游那一段我跑过,得信我,这样冷的天儿,内蒙和山西那一带怕是早就封河了,你漂不下去的,做“驴子”也不能不讲科学吧。

李敦白抿着一嘴皮的钉子,边砸边说,我发了愿!

什么愿?

我妈妈真不容易。我没什么礼物好送,就给克拉拉电话说,我想漂完这一条姓黄的河流,送给她,让她在婚礼上高高兴兴。李敦白拧身,朝艾吹明眨了一眼,很调皮。对了,我妈妈叫克拉拉,属羊。话未完,李敦白咩咩一叫。

喂,你干吗老说姓黄的河流。是黄河,不姓黄!

李敦白,或者说托马斯·曼,吐了吐舌头,像个犯了错误的孩子似的,有些抱歉,含了含胸。艾吹明的英语可怜,德语更是摸不着边,但Yellow River这个词还是明白的。艾吹明刚想诲人不倦时,李敦白问说:

你们中国人,把黄河称做什么?

母亲河呀!

嘁,这不得了!李敦白,或者说托马斯·曼,用了卷舌音,露出一脸的诡秘来,笑吟吟地说,姓黄的河流,母亲河,我从头漂到尾,送给妈妈,岂不两全其美嘛。我相信,克拉拉会喜欢这份礼物的。

死脑子!像核桃一样,天生是挨榔头敲打的。艾吹明忍住情绪,不好发火。——就算是姓黄的河流,那也是俺家里的,跟你一个鬼佬扯不上干系。

胶水是特制的,密封性强。一段段斜角的木头被钉子接合后,又抹上灰白的胶液,一瞬间便牢固了。李敦白举着弯月似的龙骨,在地上敲打了一番,很硬实,有点像曲棍球的杆颈。此乃一艘独木舟的脊骨,承重部位,马虎不得。李敦白扛在肩上,很自信,夸口说,以前在家里时,附近有几个湖泊,挺大,镇上的人们都会做独木舟,然后漂进湖里,一整天都不上岸,可美了。我偷偷学了技,也做过几只,还参加过校际比赛呢。所以工欲善其利,必先利其器。呵呵,你们的话。

你常发愿么?

喜欢这种生活,控制不了身体,痒。痒是一个人最美的动机,也叫理由。李敦白说“痒”时,学了一下孙悟空抓耳挠腮的样子,很逗。

痒!

艾吹明默念着这个词。

歇了工,李敦白从沙和尚的担子里,摸出两瓶啤酒来,牙一磕,递给艾吹明一支,自己也饮了一支。李敦白指指远处的斯巴鲁,嘟囔说,谢谢你的灯光,真透!车子怠速,引擎还在燃烧,等于是一台发电机,将两个人拢在聚光里。新买的?艾吹明点了点头。鬼佬耳尖,一听就听出来了。这么一提醒,艾吹明便思想,迟牧云半年前送给自己一台斯巴鲁,交了钱,立秋前才提上车,挂了牌照。半年前,迟牧云还在家里住,出双入对。但此刻,却是车在人杳,时过境迁,彼此的关系冷凝到了这个份上。说不清谁是谁非,迟牧云神经一错,搬出去住了,连地址也不告诉艾吹明。——今天是结婚纪念日,却也如一碗被泡久的方便面,食之无味,寡寡淡淡地闲置着。艾吹明一腔的热情,从单调转换到了现在的五味杂陈,内心唏嘘不已。李敦白,或者说托马斯·曼,瞧出了艾吹明的孤单和落寞,孩子气地笑话说,你刚失恋?

也许!

李敦白伸过来,碰了一下瓶,说,失恋也好,人会痛,但至少不痒!

我的婚姻快破产了。

呵,那你可以申请破产保护嘛。

鬼子逻辑。艾吹明两眼放光,真的喜欢上了这个家伙,不再是一个玩杂耍的小丑,也不再是一个造船的蛮小子,倒像是个占星术士,四两拨千斤,很轻易地将艾吹明一肚子的恼怒和阴霾,化解于无形。艾吹明问,得多长时间,明天还来么?要不要我帮你将一堆零件拉回去,去你宿舍?李敦白,或者说托马斯·曼,不曾料到艾吹明了解自己,耸耸肩,不!我在河边常捡垃圾,亲水平台上的值班员认识我,东西可以保管在他这里。李敦白展了展手,说,起码,也得加快些速度,克拉拉快结婚了,圣诞日,我得践约,漂一段姓黄的河流,漂哪儿算哪儿。刚说到一半,艾吹明兜里的手机响了,先是一阵彩铃。轻音乐。李敦白问:

詹姆斯·拉斯特乐队的?

艾吹明不搭理他,径自接了,拧身往亲水平台上踱去。李敦白撇撇嘴,一副洞悉一切的神情,接着趴在地上干活,心无旁鹜。亲水平台是堤岸延展向水面的一座辽阔建筑,被无数的水泥支柱架在河面上,平素里是一个娱乐休闲的所在。河水宁静,一弯弦月倒映其上,微寒的河风从上游里吹下。迟牧云的声音略带了迟疑和哽咽,开门见山地说:

我怀孕了!

怎么?

牧云说,你忘了?立秋日,在黄河边跟你做了一次,着上了。

早起,艾吹明给单位领导挂电话,欲告假几日。主任还在休憩中,语呈不悦地说,错乱呀,今天是周六,明天也让你放风。——自从艾吹明开着那辆墨绿色的斯巴鲁进出单位大门后,领导的脸色一直很难看,轻易不答话。起先,艾吹明没瞧出端倪来,可有一回,领导绕过艾吹明,支使他人去民航办事处买了一摞机票后,艾吹明才知道蹊跷。以前,这一档琐事大多是艾吹明打理的,直接给迟牧云的代销点打电话,隔几天才将支票送给妻子,一来折扣多;二者,选择余地大。有了座驾,同事们的冷言冷语也多了起来,讥诮不断,说艾吹明娶了一房好太太,再吃这份工资有甚意思,鸡肋么,干脆辞职得了。无奈,艾吹明打着“暖车”的旗号(与“暖房”等观),在酒店里置办了一桌,让大家尽兴而归,表面上才平息了斯巴鲁引来的嫉妒和眼红。

艾吹明在区上工作,小衙门,主任也才是个副科级,但脾气大。

到了中午时分,艾吹明猜,幼儿园快吃午饭了,便给老师挂了电话。囡囡好吧?抱歉,这一阵子太忙,老出公差,等得了空,我一定去看看囡囡的。艾吹明见过樱桃班的女老师,刚从学校毕业,骄傲得像一只孔雀,伶牙俐齿。据说一直在考中戏的表演系,命薄,数年未果。都挺好!家长打电话来,无非是不放心孩子嘛,不放心的话,就过来亲自看看。艾吹明顶头浇了一盆凉水,忙挤出笑声说,不是那意思,我人在秦皇岛。否则的话,我定会去跟您沟通一下的。——囡囡是艾吹明和迟牧云的女儿,四岁半,托了迟牧云一位客户的关系,才进了这家响当当的幼儿园,分到了樱桃班。双语教学,全托,收费不菲。艾吹明试探着问,囡囡她妈去看过孩子么?有多久没去过了?老师直脱脱地说,嘿,别瞎计较了,该忙什么,就去忙你们的吧。孩子在这儿,就等于在温室里,亏欠不了。

艾吹明说,请你给囡囡她妈挂个电话,就说孩子病了,嚷嚷着要回家。

什么意思?

哦,也没什么意思,真的。艾吹明急出了一脑门子疙瘩,缓和着说,前不久,囡囡她妈也想孩子,结果给想病了。手心手背都是肉嘛。

喂,你什么家长?你可别拿孩子说事,更别发咒!

咔嚓挂了。

——昨晚上,接到迟牧云的电话时,艾吹明也吃过咒。我怀孕了!迟牧云的话,让艾吹明呵呵一乐,不可能吧,牧云,我那一梭子怎么会上靶呢?迟牧云像最后通牒,提醒说,立秋日,在黄河边跟你做了一次,着了你的道儿。

通话时,一弯弦月漂在河面上,仿若一叶小舟,随波漾荡。艾吹明顺着月色望过去,对岸的河滩上,瑟瑟秋风中的芦苇丛已被夜幕掩藏,立秋日的情景也略显模糊。提了车,去车管所挂牌,艾吹明想用妻子的身份证登记。毕竟,斯巴鲁是迟牧云赠送的,艾吹明不想落下口实。艾吹明爱车爱疯了,男人的勾当,拿了好几年的本儿了,但空怀一身屠龙术,壮志难酬。当时,迟牧云还在家里住,便遂了丈夫的心愿,帮艾吹明挑了一款性能颇佳的斯巴鲁。迟牧云不应,说,车子是送给你的,用你的证件登记吧。艾吹明问,你都搬出去了,不吭不哈,对我冷若冰霜的,我还有脸接受你这个礼物么?迟牧云哀哀地说,但愿,但愿能挽回一点咱俩的感情,留住这场婚姻,不就一辆越野么,值当!艾吹明从这句话里,看见了一点点稀薄的星光,又自以为是地放大成太阳,落在了自己名下。艾吹明想,妻子的馈赠,或许是她迷途知返吧。

最不济,至少还对自己有一份感情在。

本来不会有河边那一幕激情戏的。迟牧云的保守和顽固,艾吹明深有体悟,就连平时的衣着和打扮,也是趋向于“冷”的一端。即便夫妻之间的床笫之事,迟牧云也刻板单调,一周一次,不容讨价还价,更谈不上偶发的激情之举。体位恒常,像应付一桩无趣的小差事。有一回,艾吹明从同学手里借了一张毛片,趁着迟牧云高兴,喂进了碟仓,想跟妻子观摩一遍。孰料,刚看了第一个镜头,迟牧云即刻翻了脸,骂艾吹明是流氓下三滥,还威胁说要去报警,去艾吹明单位领导那里检举。艾吹明慌忙求情下话,才平息了迟牧云的怒火。但次日,迟牧云亲自上门,找见了艾吹明的那个同学,当着人家家属的面,将光盘撅断,掷在了同学的脸上。此后,同学也跟艾吹明断了交,十多年的同窗之谊,就此分崩离析。

出了车管所,艾吹明逗引说,飙一下?滨河大道上车少,你能跑到180迈。迟牧云说,我好多年没摸过方向盘了,太生。艾吹明轰起油门,迟牧云吓得攥住把手,别疯!一见了车,你比见了亲人还疯,慢慢开。艾吹明鼓吹说,新车,需要的是磨合,磨合妥了,车就会跟主人的性子一般。迟牧云聊赖地说,哼!你连婚姻都伺候不好,还谈什么磨合的理论?一席话,令艾吹明沮丧透顶,径直将车开进了黄河北岸的芦苇丛里,一片光秃秃的滩涂,可以任意驰骋。

不料,车给陷了。

当然,艾吹明搞的把戏,故意说陷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迟牧云愣在椅子上,奈何不得。车窗外,一轮巨日沉沦下来,挂在河流的尽头,如一枚磕破的蛋黄,有流质的光。太热,迟牧云脱了外套,撩撩头发,沉浸在冥思中。——搬出家时,压根儿没理由,两个人没闹过什么别扭,也没红过一次脸。迟牧云只说,没意思,想出去赁一间房,自己一个人待待。待了一阵子,却像上了瘾似的。艾吹明怎么请求搬回来,迟牧云都不肯,甚至不允许艾吹明提这个要求,一说就火,一火便避而不见,连电话也不接。此刻,有些天远地偏的氛围,芦荻瑟瑟,秋风正起,加之身体的饥渴感,艾吹明的手便不老实起来,变成了一小股游击土匪,窜上了迟牧云的腿,放肆且胆大。没承想,迟牧云闭上了眼,浑身塌陷下来,也有一种贪享的欲念。一任艾吹明漫山遍野地烧杀劫掠,疯了一回。很快就结束了。迟牧云挂着一层彤云,羞涩地说:

真好!多浪漫呀。

艾吹明觉得彻底妥了,事倍功半。在放出一梭子后,艾吹明知道这句话,乃是妻子的褒扬和夸赞。艾吹明忍不住幽默了一下,告诉说:

久别胜新婚,这叫。

迟牧云剜了一眼,态度不明。

艾吹明吹牛说,又陷进去了,陷深了,刚才我动作太大。

迟牧云忽地变了色,抓住艾吹明的胳膊,一脸慌张地说,坏了坏了,刚忘了保险措施了。艾吹明说,又不是在家里,还那么周全,这是即兴演出,顾不了许多了。迟牧云厉声说,你只图一时新鲜,万一着了,受罪的还不是我么。艾吹明发咒说,就我那两下子,三脚猫的功夫,指不定早脱靶了,别犯愁。刚才的喜悦荡然无存,各自又埋下了一团阴影。迟牧云认真地擦完,眉眼上却绾着一块疙瘩,气色不匀。荒荒凉凉地坐了一阵子,听见车顶上有滴答声。艾吹明打开天窗,望见一只水鸟屙下了粪。心说,报丧鸟。

艾吹明将昨夜的电话,也当作了一声噩耗。发完咒,迟牧云凄然地说,姓艾的,你弄的好事,今儿是纪念日,结果你送我这么一件礼物,叫我还怎么过?生不如死嘛。艾吹明只当是迟牧云在试探,大咧咧地说,大不了,你就生下来,给囡囡生个弟弟,也好做伴。迟牧云不睬他,决绝地说:

我改天去医院。

干吗?

拿下来!

别穷折腾了,拜托!

迟牧云最后通牒说,这一次,真的不一样。不一样!

你这是幻觉,牧云。

艾吹明有了火,语气上强硬起来,也明白一晚上的期待泡了汤。纪念日,像眼前的黄河水,平白无故地流泻而去,心血皆付诸东流。艾吹明约略知道妻子的生理周期,就算分居了许久,想来也不会有误。——更深层次的原因,是艾吹明了解迟牧云的性格,无事生非,自尊,多疑,一点小小的口角,就能掀起十二级的大浪。艾吹明继续说,你那是幻觉,消极反应。你真的该去一次医院,不过应该去脑系科看看了。话音未落,迟牧云愤怒地挂了。

现在,樱桃班的老师也挂了,不容置辩。

家还是这个家。客厅的墙上,挂着艾吹明和迟牧云的结婚照,亘古不变似的,笑容凝固。一袭婚纱在时光中慢慢变旧,旧得像一张昨天的报纸,无人问津。玻璃上也覆了一层灰,让人有隔世之感。自从迟牧云搬离后,少了人气,四壁间煞是冷清,连厨房的灶火都没开过,艾吹明常在街上的鸡毛小店里打发饥饿。懒得收拾,连衣服也不愿去洗,艾吹明经常在一堆衣物里,挑较为干净一点的穿。艾吹明躺在沙发上,随兴翻着一本时尚杂志,还是当时迟牧云买的,专捡内衣插页看。一个个丰乳肥臀的模特,从关键部位上喷出火苗来,流进艾吹明眼底,咝咝燃烧。令艾吹明有点蚁痒,有些蠢动。不巧,艾吹明听见一阵子急促的叩门声。未及应声,却见房门忽地打开。

左球进来了。

艾吹明顶头撞上左球,心先虚了一大截。幸好,左球没在意沙发上的艳照,转身招呼屁股后边的两个人,说,快进来,就当是自己家,千万别客气。来了客人,一个是大龅牙,另一个小瘦子。艾吹明眼生,去忙着烧水沏茶,递烟问候。左球手里还捏着房门钥匙,屁股一落,若一座肉山似地陷进沙发。沙发咯吱一响。左球指着艾吹明,对客人介绍说,艾吹明,发小,跟我姐是两口子,就当自己家吧。艾吹明点了头,悻悻地坐在一侧,听三个人在谈事。谈了一会子,左球忽然对艾吹明说,中午了,你去弄几个小菜,我跟朋友喝几盅?

敢情好!礼拜六,我也闲慌着,我去楼下饭馆叫外卖。

就你一人?

艾吹明一怔,在客人的脸上逡巡了一圈,欲言又止地说,牧云忙她的事去了,你还不知道你姐呀,忙疯了,天上只要有飞机飞,她就不得闲。

难怪。你瞧,你把家弄得像一个猪窝似的,不是说你,不像话嘛。左球仿佛这个家的主人,指东说西,毫不客气。两位客人盯视着艾吹明的表情,觉得他太蔫。艾吹明赔着笑脸,给足了左球面子。

在楼下叫菜的过程中,艾吹明犯起了愁。心猜,左球这是来问罪的,还兴师动众,纠集了不三不四的朋友,想给自己来个下马威。此前亦有过先例。对艾吹明来讲,隐隐含有痛楚的成分。左球、迟牧云和艾吹明是发小不假。小学和初中阶段,三个人甚至是前后排的同学,又在同一条街上长大。左球叫迟大勇,自小就喜欢足球,入选过市上的中学生足球队,专司左前锋,脚法凶悍,落下个“左球”的绰号。左球与迟牧云是双胞胎,一母双生,本地人喜称“龙凤胎”,当是可遇不可求的大事,稀罕至极。那一天,迟牧云先面了世,擅自做大。一刻钟后,左球也尾随而至,沦为弟弟。姐弟二人的关系腻得不一般。成年后,走在街上时,人们大多以为他们是一对情侣,没大没小,不分场合地你掐我捏,放肆得可以。左球一直将郝海东当作偶像,踢了几年,也没能被本土的俱乐部看上,又荒废了学业,连高中都没毕业,径自在社会上打秋风,有一搭没一搭的。迟牧云和艾吹明则考进了师范学院,因了同窗之情,很快就走在了一起。关系明朗后,左球有一次摸着艾吹明的脑瓜说,别欺负我姐,只要我在,你欺负一次,我就抽你一根脚筋。当时,艾吹明没往心里去,心说,人家毕竟是姐弟,话在情理之中么。于是,艾吹明卸下包袱,加倍地追求迟牧云,也和左球的友谊加深了不少。

新婚夜,喜客们都散了,可左球仍率着一帮子陌生人,带头吆喝着闹洞房。闹到后半夜,人困马乏,才算了事。临出门,左球特意将艾吹明喊到门外,摸着新郎的脑瓜,认真叮嘱说,吹明,你得听我姐的,轻一点,温柔一点,别吓着她哦。艾吹明心绪败坏地躺在婚床上,一五一十地学给迟牧云听。孰料,迟牧云哈哈哈地大乐,不以为然地说,大勇关心我是正常的。这世上,我和大勇待的时间最长,比任何人都多十个月,大勇不惦记我,谁还牵心我呀?次日一早,左球又来探视,眼神鬼兮兮的,让艾吹明觉得自己做了贼。整整一个蜜月,左球像个特工,在两口子的生活里卧了底,神出鬼没,成了隐形的第三方。

这还不算。待到囡囡出生后,有一天夜间,房门忽然被拧开了,吓得艾吹明赶忙去厨房抄家伙,以为进了歹人。灯一亮,却见是醉眼蒙眬的左球,熟门熟路地躺在沙发上借宿,一声招呼也不打。那一回,艾吹明真的恼了,问迟牧云说,我是不是家里的男主人,到底怎么回事儿?迟牧云说,自己家的兄弟,我给他配了一把钥匙,让他方便些。艾吹明坐了一夜,听见隔壁的鼾声,总觉得身下的床上埋了一颗地雷似的,不能入眠。迟牧云嗔怒说,别那么太小气,弟弟又不是陌生的异性,我可对你忠贞不二,嫁鸡随鸡的,你不能瞎想,伤了我和大勇的血亲。

也就近些年来,左球来得比较稀,对这个家也插手甚少。晃到了三十郎当多,左球娶了一个离过婚的女人,还带了一个半大小子。办完事,艾吹明方知道,居中做红娘的竟然是迟牧云,愕然不少。艾吹明问说,大勇条件蛮好的,干吗屈尊低就呢?迟牧云说,离过婚的女人好,有伤疤,有经验,知道该怎么去惜疼男人。大勇这样子的人,就该让女人收慑住心,不能再混了。原来,女人的父亲是一家国企的头头,顺利将左球纳为部下,当金龟使。

左球天生反骨,归降了半年,又辞了工,拿着一笔妻子的钱,忙着做生意。艾吹明很少过问左球的事,要不是迟牧云的话,艾吹明甚至瞧不上眼。伸手不打笑脸人,左球既然带朋友上门来,也就另当别论。

菜很丰富,铺张地摆满了一桌。艾吹明拿出了两瓶泸州老窖,请他们开喝。小瘦子对艾吹明客气了一番。左球说,别管他,他是个小公务员,一喝脸就红,最不济了。艾吹明照旧点点头,礼让三先,殷勤地斟酒沏茶,全然局外人。——记忆中,左球从没喊过艾吹明一声“姐夫”,不是直呼其名,就是喊他“小公务员”,语带轻薄,跟迟牧云一般的态度。大龅牙也敬了一杯酒,艾吹明接在手上,左张右看。不承想,左球一把抢过去,厉声说,别喝!你沾上酒,让我姐知道了,有你的好果子吃。艾吹明起了倔,不想折面子,夺回手里,遂一饮而尽。又自顾自地添满,借酒发力,抢白说,你姐呀,你姐早就搬出去住了,想清静一段。可好,清静了有几个月啦,上了瘾,就差削发为尼,不食人间烟火了。左球说,拌嘴了?艾吹明说,吵架倒好了,吵架还有点儿乐趣,逞逞嘴能,练练口才。问题是结婚以来,我跟牧云一架也没吵过,更没红过一回脸,平平淡淡,结果牧云还是去外边躲清静去了,怪道。这番话,类似于泄露机密,尤其当着外人的面。左球面呈不悦,赶忙吆喝起来,热场,尽力敷衍过去。艾吹明没嗅见端倪,仍不依不饶地说,大勇,你得去劝劝你姐,对我有意见要提,别窝在心里自己个受罪。大勇你瞧瞧,我现在过的什么日子,老婆不着家,光棍一条,家里连个人气都没有,冰锅冷灶,够窝囊的了。左球见艾吹明诉苦,问诊说:

你们的婚姻出了问题,绝对!

