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性格是个悲剧
2014-10-22
南都周刊:新闻说斯皮尔伯格看完《归来》后哭了一个小时,他有没有告诉你被什么感动了?
张艺谋:那天我还挺感动的,他93岁的老父亲身体不太好,他陪着去医院了,后来还好没什么大问题,他专门赶回来在他的工作室看片子。看片子我没陪着,在工作室等他,片子放完他一个人推门进来,两眼红红的,手里拿着一团纸,纸都湿的,就是干了湿、湿了干了揉的那样儿。他见面就跟我说,因为我也不懂英文,大概是这样的话,“我一直在哭,非常感动”等等,大概就是这样。
南都周刊:也许有点触景生情,赶上老父亲这个事了?
张艺谋:我觉得不是这个原因,他自己看来很喜欢这个片子,他说了半天呢。他大概是对这种家庭、这种艰难环境下人的命运很有同感,他们家族也是犹太人嘛。
南都周刊:前阵子我也看哭了,包括史航也是,《归来》怎么就成了一个超级哭片?
张艺谋:成了一个催泪弹(笑),我觉得可能很多人是有感而发,实际上它不是一种表面的催泪,应该是那种历史沉淀之下人的命运的一种共鸣。很多人可能越是有经历,越会这样子吧。
南都周刊:我是把它當作一个家庭伦理片,看片子的时候在想我自己的父亲母亲。
张艺谋:也可以这么看。歌苓那么厚的一个小说,我拿过来,从结尾开始拍它,架构一个新的故事,要把那么厚的长篇小说,浓缩到一个故事中,所以当时就想了两个方向,一个方向就是人物的悲欢离合的故事,要叙述得很清晰,希望首先能在这个故事层面上吸引人,然后又希望通过点点滴滴的细节折射背后那些漫长的历史。
南都周刊:这也是我想问的一个问题,从“文革”开始往后推,讲后“文革”时代,它是从艺术本身考虑,还是从审查方面的考虑?
张艺谋:审查方面是不言而喻的,什么能拍什么不能拍,其实大家这么多年来都了解,你也不用去挑战某种东西。主要是从艺术角度,因为我们反复谈过这个问题,如果我们再拍“文革”题材,是不是还会像三十年以前,只是在血泪控诉,在忆苦思甜,在伤痕,我们一定不会满足。我常常这么问,再过20年、30年,还有年轻导演对这个故事感兴趣的话,他的角度一定又不一样。所以这就是,任何重大的历史时期,民族所走过的道路在反复的吟唱中,都会找到自己感兴趣的旋律,所以这就是艺术。所以我们用这种方法拍,我自己觉得就是想创造一个新类型。
南都周刊:有一个观点说,《归来》跟《活着》《霸王别姬》,包括《蓝风筝》,应该是一拨儿的,但我感觉从《苦恋》《芙蓉镇》《活着》《霸王别姬》到《归来》,也许是一种前后继承的关系。
张艺谋:我认为你说得对,我其实是有意这样做的,希望有新的变奏。因为我们一直在重复一种东西,在美学观念上,一直重复一个东西是很无能的。你总是希望它有不同的东西,就像二战的题材,至今拍,可能再过一百年,它一定是不同的东西。
南都周刊:上世纪90年代是中国艺术电影的一个高峰,你曾说现在也是一个很好的时候,指的是哪方面?
张艺谋:我指的是商业环境。
南都周刊:《归来》这样一个片子,放在当下商业环境中反倒有些孤独。
张艺谋:对,有点逆潮流吧,就是希望坚持自己喜欢的东西。在这样一个商业大环境中,大家欢欣的同时,我们也注意到某种担忧,某种忧虑,可能在精英群体中经常讨论,就是中国电影的人文价值、思想内涵缺失。所以我自己也是想力所能及地拍一个这样的东西,一个是在美学上有新的尝试,新的类型;第二个也是想在逆潮流而动,扮演一个另类,这个另类也许会有自己的价值吧。
南都周刊:当初拍《英雄》的时候就引领了一个潮流,现在又把自己开创的潮流否定了。
张艺谋: (笑)对,那时候其实是又一种另类。现在差不多也是这样。
南都周刊:我发现陈道明的表演是非常杰出的,而且跟他以往的表演区别很大,他以前有点夸张,你这次怎么让他做到特别隐忍的?
