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典故”(中)
2014-10-23孙昌武
孙昌武
“小众”的用典
古典诗文基本是文人士大夫的创作。从根本说,这又是“小众”的艺术。据传白居易曾努力让自己的诗“老妪能解”。但那只是一种理想,表达诗人对普通民众的善意和关切。实在说来,今天许多即使是有相当学养的读书人读古文、古诗,不借助注解也难以完全明白。如果把阅读比喻为欣赏过路的风景,作品中的典故往往成为路上的沟沟坎坎。阅读时一面看原文,一面按标号找注解,麻烦不必说,也大大败坏了欣赏的兴致。但是另一方面,那些艺术技巧娴熟的作品,典故用得熨贴得当,把内容表达得含蕴深厚,意境完美,读者感觉不到刻意造作的痕迹,不得不让人击节称叹,又平添几分欣赏的乐趣。这样,使典用事的效果如何,又是作者和读者两方面的事。作者用得巧妙,还得读者有一定文化水平,能够理解、欣赏。
自古及今使用典故技巧纯熟的作者、作品很多。从文学史上第一位有名的大作家屈原到清末的龚自珍,许多卓越的作者都喜欢用典,善于用典。他们显然都刻意在这方面用工夫,取得的成就也令人赞叹。就诗歌创作说,有两个人,一位唐代的李商隐,一位明清之际的吴梅村,特别喜欢用典,而且用得出神入化。李商隐创作中的那些无题诗大量使用典故,主旨隐微难解,意境迷离恍惚,所以又有“只恨无人作郑笺”(元好问《论诗三十首》)的慨叹。典故成为破解这些作品的主要障碍。但是李商隐利用那些典故构成含蓄朦胧的意境,成为他的创作的主要艺术特征之一,让人推详、猜测,获得艺术享受。对这其间的奥秘,探索的人很多,他的诗可参阅的繁、简注本也很多,这里不拟讨论。下面看看吴梅村的诗,以《圆圆曲》为例。
吴梅村(1609—1672),名伟业,明末清初诗人,是历史评价上颇受争议的人物。他多才多艺,不仅工诗能文,词曲、书画亦无不精工,是明末江左文人的领袖。明朝灭亡后,他本来绝意仕进,隐居故里,但后来迫于清廷威压,到清王朝定鼎北京十年后的顺治十一年(1654),不得不应召出仕,遂玷污大半生英名。他的诗各体皆工,尤长于以时事入诗的长篇歌行。他的这一体作品,叙写生动,又深情绵邈,颇得唐人神髓,技法上则格律精严,辞彩华艳,特别是大量使典用事,巧妙精工,出神入化,成为他创作的重要特点和长处。典型体现他的创作风格和艺术水平的作品《圆圆曲》正特别精于用典。
这首长诗以叛明降清将领吴三桂与名妓陈圆圆在乱世中的离合悲欢情事为题材,据考(叶君远《吴梅村传》)作于顺治八年(1651)。其时清廷统治已经稳固,吴三桂受命镇守汉中,是在吴梅村本人尚未出仕的时候。吴三桂本是明末镇守东北边防的将领,李自成义军攻陷北京,崇祯皇帝自缢煤山,他投降义军,受命北上抵抗清军。行至河北玉田(今河北玉田县),获悉其父被捕、爱妾陈圆圆被李部将刘宗敏劫掠,遂叛变杀回北京,攻打李自成,夺取陈圆圆。这个乱世中翻覆逞强的将帅与名妓的聚散离合故事,一时间传诵人口,被吴梅村演绎成一首气势壮阔、丰赡富艳的长篇歌行,展现天崩地解的乱世中托命权豪的妇人的悲剧命运,给予权倾一时的叛将吴三桂严厉的讥刺诛伐。这篇作品在技法上长处多多,这里只讲善于用典一项。全诗七十八行,五百四十九字,限于篇幅,只节录开头五小节,以两句一联为单位,随文对用典加以解说:
鼎湖当日弃人间,破敌收京下玉关。
