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微型诗

许继伟　陆畅

摘 要：20世纪90年代后，中国进入网络时代，受网络传播媒介和时代环境的影响，微型诗呈现出前所未有的发展热潮。然而微型诗在中国诗歌史上并不是新鲜事物，它经历了从古代到当代的长期的发展和演变，秉承了中国传统文化精神并受到外来文化的影响，可以说微型诗是中国诗歌的一面“微型镜子”。这里将追根溯源，梳理微型诗从古至今的发展脉络，分析网络时代的网络环境、当代人的文化心理，总结概括微型诗的特点，并探究微型诗的未来发展趋向。

关键词：网络；微型诗；小诗；口语化；民间性

中图分类号：I0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2596（2014）07-0140-03

一、微型诗发展的来龙去脉

（一）中国古代诗歌中的“例外”

微型诗，指的是“在形式上，最多三行，最少一行”的新诗体，它是由诗人蒋人初最先命名的，已经得到学界的广泛认可。如果单从诗的形式上讲，中国古代就出现了微型诗，如上古歌谣中的二言诗《弹歌》：“断竹，续竹/飞土，逐肉”，可以看做是最早的微型诗。还有学者将《周易》中一至三行的卦爻辞、对联、词曲小令等也列入微型诗的研究范畴。比较典型的微型诗像《大风歌》：“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的三行诗。然而中国古代的微型诗并不成熟，它们多为简单记述言语、事情经过或者是残章断句，大多数不具备微型诗简短精深的特点。中国古代的诗歌讲求起承转合、奇读偶句和形式及音乐美，如四句的绝句和八句的律诗，它符合结构完整性的美学要求，而此时的微型诗仅仅是诗歌史上的一些“例外”。但是古代诗歌的凝练含蓄的艺术特征对于微型诗的发展有着深远的影响，如四行绝句被认为是最早的小诗，近代重要的小诗创作者宗白华曾说自己写小诗短诗是“承受唐人绝句的影响，和日本的俳句毫不相干，泰戈尔的影响也不大”[1]。

（二）在小诗中孕育成长的微型诗

微型诗的第一个发展高潮是在20世纪20年代，正值中国文坛兴起白话诗运动，诗歌的语言和形式都在摸索中被重新定义。此时的微型诗尚未成为独立的诗体，而被认为是微型诗母体的小诗体则发展得如火如荼。周作人在《论小诗》中定义的小诗是“一行至四行的新诗”，这与微型诗的一至三行已经非常接近。而小诗的出现除了受中国传统诗词中绝句、散曲小令的潜移默化之外，最直接的影响是来自日本和印度的诗歌。一般认为“小诗体是从外国输入的，是在周作人翻译的日本短歌、俳句和郑振铎翻译的泰戈尔《飞鸟集》影响下产生的”[2]。而罗振亚则认为：“泰戈尔那些简短美妙的哲理诗是受日本俳句体启示、在俳句影响下写成的。”[3]如此，中国小诗受日本俳句的影响是确认无疑的了。俳句是日本的三行诗，它对于中国小诗的发展和之后微型诗的发展都有着重要影响。俳句是以三句十七音为一首的短诗，因而不能承载宏大叙事，多是一些捕捉瞬间感悟，关注内心世界的书写，不谈政治与时事，这与中国古代“诗缘情”的观点相契合，也使得小诗从关注客观世界转向关注内心和情感。此外在形式上，三行俳句讲求凝练含蓄，这符合中国古典诗歌的特质，也“是在深层意识上对我国古典诗歌中凝练、含蓄的审美标准的认同”[4]。这一时期小诗的代表作家有汪静之、康白情、刘大白、冰心、宗白华等人，其中冰心和宗白华的作品较多影响较大。此时的微型诗包含在小诗之中，没有独立出来，但已经有大量的作品出现，如冰心《繁星》《春水》中的“夜中的雨/丝丝的织就了诗人的情绪”的两行诗和“我的朋友/雪花飞了/我要写你心里的诗”的三行诗。冰心的微型诗多歌颂人间纯净的情感，或是一些哲理箴言。宗白华的《流云小诗》和《续编》里也收录了多首微型诗，如《系住》：“那含羞伏案时回眸的一粲/永远地系住了我横流四海的放心”的两行诗和《无题》：“生命的河/是深蓝色的夜流/映带了几点金色的灯光”的三行诗。宗白华的微型诗多捕捉个人瞬间的感悟，并加入了有关人生、信仰、爱情以及人的有限性的思考。然而《流云小诗》中的四句诗占近四分之一，可见宗白华受传统文化影响之深，而微型诗在他的诗集中却多题名为“无题”或“断句”。而在冰心和刘大白等人的诗集里，微型诗也大多没有题目，只有数字序号，可以看出此时的微型诗尚不具有独立的地位，只被看做是生活中瞬间的细微体悟，微型诗作为诗的价值并未受到普遍肯定。除此之外，这个时期的微型诗自身也存在很多问题，冰心曾在《中国新诗的将来》一文中评价《繁星》《春水》时说：“里面格言式的句子太多，无聊的更是不少，可称为诗的，几乎没有。”[5]这暴露出了小诗发展的弊病：诗人不对生活进行筛选，不免使小诗流于平庸，或是过于严肃使用饱含哲理的格言形式。这些具有原生性的特点对小诗具有很深的影响，虽然如此，在小诗母体中的微型诗正在尝试中成长起来，并向着更独立更自信的方向发展着。