艾吹明嗫嚅说,我看也是,开水不响,响水不开,牧云一定是有别的想法,才对我下这样的手段。但牧云又不说开,自己个闷着,别闷出病来。

多找找你的毛病,多反省自己。

艾吹明不以为然,又说,你姐那人,唉,心比天高,兴许是嫌日子太平淡,没滋没味。可普天下的人家,过的都是这样不咸不淡的生活,又不是明星,还见天被闪光灯照着。对不对?

别太较真,吹明。

——其实,每次都如此,说了也白说,不管对迟牧云,还是跟左球。艾吹明明白,人家姐弟二人比谁都亲,穿一条裤子,胳膊肘子始终往里拐,左球岂有向着艾吹明说话的道理!念想至此,艾吹明不打算诉苦了,满当当地灌了一大杯,像心中窝藏了无限的块垒,惟杜康可解。

半晌后,艾吹明觉得鼻子下一湿,手一摸,摸出了一把热辣辣的血水来。越抹,鼻孔里流得越凶。两条长龙,仿佛携了生命力一般,长在脸上。

艾吹明自语,太热,躁!

傍晚时,艾吹明走到李敦白或者说托马斯·曼的跟前,笑吟吟地说,喂,送你一件小礼物,打开看看。李敦白不解,狐疑满眼地拆开了报纸团,取出一件莫名其妙的东西,拿在手里瞅。瞅不出底细,也不知究竟是什么稀罕物。李敦白说,艾,秘密武器?告诉我!

墨斗!

——MO-DOU?

艾吹明纠正说,mò,墨水的墨,dǒu,斗笠的斗。

恰好,李敦白刚在板子上画线,用的是有机玻璃的尺子,臂长,所以铅笔线歪歪扭扭的,不很笔直。艾吹明有备而来,拧开墨汁,倒进了墨斗坑里,让棉花浸了浸。差不多时,艾吹明扯出一根墨绳,交给李敦白,对峙而立,找准了距离。艾吹明心想,鬼佬,你不是爱玩杂耍么,现在叫你开开眼,看看这个中国戏法。墨绳绷紧在木板上,艾吹明用指尖提悬,用了力,引弦不发,痴呆呆地冲着李敦白笑。李敦白不明就里,却瞬时听见“嘣”的一声。墨绳落地,在板子上吻下一条端直的线,清晰无比。墨吃进了板子里,慢慢晕染开来,让李敦白一惊一乍,眼睛瞪成了牛铃一般。李敦白说,艾,你干吗送我这么一件贵重礼物?太神奇了!我简直想给你倒立,拿个大顶感谢。艾吹明用一种淡泊的口气说,不值钱,才十几块,我下午去棺材铺子里买的。李敦白抱着墨斗,亲了几口,左端右详了一遍,说,这像一只独木舟,我坐在坑里,顺着姓黄的河流,一直这么漂下去,呵呵。李敦白比画着,乐颠颠的。艾吹明心里有事,夜里来亲水平台,只为了排遣一下郁闷,顾不上跟一个陌生人闲扯。于是催促说,快干活吧,再迟的话,船下不了水,你妈妈的婚礼也会被你耽搁掉的。

李敦白怔了怔,表情一冷,默然不语。

艾吹明继续给李敦白打下手,一会子帮着切削木头,一会子扶住板材,看李敦白挥舞着长锯,剖板下料。龙骨前夜已做妥了,李敦白又在龙骨两端开了榫眼,将一根根肋骨样的木条嵌接进去。举在手里瞧时,龙骨和左右两侧的肋骨条,像从X光机里抽出来的一张底片,瘦削削的。——这是独木舟的骨架,平底,中国式。忙了很长一阵子,消停下来,李敦白又如以往那样,从身后沙僧的担子里,取出来两瓶啤酒,咬开一支,递给艾吹明。另一支往自己肚子里灌。李敦白,或者说托马斯·曼,骑坐在猪八戒叉开的腿上,不吭不哈,心事重重地小饮,目光淡然,神情空虚。末了,李敦白拍拍艾吹明的肩,郑重地说:

艾,对不起,我昨天给你说了谎。

别!别说这话。

李敦白,或者说托马斯·曼挤出了第一句话,便再也忍不住了。李敦白的眼眶湿了,努着嘴,双颊抖瑟,说,艾,我的确是去参加一个婚礼,这没错。但不是我妈妈的。艾吹明不曾料到这个鬼佬会哭,才见过一次面,哪能谈得上交心呢,也不知是什么缘故,竟勾起了他的伤怀,鼻子抽吸着,声音哽咽。艾吹明出于礼貌,并未打断李敦白的言谈,坐在木材板子上,静下心。李敦白眼瞅着艾吹明,忽然破涕为笑,说,艾,你不乐意听的话,我也不勉强。只是,在这么荒凉的秋夜里,我的心很疼,就想说一说。我这个洋鬼子,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没一个朋友,恰好碰上了你,如果不浪费你的时间的话。艾吹明踏踏实实地回答:

老李!艾吹明灵机一动,称呼鬼佬为“老李”,觉得惟有如此,才能不生分。于是说,老李,我真的没什么事,你要难受,你就一吐为快吧。

你真的快破产了,跟一个女人?

艾吹明苦笑说,闹不好,我会在她的称谓前加一个字,“前”,前妻,从夫妻变成一对仇人。中国有句老话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艾,有两件事不能强求,德国老话。

什么?

李敦白,或者说托马斯·曼,一字一顿地说,第一,倒向一边的墙,你莫可奈何;第二,倒向另一个男人的女人,你也不能强求,挽救不了。

挺老练的呀。你呢?你结婚了么?

呵呵,艾。李敦白孩子气的一眨眼,慨然说,在这个世界上,有那么一个好女人,她因为没做我的妻子,至今仍然快乐万分,这就够了。我甚至不知她姓甚名谁,芳龄多少,反正她只要幸福,这就够了。

鬼子逻辑。艾吹明想。

那你不去试试?说不定,做了你的妻子后,她会加倍快乐的。

我不这么想。

——月光照耀甘肃省,照耀着上游以远的源头与夜鸟。不远处的河面上,倒映着一轮弦月,逐渐趋于饱满和晶莹,也一寸寸迈向深沉与广大。不久之后,又将是一个月圆之夜,轮替着,交换着,犹如上帝丢弃的一只白鞋子。李敦白,或者说托马斯·曼,终于打开了话匣子。李敦白说:

艾,有一个老人死了,他叫沃森。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反正叫沃森沃森沃森。沃森是上半年死的,我向学校请了假,回了一趟巴伐利亚。我不想去送葬,更谈不上去守丧,虽然沃森是我的舅舅,唯一的舅舅。——我回去,只是为了亲眼看见这个沃森死了,沃森真的死彻底了,被埋葬,让上帝收回到了身边,我才踏实,才放心。

沃森是个混蛋,他一个人偷偷死了。这没错。

出殡的那天,天上下着冻雨,墓地里到处都是泥浆。我妈妈哭了,哭得很伤心,比天空还哭得发抖,险些被送进了医院去抢救。但克拉拉活了过来。克拉拉对我说,曼,我的儿子,沃森现在死了,一切冤孽都可以忘记了,你别再去中国留学,乖乖待在家里,陪妈妈。妈妈已经老了,我随时会死的,而且会死很久,久到你会彻底忘了我。克拉拉很动容,插着氧气,气息衰弱,紧紧地拽住我的手,有一种哀求。我不为所动。我问妈妈说:

你知道了?

克拉拉说,我早就知道了。

妈妈,你知道我一直保存着那张圣诞卡片么?

克拉拉说,曼,你心里一直有仇恨,别当我不知道,知子莫如母。这么多年来,你去异乡他国漂泊,满世界浪迹,只因为你身体里埋着愤怒和仇怨,一刻也不愿消泯。那年冬天发生的事,我误以为当时你还小,你不知道呢。但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我才知道你洞悉一切。

妈妈,我什么都知道。我闭紧嘴巴,但不妨碍发表心灵。

你离开我的话,你姐姐也不会回来。

不!她很好,她会回来。

沃森死了,米兰达更不会回家了。

夫人,我得走了,我很抱歉。我非得去做一件事,做完了这件事,才能回来陪你。我很执拗,三天之后,我就背起行李,买了一张机票回到了上海。但我临走前,还是忍不住对克拉拉说,妈妈,有一条姓黄的河流,我要去漂,从头漂到尾。妈妈,我已经在心里对上帝发了愿,为了你,为了米兰达,我才去漂它的。在中国,这条河叫母亲河,我是替米兰达去赎罪,去忏悔的。

克拉拉哭了,也应允了我。

艾,你真的不知道,那三天时间里,我是白昼为鬼,入夜做人。所以我现在害怕夜晚,不管是东方的,还是西方的夜晚,怕,统统都怕,怕得要死。李敦白,或者说托马斯·曼,吐了吐舌头,猩红色的舌头,有点诡异,也有点骇人。那三天,巴伐利亚一直在下冻雨,人会冻僵,但每天晚餐后,我都会偷偷地溜出来,只身一人,跑进那一片林子里,去查看沃森的墓地。——其实,也没什么结果,沃森被埋掉了,躺在黑暗的墓穴里,死得彻彻底底,成了一具僵尸,再也不会跳出来了。可我总有一丝不放心。我被雨浇湿了,淋透了,但我不甘心。我就守在那一片吸血鬼和幽灵盘踞的墓地里,看看沃森会不会起死回生。如果是,我一定会掐住他的脖子,拧断它,叫他死第二回。死是容易的,也是自私的,沃森这么轻易地占了便宜,把所有的秘密都带走了。我没理由不恨他。艾,你知道的,人到了愤怒的顶点时,会变成一只汽油桶,一点就着,——哗,爆炸,粉身碎骨。

按理说,我不该这样的。许多年了,在我成年以后,我跟沃森连一句话也没讲过。他身上臭,他是个老混蛋,我刚说过的。

第二天,我就要离开那个奢华空虚的家,一走了之。临走前夜,我又去了墓地,扛着一把铁锹,挖开了沃森的坟。我不想去看那个混蛋发绿长毛的僵尸,我只想埋下一页纸,一张发黄的圣诞卡片,连同那些旧日子,一干二净。然后轻轻松松地来这里。我办到了,没什么后悔的。真的。

那张卡片很薄,薄得像一只小鸟的重量,飞走了。

——艾吹明没咋听明白,觉得像一部恍惚的电影,没头没尾,乌烟瘴气。要么,就是鬼佬已经喝醉了,在自说自话,犹如一台独角戏,满嘴里跑舌头。出于礼貌,艾吹明也没发问,耐心地做一个听众,含着胸,挤出一份聆听的表情。李敦白,或者说托马斯·曼,根本就不在乎艾吹明的反应,兀自沉浸在自己的述说中。艾吹明不经意地察觉出,李敦白的眼底里有一片云翳,冷,落寞,空寂,远远地漾荡在天边似的。顿了顿,李敦白醒过来,发笑说:

讲个轻松的话题,给你说说一个女孩子吧,艾。

嗯,她叫米兰达,也可能叫特丽莎,随便叫她什么都行,就像你可以喊我托马斯·曼或者李敦白一样。但我喜欢米兰达这个名字。——那个夏天,哼哼,讲故事的人都喜欢偷懒,爱说那个夏天。艾,这是个简便的方式。——那年夏天,米兰达刚巧14岁,风一吹,她几乎变了个人似的,不再是丑小鸭,而是一只小白天鹅。巴伐利亚的俗语说,女孩子就像一枚卵,就看破壳的那一瞬,究竟是个什么精灵。女孩子的变,真的在一夕之间,由青涩、黑瘦、焦黄,变得滋润、饱满、发白,像一只中国瓷器那样。米兰达正是如此。当然,变的还有米兰达的骄傲心。她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经常穿着一条短裙子,露出一双白花花的长腿,在那条街上走来走去,惹得全镇子的少年趴在窗口上,冲米兰达吹口哨,献殷勤,要求和她约会。但米兰达谁也没答应。她扭着胯,拔长脖颈,傲慢得像一位公主,卖力地炫耀自己的美色。另一个原因,是她有一个讨厌的弟弟,鞍前马后地跟着她,坏了她的好事。

当时德国还分裂,东西两半。冷战没结束,柏林墙还在,气氛不太好。不过,我没去参观过那一堵破墙。

那个夏天——又是这套把戏,但这回是真的!——米兰达的弟弟才九岁,个儿矮,长得像一根小泥鳅,经常跟在米兰达的屁股后边,甩也甩不掉。米兰达为这件事,和弟弟谈过好几回。央求他,别再像一个老鼠尾巴,煞风景,坏了姐姐的招摇和自信。但当弟弟的很窝囊,平时镇子上也没人乐意跟他玩,就哭鼻子,就告饶。米兰达没了辙,便送给弟弟一个银子的烛台。烛台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但那个却大大不同。那是一盏枝形烛台,有机关,蜡烛烧到末尾时,会从烛台里跳出来一个精灵,有时是妖怪,有时是动物,有时又是白雪公主什么的童话人物,一共十二枝,各个不一样,有点像慕尼黑市政厅上报时的组钟。米兰达上街去卖弄前,便给烛台上插满蜡烛,锁了门,留弟弟一个人去等,一等就是大半天哟。或许,正是在那一段时间里,米兰达的虚荣心得到了自由和满足,常常精疲力尽回了家,仿佛泄了气的轮胎。

但弟弟很快发现了蹊跷,烛台也不能再诱惑他了,又缠在米兰达的后边,寸步不离。弟弟在街上遭人耻笑,有时候还莫名其妙地挨一拳头。米兰达不仅不护着弟弟,还在一旁哈哈大笑,似乎有多高兴似的,笑得花枝乱颤,添油加醋。那以后,米兰达想出了更古怪的招数。常常用一只玩具,将弟弟哄骗进一间黑屋子,趁机挂上锁,溜之大吉,去野,去疯,去跟街上的每个男孩子约会。——艾,忘了告诉你了,那不是一间普通的黑屋子。伸手不见,用中国话说,是十指?还是五指?反正漆黑一团,比一口洞穴还黑。

要命的是屋子里还躺着一位病人,瘫痪在床,屎尿不能自理。那家伙是一个爵士的后裔。他爷爷曾花了一大笔钱,买过威廉皇帝的爵位。但家族破败了,人也患了风湿病和肌无力,就那样瘫成了一堆烂泥。但他仍有贵族的遗风,每天让家里的女佣洗漱干净,穿戴整齐,还在胸脯上挂满一大堆生锈的勋章,威风凛凛地陷入回忆。在黑黢黢的房间里,空气异常难闻,恶心,令人作呕。女佣也偷懒,傍晚前才收拾一下。那家伙躺在墙角里,嘴里经常在问,黑夜么,还是白天?骨头一样白的白天,还是眼睛一样黑的黑夜?米兰达的弟弟就待在屋子里,跟一具活僵尸对峙,吓得丢了魂,一口大气也不敢出。那个夏天,小男孩用指甲抠,想把墙壁抠出一个洞来,吸上新鲜空气。但指甲渗出了血水来,那一座石头垒下的房子仍纹丝不动。

对了,米兰达和弟弟还有一个妈妈,就是那个烂泥样的贵族的妻子。他们结婚时,那家伙已经坐在了轮椅上,仿佛一根朽坏的木头。平时,米兰达的妈妈和舅舅去城里打点生意,一周回来一次。米兰达和弟弟在镇上的学校里读书。米兰达就是在那时候,出脱成了一个小妖精的。

艾吹明摸出一支烟,递给李敦白。这下,艾吹明算是听懂了,心里理出了头绪。捧起一团火,喂给李敦白时,艾吹明又一次望见了李敦白眼底里的云翳。阴翳碎了,散了,退在眸子后边的远天远地里,犹如一段潮湿的墙缝里的草苔或绿锈。艾吹明喷了一口烟,直突突地问:

米兰达是你姐?

当然!

老李,你在跟我忆苦思甜哦,真有你的。

什么?

没什么,你接着唠叨吧。我刚喝到兴头上。酒不错,再来一支。

李敦白,或者说托马斯·曼,并不理解这句话的真实意味,便蛮不在乎。接着说,整个夏天,艾,我烦这个词,夏天令我想到燠热,想到火辣辣的日光,想到世界上的一切都在不知不觉中腐烂,走向灭亡。想来,还是秋季好,一个人能死在秋天,死在这么浩瀚的秋季的夜晚,无论如何也是件高兴的事。这想法,还是那个小子被关在黑屋子里产生的。——屋子里飘满了病菌、咳嗽、阴湿,也盛满了太多的死亡气息。它们钻进了那小子的骨髓和血液里,使他长大后,恨不得插上一对翅膀,满世界去流浪,去撒野,去喊,去叫,再也不愿独处在房间里,旧病复发。而在一墙之隔的街上,米兰达却悠哉游哉,跟每一个可以上手的男孩子约会,引得他们争风吃醋,打架斗殴。米兰达的名声也渐渐臭了。

长话短说吧。

年底很快到了,下过好几场大雪,镇子上都被几英尺的雪覆盖。米兰达没了去处,便乖乖地待在家里,站在窗口前咒天骂地,气恼坏天气毁了她的约会。街上有的人家,已经开始布置圣诞装饰。扫囱人站在屋顶上,一身黑灰,只有牙齿是白的,比瓷还白。米兰达解了禁,任由弟弟一个人发呆。那小子,总盯着家里的壁炉,想象圣诞老人半夜三更时,从烟囱里钻下来,提着口袋,来分发一些小礼物。妈妈也回来了,带着舅舅沃森,载了一车厢的东西,今年的买卖不坏。那时候,沃森还像个绅士,戴礼帽,系领带,领口发白,见天笑吟吟的,坐在寒天冷地的露台上饮酒。谁也不知道,沃森竟是个混蛋。

我要说的是圣诞日三天前的事。大事。

有一晚,米兰达喊了弟弟,钻进她自己的卧室。米兰达佯装神秘,问弟弟说,要是让你许一个圣诞愿望,你会许什么呢?弟弟纳闷了半天,想破了脑壳,才回说,许一个春天,全家人去森林里度一个长假,谁也不能落下,再吃一顿烧烤,最好是鱼。弟弟的回答令米兰达很失望。弟弟说,你呢?你许什么愿?这时,米兰达才从身后递出一张圣诞卡片,焦急地说,学校让我将圣诞许愿写在上面,再寄给圣诞老人,可我没想好。米兰达真的很焦急,从弟弟嘴里讨不来好主意,便独自熬了大半夜,写了很多草稿。写一遍,撕一遍,都不满意。

天亮时,米兰达终于写妥了,填在了那张卡片上,等着早晨来镇子上的邮车投寄出去。但米兰达人困马乏,趴在桌子上睡熟了。恰巧,弟弟进了米兰达的房间,偷窥了一眼姐姐的许愿。

弟弟认识那一行字,看见米兰达写道:

许愿:希望沃森舅舅,今后再也不要侵犯我,愿圣诞老人听见!

