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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黄景仁《夜坐写怀》

2014-10-23蒋寅

古典文学知识 2014年5期
关键词:散曲乐府袁枚

蒋寅

袁枚晚年有《记得》诗云:“记得儿时语最狂,立名最小是文章。而今八十平头矣,犹为文章镇日忙。”中国古代文人从来没有甘于以诗人终老的,只有到政治前途彻底无望后,才会转而思考文学于人生的意义。在这方面,杜甫正是一个最典型的,同时也是最早的先例。杜甫在漂泊西南、彻底绝望于仕途的晚年,不得不思考“文章千古事”,做好将自己的人生定位为诗人的心理准备。这在唐代是很特殊的,如果不是他的性格和遭际,如果不是室家之累,或许不至于如此。唐代毕竟是最适宜文人生活的时代。后来情况便不同,文人的出路越来越窄,到科举成为出仕唯一途径的明清时代,像黄仲则这样的“清才”(袁枚《哭黄仲则》“叹息清才一代空”),一个只爱做诗而不愿钻研八股文乃至经学的青年,哪还有什么出路!

乾隆三十六年(1771)春,二十三岁的黄仲则受聘来到沈业富太平知府幕中。当时幕中人才济济,但多为学者,仲则似乎只与汪中较相得,常偕游酬唱,其他人殊少往来。尽管他也为沈业富所礼遇,但心情总不舒畅,诗中每有一股挥不去的抑郁。这首《夜坐写怀》很能显示他当时的心境。

白日长吁静夜歌,飞扬慷慨欲如何?四休愿只饱休足,三上吟偏枕上多。相对无猜惟酒盏,等闲难著是渔蓑。作诗辛苦谁传此,一卷空宵手自摩。

仲则自幼体弱多病,显然睡眠也不是很好,诗中常出现中宵不寐的情景。看看此前写作几首诗,《夜坐怀曹以南》言“林深屋古萧无人,游子彷徨坐中宿”,《对月咏怀》言“飘萧舞袖动中宿,愡恫酒悲生半酣”,《十六夜》言“苦吟动辄兼长夜”,我们对这里的“白日长吁静夜歌”也就不用诧异了。白日长吁的抑郁,正是中夜长吟的素材,而且独处无俦,白日被压抑的情怀遂汹涌起来,甚至脱口要吟出杜甫咏李白的“飞扬跋扈为谁雄”。但他骨子里终究少那一分慷慨豪迈之气。是啊,虽然他毕生景仰太白,自居为太白千载下知音,可他在现实中何尝看到过一点像太白那样成功的希望呢?一个太多悲观感觉的人是慷慨不起来的,于是“飞扬跋扈为谁雄”的慷慨就变成了有气无力的“飞扬慷慨欲如何”!

首联两句既定下基调,以下就再难振作。颔联用两个典故组成一对“当句对”,即上句“四休”对“饱休”,下句“三上”对“枕上”。前者承“飞扬”句,用宋黄庭坚《四休居士诗序》:太医孙昉,字景初,自号四休居士。山谷问其说。孙笑曰:“粗茶淡饭饱即休,补破遮寒暖即休,三平二满过即休,不贪不妒老即休。”山谷曰:“此安乐法也。”这里意取自足而适见消沉。后者用宋欧阳修《归田录》卷二:“余平生所作文章,多在三上,乃马上、枕上、厕上也。盖惟此尤可以属思尔。”照应了首句的“静夜歌”,总之是无聊人语。颈联将意思推开,省思当前的境遇:无猜者唯酒盏,则知尽人咸有猜忌;难以轻易退隐,则见生计全无着落。然则正如前人所说,“进德智所拙,退耕力不任”(谢灵运《登池上楼》),进退失据。于是他就像对仕途感到绝望的杜甫一样,思考起诗歌对于人生的意义来。或许自己也只能以诗人了此一生了,自己人生的全部价值就全在这一卷诗而已。想透这一层,手上这卷诗稿顿时变得异常重要了,仿佛成了决定作者的人生价值、装饰他惨淡人生的美丽光晕。

二十三岁的黄仲则,竟在如此年轻的岁月便省悟了杜甫直到晚年才明白的问题。时间最终证明他的预感是对的,这个世道没有他的路可走。

一旦想清楚这一点,又一个严峻的问题就摆在面前:呕心沥血写作的诗稿,将靠谁传播于世呢?像诗古文这类没有市场销路的作品,没有书坊愿意刊印,只能自己出资或靠别人捐助才能梓行。即便在雕版印刷十分发达的清代,这也是非常高昂的费用,连王渔洋这样的达官都难以承受,渔洋诗集全都是门人刻印的。以仲则一介寒士,刻印诗集不能不说是一个可望而不可及的奢念。夜深坐久,仲则不觉思虑得很远,而越思虑就越觉得无望。“一卷空宵手自摩”,将那自怜复自失的惘然情态逼真地刻画出来。其艺术表现得力处全在一个“空”字,空宵突出了手摩挲诗卷这细微的动作,凝聚了作者对诗作全部的钟情与无奈。

(作者单位:中国社科院文学所)新书架

《散曲丛刊》(3册)