上句写崇祯皇帝弃市,吊死煤山,用黄帝在鼎湖乘龙升天传说,典出《史记·封禅书》;下句写吴三桂从山海关回师北京,讨伐李自成起义军。玉关,玉门关,指代榆关,即山海关。前者是“事典”,后者是“语典”。这一联起句把全诗情节置于国破巨变的局面之下;而比拟崇祯之死为黄帝升天,有怀念先朝的意味。
恸哭六军俱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
《周礼·夏官》上说“王六军”;”缟素”义为白色丧服,典出《管子·轻重甲》:“故君请缟素而就士室。”这一句是说明朝全军恸哭,为崇祯服丧。岳飞《满江红》的起句是“怒发冲冠”,这里变化为“冲冠一怒”;“红颜”指年轻美女,典出汉傅毅《舞赋》“红颜晔其扬华”。这里吴三桂“亮相”:与“六军”为国丧恸哭相对映,他“为红颜”弃守边关。而为一妇人被夺“冲冠一怒”,再让人联想岳飞的“怒发冲冠”,又形成鲜明对照。这一句一字千钧,定下吴三桂的千古罪案。
红颜流落非吾恋,逆贼夭亡自荒宴。
“红颜”承上,句法是所谓顶针格。“非吾恋”乃是虚饰语。“逆贼”指李自成,这样的用语当然表明了作者的政治态度。“荒宴”是说沉溺酒宴,典出宋颜延之《五君咏·刘参军》:“韬精日沈饮,谁知非荒宴。”这里是形容李自成入京后骄横恣意,沉溺享乐。
电扫黄巾定黑山,哭罢君亲再相见。
“黄巾”本是汉末农民起义军,此指代李自成军队;“黑山”,史籍所载非一处,大都指北方军事要塞。这里“黑山”用典是泛指。而作为“词藻”、“语典”,也是利用“黑”、“山”字面给人的印象。下句回应前面“非吾恋”,“哭罢君亲”,而把“君亲”放前头,然后再见“红颜”,表面上意在回护吴三贵在军事倥偬之际急切地会见陈圆圆,实意在讥讽。
相见初经田窦家,侯门歌舞出如花。
“相见”,又是顶针格,这里笔锋转而写陈圆圆。她本为苏州艺妓,时有外戚田宏遇 (?—1643?),是明思宗朱由检的田妃之兄,他曾将田妃供奉掖庭,田妃受宠,他被封为左都督。当初陈圆圆曾被田宏遇强行抢到京城,准备献给崇祯皇帝,后来几经周折,再回田邸,在田家宴席上被介绍给吴三桂,一见钟情,订约聘娶。这里上句“田窦家”用了西汉声势雄豪的皇戚武安侯田蚡和魏其侯窦婴典故。田宏遇也是外戚,也姓田,用来比况,用典天衣无缝。“侯门”承“田窦家”,典出范摅《云溪友议》里的故事:唐崔郊之姑有侍婢,与郊相恋。被卖与连帅,后与郊相遇,郊赠之以诗曰:“公子王孙逐后尘,绿珠垂泪滴罗巾。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这里叙写“如花”的美女沦落侯门,恰到好处地表明了陈圆圆的身份、处境。
许将戚里箜篌伎,等取将军油壁车。
“戚里”,指外戚聚居之处,典出《史记·万石张叔列传》:“于是高祖召其姊为美人,以奋为中涓,受书谒,徙其家长安中戚里。”这里“戚里”正好照应前面“田窦家”。箜篌,一种拨弦乐器,《史记》裴集解转引应劭说“武帝令乐人侯调始造箜篌”,所以“箜篌伎”指宫廷艺人,这是照应陈圆圆入宫的经历。“油壁车”是一种以油涂壁的华贵车子,典出《南齐书·鄱阳王锵传》:“殿下但乘油壁车入宫。”
家本姑苏浣花里,圆圆小字娇罗绮。
“浣花里”本是唐名妓薛涛在成都所居之处,用在这里切合陈圆圆的身份。“罗绮”本来是两种丝绸的名称,引申指服装华贵的女子,李白《清平乐》词有句:“女伴莫话孤眠,六宫罗绮三千。”这里写陈圆圆家住浣花里,小名叫罗绮,都是“语典”,实际是诗人自我作古的典故。
梦向夫差苑里游,宫娥拥入君王起。
