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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雪芹与名士情结

2014-09-29谢小刚

文艺评论 2014年12期
关键词:阮籍名士曹雪芹

谢小刚

《红楼梦》“披阅十载,增删五次”,是曹雪芹熔铸了自己人生感悟和理想、耗费了大量笔墨和心血而成的文学大厦。《世说新语》《晋书》记载了东汉后期到晋宋间诸多名士的逸闻趣事以及他们的言谈举止乃至喜怒哀乐。《红楼梦》复现了《世说新语》等所载一些魏晋名士的言行风采。“曹雪芹写《红楼梦》的主要动机是为了表现名士风采,”“《红楼梦》的创作,可以看作是一位风流名士在抒发情怀、在激扬文字。”①曹雪芹对名士有种特殊情感,深填于膺堂,形成了一种情结,贯穿于《红楼梦》的创作中。不仅曹雪芹本人身上有名士之气,而且其作品中构拟的人物更是如此。《红楼梦》中的一些人物高蹈独立,不论风神仪貌,还是言谈举止,都颇具名士风采,且派头十足。本文以《世说新语》等书为桥梁,将《红楼梦》与名士风采勾连起来,此为文章撰写的理论基点。

一、曹雪芹之名士特色

《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身兼魏晋诸名士之风采。他十分景仰阮籍,其字“梦阮”即是明证。“‘梦阮’这一别号的背后可能暗示着曹雪芹对阮籍的梦想确是并非泛泛的。”②“曹雪芹倾慕阮籍”③。曹雪芹梦如阮步兵那样“志气宏放,傲然独得,任性不拘”(《晋书·阮籍传》),醉意人生。《晋书·阮籍传》道阮“籍又能为青白眼,见礼俗之士,以白眼对之”,“新仇旧恨知多少”,曹雪芹如同阮籍“一醉毷騊白眼斜”(敦敏《赠芹圃》)。他“司业青钱留客醉”,与知己则洒脱不拘,把盏言欢,不分彼此;而与权贵则如“步兵白眼向人斜”(敦诚《赠曹雪芹》)、割席而居,划清界限。据史记载,“阮籍负才放诞,居丧无礼”(《晋书·何曾传》),而且“时率意独驾,不由径路,车迹所穷,辄怮哭而反”(《晋书·阮籍传》)。又有诗文为证:王勃《滕王阁序》“阮籍猖狂,岂效穷途之哭”,杜甫《秋暮枉裴道州手札》“齿落未是无心人,舌存耻作穷途哭。”曹雪芹之“狂”与阮籍同构,甚至“狂于阮步兵”(敦诚《赠曹雪芹》),既有不拘礼法的负才放诞之气概,又有穷途失路的人生潦倒之悲叹。

《世说新语·任诞》王佛大叹“三日不饮酒,觉形神不复相亲”④,酒亦是曹雪芹生命之依托,“时主人未出,雪芹酒渴如狂”(敦诚《佩刀质酒歌》序)。曹雪芹之放达、好饮恰似刘伶,《世说新语·任诞》载:

刘伶病酒,渴甚,从妇求酒。妇捐酒毁器,涕泣谏曰:“君饮太过,非摄生之道,必宜断之!”伶曰:“甚善。我不能自禁,唯当祝鬼神自誓断之耳!便可具酒肉。”妇曰:“敬闻命。”供酒肉于神前,请伶祝示。伶跪而祝曰:“天生刘伶,以酒为名,一饮一斛,五斗解酲。妇人之言,慎不可听!”便引酒进肉,隗然已醉矣。

“伶恒纵酒放达”(《任诞》),《晋书·刘伶传》载刘伶“放情肆志”,“初不以家产有无介意,常乘鹿车,携一壶酒,使人荷锸而随之。谓曰:‘死便埋我!’其遗形骸如此。”曹雪芹的好友敦诚将梦阮与刘伶相提并论:“牛鬼遗文悲李贺,鹿车荷锸葬刘怜”(《挽曹雪芹》)。张宜泉说雪芹“素性放达,好饮。”(《伤芹溪居士》小序),这不正是刘伶性情的体现吗?