这是个机会。

弟弟念了一遍,就心生恶念,想起怎样报复姐姐了。——整整一个夏天,又是那个该死的夏天,弟弟被关在黑屋子里,感染了那些看不见的病菌、咳嗽、阴湿和太多的死亡气息,他没理由不怪罪在米兰达身上。再说,弟弟也对“侵犯”这个词似懂非懂。那个年代,电视里充斥着这句话,在柏林墙的两侧,华约和北约天天在相互指责对方侵犯,反正不是一个什么正经词。弟弟觉得,这是个机会。在邮车揿响第一遍铃声时,弟弟偷偷出了家门,连信皮都没封上,也没贴邮票,径直塞进了邮箱里。做完这些后,弟弟在餐桌上望着睡眼惺忪的米兰达,第一次有了快意。而米兰达对此浑然不觉。

当天,邮差报了警,警察找上了门。

李敦白,或者说托马斯·曼,捏着自己的下巴,展了展手,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他停在了这里,故事也停下了。犹如一辆夜行货车,被黑铁一般的夜色围困,挣脱不得。艾吹明却不干了。心猜,这鬼佬弟弟,不正是眼前的这家伙么,原来他在忏悔,却又有一种说书人的架势。手里的酒光了,李敦白扔着瓶子玩,但只有一支,让他的一双手显得多余。艾吹明说:

老李,醉了?

别忘了,我是从慕尼黑来的。

想喝的话,我再去买一捆来。咱俩是城里最落单的人,一醉方休?

不了!还要讲故事哪。为这个故事,我几乎喝遍了全世界的酒,但酒不是后悔药,治不了我的病。李敦白,或者说托马斯·曼,死乞白赖地挤出一丝笑,将皮球踢到了艾吹明脚下。问说:

还想听下去么?

想!如果你信任我的话,我想知道接下来。

我不怀疑你忠诚的脸。艾,你送我一只MO-DOU,投桃报李,我只能给你讲讲为何造一只独木舟的故事。李敦白,或者说托马斯·曼,絮叨完后,又接着开启了引擎,将一辆夜行货车,往黎明里送去。

……警察很快就逮捕了沃森舅舅,关进了拘押中心。也为了保护米兰达,赶紧将她送进了看护所,进行身体检查和心理辅导。事情传遍了全镇子,邻居们像受到了传染病的威胁一样,家家户户关门闭锁地防疫。圣诞日到了,女佣也辞工不干,家里空空荡荡的。除了那个僵尸般的瘫痪爵士外,惟有一脸苦愁的妈妈,守着烛光,对冥冥中的上帝祈祷不止,甚至忘了她的儿子。——那个肇事的弟弟呢,他才九岁,还蒙在鼓里,并不知道这个被毁掉的节日,因他而起。

艾,你可能不明白,那是在巴伐利亚,一个保守的州,一个更为偏执的小镇。出了这样的丑闻,简直可以说掀掉了家里的屋顶,撕烂了一个伪善家庭的面纱,一下子成了众矢之的。——耶稣说过,你只看见了别人手上的刺,却看不见自己眼里的梁木。那些和米兰达约会过的男孩们,都被家长送到了别处,怕引火烧身,与自己有干系。但反过头来,他们又投书报纸,对这一桩丑闻剥洋葱。

终于,事情有了眉目。呵呵,你不能怀疑德意志人的仔细,也不能不佩服那个国家的效率。拖了好久,春天开始时,检验报告出来了,米兰达是个老手,处女膜陈旧性破裂,说明她很烂,从小就开始烂。警察也采了口供,聆讯说,那样的“侵犯”有多长时间?米兰达回答说,从夏天开始的,足足有半年了。——事实上,那个夏天,恰是米兰达刚和街上的地痞们开始交往的。用中国话说,他们是二流子。弟弟记得,但弟弟还小,插不上嘴。

沃森舅舅进了监狱。沃森舅舅一句话也没发表,认了罪。

米兰达的新闻铺天盖地,经久不息。她是个不折不扣的受害者,未成年人,且是性侵犯的对象,当然博得了廉价的同情和人们的眼泪。联邦有那么一个救助机构,在结案之后,迅速取消了克拉拉的监护人资格,将米兰达转移到了别处,而且还改了名,换了姓,以另一种新身份成长。所以,我也不知道她实际上叫米兰达,还是特丽莎,反正记得有这么一个姐姐,陌生人。

家也搬到了更偏僻的地方。我开始叫托马斯·曼。

艾,你恐怕不明白,托马斯·曼,这其实是一个作家的名字。战争前,他就住在巴伐利亚,后来受不了纳粹的迫害,举家逃到了苏黎世,又入籍美国。曼写过伟大的《魔山》、《布登勃洛克的一家》和《威尼斯之死》,获得过诺贝尔奖金。我妈妈是他的粉丝。或许,正是克拉拉的个人原因,我被她叫作这个名字。

等我成年后,入读于一家不起眼的大学。有次,为了给一篇论文补充材料,我在图书馆里查阅老档案和旧报纸,忽然翻到了一篇消息。是巴伐利亚当地的一名记者撰写的,详细讲述了那一桩圣诞节案件的来龙去脉。报纸右上角,是那一张报警的圣诞卡片。我在发黄陈旧的模糊图片上,读到了米兰达歪歪扭扭的一行字迹。我知道,我再也不能佯装不知地去做一篇不疼不痒的论文了。

我告诉过你,艾,其实人生最大的动机和理由,只有一个字:痒!

那以后,我便退了学。我从旧货商店里,买到了同样的一张圣诞卡片,无论花纹、形制、纸张,都和那张报警的一模一样,像是同时从印刷机器上切下来的。我照猫画虎地复制了米兰达的那行文字,觉得握住了真相。有一次,我拿着它去问妈妈。克拉拉在一通鼻涕眼泪后,写下了米兰达的地址。

我找到了她,在邻近的一个州。

当米兰达走近我面前时,我一眼认出了她。音信断绝多年后,我从米兰达的五官上看见了我自己。她胖了,也变得不漂亮,整个人都很臃肿,像一个邋遢的中年妇女。米兰达熬够了,从救助机构出来后,又做了几年的义工,也干过加油站的服务生,在各种酒吧打过短工,还在几家旅馆和超市里站过收银台。空闲时,米兰达就去教堂或医院,要么祷告,要么看护病人,一刻也没闲着。那一瞬间,我知道米兰达也认出了我,这个没出息的小弟。我和姐姐,两个人满脸是泪,收也收不住。我抱住了米兰达。我吻她。我把头埋在她的乳房间,嚎啕不已。很多年的辛酸,都被哭了出来,人很轻松。

艾,我抱着她时,觉得抱住的是妈妈,不是姐姐。——别笑话我,在我心中,姐姐和妈妈该是同一个人,划分不开。

我拿出了那张圣诞卡片,让米兰达过目。我向米兰达忏悔。我事无巨细,一五一十地告诉她,当初是我充当了刽子手和幽灵,才将那一张圣诞卡片投进邮车的。我讲了那一间黑房子带给我的阴霾和恐惧。我讲了对她的嫉妒和仇恨。我还讲了这桩案件发生后,我对她的思念和挂怀。我请求米兰达原谅我,像一位妈妈原谅自己的儿子那样。但米兰达退后几步,很诧异地盯视着我,头摇得像一只拨浪鼓,很确凿地说:

不!一切都不是你说的这样子。

我猜想,米兰达说的该是气话。她有理由坚持。她熬够了,比耶稣还煎熬。我还猜,她可能不愿意提及这一场丑闻。它毁了她的一生,让她有家不能回,有冤不能诉,内心当中还埋着畸形的阴影,所以才变得邋里邋遢,俗气不堪。——但不能去申斥米兰达。我是专门去忏悔的,揭开真相,乞求她的谅解。我想将罪孽都揽在自己身上,希望米兰达能跟我回去,和妈妈一起,重建那个家。艾,我的希望彻底落空了。因为米兰达的话才是一声惊雷,炸醒了我。米兰达对我说:

曼,沃森舅舅没罪,沃森舅舅从没动过我一指头。

我愕然。

米兰达说,怪谁呢,撒旦?还是上帝?那时候我才14岁,多么虚荣,又多么无知,以和镇子上的地痞们约会为荣,一天几场,一次一换。我清楚自己是怎么失身的。我滥交,我多么龌龊,多么肮脏,可这一切真的跟沃森舅舅毫无关系。他是被冤枉的,还坐进了大牢,背负骂名。

那,你干吗在卡片上写下这句话?

米兰达揪住头发,往下拔,还用拳头擂自己的太阳穴。我扳住她的手,究问原因。闹腾了一会儿,米兰达才消停,嗫嚅说,那只是黎明前做的一个噩梦,我梦见沃森舅舅戴着万圣节的面具——哦,事发时,万圣节刚过完不久——邀我去镇上最红火的酒吧跳舞。他搂着我,一直在高速旋转。我晕了,轻飘飘的,几乎快飞了起来。我哀求沃森舅舅,停下来,快让我下来,我的心快虚脱了。可沃森舅舅始终停不下,像一台失控的引擎。曼,那是噩梦。沃森舅舅的厉牙上流出血水来,溅在我白色的裙子上。他笑得像个吸血鬼,要吃我。

见警察时,你醒了,干吗不说明呢?

我没勇气。

我说,你该对警察说实话的,说那仅仅是一场噩梦,一次误会,是你自编自导的,与沃森舅舅无关。只与那个夏天疯狂的你自己有关,与你被魔鬼控制了的灵魂有关。嘿,凭你一次指控,沃森成了混蛋、淫棍、性恶魔,成了整个联邦共和国千夫所指的罪犯。米兰达,你这是害人害己,祸害了全家,连妈妈也抬不起头来。你知道么?

米兰达撕心裂肺地哭,说,那时我还小,我害怕,我没勇气去面对。

我气炸了,拽住米兰达的手,往警察局里拽。我愤怒地说,那好,既然你对弟弟讲了,你也应该一字不漏,原原本本地讲给警察听,让他们做笔录,去复查,去纠正,让他们把该死的沃森、坐了许多年深牢大狱的沃森立即释放。

我怕,我害怕看见沃森舅舅。米兰达说。

为什么?

我是划时代的娼妓,我怕世人齿冷,怕揭起这一层旧疮疤,让我万劫不复,生不如死。我现在只想平静地独自生活,在心里请求宽恕,祈祷沃森舅舅了。

多么自私,米兰达!你平静了,可另一个人在承担罪名,无处申冤。

艾,我当时苦口婆心,但怎么也劝说不了米兰达,令她回心转意,跟我去警察局,叫尘封的一切都大白于天下。孤苦的米兰达,一直隐姓埋名,只身一人地打发着时光,不跟人来往,也不婚不育,在恶毒地惩罚自己。——我望着她浸满了泪水的脸,像妈妈一样的面孔,苍老,惨白,无助。我的心,像被塞进了搅肉机里,不疼,不哭,无知,无觉。我问米兰达,我能分担什么,为她。

米兰达说,弟弟,我以前在一家中国餐馆打过工。

那又怎样?

记得,餐馆的老板是一个中国人,他有一句口头禅。米兰达沉吟一番,像在回忆,也似斟酌。说,那句口头禅是,干了错事的人,跳进河里也洗不清。

我问,什么样的河水,洗不清一个人的罪孽呢,何况是个错事?我看见米兰达平静了下来,愿意对话,所以循循善诱地问。我说,请告诉我!

姐姐说,说不好,记得是一条姓黄的河流。

Yellow River?我用英语问。

对!米兰达点点头,说,跳进黄河也洗不清,是这话。

姐姐,我想请这条河,重新成为你施洗的河,我发誓!——临别前,我紧紧地抱住了米兰达,立意已决。我要背上行囊,去东方,去中国,去黄河。我要亲眼见一见这条著名的河流,发愿,漂流,从头至尾,仔细洗刷掉一个曾经14岁的女孩子、现在却像我妈妈一样衰老的米兰达的无心之过。但我没告诉米兰达。一个月后,我就得到了方块字的签证。

艾吹明入了迷,适时地问,你姐姐现在呢?

李敦白,或者说托马斯·曼,登时有一种异常轻松的表情,耸了耸肩,似乎讲完了该讲的故事,等于卸下了心中压抑许久的块垒和甲胄,笑了笑,很甜蜜地说,等米兰达知道我真的去了姓黄的河流时,她的态度也转变了,知道了弟弟的爱,爱她。于是,妈妈陪着米兰达,去了警察局,供述了这一切。警察局也没有为难米兰达。毕竟,错误发生时,她才14岁,无责任能力。三天后,沃森舅舅也从监狱里走了出来。沃森舅舅,老了,该死的沃森。

嗨!沃森一出监狱的铁门,大喊了一声,混蛋!——所以,后来我和米兰达、克拉拉妈妈,都喜欢喊他混蛋沃森,好像一喊混蛋,心里的憋屈就吐了出来。艾,假设我不来这里,我猜,米兰达是不会这么勇敢的。对不对?

对!

在中国象棋里,这一招叫什么来着?

要将!

两个人为这句话的默契,哈哈大笑了一阵子。干杯,却是空瓶,有一丝清脆的玻璃声。李敦白一个前扑,顺当地趴倒在了木板上,翻了个跟头,捡起墨斗和铅笔,又开始描画,仿佛一位得了嘉许的少年。一堆线条,弯成了更大的圆弧,两头尖翘,像月亮船。艾吹明帮不上手,知识浅陋,不明白这一艘独木舟,如何能从一堆乱七八糟的板材里现身。看了又看,再顺着逻辑推演,艾吹明猜想,现在该做船帮了,将一左一右的船帮板材上紧在龙骨上,刷上密封胶水,严丝合缝,则雏形初成。刚耐下性子观摩时,孰料,兜里的手机响了,又是那一种彩铃。轻音乐。李敦白侧首,调皮地问:

《绿袖子》?

艾吹明不解,亦不答,看了看号码,信步往亲水平台上踱去。是左球。左球在电话里口吃不清,酒气肆虐,含糊地问:

吹明,你跟我姐在一起么?

没!

左球哀叹一声,说,我刚从区医院门口路过,看见我姐了,像从里头刚走出来,披头散发的。你快去,看看发生啥事了。

——像是通报,更多的却是命令。

区医院有个熟人,叫钟宜津。

艾吹明停了车,忙不迭地奔上三楼,在楼道口,看见了妇产科的门楣。一掀门帘,艾吹明果真瞧见了钟宜津,正背对自己,站在盥洗台前,清洗着一应物具。宜津姐,你值夜班呀?牧云人呢?钟宜津瞥了一眼艾吹明,没给好脸色,照旧忙着自己手里的活。艾吹明气喘吁吁的,顾不上客气,见桌上有一瓶绿茶,径自拧开,往嘴里灌。钟宜津歇了手,淡定地坐在椅子上,讽刺说:

恰好,那是牧云刚给我买的,肥水不流外人田。

你意思是?

嗨,小艾,我可没什么意思,别瞎猜。

钟宜津快人利嘴,洒洒脱脱的,不屑地盯了一眼艾吹明,埋首翻起了一本《知音》。艾吹明心猜,钟宜津这样子的态度,显然和迟牧云有关。女人之间,一定有不为人知的勾当,尤其在夜里。钟宜津是小时候的街坊邻居,比他们都年长几岁,一般喊她姐。在生下囡囡之前,迟牧云还怀过一胎,头胎。谁知刚得了喜,迟牧云却闹着要拿掉,理由是此前发过一次烧,喝过几片退烧药,怕孩子生下来有个缺失什么的。艾吹明也懵懂,遂央求了钟宜津,做得彻底仔细,不伤身子骨,但让迟牧云哭了大半个月的鼻子。另有一次,左球婚前耍了个女朋友,珠胎暗结,又被逼婚,也是迟牧云和艾吹明涎着脸,找到了钟宜津,在夜班时间给连哄带骗地做掉的。一来二去,艾吹明有了经验,夜里来最保险,不排队,不挂号,也不惹眼,钟宜津和几个夜班的姐妹动动手,还能私下里瓜分一点外快。但眼下,钟宜津的不快写在眉眼上。艾吹明猜想,迟牧云少不了当着钟宜津的面,数落过自己。而申斥丈夫,现今是明目张胆的女权。

你俩怎么了?

艾吹明抠着头皮,哈了腰,羞赧地说,没咋呀!平时各忙各的,都是一脑门子的疙瘩。你还不清楚牧云么?心高,气傲,满天下就她这一个女人最顶真了,恨不能占山为王、一呼百应。可惜喽,现在是一个和平年代,不许。

小艾,你少跟我嬉皮笑脸的。

钟宜津起了身,将桌下的垃圾筐踢出来,指着筐里的一堆秽物,金刚怒目地说,牧云早上挂电话来,说要做流产,要我准备一个手术包。瞧瞧,一小时前做的,你的骨血可都在里头。小艾,你还是个男人么?老婆做手术,你却不照面。牧云咋想我不知道,但我也是女人,我明白她有苦难言。你还说什么说?

牧云真……

你趴下闻闻,别问我。

艾吹明来之前,猛挂了迟牧云的电话,但无法接通。此刻一急,便涌上来一股子兴师问罪的情绪,拨出去,也还是关机。钟宜津看在眼里,不温不火,揶揄说,别打了,牧云的脾气你做丈夫的还不了解么?牧云走前跟没事儿人一样,连我也不让扶,下楼就叫了出租车,回家去了。你也快滚,去买点益母草膏,或煮点儿红糖水,热性的,暖一暖她。

牧云没在家,很久了。

钟宜津嗅出了破绽,脸一淡,端出一副姐姐的派头,质问说,小艾,你给我说实话,是不是跟牧云的婚姻出了问题?不是别扭,是麻烦!

我和牧云分居了。

多久?

半年前吧,天刚热那阵儿。

鬼才信你!

艾吹明的鼻梁上,溅了几粒唾沫渣。钟宜津的不悦,也表现在她的指头上,几乎戳进了艾吹明的眼底里。钟宜津说,牧云来做人流,可见你“欺负”了她。

一个月前,我和牧云有过一次。

小艾,你的口气像偷情,不像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所为。

插曲!

钟宜津不客气,伸手凿了艾吹明一个栗子,疼得艾吹明呲牙咧嘴了半天。钟宜津带了恼怒,说,对姐姐还撒谎?你穿开裆裤时,姐姐还看见过你当街撒尿的小鸡鸡呢。现在出息了,会满嘴跑舌头了?好了,我也没资格训你,你快走吧,我还要去查房呢。艾吹明不明白钟宜津何以动怒,忙拽住钟宜津的胳膊,赔上笑脸,往椅子上按。艾吹明说,宜津姐,我也是刚接到大勇电话,说看见牧云在医院,就忙赶过来了,千错万错,怪我,你别生气么。宜津姐,你一生气,整个世界都黯淡无光了。钟宜津脸上一熨帖,眉开眼笑地瞪了一下艾吹明,展笑说,撒谎是门学问,小艾你还嫩一点儿,姐姐可是长了法眼的。艾吹明这才静下心来,如实坦白了家里的一些变故,包括迟牧云搬离了家,在外边赁房单过,以及鸡毛蒜皮的琐屑事儿。钟宜津听完,吁了一口长气,说,小艾,按说我不该管你们两口子的事儿,但你俩都是弟妹,不沾亲,还带故。我不好偏袒谁,我教你个办法,你静下心来,乖乖在家等。——你们这是七年之痒,一个坎。过了这个坎,便是一马平川的坦途了。婚姻么,就是一个字,熬!牧云我比较了解她,等她醒悟了,恢复了心情,对你当然会心生愧疚。那时,牧云自然会加倍侍侯你的。你是个男人,胸襟要开阔些。

——说和的话,艾吹明也体悟到了钟宜津的苦心,遂双手合十,谢了谢。另半边脑海里,却忽然忆起了李敦白,或者说托马斯·曼的形象。是啊,鬼佬也说过类似的话,痒,痒是一个人最大最美的动机和理由。一念至此,艾吹明就想告辞,不多耽误钟宜津的工作。

小艾,帮我把垃圾丢在楼下。

钟宜津递给他。

艾吹明提着一袋沉甸甸的垃圾,下了楼,站在阒寂的夜幕下,心思浩淼,无所依傍。打亮了火机,艾吹明仔细盯着塑料袋里的东西,胃里蓦地一酸,一股烧碱般的液体涌了上来,扼紧了喉咙。艾吹明慌忙扔远了,丢在一棵冬青树上。

三楼的窗口里,钟宜津掰开拉帘,望着艾吹明萧然而去的背影,心下不忍,也感染得自己寡欢起来。拨了电话,钟宜津对迟牧云说:

小艾刚走!