（三）大胆的创作尝试与理论初建

20年代的小诗虽然盛极一时，但因其自身缺陷和即将到来的革命风暴使小诗逐渐失去了生存空间，可是小诗并没有消亡，之后的几代诗人都以自己的方式不断地丰富与完善小诗的内容和形式，几十年中出现了许多敢于创新的诗人，如卞之琳、臧克家、鲁黎等。他们的实践孕育了微型诗的第二个发展高潮，即七八十年代，随着朦胧诗的兴起，微型诗逐渐走向成熟和独立。诗人们在这一时期进行了许多具有突破性的尝试，如北岛的一字诗《生活》：“网”，一个字道尽了生活的错综复杂，是微型诗中的微型诗；还有《自由》：“飘/撕碎的纸屑”、《青春》：“红波浪/浸透孤独的浆”和《和平》：“在帝王死去的地方/那枝老枪抽枝、发芽/成了残废者的拐杖”等1～3句的凝练又极富深意的微型诗。此外还有顾城、孔孚、麦芒等人也都进行了微型诗创作。这一时期的微型诗传承了20年代小诗的言简意深和情感属性，而且无论是在形式上还是在内容上都具有明显的进步：形式上日益成熟和固定化，而在内容上则不再局限于瞬间的意识流动，微型诗所表现的领域被拓宽，出现了很多紧贴社会现实的作品，随之微型诗的价值也被重新考量。而80年代对于微型诗具有重要意义的事件是1988年蒋人初出版了《微型诗集》，为微型诗正式命名，并总结了诸多有关微型诗的诗歌理论，标志着微型诗从小诗中分离，成为独立的诗体。“微型诗从小诗中分离出来，体现了人们对事物的研究从粗放到精细的发展趋势，对推动新诗的创作、研究是有利的。”[6]从此，微型诗以独立的全新面貌走向中国诗坛。这一时期有许多诗人和文论家开始关注微型诗，开始有意识地研究微型诗的起源和演变，完善有关微型诗的诗歌理论，为微型诗之后的发展奠定了扎实的理论基础。但这一阶段的微型诗创作数量并不多，而且内容多具有较强的哲理性，诗歌创作题材和视域依然比较狭窄，诗歌理论也处在初步总结阶段。虽然如此，微型诗的发展已经步入正轨，迎接它的必然是蓬勃发展的新高潮。

二、网络时代的微型诗

20世纪90年代后，中国进入网络时代，随着互联网这一新传播媒介的普及，微型诗也迎来了它的第三个发展高潮。2004年网络微型诗论坛和中国微型诗网站相继成立，将微型诗推向网络媒体，扩大了微型诗的创作群体和影响，开辟了微型诗发展的新纪元。

（一）全新的创作环境

21世纪以来，互联网在人们的生活中发挥日益重要的作用，微型诗同其他的文学形式一样，也同网络紧密地联系起来，其自身也自然而然地带有时代和网络的特性。同时诗歌作为文学中的文学，具有较强的先锋性和前沿性，因此也具有了更深的文化和社会意义。