酒能浇出胸中块垒而形诸诗篇,“醉余奋扫如椽笔,写出胸中块垒时!”(敦敏《题芹圃画石》)《世说·任诞》王孝伯问王大“阮籍何如司马相如?”王大曰:“阮籍胸中垒块,故须酒浇之。”曹雪芹诗笔正如阮籍,是酒浇灌后喷薄而出的。其诗才上追子建(敦敏《小诗代简寄曹雪芹》“诗才忆曹植”),下承步兵,《红楼梦》第一回“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⑤就是承袭化用阮籍《咏怀诗》“感慨怀辛酸,怨毒常苦多”而来。且《红楼梦》之诔文《芙蓉女儿诔》与阮籍的《大人先生传》关系非比寻常:《芙蓉女儿诔》或杂参单句或偶成短联,恰似《大人先生传》之韵散结合;《芙蓉女儿诔》结构形式上的“起始+歌+尾声”有如《大人先生传》“主客对答+歌+尾声”,其中“歌”的部分皆是以“……兮,……”句式为主的骚体,甚至二文歌的内容兴起于“天地日月星辰”。而且曹雪芹《红楼梦》中不止一次地提及子建乃至化用《洛神赋》名句,这也绝非偶然为之,盖其诗才之象征。

酒可以浇出华美的章句,沉醉不失为避祸的手段,“酒,正使人人自远”(《世说·任诞》王光禄云),“魏晋之际,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晋书·阮籍传》)。“晋人多言饮酒,有至沉醉者。此未必意真在于酒。盖时方艰难,人各惧祸,唯托于醉,可粗远世故”(叶梦得《石林诗话》)。曹雪芹“上巳前三日,相劳醉碧茵”(敦敏《小诗代简寄曹雪芹》),他遭家庭变故,命途多舛,故其病酒人生何尝无此深意?

多虱是魏晋名士的特征,故扪虱则为常有之举,“在文章上,虱子的地位很高,‘扪虱而谈’,当时竟传为美事。”(鲁迅《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晋书·王猛传》载“桓温入关,猛被褐而诣之,一面谈当世之事,扪虱而言,旁若无人。”曹雪芹亦曾与名士扪虱阔谈,敦诚《寄怀曹雪芹》记,“接罹倒着容君傲,高谈雄辩虱手扪。”姑不究清代名士是否服药,但虱多无疑是疏懒的表现,嵇康《与山巨源绝交书》说自己“危坐一时,痹不得摇,性复多虱,把搔无已,而当裹以章服,揖拜上官,三不堪也”,敦诚《荇庄过草堂命酒联句,即检案头闻笛集为题,是集乃余追念故人录辑其遗笔而作也》认为曹雪芹“懒过嵇中散”也非向壁虚造。

《世说新语·任诞》王孝伯言:“名士不必须奇才,但使常得无事,痛饮酒,熟读离骚,便可称名士。”曹雪芹“诗才忆曹植”,曹植本人“文才富艳”(陈寿《三国志》)“下笔琳琅”(《文心雕龙》)“骨气奇高,词彩华茂。情兼雅怨,体被文质,粲溢今古,卓尔不群。”(《钟嵘·诗品》),看到曹植之奇才,谁能不记得曹雪芹“诗笔有奇气,直追昌谷破篱樊”(敦诚《寄怀曹雪芹》)。其嗜酒之痴狂,读《骚》之熟练,在清代小说家中盖无能出其二。

