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蒙古牧区能源开发与文化传承研究
2014-09-28乌云毕力格
乌云毕力格
(内蒙古大学 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内蒙古·呼和浩特 010020)
现代化与传统的冲突是人类发展史上既古老又崭新的问题范畴。18世纪爆发的工业革命将人类的发展推向了高速发展的轨道,人类的文明也随之迎来了大量生产、大量消费的时代。大量生产、大量消费的市场文化为了满足其生产目的,对大自然进行大肆开发,不但冲击了人类文明赖以生存、发展的自然,也从根本上动摇了传统生活方式。而这一伴随产业革命而来的现代化与传统的冲突在不同的时代有着不同的内容和形式,并没有因其古老而消失,新的问题不断地出现。内蒙古的牧区开发过程中,也同样存在着这一古老问题。从传统与现代化、环境与开发的视觉审视和反省牧区近年来的能源开发经验不但能够促进自治区的经济社会更好地发展,同时也能够丰富和谐而可持续发展的内涵。
一、内蒙古牧区能源开发的多米诺效应
讨论开发与传统的问题,我们必须承认全球向信息化时代过渡过程中不可豁免地面临“生态、社会-经济和文化危机”这一事实。[1]20世纪末开始,随着国家西部大开发政策的制定,加之振兴东北计划的推动,内蒙古自治区的经济有了前所未有的发展。内蒙古地区开始探索着走向工业开发的路子,内蒙古的各地地方政府也积极响应,思考新的发展模式。
2000年以来,自治区生产总产值增幅一直高于全国的增长速度,即使在源自美国次贷危机的2008年国际金融危机的冲击下,依然保持了17.2%的增幅。国家采取放宽金融政策、刺激消费扩大内需和扶持房地产市场等政策措施,力争拯救金融危机冲击下的经济发展放缓的危机,提出了国内生产总值增幅要“保八”的目标。在国家的政策推动下,2009年3月开始经济出现复苏迹象,到第四季度经济增长达到10.7%。而自治区2009年GDP增幅则达到17.5%之高,这一增幅与全国的8.7%的增幅相比,将近两倍的速度。
这一高增长趋势得益于现行的开发模式的推动。这里所说的现行开发模式指的是全国经济高速发展为背景,自治区政府与自治区各地地方政府为主导,以被称之为发展目标的价值观——GDP增长为中心制定一切战略和处方,以政策、政绩为推动力,不惜一切代价投入大量资金的整个过程。这一开发模式尤其得到地方政府的青睐。
“蓝旗会议”认为“‘三化’中以工业化为核心,以此推动农牧业产业化,带动城镇化”,掀起牧业旗县转向能源开发的骨牌第一震。如新建大型企业蓝旗电厂,每年利税9个亿,成为发展奇迹。同时总结出放弃传统畜牧业,着力发展工业化的决议。[2]从而制订了抓紧能源工业发展的机遇,加速经济转型,“坚定不移地实施工业化、城镇化和围封转移战略”,以迅速实现锡盟经济发展四大目标为核心的“十一五”发展指导思想,并具体化到“十一五”期间内工业增加值达到40亿元,比重提高到50%为目标。[3]在此背景下,正蓝旗的财政收入从2003年的2000万增长到2008年的6亿。其中,国税比例20.28%增加到70.88%,地税税收比例从50.09%降到23.40%。从统计面上看,这些数字的确相当振奋人心。
正蓝旗以电力开发推动财政收入的经验引发了另一牧业大旗——镶黄旗的工矿开发决心。“……坚持以引进、培育、发展工业项目为主的指导思想,大力发展特色工业和优势工业,做大工业总量,优化工业布局,拉长产业链条,提高附加值,夯实产业基础,以不断扩张的工业实力和不断增强的工业竞争力来促进我旗的经济发展”。[4]镶黄旗投入3亿元巨资新建了花岗岩加工厂,年开采加工花岗岩50万立方米,加工花岗岩板材1500万平方米。继而提出“以壮大花岗岩、石英石等产业为突破口,不断提升工业经济总量和效益。花岗岩加工区占地面积600亩,达到年开采加工花岗岩30万立方米的规模”的宏伟计划,并对该旗南部招商引资进行石油开采。