夫差,春秋时吴王国君,宠爱越国范蠡所献西施,迷惑忘政,兵败笠泽即苏州太湖,亡于越国。“夫差苑”的名称也是自我作古。因为陈圆圆出身苏州,所以联想到春秋时期吴国故事。
前身合是采莲人,门前一片横塘水。
“采莲人”指西施,承上,用李白《子夜吴歌·夏歌》典:“镜湖三百里,菡萏发荷花。五月西施采,人看隘若耶。”横塘是古堤名,三国吴大帝时筑于建业(今南京市)南淮水(今秦淮河)南岸,晋左思《吴都赋》“横塘查下,邑屋隆夸”所述即其地;后来苏州西南亦有横塘。这里是写陈圆圆原本是青春的民间女子。
横塘双桨去如飞,何处豪家强载归。
“横塘”,又是顶针格。“豪家”,有钱有势的人家,典出《管子·轻重甲》:“吾国之豪家迁封食邑而居者……”此处指陈圆圆被外戚田宏遇劫掠。船“去如飞”,形容“豪家”的气势骄横。
此际岂知非薄命,此时唯有泪沾衣……
薄命,典出《汉书·外戚传下·孝成许皇后》:“妾薄命,端遇竟宁前。”
以上节取全诗开头的二十二句五个小节,从明朝灭亡写起,写吴三桂因为陈圆圆被李自成所夺,引领清军入关,然后回叙初次在田宏遇府上饮宴相见情景,再向前追述陈圆圆的出身和被田宏遇劫掠的经历。这一大段字数并不多,但所述情节从改朝换代的世事巨变到民间小女子的境遇,开合变化,配合以平仄声韵跌宕起伏的转换,展开一对特殊“情人”悲欢离合故事的序幕。以下,以人系事,叙述陈圆圆与吴三桂定情、身陷李自成变乱、与吴三桂再次相聚,直到追随降清的吴三桂进兵陕西的曲折经历。吴梅村选取这个翻覆无常的强悍将帅与美貌伎女的恋情故事做题材,不是搜奇猎艳,也不只是描写人物的个人悲剧,而是在明清易代社会剧变的广阔的历史画面中展现了两个具有传奇色彩的人物的交往与命运,表达对有权势的叛逆将帅的讥刺、痛恨和对不能掌握自己命运的弱女子的同情,遂成为中国诗史上辞情并茂的咏史名篇。
上面节录这一段写法的明显特征之一,就是用典繁密,几乎句句用典,而且用得极其贴切巧妙。一方面借典故来叙述故事,创造意境;另一方面又充分发挥典故的指代、比况、影射、象征、避讳、讽刺等作用,传达出诗人鲜明的爱憎感情。全诗读起来音情顿挫,典丽精工,情意绵邈,趣味盎然。当然,这是一篇典型的知识精英的创作,体现浓重的炫耀才情、炫奇斗异的意味。这类作品的创作者和接受者必然都是“小众”。没有相当文化素养、古典知识是不能读懂的,遑论欣赏。但是如果真的有能力,能够读懂,则可以体会诗人写作技巧的高超,得到高度美的享受。这也充分表明诗文创作中使典用事的作用和意义,同时其局限和弊端也就很清楚了。
不过从另外的角度看,随着读者文化水准的提高,后世会有更多的人能够读懂典故,欣赏作品。比如这首《圆圆曲》,到写出三百六十多年后的今天,就有越来越多的人作为文学经典来诵读。借助注解本,有一般阅读能力的人也能够欣赏,并通过欣赏作品接受艺术熏陶,增长知识。所以“小众”的范围又是在不断变化、扩展的,因而“阳春白雪”的“小众”作品的价值也是要充分估量的。
“用典”与“出处”
宋人“以文字为诗”,特别注重写诗用语要有“出处”。黄庭坚说:
自作语最难。老杜作诗,退之作文,无一字无来处。盖后人读书少,故谓韩、杜自作此语耳。古之能为文章者,真能陶冶万物,虽取古人之陈言入于翰墨,如灵丹一粒,点铁成金也。(《答洪驹父书三首》,《山谷集》卷十九)
作诗句要须详略,用事精切,更无虚字也。如老杜诗,字字有出处,熟读三五十遍,寻其用意处,则所得多矣。(《论作诗文》,《山谷别集》卷六)