以此来看,曹雪芹是位名副其实的名士。

二、真名士不逊于假名士

不仅曹雪芹本人是实至名归的名士,而且他笔下的人物也颇具名士风采。在古代文学传统中,玉徳常归之于君子,而玉容常指女子或者女子容貌,《诗经·召南·野有死麕》“有女如玉”,《小雅·白驹》赞箕子“其人如玉”,《古诗十九首》之十二《东城高且长》“燕赵多佳人,美者颜如玉。”陆机《拟〈西北有高楼〉》“玉容谁得顾,倾城在一弹。”王昌龄《长信秋词》之三“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白居易《长恨歌》“玉容寂寞泪阑干。”居简《墨梅》“玉颜不及寒鸦色,故托缁尘异汉宫。”王实甫《西厢记》“玉容寂寞梨花朵”,郑文焯《谒金门》“早是君心难恃,恨不玉颜先悴。”诸如此类,俯拾即是。但在魏晋乃至南朝,一个名士要是长得像个美貌的女子就会备受世人赞许和追捧。《世说新语·容止》王右军见杜弘治,叹曰:“面如凝脂,眼如点漆,此神仙中人。”“晋人的美的理想,很可以注意的,是显著的追慕着光明鲜洁,晶莹发亮的意象。”⑥是故以玉来形容名士仪容。这在《世说新语》中不乏其例:《世说新语·赏誉》:“王戎目山巨源:‘如璞玉浑金,人皆钦其宝,莫知名其器’”;《世说新语·容止》“裴令公有俊容仪,脱冠冕,粗服乱头皆好,时人以为‘玉人。’见者曰:‘见裴叔则,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骠骑王武子是卫玠之舅,俊爽有风姿。见玠辄叹曰:‘珠玉在侧,觉我形秽。’”;“王大将军称太尉:‘处众人中,似珠玉在瓦石间。’”这种以女性美貌来形容男性的例子,不一而足。在《红楼梦》里,也出现了这种审美倾向,第三回通过黛玉之眼拖出宝玉的花容月貌,“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面如桃瓣,目若秋波。虽怒时而若笑,即瞋视而有情……宝玉即转身去了。一时回来,再看,已换了冠带……越显得面如敷粉,唇若施脂,转盼多情,语言常笑。天然一段风骚,全在眉梢,平生万种情思,悉堆眼角。看其外貌最是极好,却难知其底细。”又第十五回凤姐笑道:“好兄弟,你是个尊贵人,女孩儿一样的人品,别学他们猴在马上。”第二十三回:“贾政一举目,见宝玉站在跟前,神彩飘逸,秀色夺人,看看贾环,人物委琐,举止荒疏,忽又想起贾珠来。”“宝玉脸面俊秀”贾政这一举目,道出了诸多信息,一是说明宝玉确实光彩照人,二是说明贾珠之貌不次于宝玉,三是道明了宝玉与贾环天上人间般的差距。依据《红楼梦》中人物对宝玉的品鉴,宝玉容貌之美算是共识了。而且我们还可看出,宝玉的容貌集合了上面诸多魏晋名士的特色。女儿之态的男性何止宝玉一人,秦钟也在其列,第七回云秦钟“较宝玉略瘦些,眉清目秀,粉面朱唇,身材俊俏,举止风流,似在宝玉之上,只是怯怯羞羞,有女儿之态,腼腆含糊,慢向凤姐作揖问好。”又第九回王熙凤乃至学堂众学子皆认为,“秦钟腼腆温柔,未语面先红,怯怯羞羞,有女儿之风。”柳湘莲也酷似美女,第四十七回:“他年纪又轻,生得又美,不知他身份的人,却误认作优伶一类。”“优伶”一词让人产生出诸般美的遐想:或身材俊俏,或面若傅粉,或唇红齿白,或秀色撩人……。这样一个绝色美男,我们就不难理解尤三姐对其情有独钟,爱得死去活来了。

花样男子能博得众星捧月般的爱慕。《世说新语·容止》载:“潘岳妙有姿容,好神情。少时挟弹出洛阳道,妇人遇者,莫不连手共萦之。”刘孝标注引《语林》曰:“安仁至美,每行,老妪以果掷之,满车。张孟阳至丑,每行,小儿以瓦石投之,亦满车。”又《容止》:“卫玠从豫章至下都,人闻其名,观者如堵墙。先有羸疾,体不堪劳,遂成病而死,时人谓‘看杀卫玠’。”“掷果盈车”与“看杀卫玠”两则趣事反映了魏晋时期市井观览美男蔚然成风。彼时,作为正史的《晋书·潘岳传》与《晋书·卫玠传》记载与《世说新语》的记载也相差无几。如果一个男子足够貌美,便能引来众人羡慕的目光,受此影响,曹雪芹也不忘给红楼美男添上精彩的一笔。《红楼梦》第十五回:“那些村姑庄妇见了凤姐、宝玉、秦钟的人品(即相貌)衣服,礼数款段(形容仪态举止从容舒缓),岂有不爱看的?”宝玉、秦钟不正和魏晋时期的潘岳、卫玠一样有着如花似玉的美貌么?