本书为研究古代散曲学的开山之作,任中敏先生精心搜集了元明以来的散曲选本凡12种,其中元人选本2种:杨朝英《阳春白雪》、胡存善《乐府群玉》;元人专集4种:马致远《东篱乐府》,乔吉《梦符散曲》,张可久《小山乐府》,贯云石、徐再思《酸甜乐府》;明人专集5种:康海《沜东乐府》、王磐《王西楼先生乐府》、冯惟敏《海浮山堂词稿》、沈仕《唾窗绒》、施绍莘《花影集》;清人总集1种:朱彝尊等《清人散曲选刊》;另有任氏自撰曲学著作3种:《作词十法疏证》、《散曲概论》、《曲谐》。这些著作多从元明以来的别集、曲选、笔记中搜集而来,广罗众本,校其异同,辑佚辨伪,有散曲集大成之性质。原书为仿宋版,无标点。本次整理,采用横排版式,加以新式标点。并对原文字句作了校勘,以“今校”的形式补其初版讹误与未备。

凤凰出版社2013年3月出版任中敏编著曹明升点校《随园诗话》关于舒瞻《偶占》诗朱则杰袁枚《随园诗话》卷七第八十则,全文如下(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

同年舒瞻,字云亭,作宰平湖,招吾乡诗人施竹田、厉樊榭诸君,流连倡和,极一时之盛。同时杭郡太守鄂筠亭先生,亦修褉西湖,名流毕集,各有歌行。临去时,布衣丁敬送哭失声,云亭偶成一首云:“芳草青青送马蹄,垂杨深处画楼西。流莺自惜春将去,衔住飞花不忍啼。”鄂公《修禊序》云:“诗者,先王之教也。……山水清音,此邦为最。……无与合之则调孤,有与倡之则和起。余安得拘俗吏之规规乎?此拟兰亭之所由作也。”呜呼!似此贤令尹、贤太守,何可再得?(鄂公名敏,上改名乐舜)

按舒瞻为正白旗满洲人,与袁枚同为乾隆四年己未(1739)进士,曾官浙江桐乡、平湖、山阴、海盐等地知县。乾隆十一年丙寅(1746)闰三月三日,杭州知府鄂敏(筠亭其字)举行“西湖修禊”,并辑为《西湖修禊诗》,其中确实同时有“知桐乡县事满洲舒瞻云亭”和“布衣钱唐[塘]丁敬龙泓”(分别为第二十七人、第十九人,见台湾新文丰出版公司《丛书集成续编》第224册)。但是,舒瞻“临去时”,丁敬是否果真“送哭失声”,我们无法印证;而把舒瞻“偶成一首”当作当时劝慰丁敬的作品,这一点却是错误的。

舒瞻有自撰诗歌别集《兰藻堂集》凡十二卷。该集过去笔者未见,现今已经影印入《清代诗文集汇编》第316册,所以取阅相当方便。其内部作品,既不分体,也无明确编年。但每卷一个小集,大致按照生平经历命名,总体上仍然有一个时间上的顺序。上引“偶成一首”,见于卷一《赏音初编》,原题《偶占》,正文仅第三句“自惜”原作“似惜”。而“西湖修禊”之作,见于卷二《栖桐小草》,题为《闰上巳西湖修禊,效兰亭体,赋四言、五言各一首》(文字仅第一首起句“湖平镜静”,《西湖修禊诗》“镜”作“境”)。由此可见,所谓“偶成一首”,显然是舒瞻早年在北京所作(其前后诸题多写北京风物),而绝非“栖桐”期间为丁敬而作。也就是说,该诗与“西湖修禊”,不存在任何关系。至于后来舒瞻屡次返京,丁敬是否有过“送哭失声”的情况,自然更加无关了。

笔者学生,曾两次引及袁枚该条诗话中的“杭郡太守鄂筠亭先生”至“临去时,布衣丁敬送哭失声”一段文字。一是2003级硕士研究生郑幸同学的学位论文《丁敬研究》,附录之一《丁敬年谱简编》,“乾隆十一年丙寅(1746)”条叙及“西湖修禊”时,据以概括为:“修禊毕,送舒瞻离去,痛哭失声。”(浙江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6年)这本身应该不算错误。二是同年级本科钱敏同学的毕业论文《鄂敏辑〈西湖修禊诗〉考论》,发表时改题《杭州知府鄂敏与〈西湖修禊诗〉》,其第三部分《乾隆丙寅西湖修禊诗会》末尾在引用时没有顾及前后语境,结果误把“临去”之人当作了鄂敏(见《杭州研究》2007年第4期)。而笔者当时,居然也没有发现。现在回想起来,的确难辞其咎。不过,也正是因为这个分歧,所以才引发笔者对舒瞻该诗的关注,想起要去查核他的诗集。

附带关于舒瞻,其生年不详,谢世时间则已故袁行云先生《清人诗集叙录》卷二十六“舒瞻”条,已据张云锦《兰玉堂诗续集》卷一《哭海盐大令舒云亭先生四首》之一第六句“何堪除夕赋招魂”自注“先生殁于丙子腊月廿九”,考得为“乾隆丙寅[子](二十一年)腊月廿九”(文化艺术出版社1994年8月第1版,第1册第917页;原诗已录在同书卷二十七“张云锦”条,见第2册第964页)。如此换算作公历,即1757年2月17日。某些著作或在农历年份上失误,或在公元年份上标为“1756”,均未妥。

(作者单位:浙江大学传媒与国际文化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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