网络对于中国诗歌的发展具有巨大的推动作用，这是毋庸置疑的，曾有人说“网络拯救了中国诗歌”[7]。网络为包括微型诗在内的所有文学都提供了巨大的发展空间，这与网络自身的特性是分不开的。首先，网络具有自由性和开放性。传统纸媒对于诗歌作品的发表进行层层筛选，而且由于微型诗的形式奇特艺术性不易辨别的原因，不易在刊物上发表。而网络具有庞大的收容空间，且过滤功能弱，门槛低，在与微型诗有关的贴吧、网站都可以发表诗歌作品，在个人的博客、主页等平台进行创作更是几乎没有限制，这就为诗歌创作打开了自由的大门。其次，网络传播具有广泛性和快捷性，它相较于传统媒体更廉价更便捷，每个人都可以通过电脑或智能手机免费使用网络资源，使得全民都可以参与到微型诗创作中来，扩大了微型诗的影响。第三，网络改变了人们的创作和阅读方式。“计算机介入诗人和读者的生活，不仅改变了诗歌文本的形态，而且还导致诗人创作诗歌和读者阅读诗歌时文本的互动。”[8]一些网络平台对微型诗的创作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它们对于一次的文字表达有字数上的限制，如微博发表状态的字数限制为140字，状态是一种随时随地的感想，字数限制意在使其言简意赅，这与微型诗的精髓不谋而合。很多人开始对语言进行精练化，进而诗意化，使微型诗创作成为自发的艺术行为。同时随着智能手机的普及，人们的目光被锁定在几寸大小的屏幕上，阅读方式也由原来的纸上全视角翻页式阅读变成了由手指和按键控制的逐行拖动式阅读。文字过多往往容易产生厌倦，而手指推动屏幕一次，一首微型诗便完整地出现在读者眼前。人们平常通过小屏幕来观察人生社会，同样通过“小小诗”玩味万千世界，有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国的效果，是一种十分独特的阅读体验。而且手机同其他书写工具不同，它可以随身携带，可以随时随地记录瞬间的感悟，如周作人所言：“如果我们怀着这在忙碌的生活之中浮到心头又复随即消失的刹那的感觉之心，想将他表达出来，那么数行的小诗便是最好的工具了。”[9]

除了直观上的网络环境外，社会环境对微型诗的发展有着更深层的影响。正如朱光潜所说：“诗的起源实在不是一个历史的问题，而是一个心理学的问题。”[10]新时期以来，整个社会被商品化大潮裹挟着，生活节奏快、压力大，人的个性被解放的同时也逐渐被异化，人变得孤独缺乏存在感，需要及时获取所需要的信息和适时的宣泄表达，因此出现了大量的快餐文化。大篇幅的诗歌冗长的叙事往往不合人们的胃口，而短小精悍，却又贴近生活的微型诗恰恰符合人们在网络传播中的猎奇和求速心理，口语化、生活化的微型诗也符合大众的文化消费水平。同时，“鸿篇巨制”的诗歌多书写宏大主题，而微型诗则具有很强的内倾性，这与20年代小诗是一脉相承的。现代人的生活被信息覆盖，如学者米歇尔·德·塞尔托在《喋喋不休的社会生活》中说的：“历史从未像现在这样讨论过和展示过……对‘每天正在发生的事情的叙述……从早到晚，喋喋不休……他们讲述我们的存在，告诉我们存在的真相……我们的社会已经成为一个被叙述的社会。”现代人在社会面前具有很强的被动性，被迫接受不需要的信息，人的主观性和自由的个性受到极大的压榨。因此，每个人都需要一个个人性的恣意抒怀的空间，一个随时宣泄和表达的平台，甚至不需要被允许或认可。这种“个人化写作不是诗人无奈之后的自我逃逸，而是在摆脱国家化、集体化、公共主题化之余，以具体的话语实践和承担方式对写作进行的一次自我发现与深入。”[11]为自己而表达，为表达而表达，正是实现个体解放的新捷径。