《红楼梦》中还有许多魏晋式的真名士,不独上文所述。既有“真名士”的存在,就有“假名士”的陪衬,真名士不让假名士。

贾政门下有许多清客,清客是旧时在富贵人家帮闲凑趣的门客。小说中的此类人物出场不多,其出现是为了烘托主角,也值得引起重视。清梁章钜《归田琐记》卷七“清客”云:“都下清客最多,然亦须才品稍兼者方能自立。有编为十字令者曰‘一笔好字,二等才情,三斤酒量,四季衣服,五子围棋,六出昆曲,七字歪持,八张马钓,九品头衔,十分和气。’”⑦《红楼梦》清客有名可考者有詹光、单聘仁、卜固修、嵇好古、程日兴、胡斯来、王作梅诸人,他们无疑也是名士,但就其起名而言,多有几分调侃之意:詹光就是沾光之意,单聘仁就是善骗人,卜固修就是不顾羞,嵇好古就是极好古,程日兴就是成日兴事,胡斯来就是胡来,王作梅就是妄做媒。作为真名士的陪衬而出现的清客们,于是被塑造成假名士的代言人了。鲁迅《从帮闲到扯淡》说“就是权门的清客,他也得会下几盘棋,写一笔字,画画儿,识古董,懂得些猜拳行令,打趣插科,这才能不失其为清客。也就是说,清客,还要有清客的本领的,虽然是有骨气者所不屑为,却又非搭空架者所能企及。例如李渔的《一家言》,袁枚的《随园诗话》,就不是每个帮闲都做得出来的。必须有帮闲之志,又有帮闲之才,这才是真正的帮闲。如果有其志而无其才,乱点古书,重抄笑话,吹拍名士,拉扯趣闻,而居然不顾脸皮,大摆架子,反自以为得意,——自然也还有人以为有趣,——但按其实,却不过‘扯淡’而已。帮闲的盛世是帮忙,到末代就只剩了这扯淡。”⑧《红楼梦》中清客与贾政闲谈,系陪主人消遣。“清客”与“相公”并用,两者意义相当,“篾片”与“相公”也并用,篾片相公也是清客,第三十九回里鸳鸯笑道:“天天咱们说外头老爷们吃酒吃饭都有一个篾片相公,拿他取笑儿。咱们今儿也得了一个女篾片了(刘姥姥)”,看得出清客有消遣娱乐性的一面。在宝玉题念书时,及时化解主人和主子之间的矛盾,并为主人脸上贴金。“众人”在小说中有时也是清客。假名士不忘魏晋风度,也会抚弄风雅,第十七回至十八回,众人道:“极是。非胸中大有邱壑,焉想及此。”胸中大有邱壑胸比喻有才识、意致深远。《世说新语·品藻》中明帝问谢鲲:“君自谓何如庾亮?”答曰:“端委庙堂,使百僚准则,臣不如亮;一丘一壑,自谓过之。”又《世说·巧艺》顾长康画谢幼舆在岩石里。人问其所以,顾曰:“谢云:‘一丘一壑,自谓过之。’此子宜置丘壑中。”大观园题对联匾额、为姽婳将军题词,清客们积极参加讨论,显示出他们“乱点古书,重抄笑话,吹拍名士,拉扯趣闻”的特点。同为名士,而且清客们的才品在某些方面是连“真名士”也望尘莫及的,如大观园的“真名士”中除林黛玉会抚琴外,其他人不善琴,但是嵇好古却可扶鸣琴。

但从整体上来看,以清客为代表的名士要比“真名士”逊色得多,他们为渲染彰显真名士风采而出现,起到烘云托月的作用。他们依附于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既不能出人头地一显自我风采,又不想寒窗苦读遍尝人间酸涩,只是仰人鼻息为他人作嫁衣裳。作者在为真名士唱赞歌的同时,也不忘为假名士挽歌一曲,一掬同情之泪。

三、名士情结与小说创作

曹雪芹对名士有着特殊的情感,在塑造名士风采同时,内心陷入深深的迷惘和困惑之中。叶嘉莹说道,“《红楼梦》中所写的故事,表面上虽然真真假假扑朔迷离,然而基本上所表现的则是旧日专制封建的社会中,一般有理想有感情的读书人,在理想和感情两方面都找不到出路时的共同悲慨与共同心态。”⑨在《红楼梦》第一回就说到本书“大旨谈情”,那么除“谈情”之外就是理想了。

作者是怀着复杂的心态展现名士风采的。刘勇强先生说,“甄士隐与贾雨村的联袂而出,不只是体现了所谓‘将真事隐去,用假语村言’的创作理念,也因此二人一出世、一入世的人生态度,反映了作者思想上的矛盾。”⑩“甄士隐禀性恬淡,不以功名为念,每日只以观花修竹,酌酒吟诗为乐,倒是神仙一流人品”(第一回),这样的人算得上是一个真名士了,无奈大祸从天而降:小女英莲离奇失踪,致使骨肉分离;葫芦庙内熊熊烈焰,烧尽所有家当。甄士隐夫妇只能寄宿岳丈家。据作者说“士隐本是有宿慧的,一闻此言,心中早已彻悟”,“宿慧”与“彻悟”皆为佛家语,具有佛家慧根的甄士隐最后跟了跛足道人出家做了道士。贾雨村出身末世根基已毁的仕宦读书之族,身无分文,前途未卜,在宦海中几经沉浮。一面是雨村求取功名的发迹史,一面是士隐看破红尘的出家史,两人饱经风霜雪雨的人生何其相似,却有不一样的结局,这反映了作者的复杂心态。

