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城式”人生形式的归依
2014-10-20程海结
程海结
不折不从,星斗其文。亦慈亦让,赤子其人。
沈从文的作品大多可以看作是湘西风土人情的优美而哀伤的画卷;他的故事不拘常格,尝试各种体式和结构进行创作,成为现代文学史上不可多得的“文体作家”;其散文也独具魅力,为现代散文增添了艺术光彩。沈从文创造出闪着神性之光的理想人物,既体现着人性中庄严、健康、美丽、虔诚的一面,也同时反映了作家身上的浪漫主义与古典主义式的情怀。
作为乡土作家,沈从文与其他的作家不同之处在于他在作品之中营造着自己独特的人生形式。他在《边城》的创作动机中说:“我要表现一种人生的形式,一种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因为自己独特的人生经历,他的作品大致分为两个阶层,即“城市”与“抹布”,正是在这两个鲜明对比的阶层生活中,他所追求的“人生形式”便更加神圣和自然,超脱世俗。这一切自然而然的人生情感从他的《边城》《长河》《湘行散记》《湘西》等清新细腻、清淡如水的著作中缓缓流出。作家一生苦苦渴盼的人生形式也在这些作品中找到了心灵的归依。
一、向自然的归依
这主要表现在沈从文作品所选择的古朴的自然背景里。沈从文的一系列描写湘西的小说或散文的背景均是大片的梦幻般的风景,在他的小说里呈现的便是真正的自然,真实而不加雕琢,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自然而然的用笔勾勒出来。《长河》中对沅江流域的动态描写,《边城》里对边地细致地描绘,《湘行散记》中以书信体对湘西地域的详细介绍。而正是在这大片自然风景的描绘中,沈从文将自己的人生形式的境界展现出来。
走进《边城》,走进这部现代文学史上最纯净的小说文本,也便是走进了现代人类社会最神秘最充满人情味的世界。那里,沅江的流水,静谧安详;吊脚楼房下的船只,沉默不语;古城墙外的小道,蜿蜒流长;浣衣的妇人,淡然安静。这便是边城,那个淳朴厚道的小镇,那个宛若传说的人间仙境。不仅边城如此,沈从文笔下的湘西风景永远经过清水的过滤,平实简单而又不乏味。其中《长河》是作者1937年回到湘西,并且在沅水中部一个县城里住了约四个月之后有感而写的一篇随记。跟随作者叙述的目光,我们可以感受到湘西在战乱年代中的种种变迁。而正是这种变迁让沈从文在营造人生形式时更加深刻地认识到了现代文明对湘西世界的冲击和喧扰。
《边城》是一曲恬淡的田园牧歌,更是月光下的夜话。有拉家常般的亲切,也有细雨朦胧的淡淡忧愁。沈从文用他那不与时代世俗相浸染的笔描绘出一幅朦胧而又清晰的边城素描,更勾勒出了一群鲜活具有灵性的人物。单纯轻盈的翠翠,聪慧含情的天保、傩送,纯朴憨厚的爷爷,慷慨豪爽的船总,甚至连动物也都是那样的温驯有灵。他们便是边城几百里流域中的一个小镇里几个微不足道的人物,平淡无奇。然而这些人“却因一件人事牵连在一起,便各自有了一份哀乐”,也便有了边城里的小小故事。而这些故事发生的背景便是湘西流域里小小的边城,那清澈碧绿的河流,那凭水依山的小城,那河街上的吊脚楼,那攀引缆索的渡船,那关系茶峒“风水”的白塔,那深翠逼人的竹篁……这些富有地方色彩的景物,自然清丽,优美如画,给我们展现出美妙的湘西风景画卷,让我们的视觉连同心灵一起沐浴着美丽与圣洁。
这一切自然的描写正体现了沈从文追求的人生形式向自然的归依,他自属为“乡下人”,便以乡下人的眼光审视这天地间真实的美,天然的美。后来的城市生活远离了这样亲切的自然生活,而代之以更多的喧闹和烦扰,于是他便将自己梦幻般的人生追求托付自然。
二、向爱的归依