如前面说过,所谓“出处”就是广义的“事典”和“语典”。黄庭坚写诗是宗杜的,杜诗确乎善于用典。如后来胡应麟在《诗薮》内编里说:
杜用事门目甚多,姑举人名一类,如“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正用者也;“聪明过管辂,尺牍倒陈遵”,反用者也;“谢氏登山屐,陶公漉酒巾”,明用者也;“伏柱闻周史,乘查似汉臣”,暗用者也……“并用”、“单用”、“分用”、“串用”等。
这里只举出用“人名”为例。杜甫才学博大深厚,写诗用典,手到擒来,浑然天成,乃是形成他诗风“沉郁顿挫”的一端。杜诗用典,和他对艺术技巧整体的追求一样,是为表达内容服务的。如果单单以拼凑典故为能事,这就是所谓“掉书袋”、“录鬼簿”,变成卖弄学问的文字游戏了。
诗文创作里大量使用典故是在晋、宋以降。前面提到的行文骈俪化,让使典用事更加盛行。诗歌则近体格律形成,严格声韵、对仗,更需要讲究使典用事。唐初编的几部大型类书,流传至今的还有《初学记》、《艺文类聚》等,其主要作用就是给写作提供范本和事典。例如《初学记》,列举出大量成对的词藻,正可供写诗作赋拿来使用。闻一多在《类书与诗》一文中曾说:“一首诗做到有了‘事对的程度,岂不是已经成功了一半吗?余下的工作无非是将‘事对装璜成五个字一幅的更完整的对联,拼上韵脚,再按上一头一尾罢了……我要说唐初是个大规模征集词藻的时期。”举个例子,苏味道的《正月十五日夜》诗: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游骑皆秾李,行歌尽落梅。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
正月十五是上元日,习俗举行灯会,这是描写首都长安灯会的诗,几乎句句用典。“火树”典出晋傅玄《庭燎》诗:“枝灯若火树,庭燎继天光。”写树上装饰灯火。“星桥”典出庾信《舟中望月》诗:“天汉看珠蚌,星桥似桂花。”指天上银河。所谓“铁锁开”,形容地上的灯光亮彻天空,银河都隐没了。“暗尘”、“明月”两句也可寻出处,但如上所说,这算是一般的词藻。“秾李”本义是美丽的李花,用来形容美女,典出齐王融《永嘉长公主墓志铭》:“作仪阿媛,取俪汉妃;相金陋质,秾李惭晖。”描写这位公主美貌赛过“秾李”的光华。“落梅”指汉乐府横吹曲《梅花落》,《乐府诗集·横吹曲辞四·梅花落》郭茂倩题解:“《梅花落》本笛中曲也。”隋江总《梅花落》诗有句:“长安少年多轻薄,两两常唱《梅花落》。”这两句写贵妇人骑马游行,街市上舞乐骈阗。最后写担任都城警卫的金吾卫不再“禁夜”,钟漏不再催人,人们彻夜狂欢。选唐诗,这一篇往往入选。这首诗描写唐王朝建立统一大国的兴盛繁华,还不算是空洞雕饰的恶例。从组织结构看,全篇正符合闻一多所说的写法。
前面说过,李商隐善于用典。比如他的那些“无题”诗(有些以诗的首二字为题,等于无题),利用典故来创造迷离惝恍的意境,成为诗歌艺术的精品。不过他也写了些堆垛典故、意趣寡然之作,如下面这首《泪》,引录如下,把所用典故注在括号里:
永巷长年怨绮罗(《三辅黄图》:“永巷,宫中之长巷,幽闭宫女之有罪者。”),离情终日思风波。湘江竹上痕无限(《博物志》:“舜之二妃,舜崩,二妃啼,以泪挥竹,竹尽斑。”),岘首碑前洒几多(《晋书·羊祜传》:襄阳人怀念羊祜,在其平生游憩之所立碑,望碑者莫不流泪,杜预称“坠泪碑”)。人去紫台秋入塞(用汉昭君出塞和亲典,“紫台”指宫城),兵残楚帐夜闻歌(用楚霸王兵败夜闻汉军四面楚歌典)。朝来灞水桥边问(灞桥在长安东,当时是为送别场所),未抵青袍送玉珂(“青袍”指寒士,没有官位者服青袍;“珂”指马笼头上的装饰,“玉珂”指代远行人)。