张艺谋:道明是个很有经验的演员了,而且自己也能做到张弛有度,我觉得演员演得好和坏是导演的问题,导演是演员的一面镜子,这个镜子凹凸不平对面就凹凸不平。我和道明进行过仔细的切磋,讲过我的观点,讲过这种内敛式的方法,和中国传统式的表演方法,而不是港台式的方法。我觉得我们现在的表演,港台化很严重,有点像我们主持人的港台腔。
南都周刊:表演上的港台腔?
张艺谋:主持人的港台腔,歌手的港台腔,现在表演也有这个,非常 “演”,好像取宠观众很重要。道明有一点非常好,他在现场常给我提供很多种不同的类型,也有你说的这种类型,他能够演三四遍,都不一样。我自己在剪接台上,只选择最不演的那一条。我跟道明说“道明,我剪你的所有镜头,用的是你最不演的那一条。”他说:“是吗?”但是后来看到很多评论,他就很高兴,他说反正导演你选择,就是你的判断。我选的就是他最低调的表演。
南都周刊:巩俐演得也非常好,章子怡是刚获了一个金像奖啊,这两位是不是你发掘的女演员里面最出色的?
张艺谋:最有出息的、最有成就的,她们两个首先都是好演员,也都是天生做演员的料。巩俐就不用说了,现在已经是中国演员顶峰上的、尖儿上的一个代表了,也是最有国际影响力的了。章子怡是一直很努力、很刻苦,我也看到她的宫二演得很努力。其实所有的演员,都应该有这样一份进取心,孜孜不倦的,不管外界怎么议论,一直在表演问题上对自己严格要求,这种精神是非常值得肯定的。
南都周刊:《归来》里的那个小姑娘,演技先不论,视觉方面也特别美。你如果不当导演会是一个非常出色的星探,你用什么标准去判断他们的美?
张艺谋:哈哈,也许吧。这也许是我自己的一个长处,我没有认真总结过。也许是我做过摄影师,我常常是有一种镜头眼光,也就是我看演员的时候,往往很快就能判定她能怎么拍,能不能拍出来,这跟你平常在生活中看不太一样,我能感觉到这人能不能拍出来。拍出来很重要,就是我们俗话讲的演员有没有“镜头缘儿”,很重要,不是大美人有镜头缘,有镜头缘的未必生活中出彩。
南都周刊:《活着》1994年获得了戛纳的评审团大奖,到现在二十年了,中间没得什么大奖,如何评价你这二十年?失落的二十年?
张艺谋:戛纳很多年没去了。我自己认为不是失落,是大的环境变了,我们个人没有那么大的能量去开辟一个新天地。也就是说即使当年不是《英雄》也可能有另外一个“英雄”、“狗熊”出来,突然掀起中国的大片热潮。它就是时间到那个点了,全民、全社会乃至整个世界进入相对商业化的一个背景。你看吧,这么多年,也不光中国,全世界的佳作并不多,好莱坞一统天下。人类历史就是在进入相对稳定,只有局部有恐怖战争的情况下,离开苦难之后,大概都庸俗了吧。
南都周刊:所以史诗电影之类的稀少了,反倒伊朗导演挺出活儿。
张艺谋:苦难之后的总结,通常会有力作,对,伊朗导演确实很出活儿。我自己想是大环境,还有一个 ,其实我自己这么看,是双刃剑吧,我也愿意去拍商业电影,因为我觉得,既然环境是这样的,也不是有意的,我本身也喜欢看动作片。所以我就愿意去尝试,两条腿走路。
南都周刊:有个名字绕不开,张伟平,抛掉个人恩怨,你有没有总结过这段合作的得失?
张艺谋:是我自己不想提这样的话题,我只是认为在那个时期,主要是大时代。其实我反倒认为《英雄》是江志强创造的。我跟你讲这过程吧,我一直是打算拍一个动作片,我很喜欢,结果等我把剧本攒好了,李安《卧虎藏龙》出来了,所以我想放弃,但是我只是觉得可能对不起自己,就想拍一个小格局的。结果有次见江志强,我说你给我推荐一些武术指导,他就跟我说:“你要不要李连杰拍?”
南都周刊:李连杰他们都不是计划内的?
张艺谋: 不是。他问我,你要不要李连杰?还有梁朝伟、张曼玉?我说“啊!那得多少钱?!”他说没关系啊,咱们可以出啊,能挣回来。我说能挣回来吗?他说现在市场很好啊。
南都周刊:你那时候对市场还没概念?