这主要体现在沈从文创作的主题和情感取向上。沈从文是一个充满爱的作家,他的作品里到处都充满着浓浓的爱意。这种爱是一种博爱,爱天地自然,爱人文风情。其中包含着爱情、亲情、乡情等人世间一切至真至纯的感情。“我想借七百里流域一个小城市中几个愚夫俗子,被一件普通人事牵连在一处时,各人应有的一份哀乐,为人类的‘爱字做一度恰如其分的说明。”
《边城》里随处流淌着均是充满人性的“爱”,如果说沈从文和冰心都是在向世人诠释这世上最温暖的字眼“爱”时,那他们便有着某种相通之处,但亦有着不同之地。沈从文边城里流出的爱,是爱情——翠翠、天保、傩送之间单纯毫无杂念的相互爱慕。是亲情——翠翠和爷爷间亲密无间的朝夕相伴。“爷爷,我一定不走,可是,你会不会走?你会不会被一个人抓到别处去?”“不许哭,做一个人,不管有什么事都不许哭。要硬扎一点,结实一点,才配活到这块土地上。”这一些平常的话语深深体现了翠翠和爷爷之间亲密的亲情。是兄弟情——傩送、天保之间坦诚的手足之谊,他们爱着同一个人,也爱着彼此,他们之间的爱是以感情为重的,没有相互猜忌和忌妒,而是选择公平竞争,平等相待,更愿意忍痛割爱,成人之美。正如小说所写:“弟弟一开口,哥哥因为明知不是敌手,更不愿开口了”。是乡里情——船夫和杨马兵之间真诚的邻里情怀,在爷爷去世后帮助翠翠料理一切,留下来陪她。
这一切情感的产生便是由于作者自己对湘西故土那一份挚热的眷念,他在《湘西散记》里曾说:“看湘西的水时,感觉到这水波的层层浪花里波浪深藏多少湘西水乡山民生活里的酸甜苦辣。”“我认识他们的哀乐,这一切我也有份。看他们在那里把每个日子打发下去,也是眼泪也是笑,离我虽那么远,同时又与我这么近。”因此沈从文的爱是小家的又是博大的,是纯粹的又是浑厚的。这众多的爱在旧中国三四十年代动乱的黑暗冲击大潮下独守一方净土,不张扬亦不沉默,更散发着土生土长的人情味,亘古未老。因此,对这诸多“爱”的赞美便是作者向往的优美健康而自然的“人生形式”的归依。
三、向人性的归依
这同样表现在作品的主题思想上,同时也体现在作者对人物的巧妙刻画和细腻的语言运用上。沈从文创造了深化小说的典范,他笔下所描绘出的是带有从容不迫韵味的舒缓格调,将诗和散文相结合,用亲切素淡的语言塑造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形象。于是《边城》中女孩的形象跃然于纸上:“翠翠在风日里长活着,把皮肤变得黑黑的,触目为青山绿水,一对眸子清明如水晶。为人天真活泼,处处俨然如一只小兽物。人又那么乖,如山头黄麂一样,从不想到残忍的事情,从不发愁,从不动气。”
触目是清新淡然的笔调,仿佛随笔带过,却又刻画得入木三分。作者凭着自己敏锐的艺术感受力,捕捉最能传神的片段描写作为人物的延伸和扩散。如成为大人的翠翠会黄昏时看着天上的红云,听着渡口飘来生意人的杂乱声音而感到凄凉,从而萌生“生活太平凡了,忍受不住”“于是,这日子成为痛苦的东西了”的意想。翠翠从小与青山绿水相伴,心灵没沾染一丝尘埃。她乖巧伶俐又带有山区孩子淳朴,纯粹和淡然,宛如天然的水竹,水灵灵的光彩照人,而她在爱情面前的羞涩,欲说还休则更加人性化,尤其是她那既担忧又向往的心理和恼人的情状更是鲜活可爱,以及当她想到自己走后,爷爷的孤独,伤心时便认真的说“爷爷,我一定不走……”作者对翠翠的每一个用词,每一种描绘都带着呵护的情感,这样一个15岁的女孩子身上所展现的便是淋漓尽致的边城人民最善良纯朴的情美。这种自然的人性美同样展现在天保、傩送俩兄弟身上,作者既刻画了他们对爱情的忠诚,也表现了他们手足情深以及甘愿自我牺牲的美好品德。