宜津姐,他咋去了?他说什么没?

没说!

迟牧云声音有点湿,哽咽了半天,才惶惶然地说,宜津姐,你千万别告诉他这个号码,让我安静地待几天,谁也找不见我才好。我需要自己个舔舔伤口。

牧云,你怎么还不对生活服帖呀?我觉得,小艾真的很无辜。

我不想屈服!

钟宜津一把搡开了窗户,夜风汩汩,灌溉而来。钟宜津本不想说这句话,但迟牧云的强硬惹怒了她。钟宜津变色说,牧云,刚才这个胎儿是谁的?

姐,问这干吗?

牧云,我只告诉你,你刚才是引产,不是人流那么简单。胎儿有四个月大了。我是医生,更是个女人,谁也骗不了我。

楼道里忽然传来了尖叫声,好像病人家属在喊大夫,说羊水破了,羊水破了。钟宜津知道另一个值班医生在查房,所以也不着急,语气严厉地说给迟牧云。迟牧云顿了顿,声含抽搐地说,宜津姐,我不甘心,我不想死水一潭地活完这辈子,我还年轻,不想就这么驯服,这么平庸。宜津姐,你肯定觉得我卑鄙、龌龊、下流。我不认识那个男的。他才十九岁,新手,第一次,随便在电影院里碰上的,领他去开了宾馆……钟宜津拖泥带水地听完,又伸手关紧了窗户,方说:

牧云,你很危险。不走到悬崖边,你勒不住心里那一匹不羁的马。

日光下,墨绿色的车身有一种丝绒般的光滑。

但一接近傍晚,丝绒褪了色,墨绿便和夜色混同无碍,沆瀣一气了。才一个来月,艾吹明对斯巴鲁的那种狂喜,渐渐消退了,代之而起的是一丝后悔。——心想,像恋爱,最初的激情过后,汹涌而至的是无涯的平淡。艾吹明一连三天,跑遍了迟牧云分布在市内的几家机票代销点,想掘地三尺,拎出妻子来,均无果而终。艾吹明便想,迟牧云送自己一台车,想必是要堵住他的嘴,买一段自由。正应了那句老话,吃了人的嘴软,拿了人的手短。

蹊跷的是,白天跑累了,晚上却睡得沉。很踏实,有一份别梦依稀的感觉。

这天回到家里,艾吹明吃完一盒方便面,便躺在床上睡了。睡得浅薄,一伸手,触到了旁边迟牧云的枕头。艾吹明去咬,去掐,去唾,去捶打一通,让一具枕芯也垂头丧气、疲疲塌塌起来,仿佛他自己。——心底里,一股怨恨油然而生,渐渐变成了一根刺,埋在睡意中,让他心荆肉棘不已。

甚至,艾吹明还梦见自己做了拳击手,站在阔大的舞台上,在沸反盈天的起哄和喝彩声中信誓旦旦。但每一记老拳挥出去时,对手一闪躲,化作了一股空气,缭绕,腾挪,闪转,丝毫不许他近身。七八个回合后,艾吹明积攒的力气,差不多消耗殆尽了,遂使出最后吃奶的劲,打出一拳,却软绵绵的,砸在了棉花垛上一般。整个人却如一具庞大的尸体,重重地摔在台面上,气息奄奄,无人问津,更没人去呵护与搀扶。台下,喧闹声换成了嘲讽和谩骂,扔过来的瓶子和鞋子几欲淹没了他。要命的是,艾吹明连对手的长相也不清楚,只觉得是一阵子小风,在撩拨,在挑衅,在嚣张。伸手一触摸,人家又萧然而远,笑声吟吟。艾吹明不能肯定,那一股似有若无的空气,究竟是不是迟牧云,把握真的很少。

如此折腾完了,艾吹明方沉沉睡去,像一份成绩糟糕的试卷。

后半夜时,下了雨。楼下的车场里,忽然响起了一阵子嘶哑的警报声,在漆黑的夜里很亮,尖尖利利的,灌进了艾吹明的耳朵。附近楼上陆续亮起了灯光,有人在骂,亦有人在扔东西。小区不很正规,居民们三教九流。

艾吹明起身,趴在窗口上张看,见夜幕里奔跑着几个人。娘的,那个车位,恰是迟牧云花钱购来的,两万三。见保安在招手,艾吹明着急慌忙地披衣下楼,顶着一头的雨水,先熄了车里的报警器,才发现自己赤着脚。

有贼么?

保安回说,不像是贼,像恶作剧的。

什么意思?

喏!

保安将一束手电光照在了斯巴鲁身上,来回扫描。艾吹明夺过手电筒,前前后后,里里外外,仔细检查了几遍。车花了。艾吹明脑子里喷出一股岩浆来,攥紧拳头,猛地砸了一拳轮彀,犹如在梦中斗狠似的。迥异的是,这一记老拳找错了目标,疼得他钻心入髓地咧了咧嘴。分不出是雨,还是淌下来的泪,满脸蒙覆在一片雾茫茫的酸楚中。艾吹明想,娘的,让我如何去给迟牧云交代呢?人家将新崭崭的车子交在我手上,才几天的工夫,花了,脏了,死眉烂眼的。

保安们自知理亏,挤挤挨挨地想走。艾吹明呵住了他们,究问原因。保安说,兴许是几个捣蛋鬼,疯子,逮到了又能咋的?又说,类似的事件屡见不鲜,隔壁的小区里连车都有烧毁的,警察也破不了案。艾吹明微一怔忡,忙道,车位是我妻子买来的,你们应当负有责任呀!

叫你妻子来交涉。毕竟,车位在她名下嘛。

荒唐!我是她丈夫。

要么,你明天去保险公司,要求理赔。

娘个×,我还没来得及上保险,我去哪个阎王殿里索赔呀,还有没有王法?艾吹明急火攻心,一时粗口,对保安也推推搡搡起来。保安们见业主横了起来,不愿惹事,忙星散而去。丢下艾吹明一个,扶住车子,犹如守丧之人。艾吹明悲哀到了极点,一边摩挲着冰冷的车身,一边哭诉说:

牧云,我对不起你,真的很抱歉。

哭毕了,艾吹明才攥起手电,细察起来。车身的左右两侧,被喷漆画出了波浪状的线条,白色的浪花翻卷,自墨绿色的天际线上涌来。车尾的后窗上,居然喷下了一道算术题的公式,437×61=?待艾吹明踱到车鼻子前时,见平滑的引擎盖上,写下一行毛毛糙糙的字,像是谶语:

心休眠,人好住。

又是黄昏,艾吹明走上亲水平台,却没看见李敦白。

下过雨,气温有些寒凉,附近没什么路人,艾吹明东张西看了半天,略略失望。艾吹明是“坐”11路来的,一句玩笑话,单位里的同事们都把步行唤作“11路”,意思在腿。斯巴鲁被花了,艾吹明没了辙,丢在小区内,等着迟牧云来勘验,方重拾了以往徒步的快乐。约摸五里地,艾吹明居然走出了一身汗。于是,靠在孙悟空身上,摸出烟来。

稀薄的天光中,街树飘下来一层层落叶,在水洼里浸泡着,让季节悄悄地褪了色。天空被擦洗了一遍,冷艳,陡峭,博大,描出一群群逶迤的雁阵,不舍昼夜,人字形地栽向南方以远。或许,上游也下过雨。此刻的河水紧了许多,裹挟着泥沙和枯枝败叶,一泻千里地往东奔涌。

要是鬼佬不来,这一对桨叶,真算是白糟蹋了。

艾吹明搂着一对桨叶,深蓝色,硬塑料质地。桨身两翼内括,像一副铲形门牙,吃进水里,绝对能用上劲。方才走过探险者俱乐部门前时,艾吹明突发其想,掏钱买了这一对桨,想送给李敦白。值不了几个小钱,心意却都在上头了。可现在连鬼佬的人影儿也不见,艾吹明便略略带了失望。

一急,艾吹明就跳上群雕的基座,将一支桨叶插在了孙悟空的拳心里。——孙猴子登时来了精神,抖擞一新,压下云头,正挤眉弄眼地眺望。艾吹明扭身再觑,唐僧慈眉善目,双手合十地在念叨,恰好也闲着。艾吹明便将另一只桨叶横在师父怀中。退后几米端详,艾吹明差点儿喷笑出来。

——西天取经,不就是为了得渡茫茫苦海,助人为乐嘛。

很快就过去了,欢闹其实很短,短到一个人都笑不出来。暮色又矮下来一寸,沉沉下堕,快淹在了脚脖子上。艾吹明抽了几支烟,嘴里苦麻麻的,才思谋说,八成是个无功之夜,鬼佬兴许早就下了水,来不及告辞,已一帆远去。念想若此,艾吹明方有了打道回府的念头。

滨河大道的风情线上,一辆无轨电车悄无声息地驶过。过电缆铰接处时,一双辫子咯噔一下,擦出了一蓬幽蓝的火花,像一个哑孩子在说话,比弧光短,却比一声叹息长。电车停了停,车门打开,一个人跳将下来。

艾吹明踮起脚,紧张地瞭望。——奇怪的家伙,两手高抬,举着一只莫名其妙的大东西,扣在头上,遮住了鼻眼,像一顶拿破仑戴的船形帽子。人走得很趔趄,看得出来,东西比较沉,像一桩俗气的行为艺术。走近了再一瞧,艾吹明差点儿失笑出声来。恰是鬼佬。

艾!

李敦白喊了一声,卸下头顶的大东西。原来是独木舟,平底,中国式,长约三米,宽有一个身位左右。艾吹明帮着放妥,讽刺说:

喂,老李,你发神经呀?

李敦白,或者说托马斯·曼,影痴痴地乐开了怀,解释说,艾,船造好了,我已经刷了特制密封胶水和防渗漆,漆了三遍,白天不能晒,只能让河风慢慢地吹干,否则会爆裂的。这不,月亮这么好,还顺便可以让它晒晒月光,阴干。嗨!等了你三天,你去申请破产了么?

艾吹明回问,你呢?

艾,料到你要来和我聊天,我紧赶慢赶的,搭了车,刚才在学校开班会嘛。李敦白揩了揩汗,直起腰,认真地盯视了艾吹明一眼,冷寂地说,我已经办完了请假手续,过几日,我就要离开兰州,从这里下水。

干吗急?

李敦白说,怕来不及。我说过的,我要去参加一个婚礼,圣诞日。

喏!这是我送给你的一对桨,不知合不合你的心意。艾吹明从孙悟空和唐僧那里取来一双桨叶,沾了仙气似的,递给李敦白。——仅有过的几次交谈,已让艾吹明将这个鬼佬当作了朋友,一提离别的话,免不了暗自神伤。李敦白接过桨叶,心生喜悦,握在手里仔细摩挲,做出几个标准的划水姿势,哼哧哼哧地叫,仿佛在涉险过河,喜形于色。李敦白说,艾,谢谢你,总让你破费,我本来是石器时代的,靠了这一双桨,我又重回了工业社会,呵呵。——鬼佬,伶牙俐齿的,比中国人还会讲话。但人靠衣装马靠鞍,这一只手工粗糙的独木舟,配上一双漂亮的桨叶,一下子衬出了它的别致和韵味。艾吹明有点儿自负,觉得礼送在了点子上,真是雪中送炭的义举。李敦白收了手,神秘兮兮地说:

艾,我也送你一件礼物吧。

使不得,老李。

李敦白,或者说托马斯·曼,从兜里摸出一页纸来,打开。天光暗淡,远处的路灯昏暝一片,艾吹明瞧不仔细。李敦白说,艾,送你一首诗。艾吹明接在手里,却狐疑万分。

诗?

艾,还记得我讲过的那个故事么?记得那个混蛋沃森,沃森舅舅么?这首诗是沃森舅舅写的,当时他才13岁,在纳粹的戒护所里。

哦?

艾吹明一时措手不及。心猜,或有一件事将会发生。

独木舟竖了起来,靠在群雕上,让清冽凄冷的月光照在船底上,寂寞吹凉。河风亦疾,鼓荡袭来,打在船帮上,迎头碰面的,溅起无数看不见的浪花。艾吹明嗅见了一股子油漆的苦杏仁味儿,涩,但在余味中有一丝丝的蜜甜,让人一醒,吮吸不止。李敦白忙完了,拍了拍巴掌,又变了戏法似的,从兜里掏出几听易拉罐的啤酒,撕开,递给艾吹明一支。

给你说说这首诗的来历吧!

李敦白,或者说托马斯·曼,诡谲地顿了顿,进入了说书者的角色。李敦白说,艾,书接上回,话说我姐姐米兰达良心发现后,在妈妈的陪同下,去警察局作了供述,洗清了沃森的不实之罪。她们母女二人专程去了联邦监狱接沃森。嘿,沃森老了,两鬓斑白,腰也佝偻下来,步入了晚景。但沃森的心没变老,依旧是个孩子,喜欢笑,笑起来没完没了的。

刚一出森严的监狱铁门,沃森就大吼一声,说混蛋!他没说再见,谁愿意说再见呢?那个鬼地方,快耗光了他的生命。见鬼去吧,再见。

混蛋沃森像这样子,张开他的臂,箍住了克拉拉。李敦白,或者说托马斯·曼,做了一个狗熊扑食的动作,象征性地抱了抱艾吹明,以示说明。接着说,妈妈哭了,妈妈在此前也申诉过许多次,为沃森的名誉担保,但每一次都无功而返,石沉大海。妈妈以为沃森会老死在监狱里,此生不会再有重逢的机会,但上帝有一双翻云覆雨的手,谁也瞒不过上帝的眼睛,他盯着这一切。——妈妈尽力地掩住激动,从混蛋沃森的怀里挣脱出来,请求沃森抱抱米兰达,原谅一个孩子当初的错误。艾,你猜猜,沃森舅舅怎么了?

沃森吻了一下米兰达的面颊,居然趁米兰达不注意时,一把抱起了米兰达,扛在肩膀上,雄赳赳气昂昂地回了家。任凭米兰达怎么哀告,沃森不肯丢手,唱着歌,将米兰达扛进了家里。

那时候的米兰达,已经是个大人了。

但沃森舅舅仍当她是14岁的小姑娘,停在那年夏天没长大,逗她,笑她,还试图给她讲童话。米兰达一直在哭,乞求沃森的谅解,想得到沃森的宽恕。但沃森舅舅却说,心肝儿,我早就猜出来了,那是你做的一场噩梦,不怪你。

怪我!一切都是我引起的。

沃森舅舅说,要怪,也只能怪那个凄凉的梦,米兰达,我的宝贝。沃森舅舅的话,似乎是一句中国诗词的翻译版,艾,是谁说过的,梦里不知身是客?

李后主,跟你一个姓儿。艾吹明恰好读过。

哦!沃森舅舅或许也是这个意思吧。沃森说,米兰达,这一切都是上帝在试探我,试试我的勇气和承受,所以,我一直没去辩解,我始终闭上嘴巴,看看上帝的耐心和苦役有多强,有多久。瞧,上帝现在败了,向我认输,于是让你来拯救我,接我回家,还有一块蛋糕供我吃。

米兰达哭着说,但为什么是我?混帐上帝,为什么派我去试探?

呵呵,因为你是上帝身边的人。他信任你。

那时,米兰达想起了我,想起弟弟曾说过的话。所以,米兰达对沃森舅舅说,一定是曼,在东方姓黄的河流边,重新为我做了洗礼,才有今天。那条姓黄的河流,现在是我施洗的河。

曼?那小子,他也是上帝身边的人。艾,你听听,这就是沃森的高明。

沃森舅舅天生欢乐。那么多年的牢狱之苦,并没打磨掉他的光辉,性格喜人。艾,那是家里少有的一个节日,真相大白后,街坊邻居们闻讯赶来了,开怀畅饮,还跳了舞。自始至终,沃森不丢手,一直搂着米兰达跳,跳得米兰达的脚也肿了。我在后半夜时,接到了米兰达挂来的电话,我有点吃惊,更多的当然是兴奋。我故意嗔怪说,也不看看几点了,这里是北京时间呀!沃森舅舅接了电话,他已经醉了,醉得像一根兰州牛肉拉面。沃森说,嗨,小子,我真想捏住地球,咔嚓一下掰碎,留一条小缝,让你小子立即钻过来,来陪我喝一杯。艾,听听,这就是沃森的风格。克拉拉也忙疯了,里里外外地招呼客人,做了许多美食,殷勤万分。接沃森之前,妈妈就刷了房子,换上了新窗帘,给沃森准备了一间大卧室。遭到变故的那些年里,瘫痪在床的爵士的孙子,不治身亡。但因为沃森的到来,家里重又有了一种男人味,真的是雨过天晴一般呀。闹到了黄昏时,沃森忽然拽住克拉拉,当着街坊邻居们的面,宣布了一个重大决定。

我要和克拉拉结婚,我爱她,爱了几十年了!