张艺谋:完全没概念。他是《卧虎藏龙》的操盘手,他完全嗅到了当时《卧虎藏龙》之后世界市场的一个需求,是他给我的这些人,他去谈的,签的约,最后一下子就搞大了。比如我说要“五十匹马”他说“一百匹”。最后就变成一个大片,他当时也没想大陆是不是新时代到来,他只是认为在海外能把这个钱收回来。没想到启动了国内市场,这是个意外。
南都周刊:你原来说过作为一个导演不能让投资人赔钱,有没有过赔钱的?我感觉可能 《活着》得赔吧,因为被禁了。
张艺谋:不过《活着》海外还是可以的,而且《活着》成本不高,所以海外最少持平了吧。
南都周刊:《金陵十三钗》呢?
张艺谋:《十三钗》绝对没有亏。
南都周刊:它的投资是6亿吗?
张艺谋:那绝对不是6亿的制作,那是一个宣传。怎么可能6亿,我们太知道了,一两个亿。
南都周刊:《金陵十三钗》我当时感觉,只差一步就到一个特别好的作品,差一口气,到底差哪了?
张艺谋:那口气,我非常清楚,就是一个定位,当要求电影挣钱的时候,会差那口气,就是当时一定要求这个电影挣钱。如果这个定位说不要求电影挣钱,把他拍得艺术和纯粹一点,那一口气就续上了。
南都周刊:被资本给办了。
张艺谋:等于是,你现在说这个《归来》,没有要求这个电影挣钱,你就可以拍得纯粹,这个是会影响导演创作兴趣的,从最初就影响。
南都周刊:导演不能抵制或抵抗吗?
张艺谋:很难,人都有很多难言之隐,有很多所谓过不了的人情,人情世故,中国人大概就是这样子,再加上还有我的性格。我倒是很佩服王家卫的性格,我觉得王家卫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建了组打草稿,我天,大组都建起来了打草稿,拍了两个月可以不要,我就很佩服王家卫可以把一切撂到后头去,管你挣钱不挣钱,管你演员骂不骂,管你对得起对不起谁,我就是要这口。
南都周刊:这跟他的性格有关系,很少有导演做到他那个。
张艺谋:我觉得我的性格做不到这个,也不能强迫自己装。我如果是他这个性格我可能就会少很多骂声吧,就不顾一切。其实你要从艺术的角度来说,似乎是应该不顾一切,心中爹娘都不认,就是艺术,当然能做到这个的没几个人。我不是那个性格,算是个悲剧吧。
南都周刊:你曾经批评过影评人,说中国缺乏独立的影评人,你心目中的獨立影评人是什么样子的?
张艺谋:我心中的独立影评人应该就是像美国这种评论界的情况。当然他是兼职的,靠影评养活自己太难了,他应该脱离开利益集团,他不能做代言;第二个他是笔耕不辍的、勤奋的,长久建立起一种清廉的、脱离利益集团的、独立的江湖地位,而且有了权威性,他就会影响到所有的东西。《纽约时报》、《洛杉矶时报》一个拇指向下的手势马上影响所有票房,大老板们、六大公司也战战兢兢,说谁谁谁写了一篇骂的,导演演员都战战兢兢。他真的有这个江湖地位。我认为这个江湖地位首先是脱离利益集团的,另外不是以此为谋生的,有长期的独立见解,敢仗义执言,还得是一批人,从一批人堆出一个塔尖来,弄几个大师,牛逼的。这局面就行了。
南都周刊:得有基层一批独立影评人,然后从里边出来几个大影评人。
张艺谋:得先有量,最后有几个大师级的搁在这儿,谁的账都不买,就是为艺术,就是个人观点。我们这边的影评人首先被利益集团就瓜分了,拿人手短,吃人嘴軟嘛,所以没有办法形成这个。独立,长期独立,在老百姓心中建立江湖地位,何其难啊。所以美国那几个大的独立影评人去世的时候大家都表示敬意啊。那很厉害啊,那地位可不是一般人能达到的。
南都周刊:前段宋丹丹跟编剧宋方金论战,宋丹丹说这个剧本太烂我就不按剧本演,宋方金说她完全不尊敬编剧,如果你来断案你会站在谁那边?