这首诗咏泪,纯用事典构成:写幽闭宫女的泪、送别长征的泪、思念丈夫的泪、感念恩德的泪、异域思乡的泪、兵败绝望的泪,最后一结,说这些流泪的悲伤都不及失意仕子送别知心友人的凄苦难耐。这里用了六个典故,全不搭界,不能构成完整的意境。李商隐大半生客寄沦落,如此写他个人的体验、悲情,还算有些意义(这首诗有人以为是送别被贬黜的李德裕的,为另一解)。再来看宋人杨亿模仿他所作同题诗,就如同意趣寡然的文字游戏了。下面同样在括号中注出典:
锦字梭停掩夜机(《晋书·窦滔妻苏氏传》:“窦滔妻苏氏……善属文。滔苻坚时为秦州刺史,被徙流沙,苏氏思之,织锦为回文旋图诗以赠……词甚凄惋。”),白头吟苦怨新知(《西京杂记》:“(司马)相如将聘茂陵人女为妾,卓文君作《白头吟》以自绝,相如乃止。”)。谁闻陇水回肠后(古乐府《陇头歌辞》:“陇头流水,鸣声幽咽,遥望秦川,心肝断绝。”),更听巴猿拭袂时(《水经注·江水》:“每至晴初霜旦,林寒涧肃,常有高猿长啸……故渔者歌曰:‘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汉殿微凉金屋闭(汉武帝小名阿娇的陈皇后失宠,当年四岁时曾说若得到阿娇“当作金屋贮之也”),魏宫清晩玉壶欹(魏文帝宫人薛灵芸被选入宫,以玉壶盛泪)。多情不待悲秋意(宋玉《九辩》:“悲哉秋之为气也……”),只是伤春鬓已丝。
这是对李诗机械的模仿。宋初的杨亿、钱惟演、刘筠等人都是宫廷高官,在朝作诗唱和,辑成《西昆酬唱集》,意思是他们如仙人在昆仑山上优游酬唱。这些人不会有什么深刻生活体验,写诗追求华词丽句,堆砌辞藻。他们刻意模仿李商隐,只能得其皮毛。当时优人做戏,也拿他们开玩笑,刘攽的《中山诗话》记载:
祥符、天禧中,杨大年(亿)、钱文僖(惟演)、晏元献(殊)、刘子仪(筠)以文章立朝,为诗皆宗尚李义山,号“西昆体”,后进多窃义山语句。赐宴,优人有为义山者,衣服败敝,告人曰:“我为诸馆职挦撦至此。”闻者欢笑。
上面引录的一首,就是这一派作者“多窃义山语句”的典型例子。同题诗现存还有杨亿、钱惟演、刘筠各两首。这些诗是都罗列互不相涉的事典,作无病呻吟,至多只能表现作者的记忆和拼凑功夫。
惠洪《冷斋夜话》里说到“换骨夺胎法”,也是引用黄庭坚的话:
山谷云:诗意无穷而人之才有限,以有限之才追无穷之意,虽渊明、少陵不得工也。然不易其意而造其语,谓之换骨法;窥入其意而形容之,谓之夺胎法。
这里所谓“换骨”,是用古人之意而自创新词;“夺胎”则是利用陈语来表达己意。黄庭坚的诗歌创作有其艺术成就,无庸赘述。但如此单纯在使典用事上花样翻新,则是艺术追求上的偏颇了。
清代沈义父的《乐府指迷》里对写词提出要求,有一条谓“说桃需用‘红雨、‘刘郎等字,说柳需用‘章台、‘灞岸等字,说书需用‘银钩等字,说泪需用‘玉筯等字,说发需用‘绿云等字,说簟需用‘湘竹等字,不可直说破”,四库馆臣批评说:“其意欲避鄙俗,而不知转成涂饰,亦非确论。”这种“不说破”而滥用典故,就是所谓“掉书袋”以炫博学,王国维直斥说:“古今类书具在,又安用词为耶?”
(作者单位:南开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