沃森发疯地说。

是的!我爱克拉拉,现在终于可以娶她了。

——艾,你现在知道的,沃森,混蛋沃森一直是我的舅舅,克拉拉的弟弟。但那一刻,沃森却鬼迷心窍,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来,叫大家觉得他旧病复萌,故技重演,被一块黄油蒙住了心。米兰达也觉得沃森醉了,说了不该说的话。或者是他得意忘形,好了伤疤忘了痛。米兰达想拖沃森回去睡觉,但沃森一把搂住米兰达,也搂住了克拉拉,大言不惭地说:

克拉拉是我的妻子,在纳粹时期,我就认识她。

人们都缄默不语,却又隐隐觉得能从一个醉鬼的话里,讨来一星半点的隐私。但妈妈不是。克拉拉听见沃森的决定后,竟清泪长流,一下子扑倒在沃森的怀里,哭得彻心彻肺,不亦乐乎。哭毕了,克拉拉才哽咽地解释说:

是的,我也爱沃森,一直爱他,从战争时就开始了。

沃森说,因为,米兰达是我们的女儿。

曼是儿子。妈妈附和道。

沃森没醉。他在说这一番秘密时,比一只狐狸还清醒。——也许那几瓶酒,真的对一个坐过牢的人来说,算不了什么,更何况他们想一吐为快呢。沃森牵着克拉拉的手,对所有鸦雀无声的来宾说:

请祝福我和克拉拉吧,还有我们的女儿米兰达,远在东方的儿子曼。是的,我们要准备一下。三天后,我和克拉拉要补办一次婚礼,邀请大家来。

克拉拉也婆婆妈妈地说,三天后,欢迎大家来做客。

——艾,这就是我那个奇怪的家,总像罩着一层迷雾似的。剥洋葱,也剥不到最后一块,却总是辛辣呛人,令人生疑。克拉拉在那一刻也是大胆的,如同有预谋,放肆地暴露了这个家的奇特构成。克拉拉拥吻着混蛋沃森,很贪婪,很自私,不像是一对姐弟,更像是一双恋人,在失别许多年后,又再次重逢的样子,比好莱坞的烂片还出人意料。艾,我说过,那是一个保守的州,人们的心被很多的清规戒律控制着。听了沃森和克拉拉的奇谈怪论,大家觉得被冒犯了。于是推脱着,三三两两地借故走人,剩下米兰达一人,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那个家对她而言是陌生的,此刻尤其陌生。

不!米兰达嘶哑地拒绝道。

不是你们说的那样子,一切都不是。她说。

那天傍晚,任凭沃森和克拉拉怎么解释,如何安慰,米兰达都不肯跨进家门一步,宁愿待在草坪上,望着夕阳,整理自己的情绪。——刚接回了沃森,米兰达还以为过去的罪孽和错误,已被轻轻抹去,像一只鞋底擦掉了沙滩上的波痕。岂料,更大的打击却突然降临在了她头上,令她不堪承受,泪眼迷离。深夜时,米兰达给我挂了电话,质问说,曼,我的弟弟,沃森怎么可能是你我的生身父亲?沃森应该是舅舅才对呀!米兰达还说,我承受得了一个舅舅的宽恕,却无论如何不能接受一个父亲的包容。曼,我乞求你一句话,我们以前没有过父亲,现在没有,将来也不会再有。我们的父亲只有一个,我们从没见过他,他早进了天堂,坐在了上帝一旁,这个人却不是混蛋沃森。米兰达说,我恨沃森,他毁了我刚刚治愈的一个梦。梦又破了,分崩离析,也许这正是我的报应。——米兰达的语气,和巴伐利亚的冬天一样阴森恐怖,冷到了骨头里去。我尽力劝慰她,可压不下她的怒火。米兰达说,曼,我真的是划时代的妓女,我诬陷了舅舅沃森,他现在又从魔瓶里跑了出来,变作了一个冒牌的父亲,来向我追讨欠下的这笔债。我要反击了,我不能认沃森,如果他一意孤行,有一场野蛮的婚礼的话。

接完米兰达的电话,我快爆炸了,一口气跑出了学校,跑到了黄河边。我跳进了河水里,游了几个来回,想冷静下来。

我猜得出米兰达的心理。米兰达不愿面对的,只是“父亲”这个称谓。我和米兰达没见过父亲,从懂事的第一天起,我的父亲就缺席不在。现在忽然出现了这么一尊偶像,说是父亲,那么米兰达先前所做的一切,包括诬陷和谎言,都将重新开庭审理,在米兰达的内心深处。艾,多可怕!推倒重来的话,那将不再是一个曾经14岁女孩子的噩梦,是别的,是谁也不敢面对的深渊与审判。

所以,次日一早,米兰达便失踪了,连个字条也没留。

——在这上面,米兰达的确是个老手。她像一把盐藏进了水里,也像一片叶子躲进了森林,杳然无迹,又一次地隐姓埋名了。沃森和克拉拉发现后,为时已晚,只能恨他们自己的唐突莽撞。沃森和克拉拉没了辙,先在警察局报了失踪案,又挨家挨户地去通知,说三天后的婚礼取消了,抱歉的废话说了一箩筐。人们客客气气地答应了。但我猜,关了门后,镇子上的人们都会笑掉大牙的。混蛋沃森,让我的家再次蒙受了耻辱,比一条狗还不如。

妈妈却不这么想。妈妈一准是被沃森的无罪释放冲昏了头脑,吃了太多的甜言蜜语,却不明白那一层糖衣下,包着毒药。接下来的几个月,克拉拉和沃森出双入对,表面上还以姐弟称呼,事实上却像夫妻一样生活。那一年暑假,我回到巴伐利亚,想找沃森谈谈,却被克拉拉阻止了。妈妈说,曼,你要相信一位母亲,等米兰达回来,一切都会水落石出的。——艾,我得不到应有的答案,很失落,一发狠回来了,我不愿意在那座房子里多待一秒钟。况且,我还没践约,没让这一条姓黄的河流,成为米兰达再次跨进的施洗之河。有时候,我也恼怒自己,是不是我的怠慢,产生了那一场戏剧性的突变?或者,真的像老练的中国人讲的那样,跳进去,也终究洗不清?

我相信过妈妈的话。我怎么可能疑心自己的母亲呢?隐隐的,我料想其中或许有不为人所知的难堪,只是没有契机,也没有机缘罢了。但我不能停下自己,我老大不小的了,该有个人的道路。

可谁也没想到,沃森做了一个惊人的选择。他成了圣诞老人,混蛋沃森。

克拉拉本来想将几家工厂交给沃森打理,可他扔下了生意,跑去柏林的“海因策尔小人”圣诞老人办公室报了名。艾,那可是一家大名鼎鼎的圣诞老人介绍所,从1949年开始,它就面向全德国,提供出租圣诞老人的服务。别以为圣诞老人只是派发礼物那么简单,它对候选人的要求极为严格。首先,参选人要乐观开朗,能给人带来欢乐;还要反应敏捷,能机智地回答孩子们提出的各种稀奇古怪的问题;再就是声线要温和沉厚,身材要圆胖,最好有胡子,还必须通晓圣诞诗,并有唱圣诞歌等等的表演天分。最重要的是,这些入选的圣诞老人必须有一颗真挚的爱心。

沃森不知用什么方法,抹去了他的案底。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有案底,只是一个曾经被构陷的人,比普通人还清白。沃森的故事家喻户晓。说不定,他还得到了大家的同情,出任这一角色时更易如反掌哪。混蛋沃森,进了圣诞老人培训班,很快就脱颖而出,成了其中的佼佼者,并拿到了“圣诞老人上岗证”。

艾,这不是你们的风俗,也别以为这活儿好干。相反,这是一桩苦差使。沃森穿上了正宗的圣诞老人服饰,一顶红色绒球帽,白色的大胡子和假发,还有一件过膝的长袍,一件外套,一条宽腿裤和一双皮靴,腰上系一条黑色宽皮带,系一个铃铛,还要背一只大麻袋。对这个角色的要求也很多,不能戴任何首饰,最多戴一个老花镜,也不能穿牛仔裤和运动鞋。同时,圣诞老人身上不能喷香水,也不能有烟味儿和酒味儿。另外,他们还得应付小朋友们的古怪问题。比如,有人问:“你的雪橇在哪里呀?”沃森就得回答说:“啊,我让我的驯鹿们在城外的草地上吃草,省得它们受汽车司机的欺负。”又比如:“树上七只猴,地上一只猴,一共是几只猴?”你就得幽默地说:“九只猴。有一只怀了孕。”呵呵,艾,这是你们赵本山老师的小品。

那些年,德国经济发展比较快。节日前,圣诞老人就成了抢手货,上万个家庭、学校、购物中心、餐馆酒店等着提供“上门服务”。沃森却奇怪,他放弃了一天300马克的城区服务,专拣一些乡下偏僻的犄角旮旯地带,开车行驶上百公里,去给孩子们送礼物。在这一点上,沃森有嗅觉,比猎豹还敏锐。

事实上,沃森是有备而去的。沃森的目的,是找见米兰达。

事先,沃森和提出预定的家庭进行了不少的沟通,或是电话,或是书信。沃森问清了每个家庭的人员构成、喜好、职业和性格,并索要一张全家福。孩子的父母们当然很配合,给沃森讲解自己的孩子在这一年里的优缺点,有哪些好朋友,需要什么样的节日礼物。家长们会提前寄来各式各样的礼物,分门别类的,希望届时给孩子一个惊喜。沃森怕忘词,他将这些要点都记在书上,因为圣诞老人每人会手持一本金色的书,上面有内容。

沃森一共接手了12个孩子,马不停蹄地跑在了那一年的风雪之夜。

忙到了午夜时分,沃森累得够戗,只剩下了最后一家人,必须在零点钟声敲响时,送出那一件礼包。在镇子外,沃森停下车,装扮停当后,就按着门牌号码摸上了门。艾,中国的那句成语怎么讲,不费工夫什么的?艾吹明正听得入迷,咂摸半天,才说,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李敦白,或者说托马斯·曼点点头,手里的空瓶子扔起,鹞子翻身似地晃了晃,又稳稳地落在了他手里。李敦白说,沃森刚要摇响铃铛,呼唤孩子出来时,却见一个女佣正站在门口,向沃森招手,嘴里喊,快一些,快一些,孩子快睡了!

不用说,女佣正是米兰达姐姐。

沃森流了泪,走上前,胳膊被米兰达攥在手里,往屋子里领。那一刻,角色所限,混蛋沃森并没喊出米兰达的名字。但他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踉踉跄跄的,一身的雪花,帽子、白胡子和宽大的外套,恰好给了他伪装的借口。沃森进了门,那是一个富庶人家,正围坐在壁炉前,静静守夜。孩子被抱了过来,沃森替她做了祝福,画了十字,代表上帝赞许了她的美丽和这一年的学习,又送上了礼物,亲吻了她的面颊。小女孩终于遂了愿,抱着礼物睡着了,被女佣送进了卧室。

能请您喝一杯么?圣诞老人。男主人问。

敢情好!

女主人说,您随便,孩子既然已经满足了,会有好梦,也请您脱下身上的湿衣服,烤一烤,等会儿您回家时,也不会感冒着凉。

不!这样子挺好。

混蛋沃森真的有一手好演技,变了声,七老八十的样子,还挤出了几声咳嗽,歪歪斜斜的。房间里缭绕着巴赫的曲子,那一首《羊儿可以安静地吃草了么》,气氛融洽,像上帝特意组合而成的一个临时家庭。沃森喝了酒。酒鬼沃森一旦喝上酒,就能打开他的话匣子,滔滔不绝地演说。主人很客气,频频劝酒,还问了一路上的辛苦。后来,女主人拿出报酬给沃森时,被沃森粗暴地拒绝了。沃森说,我是免费的,我想给这个小女孩免费派送一次,因为我喜欢她。主人被沃森的豪爽感染了,便摆开架势,一副和沃森一醉方休的心态。

女佣忙完了。或者说,米兰达姐姐消停后,也坐在了壁炉前,啜着饮料,听他们唠起了家常。——圣诞夜,不分贵贱,无论男女和长幼,在上帝面前,大家都是平等的。沃森觉得时机到了,便很冒昧地说:

我想给你们讲个故事,可以么?

当然!圣诞老人的故事,必是从上帝那里听取的,我们会沾吉的,会幸福整整一年。您尽情讲吧,我们深感荣幸。

——艾吹明已经被李敦白吸引了,支起下巴,呆呆地坐在地上,盘起腿,深望着李敦白,一副聆听状。李敦白,或者说托马斯·曼,换了声音,登时发出了一种苍老粗糙、锈迹斑斑的口音。艾吹明猜,或许,这正是沃森。虽不曾谋面,但艾吹明能想象出这个叫沃森的鬼佬,有着一副怎样的形象。——他衰老,他镇定,他饱经风雨,他压抑着岩浆般的激动,以至于说得语无伦次,跌跌绊绊的。李敦白没在意艾吹明的反应,捏紧嗓子,继续下去。

沃森,喔,混蛋沃森这时清了清喉咙,用一个过来人的口气说,我是个犹太种,大卫星是我的护身符,我本不该叫沃森这个鬼名字的,可我的真名字已经搞丢了,再也拾不回来了。小时候,我还像其他的孩子一样,去过动物园,去郊外野餐,去教堂做礼拜,穿过学校的漂亮制服。但纳粹开始“驱犹”,尤其是战争爆发后,我的父母就在一天夜里再也没能回来。听邻居们说,他们不是进了奥斯维辛,就是被撵进了克拉科夫集中营,死了,然后被丢进了焚尸炉,化为了一捧骨灰。家里空了,整个街区都空空荡荡的,那个小镇子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墟,狼藉一片。我藏在卧室的橱柜里,白天不敢出门,和老鼠、跳蚤、蚊子做伴,屎尿也拉在橱柜里。一到晚间,我才敢溜出来,去附近找一些食物,烂菜叶子、萝卜、比铁还硬的面包块。有一回,我被一条狗给拖住了,它把我看成了一根香肠,呵呵,想和我发生一些亲密接触,我当然不干。

结果,狗叫声引来了纳粹的巡逻队,将我装进一只黑黢黢的笼子里,带进了儿童戒护所。——另一种形式的集中营,专抓未成年人,却起了个耐听的名字,给红十字会使的障眼法。

我还记得,那是三间废弃的教室,里面密密麻麻地码满了架子床,塞进了六七百名儿童,像沙丁鱼罐头。一周洒一遍灭虱粉,一月洗一次澡、剃一次头发。那时候,还有红十字会的人来调查,纳粹没撕破脸皮,便给戒护所的孩子们发衣服,衣服上绣有纳粹的标志,洗脑,还成立了希特勒儿童团,给希特勒唱赞美诗。戒护所维持了一年多,虽说环境恶劣,却无安全之虞,给纳粹的疯狂暴行充作门面,装饰兽行。但战争全面开始后,纳粹也就忘了粉饰,露出了狰狞的牙齿。戒护所成了可有可无的部门,只留下一个连的士兵守卫,其他的都被调上了前线作战。就是在这时候,我认识了一个女孩儿,比我大两岁,我一直叫她姐姐,终身不改。

她很美,比圣母还美,像一幅精致的肖像油画。

沃森饮了一杯酒,呵呵,不是饮,几乎一口气灌进了喉咙。在壁炉的烘烤下,沃森有点儿得意洋洋,也有点儿微醺,但他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况且,一双主人和女佣正支起耳朵倾听,沃森就有些忘情。沃森说,有一次,戒护所的儿童被分批分次地搡进了洗澡房,按规定,还必须脱得浑身精光,由卫生员洒灭虱粉,头发、腋窝、裤裆和脊背,不能留一处死角。说是洒,其实是一只喷雾器,将干粉喷在身上,起化学反应。我已经被喷过好几次了,那滋味不好受,喷进嘴里刺喉,喷在眼睛里时,会害上红眼病,一周左右流泪不止。我吓得躲在了墙角里,捂住了脸,但还是够戗,喘不过气来。这时,我看见一个女孩儿递给我一样东西,叫我堵在口鼻上。她还示范了一下,我照办了。

洒完粉出门后,我将东西还给了她,才发觉是一只乳罩。她撕开了自己的乳罩,用了一只,我用了剩下的一只,当口罩。我就这样认识了她。

后来的情况越变越糟。隔三差五,夜里会来一辆大卡车,将二三十个孩子撵上车,悄悄地带走。大家都睡不着,睁眼熬到天亮,不知下一次是否会轮到自己。恰巧,我和她住在同一间教室里。她旁边的孩子病死了,空下床位。我摸黑跑过去,佯装睡觉,便偷偷问她,那些孩子被拉到了哪里?她告诉我,他们都是犹太种,拉到集中营的焚尸炉里,统统被烧成了灰,做得人不知鬼不觉。那一刻,我害怕了,我猜想下一次一定会轮到我,我会死的,像我父母那样,这个世界上谁也不会知道我存在过,一阵风似的,吹一吹,就消失了。一害怕,我就冷,浑身发抖,让那一只架子床咯吱咯吱地呻吟,跟耗子一样。她挪了过来,钻进了我的被窝,抱住我,用她纯洁的处女体温焐我,才能使我安静下来。

我们像被随意丢弃的两只玩具,在茫茫长夜里抱着,互相取暖。

可我真的害怕,怕到了骨髓里,连头发梢也怕,脚趾头也怕。半夜里,教室的门扣一响,风刮一下窗户;或者,有一只夜鸟停在了屋顶上,我都会吓得尿尿。我一害怕,就惊醒了她。她睁开眸子,盯住我,还抚摸我的后背,好让我放松下来。终于,我忍不住了,我藏在被子下,告诉她说:

姐姐,我是个犹太种,我会死的。

我也会死的。她态度冷静,漠然,无动于衷,这大大出乎我的意料。她还说,谁都会死,天下所有的人都会找见这个结局。这结局,其实也不错。

我不信。我说,姐姐,你不会死。因为,你是天使。

嘿,我至今还记得那一阵疼,疼得像一枚钉子掉了,画框从墙上滑下来,呲牙咧嘴地砸在地板上。她在我屁股上掐了一下,指甲皮嵌进了肉里。我老实了。姐姐说,死并不可怕,其实,死就是在上帝身旁找见了一个座位,一个自己的座位罢了。我反复咂摸着她的话,似懂非懂,却觉得她可能在理。因为她是姐姐,读过那么多的书,人也老练。

你是怎么进来的?

她告诉我,她的父母是大学教授,原先都是纳粹党员,可后来叛变了。被捕后,被枪杀在了一个操场上。当时,学生在集会,尸体被当场做成了标本。

你是犹太人么?

不!姐姐截铁地说,我是德国人,纯种的。

前线的战事越来越吃紧,纳粹也不想留下一个戒护所当摆设,浪费粮食和人员。于是,他们加紧了灭绝计划。三天两头,戒护所里会关进一批儿童,再接着拉出去一批犹太人的子女,进了焚尸炉。我记得,戒护所的卫生员发现了我头发里的一枚虱子,将我揪出来,单独关了禁闭,等着下一次送走。我隔着窗户上的钢筋条,看见姐姐对我竖了一下大拇指,悄声说:

别害怕,有我在。

上帝,我不知道她使了什么魔法。卡车到来的前夜,我被释放了,又被塞进了那间冷酷阴森的教室里,躺在姐姐的旁边。——我说过,她是一位天使,上帝指派的。我有福了,就躺在一位天使的旁边,能时时感受得到她的呼吸、温度和体香。那是一种槐花的气息,德国槐,只在五月的季节里绽开。但慢慢的,我察觉出,姐姐再也没有了往日的快乐,不言不语,闷得像一根得了病的木头。半夜时,我偶尔翻身醒来,看见姐姐睁大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天花板,遍体冰凉。我问她,究竟怎么了?姐姐却是一问三不知,让我滚一边,别打扰她,安静去睡。

但我很快就发现了端倪,在一次洒灭虱粉时。

我挤在了墙角里,姐姐再也没能递给我那一只“口罩”。她被当众拉出去,呆若木鸡地站在中央,赤条条的,任由一群女纳粹戏弄她、玩她、摔打她,一遍遍地往她的身上喷洒药粉,喷得灰头土脸,像刚从面粉里打了个滚儿爬出来。卫生员们个个五大三粗的,身体凶悍,恶作剧一般地调戏她。喷完后,再用水龙头冲一下,再喷,再冲。这还不算,女纳粹们用鞭子抽她,骂她是娼妓、婊子、叛徒的杂种,说她被戒护所的所长搞了,还是自己送上门去的,十足的垃圾。女纳粹们开心极了,顾不得其他的人,只将她当作了马戏团里的小兽。直到她们打累了、骂累了,才歇了手。

哦,姐姐像一个快走上十字架的女基督,遍体鳞伤,气息奄奄。

——最长的是夜晚,但最好的也是那些个漫漫无涯的夜晚。我抱着姐姐,换了角色,开始由我来给她取暖。所以,为了增加力气,有更热的体温去抱姐姐,我什么都吃,连别人扔掉的面包渣也吃,烂菜叶子也吃,还舔别人的碗,跟老鼠和狗抢食。没有药,如果有的话,也是我嘴里的唾沫,替姐姐舔舐伤疤,看着它愈合。一周后,又到了洒灭虱粉的课程。——他妈的课程,他们居然把这种酷刑说成是一门课程!姐姐又会被拉出来,当众受辱,伤疤再一次被揭起来,流血,呻唤,痉挛得像一条离了岸的鱼。后来才明白,女纳粹们吃了姐姐的醋。那帮母狗想给戒护所的所长投怀送抱,被拒绝后,都将怨气和愤怒发泄在了姐姐身上。

怨谁呀,是姐姐自己送上门去,献的身。

我发现那件事时,是在凌晨。戒护所的门开了,所长的小汽车开了进来,灯光刺眼。所长并没回他的办公室。那杂种喝了酒,很嚣张,站在教室的门口,大呼小叫地喊姐姐出去。我亲眼见到的,姐姐瑟缩着,被一个卫兵搡进了洗澡间,冲完后,又被一张床单裹严,抬进了所长的卧室。我趴在窗台上,小心翼翼的,听见了姐姐的惨叫。灯光将卧室的一切映现在窗户上,默片似的。姐姐的声音却是从地狱里发出来一般,逐渐气馁了,变得奄奄一息。所长是个50多岁的老头,上校军衔,日尔曼猪,亢奋的脸上布满了一层猪血,用靴子踢姐姐,用绳子捆姐姐,还用枪管往姐姐的下体里塞。狗杂种!