张艺谋:我觉得不用上升到行业对立,两种情况都会发生,一种情况就是说编剧的东西不好,在现场演员改了很多,攒出一个像样的,这个情况也不少;还有一种例子人家编剧写得挺好,给人改得乱七八糟,所以两种例子都有。咱也不是各打五十大板,俩都是我的朋友,我都认识,其实还是中国缺乏规范化的创作环境,还在发展中,这都是有可能会发生的事情。
南都周刊:中国这两年流行起了演员中心制,演员可以当导演可以搭班子,可以改剧本,这个方向你觉得科学吗?
张艺谋:我最近不是要忙活下一个电影吗,在跟美国方面进行交流,我刚在美国做了大量的跟一流的创作人员见面的、面试的工作,已经面试几十个人了,都是第一流的。我注意到,他们是制片人制,导演是归艺术家范畴的,但制度是制片人制。比如说我们这个项目有一个大制片人,我不说是谁,他是要事事过目的,而且我要随时向他沟通。
南都周刊:他有剪辑权吗?谁是最后拿剪子的很关键。
张艺谋:谁拿剪子那要看最后订合同。制片人是投资老板任命的,我发现他们的制片人真的是非常全面,他从给你谈剧本开始,每个环节都通,一直到我面试。我要面试5个美国最好的摄影师,他全能给你找来坐在这让你面试,这很厉害吧。在这个环境之下,当然有明星制度。他们也很开玩笑说,张导你选演员,要我们几个大腕,没问题,能给你找来,但是大腕一来,你必须接受这个电影变成一个明星电影,这是第一;第二你必须接受一切事情要围着这个明星,他一进来就会改变。
南都周刊:这就是规则。
张艺谋:对,规则。我觉得好莱坞的一些大明星,也一定是有他们的一些规则吧,演员人都非常好,很尊重艺术,而且很愿意跟你合作,他也不会太越位,但是也有一部分是相当有特权的。所以他们就是车走车路,马走马路,目前我见的是创作人员,演员还没见,但是我见了最好的选演员的副导演。
南都周刊:选演员的副导演?
张艺谋:对,专门选演员的,人家选演员是一个行业,有经纪公司,我见了好几位,太专业了。还有台词副导演,很专业。我见了很多他们的行业,都是分得很细,大家心态都很健康,很有意思。
南都周刊:那样其实导演省心,远比在国内省心。
张艺谋:当然。人家制片人都给你安排好了,我就当导演就行了。他是个大管家,他给你在这儿洗牌、和泥,你就做好你的事情,人家对你还有充足的尊重,你比如说给你三家最棒的电脑特技公司,我全部飞去,加拿大、新西兰,我全部飞去看。特效总监会给我建议,但是最后人家会问,“导演,你定一家”“你喜欢哪一家”,你会觉得做导演很权威,被尊重。你会发现,这是规矩,是健康行业的规范。
南都周刊:我们经常说中国电影的尺度跟他们有差距,到最后发现最大的差距是规则,是机制。
张艺谋: 就说到演员和编剧的吵架,也是没有好的规范。规范了以后大家各说各的,谁都不会冲撞了谁。
南都周刊:问一个高大上的问题,我们经常会说普世价值,电影的普世价值到底是什么?