（二）网络时代微型诗的特点

首先，微型诗最明显的特点便是它的精练，万千思绪和智慧凝结于三行之内，所谓“微型诗，型微诗不微”。此外三行之内要做到卒章显志，必然要有精妙的构思和创作技巧，这些特点从微型诗产生之初就体现了出来，到了这一时期则得到了更好的体现。而网络时代的微型诗也呈现了它的新特点，即生活化、口语化和民间性。这里的生活化和口语化绝不是将生活中一切琐碎的元素都搬到诗歌中来，也不是指将日常平庸的语言直接运用于诗，诗人必须对生活有所取舍剪裁，并融入自己的感情和创造。“生活是有尊严的生活，诗歌美的力量指向生活内部。”口语化绝不等于“口水化”，“而是要探索将新的日常语言转化为新的诗歌语言的可能性”[12]。民间性指的则是随着微型诗网站的广泛建立，参与微型诗创作的人数明显增多，几乎达到全民皆诗的状态。而民间性正是中国几千年来诗歌传统的回归，它不是用来区分诗人精英群体和普通民众身份的，它是一种创作心态，即坚持个人创作的独立性和创造性。其次，就诗歌本身来说，微型诗的题材日益多样化，包括抒情诗、哲理诗、山水诗等。微型诗的形式也日益丰富，如微型古体诗、现代诗、歌词入诗、图画诗等。此外微型诗在风格上也体现了多样化和个性化特征，它们或诙谐幽默或严肃苍凉，或灵动脱俗或意蕴悠远，如蔡培彬的《渴》：“那一天，我醉眼迷离/喝了三壶茶/并跟圆滑的西瓜，动了刀子”，充满了生活情趣和幽默感；而剑江之鱼的《建筑民工》：“把自己的故事和混凝土/粘合起来，砌成一处意象/好让我住进去写诗”，则充满了人性关怀和社会思考。这些诗人起初只是尝试性创作，但日益形成了自己独特的风格，这也是微型诗实现真正繁荣极为重要的环节。第三，这一时期的微型诗理论也在逐步完善。网络带动的微型诗发展高潮，引起了更多诗人和学者的注意，微型诗在诗歌领域的地位也有所提升。最后，微型诗虽然呈现出蓬勃的发展之势，但是并不意味着它的完美无缺。微型诗的一些局限是与生俱来的，如它的短小，既是特色也是缺陷，寥寥几行不能承担更复杂的感情和更宏大的叙事。此外，微型诗因为简练而带给读者以庞大的想象空间，然而，语言过于简练也会造成诗意的含糊不清。另外微型诗大多不讲求韵律，音乐美淡化，这些都是微型诗在未来发展中需要解决的重要问题。

对于微型诗来说，时代和网络只是为其发展提供了良好的契机，而回到文学本身，其发展和繁荣更多的是依赖创作者。“诗偏重抒情，它的风格无论是高华或平淡，都必须维持诗所应有的尊严。”[13]创作者在创作中须是感情的自然流露，并加以艺术创造，不做无病呻吟。虽然近些年因为对口语化和民间性的误解，出现了微型诗作品泥沙俱下的场面，但是相信经过网络优胜劣汰的自然选择和时间的考验，微型诗必然会在文学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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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文献：

〔1〕宗白华.美学散步[M].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281.

〔2〕钱理群，等.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M].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98.

〔3〕罗振亚.日本俳句与中国小诗的生成[J].中国社会科学，2010（1）.

〔4〕杜荣根.寻求与超越中国新诗形式批评[M].复旦大学出版社，1993.81～82.

〔5〕冰心全集第（二卷）[M].海峡文艺出版社，1994.5.

〔6〕穆仁.微型诗话[M].天马出版社有限公司，2004.13.

〔7〕马铃薯兄弟.中国网络诗典[M].江苏文艺出版社，2002.

〔8〕玛乔瑞帕洛夫.激进的艺术：媒体时代的诗歌创作[M].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13.7.

〔9〕周作人.自己的园地[M].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40.

〔10〕〔13〕朱光潜.诗论[M].北京出版社，2011.5，112.

〔11〕吴思敬.中国诗歌通史·当代卷[M].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521.

〔12〕杨克.中国新诗年鉴·十年精选·序[M].中国青年出版社，2010.

（责任编辑 张海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