天亮时,姐姐被扔回了床上,那么瘦,蜷缩得仿佛一捆烂劈柴。当夜,戒护所的女卫生员们站在院子里,叽叽喳喳地议论着长官的施虐和暴行,却将怨恨记在了受害者的头上,恨得牙痒痒。——我也开始仇视姐姐。我不理解她为什么那么下贱,那么龌龊,跟一个老得像她祖父一样的家伙上床,干那种事儿。我不理她。姐姐独自藏在被窝里,哭了一天一宿,哭得更瘦了。所长批了假,姐姐可以不出操,不给元首唱赞美歌。

每次,女卫生员一发现我头发里有一粒虱子,就会被揪出来,单独关我的禁闭,等着下一趟卡车来,送我进焚尸炉。但每一回,姐姐提出申请,在夜里去陪所长,我就会被扣下来,目送别的儿童被扔进车厢里,扬长而去。这样的状况维持了大半年,情况就有了改变。

混蛋沃森,干吗要在那么美好的日子,讲一件久远而凄凉的故事呢?只能说,沃森郁积在心里的苦楚太多了,比一座水库还压抑。可怕的是,沃森讲起往事时,还会垂下大把大把的泪水,掉进水库里,惊涛拍岸,汹涌万分,使一座水库几乎垮塌崩溃,淹没一切。——哈,沃森会掩饰。他对那个女佣说,小姐,可否带我去一下茅房?我要方便一下。

米兰达姐姐沉浸在沃森的诉说里,边抹眼泪,边带混蛋沃森去了卫生间。在回廊的灯光下,沃森再次确认了米兰达,熟悉的五官,蕴藏着无助与慌张的眼神。沃森差不多控制不住自己了,想喊一声她的名字,拥拥她,给她一个节日的吻。米兰达自然不会瞧出破绽来。因为一位圣诞老人的心里,准定会揣着一颗慈悲的心。世上的圣诞老人大多千篇一律,是来降吉的,来送一些稀罕的礼物和祝福,怎么会有漏洞可寻呢?

艾,你在听么?

李敦白,或者说托马斯·曼,见艾吹明有点儿走神,直突突地问。艾吹明自愣怔里醒转过来,抱歉一笑,敷衍说,老李,我在听呢,你接着说吧。李敦白顺着艾吹明的视线拧身望去,见陡峭的夜空绷紧在大河两岸,月亮恢复了满盘,如一块巨大的冰片,慢慢融化,滴答滴答地掉下来,敲动着内心的石阶。艾吹明有点儿唏嘘,索性说:

老李,唐僧哭了,孙猴子、沙和尚和猪八戒也哭了。

哦,真的,连白龙马也流泪了。

艾吹明紧张地说,他们全哭了,我还好,要继续听下去。

骗我?艾,这是夜露。

李敦白,或者说托马斯·曼,伸手揩了一把孙悟空的脸,抹下来满把的水珠,像个孩子似地笑了,夜露,不是泪痕。

石头也能哭,老李。

——接着说吧,这也是一份功课。呵呵,在姓黄的河流旁,我本来快忘了,却不知为何,又勾起了这个记忆。李敦白自语一番,一眨眼,便进入了说书者的角色。夜是凉的,李敦白,或者说托马斯·曼的唇齿前,有一团空气的白飘带。

那一家的壁炉,因了沃森的故事,已渐渐烧到了末尾。陈年的旧事,像炉膛里的灰烬,虚虚实实地堆砌着,带着消失的年轮和创痕。女佣抱了劈柴来,扔进去,火再次扑起,家里一下子暖了。沃森的酒喝得也更勤。男女主人在那个空隙里啜泣了一番,紧紧拥抱,很不愿意地分开,继续听沃森唠叨。

混蛋沃森说,战争进入了胶着阶段,德国士兵死伤惨重,每天都会有坏消息传来。虽然戈培尔公鸡一样地在电台里聒噪,宣扬战果煊赫什么的,但戒护所里的气氛一天比一天糟,人人都朝不保夕,前途未卜。终于,戒护所要关门了,开来了一个车队的卡车,要将所里的上百个孩子,统统送进集中营去。

狗娘养的,纳粹把战死的士兵也称作“烈士”,是为帝国和元首献身的,讣闻登在报纸上,画了黑框,好比是耻辱台。为掩盖他们的心虚,也为了招募更多的炮灰上前线,纳粹将戒护所改建成了少年培训所,用来抚养所谓“烈士”的孤儿,跟幼稚园差不太多。关门的那天,下着瓢泼大雨,我和姐姐挤在队伍当中,眼神里在道别,脑子里却空白无物,不知该说什么、打什么手势才好。周围是纳粹的士兵,枪顶在我们头上,狼狗四处嗅闻着,猩红色的舌头能吞下一个人的心脏。我上了车,扒在车帮上,在雨幕里找姐姐。这时,我看见那个杂种所长走过来,一把别住了姐姐,命令说:

她留下来!可以做个佣人么。

姐姐扭打着,往卡车上扑去。我猜,姐姐宁愿去死,也不想待在戒护所里,继续被凌辱。但我错了。我听见姐姐声嘶力竭地说,我留下来可以,但我弟弟也必须留下来,否则我撞死在车轮下!那个狗杂种,被姐姐的气势给慑住了,摆了摆手,让士兵从人群中揪出我来,拽下了车,摔在泥水中。

是这个小老鼠么?所长叱问。

是的是的!

姐姐扑过来,一把抱住了我,烂泥裹满了全身,眼睛却是白的,比牙粉还白。我跟姐姐在泥水里扑腾着,拥抱在一起,仿佛猎手发了善心,一不小心漏失的两只小兽。姐姐在哭,我也在哭。一瞬间,我才明白过来先前发生的一切,是姐姐用她的肉体换来了我的命,让我苟活了许多日子。——没有因为一粒虱子,遭到被杀害的命运。车队轰隆隆地开拔走了,我和姐姐也成了纳粹少年培训所里的小佣人,洗马桶、铲垃圾、当玩物,给纳粹们熨烫衣服、拖地板、掸灰尘。稍一犯错,就会挨打,身上常常青一块紫一块的。又被医生当作了活体试验的对象,胳膊上扎满了针头,有时发寒疾,有时却高烧不退。纵然如此,姐姐也没能逃脱那个杂种的魔爪,随叫随到,充当着他的性奴。

哦,上帝,幸免于难,其实是有罪的。

在那座阴森冷酷的院子后头,有一间搁置杂物的房间。没有床,没有炉子,没有玻璃窗。夏天像锅上的蒸笼,冬天却变成了一口寒窟,滴水成冰。天热时,还能将就。一入冬,我和姐姐就在大理石地上铺上破毛毡,晚上用拾来的标语纸和废报纸盖在身上,才能抵挡一下寒潮。那时,在我心底里,姐姐已成了世上唯一的亲人,我不能失去她。我想,我是个男子汉了,该为姐姐做点儿什么。比如,替她多干一点儿活,把她红肿的手脚焐暖;再比如,替她去女纳粹的房间里,偷一盒冻伤膏;或者,给姐姐讲一些开心的故事,博她哈哈一笑。但有一件事除外,我爱莫能助。姐姐每次从那个杂种的办公室回来后,都会拉下脸,不吃不喝,遍体鳞伤。我能猜出什么,但我关紧了嘴巴。

夏夜的一天,我和姐姐爬上了屋顶,睡在了晒烫的瓦片上。

一银河的星星渗流下来,有一种黑夜的透蓝,空气里也有植物的香气。没有枪声,没有轰炸机的轰鸣,也没有纳粹狼狗的狂吠,一切都那么静谧与和平。姐姐枕着双臂,凝望着星月夜,似乎听见了上帝对她一个人的耳语。她忽然十分开心地问我:

喂,得找个法子,活到战争结束才是。

是啊,什么法子?

我想破了脑壳,竟也回答不了姐姐。姐姐忽然俯过身来,对我悄悄说,前几天,我去收拾卫生员房间时,看见床头上摆着一本诗集,很漂亮。

诗?

是的!是诗歌。

我很沮丧。因为我对诗一窍不通。我觉得那该是圣经里才有的事,比如所罗门王,但离我太远。我摇了摇头,对此不以为然。我想,诗歌不可能比一只面包强,我需要的是热量。但姐姐瞧不破我的私心,依然揪住不放。姐姐说:

咱俩来写诗吧?

嗯!

我勉强应允了。为了顾及姐姐的情绪,我有点儿口是心非。

或许,诗歌可以帮助我们活到战争结束。姐姐口气笃定,有一种不容置喙的决绝。她说,诗歌虽不是面包和奶油,至少,它也会是一丸药,镇静我们。

一谈到诗,沃森这家伙眼睛便亮了,好像他是个天生的诗人,那只圣诞大口袋里盛满了诗意似的。幸好,那家的男主人觑了妻子一眼,妻子也点了点头,首肯了什么。两个人的手在暗中握在一起,有力,默契。倒是女佣抽泣着,被沃森的故事伤到了心,不可自拔的样子。沃森继续伪装着,不想让米兰达识破,嗓子很困了,但还是捏紧了发声。好在他训练有素,毕业成绩也不错。沃森饮了酒,胡子上淌满了酒液,又回到了从前。

哦,是这样,人不能有秘密,一有秘密的话,人就心生念想,会活出滋味来。——诗歌,此后就像我和姐姐饭里的盐,一顿没有,口中显得寡淡。那以后,我和姐姐捡了很多的铅笔头、擦皮,还把培训所里定期发下的手纸存下来,用于诗歌。姐姐是个仔细人,每个月的月信来临时,也舍不得用卫生纸,宁可用凉水去冲,省下来去抄写诗歌。前头说了,女纳粹的房间里有一本诗集,姐姐去打扫房间时,我会在门口掩护。姐姐也磨磨蹭蹭的,趴在床边抄诗,短点的,一根烟的工夫就完了;长诗费工,姐姐需要分段分页,很多天才能抄录完整。然后拿回到杂物间里,一一誊写,整理清晰。

夜晚是美好的,不再寒冷,也不再恐怖漫长。

我和姐姐凑在蜡烛头下,借着微薄的光亮,一个字一个字地朗读、背诵。然后比赛谁的记忆力更好,谁的表情更生动。姐姐爱歌德和莎士比亚,我就偏爱席勒和普希金,谁也不服谁,压低了嗓门,吵得脸红脖子粗,气得姐姐常常想咬我一口。白天时,我们盼着早点儿天黑,盼着纳粹分子赶紧熄灯,像猪一样入睡,好让我们待在潮湿的墙角里,温习功课。呵呵,我们捡了太多的蜡烛头,抄了太多的诗,肚子也不再饿了,口也不渴,就那么不知疲倦地诵读。

有一回,姐姐拿来了针线包,按着页码,将散乱的诗歌装订成册,还包上了牛皮纸的封皮。太漂亮了。搂着牛皮纸的诗集睡觉时,我会偷偷地抚摸一下,觉得它像一本羊皮书,光滑、柔软、熨帖。但更像一澡盆热水,让我泡进去,舒舒服服地洗一回。我已经好久没泡过澡了,浑身脏得仿佛一座废弃的教堂,不知道泡澡是什么样的奢侈享受。

为以防万一,诵读完的诗集,会被姐姐藏在一尊耶稣的石膏像里。房间里横七竖八地丢着很多石膏像,耶稣的,圣母玛利亚的。希特勒什么都不信,除了他自己。真的,希特勒万岁!因为他的弑神灭圣,纳粹们也对那一堆石膏像不感兴趣,所以藏得很严密。白天藏,晚上会被取出来,做我和姐姐的课本,煞是逍遥。没料到,等我和姐姐快把那本诗集烂熟于心时,姐姐竟然又在其他女纳粹的床头,发现了另一本诗集。于是,她又如法炮制,装订了第二本、第三本,让更多的耶稣像里装满了这种精神的粮食。

有一回,院子里枪杀了一个女孩儿。

她只有九岁,是一个通敌的德军上尉的女儿,比一棵小树还矮,猫一样瘦弱。她同寝室的人告发说,女孩儿曾私下里对他们说,希特勒是癞蛤蟆变的,因为他在冬天会打喷嚏;天一热,又在电台上发神经。结果,女孩儿的心脏上挨了一枪。那年头,人的命和一只蚂蚁没区别。

行刑时,纳粹让所有的孩子们列队,陪法场,起杀一儆百的效果。妄议领袖和元首属死罪,写在那一部疯狂的法典里。我和姐姐也不例外,亲眼看见那一缕芳魂飘上了天空。枪响时,姐姐便晕倒在地,很多孩子也在那一刻里神经崩溃。我将姐姐扛进了家里——如果那个鬼地方算家的话。她一直在发高烧,呓语不断,我用凉水敷她。敷了一夜,姐姐才捡回了一条命。醒来时,姐姐攥住我的手,说,我们自己写诗吧。也许写了诗,我们就能扛到战争结束的那一天。

好主意!

我不假思索就答应了。如果诗是一丸毒药,能让姐姐开开心心地活下去,隐忍、悲伤、坚持、漂亮起来的话,我敢发誓,我会第一个吞服它,丢了这条不值钱的命,我也甘心。它是姐姐捡回来的,没了姐姐,我要这身体做什么!

于是,在那些秘密的夜晚,我和姐姐开始了各自的诗歌生涯。

蜡烛头可以作证,我们忍受着臭虫、蚊子和苍蝇的袭扰,把心里话写在草纸上,不成样子。刚开始也不是什么诗,只是想说的话,分了行,一行一行地往下码。冬天时,我和姐姐趴在拾来的破毡毯下,压低了嗓音,我念我的,她念她的,有一丝竞赛的味道。我不懂什么技巧,姐姐也不懂什么韵律,反正想写就写了,留下满意的,被姐姐装订成册,有了我们自己的第一本著作。姐姐还在牛皮纸封面上,用一根彩色铅笔头,描粗,美术体,画下了书名,叫《练习曲》。呵呵,诗歌让我们变得知足,忘了天上的轰炸机,也忘了狼狗的舌头和纳粹的皮鞭。有一次,姐姐去那个老杂种的卧室陪完夜,顺便,当然是顺便了,偷回来一本字典。于是,遇上不会写的字词,我们就有了可以请教的先生。

哦,沃森说到这里,不能只说不练吧。况且,一对主人和女佣眼巴巴地盼着故事的高潮。沃森用酒液润了润喉咙,换了一种口气,先作了开场白说,我试着背一首姐姐写的诗吧,假如我的脑子还没被门外的暴风雪吹坏的话。

壁炉里的火光映在沃森的脸颊上。他摇头晃脑,似在回忆,也似在斟酌。于是,沃森声情并茂地朗诵了下面的这首诗:

这些天里我一定要节省。

我没有钱可节省;

我一定要节省健康和力量,足够支持我很长时间。

我一定要节省我的神经和我的思想和我的心灵。

和我的精神的火。

我一定要节省流下的泪水。

我需要它们很长、很长时间。

我一定要节省忍耐,在这些风暴肆虐的日子。

在我的生命里我有那么多需要的:

情感的温暖和一颗善良的心。

这些东西我都缺少。

这些我一定要节省。

这一切,上帝的礼物,我希望保存。

我将多么悲伤倘若我很快就失去了它们。

沃森念完了,胡须上落了满把的泪水,情不自禁,浑身在发抖。那家的男女主人吻了吻各自的面颊,松开了拥抱。沃森知道女佣也哭了,因为她的手帕湿淋淋的,能攥出咸涩的泪来。沃森不敢去瞧,去安慰米兰达,他的故事才到了中途。这时,恰是男主人打破了僵局。他搬了一只凳子,踩上去,从壁炉一侧的墙上摘下一幅陈旧的肖像画,用抹布揩拭干净,递给沃森看。女主人泪盈盈地说,圣诞使者,这是我的公婆,他们死在了战争中,被一颗炮弹击碎了,尸骨无存。男主人亦是泣不成声,握住沃森的手,说,你送来了最好的圣诞礼物,你的故事是上帝的恩赐。是的,我们都该节省,节省下悲伤和忍耐。或许,好日子都在明天。——瞧瞧,角色混乱了,本该是送新年祝愿的混蛋沃森,却被别人劝慰着,左一声右一声地哄着他。这是个诡谲神秘的圣诞夜,比但丁的笔还难以逆料。

不!我的故事才开始。沃森大言不惭地说。他上了瘾。

十分乐意洗耳恭听!

主人们有一份意外之喜,下了邀请。

混蛋沃森,不,应该说是圣诞老人沃森,又一次摆开了架势,汗漫滔滔起来。长话短说吧,沃森说,在那座戒护所里,我和姐姐以一种诗人的身份,保持着忍耐和力量,熬,在坩埚上熬,熬时间,熬身上的膏油,熬一个又一个苍白的黎明和日落时分。但我们在熬煎的过程中,渐渐有了实质性的变化,脱胎换骨,终于出落成了真正的诗人。

诗人是什么?他得有一丝蔑视的情绪,太骄傲了,不屑于去死,而是去做一个见证者,去当一段证词。——哪怕他鲜血淋漓,哪怕他污秽缠身,他也得去做一块死硬的废铁,一截大病初愈的木头,用分行的文字,去做那一个丑陋时代的呈堂证供。我和姐姐安静了下来,怀揣着一份光芒和勇敢,淡定应对。甚至觉得纳粹的皮鞭,乃是上帝的一种糊涂试探;觉得大狼狗猩红色的长舌头,其实是一朵罂粟花,即便有毒,但妖冶。

可有一点始终没变,我很难为情去请姐姐读我的诗,偷看的不算。我想,这缘于一个诗人的羞涩吧。另一个原因,我想我爱上了她,爱上了姐姐。在做诗人的那一段日子,姐姐只表扬过我的一首小诗。这是后话。

那年春天,密集的枪声响了整整一夜,轰炸机在头上盘旋,周边火光冲天。因为戒护所一带有红十字会,幸免于难。天麻麻亮时,我和姐姐战战兢兢地走出了杂物室,却发现整个戒护所早就空了,纳粹士兵不知去向,孩子们也走得一个不剩。姐姐料想到战争要结束了,同盟国的军队打进了德国,占领了城市。万岁希特勒,这该死的杂种再也不能绑架整个国家了。于是,姐姐拉着我,离开了戒护所,一直往郊外跑去,害怕楼房被炸垮,伤了自己。下午时,美国大兵的旗子挂在了城里最高的建筑顶上,解放了。

战后的情况更糟糕,糟得像一块中世纪的牛排,恶心人。没有秩序,没有充足的食物,没有干净的饮用水。大地上都是废墟和创痕,到处都是埋人的坟坑,脚下跑着成群的老鼠,天上是肥硕的鹰,吃饱了,飞也飞不动。可怕的是,冷战开始了,东西方的铁幕落下来,人人自危,个个提心吊胆。谁也说不上,第三次世界大战会不会爆发。反正斯大林的态度很强硬,他的名字本意就是钢铁嘛。

我和姐姐被招进了一家工厂,生产瓶胆和茶壶,租住在一家摇摇欲坠的公寓里。可有一天,姐姐去楼下买面包,就再也没能回来。一周过去了,我失去了耐心,便买了一摞纸,写了上百页的寻人启事,提着糨糊,贴遍了城里的每一根电线杆和公共厕所。我的绝望日复一日。因为那时候,姐姐已不再是姐姐。她在我的心目中,就是一位恋人,一个我心仪的女人。

走掉了,再也没了消息,生死不闻,如同人间蒸发了似的。

——世上的事情,或许就是这样。天命如水,只能顺水推舟,去做一只无奈的小舟,把一生漂泊完,寸心自知,冷暖在己。经济好起来后,国家也逐渐恢复了正常。我离开了那家工厂,靠着一点儿积蓄,开始自己做小买卖。我喜欢游逛在境内的每一座城市,每一个大街小巷,无论它多么偏僻,我都要去踏访一遍。我只期盼一个女人,冷不丁从街角上拐出来,让我一下子认出她,去拥抱她,去吻她的舌头。即便,她已不再年轻。我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那时候,我也老了,心比身更老。毕竟,十多年又过去了。

沃森感觉到了热。沃森身上的湿衣服快干了,又讲得太投入,所以大汗淋漓起来,止不住地挥汗,声音也湿漉漉的。女佣递给他一条毛巾,沃森感激地笑了笑,女佣也笑了。似乎一场遥远的战争,真的在谈话中结束了,烟消云散。男女主人不知该怎么招待这位圣人,问他饿么,问他想睡一会儿么?也请求他将外套脱下来,轻松一些。沃森拒绝了。他想伪装到底,将这个故事讲述完。

沃森,混蛋沃森真有一套,将三位听众又拉回到了那个年代,继续听他一个人絮絮叨叨的命运之说,似乎他本身是一张磨损不坏的唱片,周而复始。巴赫的音乐早停了,羊儿吃完了草,睡在空气里。

沃森说,十多年了,我找姐姐,找自己的心上人。渐渐的,寻找已不再是一种动机,而成了一种习惯,我生而有之的义务。我见过好姑娘,向我卖弄风骚,表达她们的欲望,但我心已枯槁,离她们很远。我只知道,我和姐姐是一同度过苦日子的,惟有她才是我真正想要的女人。我在人们眼里是个怪物,身体健康,却举止诡异,不娶,不育,老光棍,有点儿变态。呵呵,随他们怎么瞎议论吧。——阿拉伯谚语也说,尽管狗在叫,骆驼队仍在前进。

事情的转机出现了。有一次,我上了出租车,偶尔捡到了一本乘客丢失的诗集,跟战前我和姐姐念的是同一个版本。上帝,感谢上帝给了我灵感。我疯了,发足跑回了家里,拿出来纸和蘸水笔,想写一首诗。

于是,我默写了以前在戒护所时,姐姐表扬过的那首小诗。修改好,誊抄完整,花了一笔很结实的钱,去发行量最大的报社,买下了一块版面。我要求他们刊登,字号要大,署我的名字。编辑觉得我想出风头,呵呵,狗娘养的。

次日一大早,当我拿着油墨飘香的第一份报纸时,我流下了泪。我光着脚,边念边走,穿过了七八个街区,转遍了半座城,浑然不觉。我宁愿相信,在一个不知名的角落里,姐姐也在看。她一准明白,有一个小伙子在想念她,为她牵肠挂肚。我的诗这样说——

从明天开始,我将悲伤。

从明天开始。

今天我将快乐。

悲伤有什么用?