张艺谋:电影这种形式,它从一百多年以前诞生开始,就决定了它是一个杂耍性质出来的,是杂耍加技术产生的东西。只有一百多年历史,比文学、戏剧、绘画、音乐等等晚很多,但是它影响力很大,而且它至今脱离不了大家对它的娱乐性的要求。电影的普世价值,我自己认为它更要求通俗易懂,你刚才讲的这些主题都没问题,自由啊、生命啊,爱情啊,英雄啊,真善美都没问题,但是通俗易懂是对电影的基本要求。第二个就是要求生动、感人,这个特别难。你不生动感人,你那普世价值再正确也还是个垃圾。
南都周刊:甚至有的像街头艺术、先锋艺术,专门带给观众不适的反应,但电影要是有不适的反应就不行。
张艺谋:行为艺术、绘画各种东西,根本不要求生动感人。你看行为艺术,它就是要求怎么把观念阐述清楚就完事,你爱欣赏不欣赏,就一句话,去你的。电影就不行,你不生动感人,你别“去你的”,你自己就被去了。电影的影响力如此广泛,人家别的艺术都妒忌,一夜成名天下知,但人家随时也可以抛弃你。你清高,只思考,还真不行,挺难。所以全世界每年能做到雅俗共赏的佳作非常少。
南都周刊:李安的作品在这一点算是结合得比较好的。
张艺谋:李安是一个了不起的例子,他也是我的老朋友,李安这个人坚持得好,他坚持的东西是值得我们学习的。首先我觉得他不着急,其次我觉得他温文尔雅、肉肉的、磨磨唧唧的,一直坚持,一直坚持,所以呢,挺好,我觉得他挺好。
南都周刊:李安能在家炒6年菜,写6年剧本,很少有人能耐得住。
张艺谋:李安所取得的成就我觉得也是华人导演仅有的一位吧,游走于两个语言体系,两边都认可,尤其是国内知识分子,非常高看,成為一个样板。我常常被当成李安的对立面拿出来,所以我就觉得国内知识分子更高看他(笑)。我觉得很不容易,也许没有后来者。
南都周刊:你的偶像黑泽明导演好像也面临过很多的困境,他的《罗生门》在日本得到很多恶评。
张艺谋:每个人都有很多困境,日本国内批评黑泽明说他暴露日本的落后和愚昧,说他甚至钱都是外国人投资的,“出卖日本民族精神”。跟《红高粱》得到的评价标准都一样。黑泽明是典型的墙内开花墙外红的例子,直到到了晚年日本舆论界才接受他,去世的时候大家给予高度评价,那不也晚了吗。
南都周刊:可能斯皮尔伯格、卡梅隆好莱坞大导演都是他粉丝,日本人才觉得看来他真的很厉害。
张艺谋:我都是他的粉丝,他是了不起的。我跟你说,就是黑泽明发明的拖刀跪跑啊,我们叫“倭寇式跑法”,拖着刀,跪着,那种在树林里“嚓嚓嚓”那种跑,那到现在都是标志,挺厉害的。
南都周刊:现在我跟你交流的时候觉得你是平常人,但在公众心中你又是一个反差很大的形象,你自己有感受到吗?
张艺谋:你说的这个我能想到,因为很多人跟我走近以后也有这样的感慨,我也不知道,也许就是这样吧,所有人都是这样的。大部分人都是通过想象、通过宣传来看你,我觉得这很正常。
南都周刊:这个跟你习惯于沉默,不解释,是不是有关系?
张艺谋:对,有关系,沉默不解释也不是要装什么,是我个人性格吧。过去因为出身不好,狗崽子,爸爸他们这一代都是国民党黄埔军校军官,长期受压;在“文革”期间,就是很自卑,无出路,绝望,孤独,再加上性格不爱说话,我是现在当导演话多了。所以就长期的这种成长经历,使我忍耐力超一流。
一般来说,对于所有外界的说法,我都是采取抱元守一,不应答不说话,硬着头皮。其实有很多别人对你的误会,有时候让你也很苦恼。别人说要不你出来说两句,我都说“算了”,就一句话“算了”。最后别人一看整个就是一个狗肉上不了席,也就算了不劝你了。长期形成这样一种退缩的,我自己认为就是“鸵鸟政策”。久而久之,许多东西就以讹传讹,成了定论,否则你怎么不出来说呢?所以从这个角度我也很佩服(冯)小刚的性格,说得不对立即跳出来,跟你拍砖,这样可能反倒别人觉得可能说得不对,要不他怎么急了。其实清官难断家务事,有很多事情大众关心的,未必是事情的真相。
南都周刊:有时候大众看的是姿态。
张艺谋:对,姿态本身是有说服力的,所以我很遗憾,道理都懂,可还是做不了这事。我非常知道许多东西是妖魔化的,是没有对和错的。有时候我也常常这么想,也是阿Q吧,我出来解释了,大家就觉得可以了吗?我觉得未必,这几年事也多,我试着发了几回言,结果发现劈头盖脸,更严重。得的经验还是少说为佳,病从口入,有时候就是这样子。所以现在也是改不了。
南都周刊:也许从换了合作伙伴开始,从拍《归来》开始,会有一个改变?
张艺谋:我自己倒是有一个良好的愿望,就是从现在开始,我有一个良好的创作环境,希望大家对我的议论别停留在私人的事情上,如果只讨论电影,随便骂、随便夸、随便怎么说,我都已经很开心了,只要光说这个话题,不说其他的就挺好了。希望这样子,但是我觉得这是很难做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