在他的乡下阶层小说里,所有的人性都是真性情的,边城的人“既重义轻利,又能守信自约,即便是娼妓,也常常较之讲道德知羞耻的城市中绅士还更可信。”这里的“一切莫不极有秩序,人民也莫不安分乐生”。《边城》里作者从道德的角度,赋予了中华民族所特有的古朴的人性美和人情美。沈从文用质朴无华,简洁纤细的素描手法,没有复杂的修辞手法和众多的修饰语,把家乡话和口语相互调和,同汪曾琪的小说语言一样,具有深厚的民间地方特色,然而他们描绘的人物真实的存在着,却又“云深不知处”。 《边城》是一首湘西水孕育出的牧歌,她所带给世人的并不是怀古的幽情、苦笑或是噩梦,而正是人们所欠缺的勇气和信心。边城里的人,有着太多的美,寄托着传统中国回归和安守“美”的理想。她们在那个水边的小城里诗意的生活和栖居,他们怀着真诚温暖的情感,超越世俗所要求的伦理道德价值,用人心和人情唱出了这首意蕴久远的水乡牧歌。
四、向童年故乡的归依
沈从文在故乡凤凰镇只生活了短短的15年左右,后来便参军,“在一条沅水和它的支流各城镇游荡了五年”。“认识了中国一小角隅的好坏人事”。后期的城市生活让他深深感到现代文明对古朴平静的乡村生活的破坏,他喜欢纯天然的安静安然的生活,渴望这样一种生活形式能够永远保留下去。童年的故乡在沈从文的眼中是最美丽的天堂,是什么地方都无可替代的,正是因为这样一种情感,他的创作里始终流淌着对故土的深深眷恋。他自称是“乡下人”,觉得自己“保守、顽固、爱土地,也不缺少机警却不甚懂诡诈”。
“一个士兵要不死沙场,便是回到故乡”。正如他曾在《从文自传》中说,“我来到城市五六十年,始终还是个乡下人,不习惯城市生活,苦苦怀念我家乡那条沅水和水边的人们,我感情同他们不可分。”曾经奔波的沈从文远走他乡,于是他把自己的眷恋在《边城》里留了下来,这是精神上的回归,而离开的他也果真如他所愿回到了那个水域之乡,去世后他的骨灰一半洒在沱江,一半埋在听涛山下。不再奔波,不再流浪,安静地躺在那个他用笔触无数次提到,用语言无数次描绘的边城故乡。正如冰心所说,“提到童年,总是人有些向往,不论童年生活是快乐,是悲哀,人们总觉得都是生活中最深刻的一段,有许多印象,许多习惯,深固地刻画在他的人格及气质上,而影响他的一生。”
五、向“神性”的归依
湘西世界是沈从文从正面提取的人生形式,这种形式未被现代文明浸染,作者追求这种极致的人生形式,也就是对所谓“神性”的赞美。《边城》里作者用诗情洋溢的语言和灵气飘逸的画面勾画的是一个极度净化、理想化的世界。在沈从文的美学观中,“神性”便是“爱”与“美”的结合,而翠翠便是这两者结合的载体。她的纯真、善良、憨厚、灵秀是一种原始的人生形态,也是作者所推崇的生命形态。
沈从文曾在《长河·题记》中指出:“《边城》中人物的正直和热情,虽然已经成为过去了,应当还保留些本质在年轻人的血里或梦里,相宜环境中,即可重新燃起年轻人的自尊心和自信心。”又提到《湘行散记》的创作意图是要“把最近二十年来当地农民性格灵魂被时代大力压扁扭曲失去了原有的素墣所表现的式样,加以解剖与描绘。”这也正体现了沈从文追求的“神性美”在现实生活中的茫然无所指以及对人生形式探索的某种失落。
沈从文注重生活意境的描写,他用抒情化的笔调描摹乡土风俗和自然景观以及存在那里的生命形态。叙述如湘西的水,柔和优美,节奏平和安详,故事情节上没有大起大落和大悲大喜,但也有点点的忧伤揪着读者的心,正如他所说“美丽总是愁人的”。读者仿佛随着他的笔同翠翠一起做着“美丽而带着点伤感的恋梦”,随着他的文字被忧伤慢慢浸染,最后同翠翠一起等待,想象着“这个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所留给我们有点忧伤的空白。
“照我所思,可理解我;照我思索,可理解人。”是的,湘西是沈从文人生的缩影,更是理解他的一扇窗,也是他人生一首朴素的又带有悲剧情调的“牧歌”。读《边城》,读湘西,便是在读人类一种失落的情感,在发现一种久违了的真善美,在了解一种即将淹没的历史文化遗产,而真正所读的,是沈从文自己,因为沈从文本身就是一部装满爱和善的人之书。
[作者通联:安徽潜山野寨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