告诉我吧。

就因为开始吹起了这些邪恶的风?

我为什么要为明天悲痛,在今天?

明天也许还那么好,

那么阳光明媚。

明天太阳也许会再一次为我们照耀。

我们再也不用悲伤。

从明天开始。不是今天,不是。

今天我将愉快。

而每一天

无论它多么痛苦,

我都会说:从明天开始,

我将悲伤,

不是今天。

呵呵,谁说诗不是通灵的?谁要否认,我敢拧断他的脖子,现身说法。

报纸发表一周后,有一封读者来信寄达了报社,央求转交给作者。其实,我也接到了很多信,能装几麻袋,反响热烈。但那封信不同,一看字迹,我就认出了姐姐。她留下了电话号码和地址,请求我和她联系。那是一个陌生的地址,在乡下,靠近一片黑森林。我捏着号码,拨通了姐姐。

是的,诗是一种信物,在一个贫乏和寡情的年代。

——姐姐的声音未变,但我猜想,她的容颜已改。我故作镇定,喊了她的名字,她开始没反应过来。后来,我喊她姐姐。我以为她会哭得一塌糊涂的,我得提防她这一手。孰料,姐姐根本没哭,甚至连一点点阴郁的感觉都不见,而是哈哈哈地大笑起来,出乎我的意料。姐姐的笑,有一种阳光的滋味,令我发甜。我知道她活着,而且活得不错。我略略有些丧气。我本来以为自己可以做一名骑士,像摩西,将姐姐领出苦日子,靠着我的机灵和收入,给她一份相当裕如的生活。但我忍下了,听她尽情地开怀大笑,把一辈子的欢乐都笑完,笑个够。姐姐说:

小子,你挺聪明的,真的是犹太鬼。

我玩笑说,我把全德国像一条床单一样抖了几遍,连虱子、臭虫和跳蚤都抖搂出来了,可没见到你。后来一想,还是用一首诗为妙,诱饵、圈套、捕鼠夹,知道你会上钩的。

这首诗不错,你改了。

坏日子都在后头,已经过去了。我安慰姐姐。

姐姐夸完我,很严肃地说,你能来一趟黑森林么?我哪儿也不能去,去不了。因为,我在乡下有一个家,有丈夫。我得照顾,尽一名妻子的义务。

我明白我完了。我输得一干二净,不仅丢掉了姐姐,还毁了那首诗。姐姐与我时空遥远,但从电流声里,我看出了她的无奈和歉疚,她也想补偿与我。握着电话机,我感觉握着一颗手榴弹,真想一气之下拔出引信,丢进我失魂落魄的身体里去。我克制着,明白那一瞬间,我是自私的、贪婪的、利己主义的。我一直将姐姐视作我的私有财产,不容旁人染指,但姐姐却蒙在鼓里,对我的感情充耳不闻,还将我看成是那个长不大的弟弟,戒护所里需要她保护、被她像老母鸡一样遮风蔽雨的鸡雏。——那好,我的一生快破产了,我还要这身子做什么?我还要一首诗做什么?我真想找到一把匕首,剖开肚子,将心肝搁在碟子里,血淋淋地端给她看,是不是烫的,是不是对她一往情深。但我没那么做,我不愚蠢,我该替姐姐的好日子幸福。就像现在,上帝时刻坐在我们身旁这样幸福。

是的,只有上帝离开了,我们才会感到可怕,可那时候已经来不及了。但平素里,我们不会去珍惜,不知道自己活在上帝的国土上。

姐姐像一个妇人那么唠叨,问我的境况,问我的婚姻和家庭,又问了我这多少年来的颠沛之苦。我的答案让姐姐大吃一惊。得知我是个风里来、浪里去的老光棍时,姐姐不由分说,下了命令:

快去买一张车票,现在动身!

我想,我得搞清楚其间的转折,才好踏上那一段叵测的旅途,去跟她会合,接续上曾经中断的情义。我已然被姐姐抛出了命运的车外,鼻青脸肿,浑身骨折,但姐姐依旧是一味治疗我的药,使我复苏。我说,当初,你干吗不辞而别?是我惹你生气了?或者,我是一个累赘?

不!不是你说的那样子,不是!

告诉我!

姐姐终于开始像一个姐姐了,嘤嘤地哭起来,哭得压抑,好比一棵埋在土里的蘑菇,拱开了坚硬的地皮。姐姐问:

还记得戒护所的那个所长么?

狗杂种!我惦记他。

姐姐说,那天,我去楼下买面包,你还在睡觉。战后,面包太紧俏,店门前排了很长的队,下着雪。我忽然看见前头的一个背影很熟悉,像那个人。但我没敢喊叫,去当众指认他,揭开他的画皮。弟弟,你是知道的,政府对纳粹头目的通缉令一直没撤消,他也在其中。满大街贴着那帮子刽子手的相片,有赏金。可我不想挣那笔恶心钱,虽然我和你都很穷,只能靠干面包度日。——那家伙伪装得很好,化了装,沾上了胡须,戴上了眼镜。但我嗅到了这个人渣的气息,死也忘不掉。他买了面包,搂在怀里,边吃边上了火车,去乡下亡命。我盯了梢,尾随着他,坐几站车,再步行十几里地,如此反复。他故意在兜圈子,用各种假证件,一路无阻。就那样左兜右转了好些日子,他才回到这一片黑森林。

他的家在这里。这里曾经是威廉皇帝的一座行宫。冬季里狩猎时,这里可热闹了。他的父亲获得过一个爵位,世袭的,所以他也被当地人称为爵士。他谎称他在外边被困住了,与第三帝国的血腥无染,手上不曾沾上无辜者的鲜血。百姓们也善良,不了解这家伙在战争期间的暴行,还尽可能地替他打埋伏,阻挡政府人员的调查。我伺伏了大半个月,等他像鼹鼠一样藏好后,我才找上门去。

我不想清算他,我只想找回那些诗。虽然我们受了罪,但诗歌必须幸免。

其实,在瓶胆厂工作时,我就去过几回戒护所一带,想找见那间杂物室,找见那一堆耶稣和圣母玛利亚的塑像,从里头取出以前写的诗集来。但盟军的轰炸机早将那里夷为了平地,面目全非。可我笃信,这家伙一直记得,我想叫他当向导,带我去完成这一桩夙愿。

他看见我时,吓了一跳,几乎瘫倒在地。

可我的身后没有政府来缉拿他的人,也不曾报官。我冷冷地盯着他,威胁说,只有他帮我取回诗,看到诗集安然无恙后,我和他的仇恨才会一笔勾销。否则。我将“否则”这个词拉得很长,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他其实没别的选择,除了去死。——他的家族在那一带有不错的口碑,似乎他看重这个。于是,他的情绪恢复了过来,跪在我脚下,哀求我,并痛快地答应了。他想自己去找,不想被我牵制。他给我安排了最好的卧室,还让一个仆人鞍前马后地侍候我。弄完了这些,他才上路,去城里找我们的诗。在这一点上,他还不失为一个男人。

我在黑森林里待了三年,结局变了。

——姐姐说,弟弟,你不明白这里有多美。一望无际的大森林,黝黑的树冠,成群的野兽,春季时繁花密布,鸟语花香;一入秋,到处都是金箔一般的黄叶,和书上描述的伊甸园没什么两样,让人忘了战争,忘了轰炸,也忘了狞厉的噩梦和身上的疤痕。我无所事事,天天坐在廊檐下,看着夕阳落下,又望着朝阳升起。但这家伙一去经年,音信皆无,生死难料。我也不急不恼,我手上有人质。人质是他的儿子,将来会接替这家伙的一位小爵士,比我大许多岁,已经有了发病的朕兆。——先是指尖麻木,渐渐地漫漶到了四肢,肌无力,加上遗传的风湿病。据当地的医生说,他的病会慢慢蔓延,一直扩散到心脏,将来也会死于心肌无力。这小伙子人不错,乐观、阳光、积极。他因为病,所以因祸得福,免除了兵役,对那一场战争可谓是白痴一个。虽说他躺在椅子上不敢动弹,但和我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他曾问我,你是做什么的?你一来,我父亲为什么慌里慌张地出了远门?我撒了谎。对一个沉疴中的人来说,或许这不是谎,只能是安慰和一套说辞吧。我告诉他,我是个诗人。

他笑了,很单纯。

他说,可千万别像浮士德博士那样,将灵魂典押给魔鬼,一败涂地。

凭着这句话,我对他生出了一点点怜悯和好感,所以会抽空照顾一下他,在仆人告假,后来又干脆辞工后。我暗地里思想,他恐怕嗅见了那么一丝异样,猜出了其中的端倪。因为他父亲走时,显得很慌张和狼狈,来不及与儿子拥抱,连一句祝福的话都没留下。——弟弟,其实,病中的人更像一位诗人,那一具肉体,才是雅典娜手里的竖琴。空荡荡的琴箱,会听见万物的呻吟与哀鸣。渐渐的,他离不开我了,除了换衣吃药,擦脸洗身,我还每天定时给他朗读一段小说,诵读一首诗。否则,他就会在夜里发病,咳个不停,方圆十几里地,可没有持照的医生啊。

我握着电话,快炸了。沃森说。

那一瞬,嫉妒和委屈控制了我,险些将我吹翻,丢进冰冷的湖水里去。我不恨姐姐的无情,她是个吃尽苦头的人,无辜、难辛、寂寞,一时慈悲为怀也说不上。我恨只恨那个纳粹杂种的儿子,凭什么由他窃取了我的爱,代替我,让姐姐去嘘寒问暖,把屎把尿呢?小白脸,臭德国佬,分文不值的破烂爵位。听完姐姐的絮叨,我打了退堂鼓,想说我还在忙。——距离会令我心死的,我不能去赴那个伤心之约,自取其辱。我是自私的,我说过。我看不得姐姐现在幸福,当这种幸福不是我个人给她时,我尤其怒火中烧。

找了你许久,我一直没放弃,到现在。姐姐说。

我也在找你,结果用诗找到了。

姐姐说,我落稳脚后,就给那家瓶胆厂写信,可写一封,被退回来一封。后来,我给一个认识的小姐妹写了信,央她见到你后,把我的地址捎给你。她回信说,你早就辞工不干了,也退了那间公寓。我去教堂做过忏悔。我一日三课地祷告,盼望上帝能将弟弟送到我跟前,盯着你,怕你出一丝一毫的危险。我坦白,我曾经恨过上帝,在这一点上,我怪怨他不眷顾我,不怜惜这个人子。——弟弟,事实证明,上帝并不曾远离过我,一秒钟也没有。他一直都在我身旁,守护我,照亮我。这不,你好好的么,粗声粗气,有男子汉的气概。

姐姐在笑。我却在哭,像一个觅见了母亲的孩子。

别哭!快去买车票,等你!

沃森说,但我还有一丝疑问。这疑问像一团沥青般的狗屎,沾紧了我的鞋跟。姐姐冰雪聪明,听到我吞吞吐吐时,继续讲述说,别怕!那个狗纳粹早死了,死踏实了,去他的元首那里报到了。

姐姐说,三年后,呵呵,老纳粹衣衫褴褛地归了家,两手空空,人瘦得脱了形。他见了我,仍旧扑通一下跪在我眼前,抱住我的腿,请求我的宽恕。原来,他在从城里返回的路上,被昔日戒护所的同僚给发现了,赏金诱人,于是报了官,抓他进了监狱。审查进行得很慢,三年了,还不给定论。狗杂种明白自己恶贯满盈,不是被监禁终身、瘐死在狱中,就是被枪决。于是,他越狱了。

他告诉我,当年的戒护所已是一大片公共草坪,找不见一页诗。

那你为什么回来?我问。

他回答说,我是来给你和你的诗歌谢罪的。

果然,老纳粹说到做到。半夜时,他用一根绳子吊死了自己,吊在了密林里。他的惨状比但丁的炼狱强不了多少。所以,他死得踏实,去找他的元首和第三帝国去了。那以后,我就想离开这一片黑森林,去城里找你,再和弟弟一起工作,一起生活。但上帝又给我出了一道难题。——我走了,他那个病儿子咋办?总不能看着他一寸寸僵硬下去,变成化石,朽腐、塌陷、风化,然后只是一堆嶙峋的白骨吧。我去了教堂,表示我愿意照顾他,像上帝曾经垂怜过我的那样,即便疾病、贫困、挣扎,我想献上一颗回报心,用爱。神甫说,你说的是婚誓,这乃是一个妻子的义务,但你不是。

我慨然说,那就让我成为一个妻子吧。

姐姐道。

沃森顿了顿,给听众们介绍说,开弓没有回头箭,姐姐是个义无返顾的女人。这一点,从她在戒护所里救我的那一天始,我就领教了。

于是,姐姐成了一个瘫子的老婆,而且是自觉自愿的,自愿的事情未必是福音。但这对我而言,却不啻是一声霹雳,响雷殛中了我。我强忍着委屈——如果委屈还管用的话。我昏头胀脑地想,也许,我永远地失去了姐姐,好姐姐,唯一的姐姐。我喃喃地喊着她的名字,冥冥中,盼着她是一根木头,让快要溺死的我抓住她的手,给我一口气。我的吁请被上帝听见了,感谢上帝。我听见姐姐说:

来吧!快买一张车票。

姐姐说,我需要你当个帮手,几个厂子快忙死我了。

那你丈夫呢?

弟弟,他只是一个病人,我也是名义上的。姐姐回答。

——李敦白,或者说托马斯·曼,讲到这里时,终于长舒了一口气。艾吹明亘古不变地蹲着,生下来就如此似的,一直支颐垂聆。李敦白提议说,艾,稍等一下沃森舅舅吧,他现在需要去小解一下。女佣,不,应该是米兰达带着他,拉亮了回廊下的灯,故事暂停。

艾,我们也借机去方便一下吧,啤酒太胀。艾吹明的膝盖都生锈了,挣了几挣,跟在李敦白后边,站在路边花坛里的一棵冷杉下,掏出家什,一泻千里地享受起来。

冷杉阔大,很有些年成了。在兰州,冷杉是最优美的树种,金字塔形的树冠,黝黑,油光,仿佛刷了一层清漆,像上天的杰作,荫庇着这一场秋夜的秘密谈话。李敦白,或者说托马斯·曼,拍打了几下树身,说,真漂亮,巴伐利亚的黑森林里,长满了这种冷杉。每当圣诞来临时,人们就会伐下来一棵巨型冷杉,装饰一新,竖立在市中心,让它照亮来年。艾吹明系好裤子,有一丝凉意,心里一阵子瑟缩。

夜越深,降下来的水露越重。可不,再蹒跚过去时,艾吹明瞧见那一组群雕真的是水淋淋一片。好似有一张大网,刚将唐僧师徒从黄河水里捞上来一般,鼻涕眼泪一把抓。神仙们的脚下不见溅起的烟尘,以凝固的姿态,中途小憩。

递了烟,李敦白抽起来。喂上火时,艾吹明的心款款一热。

好了,沃森舅舅小解回来了,现在坐在了壁炉前的沙发上。太冷,酒鬼沃森又啜了一口,继续他的功课。艾,我在陈述这一段情景时,总觉得那一座壁炉里的火,其实是有思想的。——它由蓬勃的火红色转向了黑,成了一堆发白的灰烬。这或许就是人世上所有爱恨情仇的轨迹,无所谓大小,无所谓贵贱高低。李敦白,或者说托马斯·曼,以这样的方式进入了角色——

沃森说,我去了乡下,不是买的火车票,自己驾车去的。我没有行李,也没多少的积蓄,没朋友,也没有可牵挂的宠物狗。我只有唯一的一个姐姐,我是去投靠她的。我找到了姐姐,抱紧了她,我的眼泪根本不值钱。

姐姐却不是这样子。姐姐开怀大笑,未经世故的笑,一尘不染。

沃森说,简短一些吧,天快要亮了。外边的风雪又会给世界一张白纸,让人们去写去画,开始新的一季。我不能多叨扰你们,我已经够奢侈的了。过分的人是要遭报应的,我得谨守这一戒律。去到那片乡下的黑森林后,我以弟弟的身份和姐姐团聚了。姐姐将我介绍给了那个瘫子。——他的病已然蔓延到了肩胛,连脖颈都不能转动了,窝在那一只躺椅上,只有笑是生动的,仿佛躺椅是他身体的一副器官,须臾不可分离。我喊他爵士。私心说,是在规避一个更棘手的称呼,但他没反对。姐姐还把我引见给了周围的街坊邻居。得知了我和姐姐失散又团圆的细节后,人人善良,讨来了不少的同情,尤其是我。我落了脚。

我的心扎下了根,就在姐姐的身上。

我帮姐姐打理生意。那年头,只要人肯干,饿是饿不死的。别说姐姐嫁给那个爵士的孙子是贪图富贵,不!不是这样子的。那几家小厂,在战争中早已风雨飘摇,入不敷出。申请了破产,也得不到保护。但犹太人的脑壳是够用的,天生遗传了某种素质,比中国的算盘还灵。有了我的帮衬,姐姐的日子好多了,手头很宽展。我抽了空,雇了工人,用一个夏天翻修了那座老宅子,刷了鲜艳的涂料,又在周围砌了花坛,开挖了游泳池。渐渐的,我主外,姐姐主内,昔日的贵族之家有了别样的气象。按理说,如此过下去,过一辈子,人也会知足的。可有一件事,我始终也闹不懂。

混蛋瘫子,那个爵士的孙子,竟然自杀过几回。

头一次,我和姐姐推着他,去了森林里的一片湖畔野餐。姐姐去拾柴火,我忙着收拾营地。趁人不在意,小爵士居然使出吃奶的劲,松开了轮椅车的手闸。车子沿着下坡,一头栽进了湖水里,差点儿给淹死。另一次,小爵士躺在屋里,用了什么魔法,掰下了台灯灯罩上的一块玻璃,割开了腕子,血流了一大摊。最危险的还在后头。小爵士平时睡眠不佳,每一顿进食时,都要给他一片安眠药。谁料想,混蛋瘫子居然花了几个月的工夫,积攒了六七十片。趁人外出时,一口气吞服了,死意决绝,不留后路。待发现时,他已经命悬一线,岌岌可危。抢救了三天四夜,才把他从死神的手里夺回来。

只是,他的身体状况越发的差了,比一只猴子还轻。

我愤怒,摔东砸西的,也问不出原因。姐姐趴在小爵士身上,一遍遍地哭,究问为什么。战争走了,好日子才来,纵然他身上有疾,但太阳对谁都是平等的,花香也如此。那年,轮到小爵士的生日,姐姐和我给他过了一个隆重的节日,破例允许他喝了一杯葡萄酒。酒有神力,酒也是魔鬼。面红耳赤的小爵士忽然开口说话了。小爵士说,我要修改我的遗嘱。

干吗修改?姐姐问。

小爵士说,修改了我的遗嘱,我才会歇手,不哭、不闹、不自杀,一直活到上帝愿意收回我的那一天。否则,我总会有得手的那一刻的,你们盯不住我。小爵士在笑,笑得很有把握。

修改什么?