宝玉有真假之别,曹雪芹给了甄贾宝玉这两个人物相同的面貌、相似的举止、一样的性情:眉清目秀、淘气异常、聪明乖觉。在《红楼梦》五十六回,贾宝玉在镜子跟前恍恍惚惚睡去,梦见另一个大观园中的自己。镜中人似为贾宝玉的另一面的写照,有甄宝玉的影子。在一百一十五回中,有两个宝玉相见的情形,甄宝玉“改邪归正”,大谈“文章经济”这样的“混账话”,而且贾宝玉见了甄宝玉之后旧病复发、失魂落魄。幸有和尚从中周旋,得以好转。两个宝玉都参加了科考,二人都考中,可甄宝玉登上仕途,贾宝玉却步入空门。虽云《红楼梦》后四十回为他人补续,但总体上符合曹雪芹构想。曹雪芹设计了这样两个同途而殊归的宝玉,反映了他内心的强烈冲突。

在第十五回北静王水溶对贾政说,“只是一件,令郎如是资质,想老太夫人,夫人辈自然钟爱极矣,但吾辈后生,甚不宜钟溺,钟溺则未免荒失学业。昔小王曾蹈此辙,想令郎亦未必不如是也。若令郎在家难以用功,不妨常到寒第。小王虽不才,却多蒙海上众名士凡至都者,未有不另垂青目,是以寒第高人颇聚。令郎常去谈会谈会,则学问可以日进矣。”这反映出了水溶王同贾宝玉的童年一样,后幸有所醒悟,改邪归正,渐至于今境。在第七十八回中,作者对贾政的起初性情做了交代,其年轻时和宝玉相差无几:“近日贾政年迈,名利大灰,然起初天性也是个诗酒放诞之人,因在子侄辈中,少不得规以正路。近见宝玉虽不读书,竟颇能解此,细评起来,也还不算十分玷辱了祖宗。”这两回都是出自曹雪芹本人手笔,其共同之处在于:以眼前的宝玉为着眼点,遥想水溶和贾政年少时皆备的诗酒放诞的人生经历,但他们能够迷途知返,后得归于仕途之正路。这种由名士放达向儒士进取的转变,正体现出了作者的复杂心态。一面是礼赞田园牧歌式的名士风采,另一方面对这种理想进行了现实的反思。

有着谢道韫般咏絮之才、西施式瘦美之貌的名士林黛玉,爱情便是她的整个人生,她因情而生,籍情而在,却终为情而陨。孤傲清高、与世难容的妙玉,本可青灯古佛修得正果,奈何事与愿违,槛外人还是被世人拉回世俗,以致身陷污泥。如此颇有风度的名士,终究还是受其风度所累,作者深深陷入了困惑。

凡此种种,俯拾即是。在感情和理想幻灭的叙述中,作者在思考名士的出路。摆在面前的路有两条:入世与出世。入世的路上有水溶王、贾政、贾兰这些践行科举功名之路者以及他们的忠实支持者。在《红楼梦》中,入世者与出世者这两类人物形成了关系上的矛盾冲突。与其说是人物关系间的浅露矛盾,还倒不如说是作者思想上的深切惶惑。作者对名士际遇感同身受,每怀恻隐之心,但无奈又把最残酷的结局放到任性自然的名士身上,将期许却给了这几个身不由己的入世者。在《红楼梦》叙事线索上,大部名士经历了一番现世的悲欢离合与兴衰际遇,再由一僧一道点化,走上出世之路,并让其复归原处。甄士隐、柳湘莲、紫鹃、芳官、宝玉这些出世者皆为自色悟空,最后“终究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第一回)。但凡遍尝人间幻灭苦痛之人在无路可走时,僧道会应时出现,普度、点化他们出世。一僧一道游历于前世与今生、出世与入世、理想与现实之间,困惑的作者似无力化解幻灭之人的出路问题,于是将他们交给了僧道,由僧道来导夫先路。进一步说,“一僧一道源自曹雪芹对佛道文化的体认,也源自他从现实生活中获得的感悟;同时,他又依托前代艺术传统,将这种体认与感悟改造为一种沟通现实与超现实的象征手法,在出世的表象下,表现人类的精神追求与困境。”⑪作者在大力铺排名士风采的同时,却给了他们悲剧性的不可思议的结局,这里埋藏着作者内心的矛盾。可以说,作者在名士情结中的困境与疑惑,影响到《红楼梦》创作的结构之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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