我想让你们结婚。我退出。

混蛋瘫子说完这句话时,我和姐姐顿时僵住了,互相生疑地觑望一眼,泥塑了很久。姐姐伸出手,朝向虚无的天空,只字未语,似乎想请上帝评评理,做个裁断。可我自私。我在小爵士揭开这一层面纱后,血管贲张,神昏目眩,好像一个中了彩的流浪汉,头重脚轻。那一刻起,我真的爱上了这个残废的爵士,他比谁都明白后果与前因,比谁都更了解我的企图。与此同时,我甚至怀着一番歹意猜想,即便小爵士发现了我的不纯之念,将我和姐姐撵出家门,我失去的也不过是一份财产,获得的却是姐姐这个人。——姐姐比黄金还宝贵,比全世界的教堂加起来都令我崇拜。哦,我这个糟糕透顶的人,我这个别扭的人,我真的是给黄金镀色,给百合添香,——莎士比亚的诗句。我做了无谓的揣测,真的是画蛇添足呀!因为小爵士接下来的话,更让人吃惊。小爵士说:

别当我是一块废料,也别隐瞒我。弟弟,你来家里的第一天起,我就看出来了,你和我妻子没有血缘上的牵系,一点连系也没有。你和我妻子,也只不过是一次邂逅。青冥长天里,有一种秘密的意志,让你碰上了我妻子。战争,其实是一种奇异的胶水,戒护所里的磨难更使你们两小无猜,贴心贴肺,比亲人还亲。弟弟,你爱上了我妻子,这没错,你不能否认。为了这一点,我感激你,上帝也会成全你的。我明白,她之所以嫁给我,或许是可怜我的弱小,同情我的缺失。我的病是一次上帝的试问,现在来考验我,请我给出答案。弟弟,我替上帝为你保存了她一段时间。现在时候到了,我该还给你了,完璧可以归赵。

不!我当初是自愿的。姐姐狡辩道。

小爵士说,亲爱的,我修改遗嘱,只是为了澄清这一点。你和弟弟,本该是一对恩爱的夫妻。可阴差阳错,我沾了一段吉。我已经很知足了,愿上帝明鉴,知晓我心。太怀奢欲的人,会破坏此生已经获取的。我想安静,更不想让你们一对恋人为此煎熬不堪,浪费光阴。——我的遗嘱这样修改,我请求你们结为夫妻,容我逗留在家,度过余生,好见证你们两位的和美姻缘。我这个业已被幸福撞破了脑袋的人,将心生欢喜,不离左右。等我百年之后,这里的一切始于你们的劳作,也终将归于你们所有。

——呵呵,其实在你们外出的时候,我已经电话告知了律师。律师来了,当着我的面,改定了,生效了。那一刻,我比耶稣还清醒,没喝半口酒。

你为什么这样?我在教堂里起过誓的。姐姐问。

别问我,教堂里的事情也可以更改,一旦有错的时候。小爵士伸开手,艰难地捂在胸口上,说,我这里也有一座教堂,我听见了,它在说话。

我和弟弟是干净的,并不龌龊。姐姐道。

小爵士的脸上闪过了一层阴霾,比铅还重,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似有难言之隐。姐姐拽住他的胳膊,一次次地追问,眼泪也收不住了,哭天抢地。小爵士立意已决,终于脱口说了出来。小爵士说:

亲爱的,我心里还有一个十字架。自从你上门来找我父亲,十字架就从没在我心上离开过。——我偷看过父亲在战争期间写的日记,我猜,那个爱写诗的女孩子就是你。

嗯!姐姐点头。

所以,我在看过那几本罪恶的日记后,让仆人全都焚毁了,烧化了过去的一切,包括肮脏和罪恶。我不能不替我的父亲,哀求你们的宽恕,别让这一段错误再继续下去。小爵士自负满满地说,喏!我的心就是一座教堂,我需要听见你们的婚誓。虽然简朴一些,虽然仅有我们三个人参与,但我想,这会胜过全世界的神甫和僧侣在场。不是么?

我沃森,我也是个汉子,我也想有所表示。我趴在了小爵士的腿上,贴着他。我说,我爱着姐姐不假,但如果是从他这个好心人手里夺来的,我也宁愿不要婚姻。就在一步之遥中,爱着姐姐,爱着这个美丽的女人,终了此生。但小爵士有备而来。——他用了全部的力气,将指根里的戒指抹下来,递到我手心里,又催促我戴给姐姐。小爵士又将姐姐的戒指戴给我,做了交换。

他像个圣人,替我们画了十字,说了祝福。

我跟姐姐拥抱在一起,姐姐随后撒开手,哭痕满面地说,我会遭天谴的,难道这就是我要的结果么?小爵士说,亲爱的,我不能再浪费你,你的爱还驻扎在我心里,生了根、开了花,慈祥、光辉、悠久,不曾离开过我一寸的距离。在这个世界上,有你这么一个女人,因为离开了我,而获得了天大的幸福,我凭什么不快乐呢?我没理由呀!

我沃森,我也像姐姐,不!像妻子一样哭起来,抱着小爵士的腿,情不自禁。小爵士对我说,弟弟,你的妻子是一位纯洁的处女,比天使还要纯洁的是她的心,你有福了。

在他的祝福声中,我和姐姐接了吻。很甜的吻。

——各位!

混蛋沃森喝光了杯中的残酒,扑打了一下外套,整理好白胡子,站起身来。那家的男女主人已经沉浸在往事的伤感里,不可自拔,遂再三挽留,不想让圣诞老人就这么舌干口燥地离开。沃森拦挡他们说,新的一天快开始了,瞧,窗外有了天光,我的驯鹿还在郊外,一定饿得饥肠辘辘了,我得去给他们喂一把青草,然后回到我该去的地方。依依不舍中,沃森谢了主人家的殷勤招待,道了早安,跨出了那一座温馨的家。临别前,沃森谦卑地请求说:

对了,可不可以请这位公主送我一程?我好像迷了路。

沃森指了指女佣。

主人没有拒绝,赶紧唤女佣,不!该是米兰达去换好衣服。——米兰达依然泪水涟涟的,抽泣着,偎依在沃森身旁,往城外走去。两个人一语不发,惟有脚下一尺厚的积雪,发出嘎吱嘎吱的叫声,像过去的故事里钻出了一只小白鼠,在啮咬着什么。下了整整一夜,北风呼啸。道路两侧的冷杉都倒伏了下来,犹如一群老家伙在垂首鞠躬。到了城外,米兰达再也不能送了,要和沃森说再见。但在握手的一刹,米兰达仍旧忍不住,发问说:

圣诞老人,你和故事里的姐姐幸福么?

混蛋沃森攥住米兰达的手。她的手是凉的,但能觉出她的骨骼很白、很脆、很轻盈,比一只鸽子的骨骼大不了多少。沃森吹了吹棉花做的白胡子,大言不惭地拍了拍胸脯,吹牛说,公主,我和姐姐真的很幸福。这一场婚姻很秘密,上帝作证,这一场婚姻是幸福的,虽然我们还以姐弟相称。

我很感动。这是最好的圣诞礼物。

沃森说,我也感动。这是我第一次给别人讲起自己的故事。我脸皮薄,心虚,刚开始没信心。但现在讲完了,我觉得自己真的是一名诗人了。

为什么?

因为,沃森舅舅抹了一下眼泪,将帽子抬高,露出了他的眉目。因为,婚后一年多,我和妻子克拉拉就有了一个女儿。三年后,我们又生下了儿子,起了个名字,叫托马斯·曼。嘿嘿,这两个小捣蛋鬼,可让我吃了不少的苦头呀,害得我在圣诞节里,跑遍了德国,找他们,想给他们送一件心爱的礼物。

稀薄的天光下,米兰达怔住了。

沃森舅舅揽住米兰达,将她埋进自己的胸脯里,又用宽大的外套包裹了她。沃森俯在米兰达耳畔,贴住她,细声细语地说,公主,我的女儿叫米兰达,就是你,我是专程来给你道一声圣诞快乐的。

沃森舅舅。

——米兰达哭了,用了旧称呼,忽然改不了口。她偎得很紧,像偎着一簇寒夜的篝火。

好了,不许哭!在这个日子里哭,会冻掉一年的鼻头的。沃森舅舅松开了米兰达,扳住她的肩膀,替她揩完泪,破笑说,米兰达,我的女儿,先前发生的一切只是一场误会。我知道不能怪你。你是上帝派来的使徒,只为了试探我一下,测测我的信力,试试我的忍耐。现在一切都过去了,我想告诉你,我还爱你。

对不起你,沃森。

米兰达,我知道你的心结还没有完全解开。是的,我不能现在就带你走,离开这里,摆脱一个女佣的身份。沃森自嘲说,我的女儿,我很抱歉这么不期而至,唐突而来,险些吓着了你。不过,我有的是耐心。我会一直等你解开这个心结,然后接你回家,看你快活地爱上一个小伙子,披上婚纱,走进教堂,给我生下一大堆小崽子,让我和克拉拉做爷爷奶奶。成么?

不!我只想一个人,陪你和妈妈一辈子。

要试着去爱!

米兰达云开雾散地说,是爱!但我爱上的是沃森舅舅和克拉拉妈妈,我不想去爱上一个陌生人。我想用这样的方式,陪你。

打个赌,米兰达。

赌什么?

沃森说,你会改变主意,爱上一个男人的。我沃森,什么都缺,却不缺少耐心和勇敢。我会在黑森林边一直等你,等你回来输掉这一场官司的,哈哈。

——笑声渐渐弱了,从沃森的嘴里,退到了李敦白,或者说托马斯·曼的口中。或者说,从遥远的异国的雪天里,奔向了眼前这个漫漫的秋夜中。再或者说,是从巴伐利亚的一个街角上,来到了姓黄的河流一侧。李敦白击了一下掌,空洞,轻飘,盈盈而舞。忽然又握成了一只拳头,砰然落在了身畔的那一只独木舟的船底。仿佛一记击鼓声,让燎白的月亮颤了颤,冰块化开了一截,差不多快碎成了几瓣。艾吹明醒了过来,凑上前去,一肚子的话,却不知如何讲起。

瞧,油漆干了!李敦白说。

不早了,老李!

李敦白,或者说托马斯·曼,抬起双手,将那只小船倒扣起来,举在头顶,遮住了脸颊。——他又像早年间的拿破仑似的,戴上了一顶船形的帽子,赳赳然的。不用问,他还想这样徒步走回去,顺便让月光晒一晒船身。李敦白起步前,嗡声嗡气地说:

艾,谢谢你,听我这个老掉牙的故事。

老李,别客气,谢的该是你。

我明天就走了,从亲水平台下水,一路往下漂。我说过,我发了愿的,为米兰达,也为了妈妈,——有时候,我分不清她们谁是谁,都像妈妈一样。我会办到的,艾。李敦白,或者说托马斯·曼靠过来,用屁股蹭了蹭艾吹明,说,要是我参加完米兰达的婚礼,还想回兰州的话,一定会请你吃喜酒的。

远处的风情线上,驶过了一辆无轨电车,静了声,一滑而去。

在驶过半空中的电缆铰接盘时,电车辫子忽然擦出了一蓬火花,蓝幽幽的,比弧光短,却比一则故事更为漫长,仿佛一个哑孩子在说话。谁也没能耳食到,除了一只掠去的夜鸟。艾吹明站在马路牙子上,目送李敦白穿过橘红色的街面,心里说了声,拜拜。李敦白,或者说托马斯·曼,忽然在街对过掀起了“帽子”,冲着艾吹明喊叫说:

艾,你不问问,米兰达嫁给了谁么?

这边微一愣怔。

李敦白,或者说托马斯·曼,爆发出了一阵大笑,扯起嗓子说,姐姐嫁给了一个不错的小伙子。上帝,他竟然也叫沃森。沃森沃森沃森,是的,混蛋沃森。

仿佛有默契,鬼佬李敦白,或者说托马斯·曼在黄河边放舟时,艾吹明及时赶到了,来为朋友送行。这天下午,城里的人们又麇集在水边,集体放生。亲水平台上人满为患,连一只脚也插不进去。李敦白单肩扛着那只油漆光亮的独木舟,悻悻然,踅到了远处,站在一片烂泥里试水。水和舟子本是生分的,相互有抗力和排拒感,隔膜得很。至软如水,总对一切濒临其上的事物敏感,尤其是一只平底的船,其貌不扬。流水颤巍巍的,用它的深不可测咆哮着,威吓着,带着一腔空虚的怒火。而一只简易的独木舟仿若少年,懵懂、亢奋、激昂,以一副跃跃欲试的架势,欲凌波微步,如履平地。李敦白有经验。——试水,就是让它们这两种怪物互生情愫,肌肤相亲,进而变得难以离舍起来,才好驾驭。在学校时,李敦白读过一部经,一个叫老子的家伙作结说,上善若水。李敦白想,或许没错,他老人家当年骑着一匹青牛,跟我一样漂泊时,一定经过了这条姓黄的河流。这么一想,他老人家几乎就是上帝本人。

上游的雨停了,黄河又瘦刮刮的。一线弱水流在河床底部。

恰在此时,艾吹明赶来了,拎着两支啤酒,塞给鬼佬一支。李敦白在寒风中有点儿瑟缩。牛仔裤上的破洞能看见肉,上身只穿了一件防水衣,戴着一顶尼龙布的帽子,影痴痴的。李敦白脚上仍是拖鞋,光着脚趾,带了一团污泥。艾吹明瞧了一眼荒凉的河岸。大河阒寂,人们在遥远的平台上拈香许愿,有一份很鬼祟的仪式感。天空蓝得像一块瓦,地倾东南,逝水无声。艾吹明心里禁不住一阵子伤感,但很快掩饰住了,磕开瓶嘴,与鬼佬什么话都没讲,饮了告别的酒。

艾,找到你妻子了么?

谈这干吗?

李敦白,或者说托马斯·曼,擦着嘴角的酒液,狡黠地笑笑,说,我想让上帝祝福她。她还不知道,世上有你这么一个男人怀想她,疼爱她。无论如何,这是一件不错的事情。可惜喽,她不明白,上帝也没让她发痒,幡然醒来。我说过,痒是一种动机和理由,也可能是爱。爱也会使人发痒,充满慈悲。

她叫迟牧云,放牧云朵的人,心比天高。

李敦白一惊一乍,挂着泡沫说,哦!不错的名字,放牧云朵的女人,那她和上帝最接近。或许,她也是对的。

老李,我们这里不叫上帝。艾吹明略感烦恼。本来很轻松的一别,却让鬼佬扯起了这个话题,絮叨不止。艾吹明阻止说,老李,我们这里没上帝,我们这里叫玉皇大帝、太上老君、观世音、老天爷、胡大、土地爷什么的。

呵呵,大概是同一人!

艾吹明撂下这个话题,不愿纠缠。艾吹明说,老李,我忽然想送你一程。从这里下水,不出意外的话,等黄昏时,你会漂到80公里外的桑园峡。我去过那地方,很熟。看见左侧是猩红色的悬崖,右岸是一片葵花地时,你就上岸,歇息在那里,可以从容过一夜,休整休整。我这就去家里,开上车,我会在葵花地里等你,咱俩可以再喝一杯,聊聊。

干吗?你十送红军?

艾吹明笑了,鬼佬!但依旧情深意浓地说,没别的意思,我得谢谢你这几天的故事,让我明白了一些事。酒向知己饮,诗向会人吟嘛。——节骨眼上,艾吹明兜里的手机响了,熟悉的彩铃声。李敦白,或者说托马斯·曼眨了眨眼,问:

《绿袖子》?

什么?

艾吹明莫名地问了一句,背转过身去。

詹姆斯·拉斯特乐队的!

李敦白答。

——艾吹明没顾上细究鬼佬的话。电话里,单位领导的口气渐渐不悦,像极了一座危险的火山,引而不发。先是问了艾吹明的方位,又拐弯抹角地问了他妻子迟牧云的近况。领导忽然暴怒地说:

你的斯巴鲁呢?

在家属院里。前几天给人画花了,停着。

你干的好事!艾吹明同志,现在,我以组织的名义,命令你立即到单位来报到,限半个钟头,这是纪律。领导的声音有点儿亢奋。艾吹明能看见飞来的唾沫星子,表情登时一紧,不明白他这一股子怒气所为何来。不容艾吹明置疑,领导截铁地说,艾吹明,警察就在我这里,你快来说清楚!电话挂了,很干脆。

艾吹明木然地站在岸上,被风吹凉。

那一厢,李敦白,或者说托马斯·曼,已将一只简易的行李塞进了船舱,蓝色的桨叶分置两侧,抓住了水。——水现在驯服了,用了它柔软的力量,抬举着独木舟,准备往下游里送去。水媚态。水也妖娆。孵出一条条波纹,在日光下烁闪不停。在没有降雨的日子里,黄河水其实是青色的,犹如一块深蓝色的钢板,倒映着天空。李敦白含着手指,打了一声呼哨,又给艾吹明摆一摆手,该走了。艾吹明无动于衷,拨了妻子的电话。谢天谢地,有了回应。

牧云,你在车上?

——是呀!我在飙车,多棒的斯巴鲁呀,现在已经180迈了,特刺激。迟牧云的语气轻佻,夹杂着呼啸的风声,有一股子金属音质。迟牧云说,吹明,我从没这么舒畅过,痛快过。我快飞起来了,我要起飞了。

你刚做完手术,当心身体。

艾吹明道。

呵呵,我掉了一块肉,所以现在轻了,轻盈得想飞,快起飞了!迟牧云夸张地惊吼着,一路揿响了喇叭。艾吹明能听见那些被抢超的车辆,发出了刺耳的刹车声,挤作一团。迟牧云哈哈大笑,鼓着腮帮子大叫,说,这不是幻觉,不是好莱坞的警匪片,这叫疯狂进行曲,吹明。

牧云,警察在找我。

我知道的。迟牧云处变不惊地说,警察先会找你,接着再找我,然后顺藤摸瓜地逮住大勇。这是警察的老套路,但我不稀罕。我现在只想飞,飞啊飞!

左球也在车上?

对!大勇也在车上,还有他的两个哥们儿,外加一个混帐。迟牧云切齿地说,这混帐欠了大勇的债,好几十万,拖了这么久,一直不肯还。没辙儿,大勇他们今天绑了他,逼他吐出来。人在江湖混,迟早是要还的。

这是犯法的事儿,赶紧停下来!

不!

迟牧云的嗓音一枯萎,忽然不再咆哮。代之而起的,是一阵隐隐的啜泣声,边哭,边对丈夫絮叨地说,吹明,你知道么,大勇是我弟弟,就这么一个弟弟,我不去接应他、帮他,还有谁去疼他?我接上他,跑到天边,我也乐意。

艾吹明冷若凝铁,麻木地觑了一眼河面。

在迢遥的彼岸,寒风掠过了瑟瑟的芦苇荡。秋季的金黄,业已转成了一层肃穆的铁灰色。北岸的高速公路上,忽然闪出了几辆警笛嘶鸣的车子,追逐着,惊起了芦苇丛里的一大群水鸟,黑压压地站在天空,仿若沉重的铅云。

——艾吹明挂了线,踩着河滩上的烂泥,跌跌撞撞的,奔到了水畔。李敦白,或者说托马斯·曼,刚坐进了逼仄的船舱里,腼腆地笑了笑,冲艾吹明做了个“V”字手势,算是道别。

艾吹明蹲下身,把住船舷,委婉地说:

老李,商量个事儿?

手势收回了。

艾吹明说,是这!我有点儿紧急的事,事关我妻子。我来不及给你讲这个故事。老李,我只想借你的船使一下,去对岸。

艾,需要帮忙么?

(原发于《钟山》2010年第4期,《小说选刊》2010年第9期选载。入选《2010中国年度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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