呼伦贝尔市的情况也与此类似。鄂温克旗表示“立足伊敏煤电基地区域内丰富的煤炭资源和内蒙古打造煤化工支柱产业的政策导向,以华能伊敏煤电公司为依托,启动鄂温克旗煤电化循环经济产业园区建设,沿着煤炭-煤气-烯烃-精细化工的途径,提高煤炭资源综合利用能力,促进高新技术产业的发展,力争将伊敏煤电产业基地打造成国家级循环经济产业园区”。[5]新巴尔虎左旗则称“截至6月底,我旗12项重点项目中开工建设4项,自年初起累计完成投资7.1亿元,完成目标19.43亿元的36.6%”。[6]整个牧区大显能源开发的多米诺效应。
现行开发模式源自于西欧工业革命,其中捆绑着发展经济、消除贫困、普及教育和民主化等内容,是将西方的意志强加于发展中国家的做法。而这一模式随着经济全球化而一度被认为最为有效的发展模式,得到了发展中国家的广泛采纳。
根据《内蒙古经济社会调查年鉴2009》,自治区2009年年末总资产增长百分比同2008年同期相比,采矿业占40.9%,整体中的比重一跃占据10.1%。与此同时,文化、民生紧密关系的农、林、牧、渔业则负增长。
那么经济高增长是否达到了以第三产业的发展带动地方财政收入和城乡居民收入的初衷呢?如图2.1所示,GDP增长、财政收入与牧民的收入增幅并不成比例,自然、社区、文化遭遇冲击,出现“代谢断裂”现象,[7]居民从曾经与之融为一体的自然界中被异化出来。
图2.1 GDP、财政收入和牧民收入增长比较
二、能源开采中呈现的问题
能源开发的多米诺效应是否促进了当地社会、生活、生产方式的提升?或者政策意志与居民意思表示的私权是否得到了协调呢?2011年“国务院关于进一步促进内蒙古经济社会又好又快发展的若干意见”的发布从指导思想的高度对能源开发的多米诺效应做出了判断,提出了开发发展的重点从速度的“快”转变到质的“好”的要求。如何去实现“好”,我们有必要认真反思多米诺效应所带来的一些问题。
在调查中发现,开发与草原社区文化的融合与相互增进并非设想的那么理想。由于从招商引资到投入生产的一系列程序均由地方政府一手包办,农牧民在整个过程中并没有表达意愿的机会,也无法参与建设和生产过程。整个六个旗县的调查中,只有锡林郭勒盟巴镇的一位牧民同开发商成功签订协议书。这位牧民在热心律师的帮助下争得了表达意愿的机会,在土地征用过程中遵循自己的想法,同开发商进行谈判。当然,这是一个个别案例,但其意义值得我们思考。因为该案例中当地居民在开发过程中有机会表达自我意思,也发挥了私权,因此他对开发过程的看法具有积极欢迎的态度。但大多居民的场合,却消极意识更多,归根究底,无非就是开发过程中,尤其与其切身利益紧密相关的征地过程中无法体现他们的意志和希望。
以上案例,基本可以归纳为居民希望发挥私权,能够意思表达,但行政部门追求效率,简化操办。但以下案例则集中凸显了开发与社区生活基础资源之间的问题。
如大庆油田的输油车在牧民的草场上擅自驶出自然路,草原监理人员在新巴尔虎旗牧民赛罕其木格的草场考察测量,碾出的自然路居然多达56条,碾压深度达20厘米,宽230米,长达4400米,碾压面积达百万平方米。
镶黄旗的油田处在地质断层上,储存量有限,因此进驻镶黄旗进行开采的企业基本上都是中小型私企,到2010年7月为止,镶黄旗开采石油的企业数已达24家。这些小型开采公司的负责人被当地居民称之为“油老板”。油老板们并不具备石油开采技术能力,开采许可证挂靠持有开采许可证的企业,利润五五分成,再从所得的五成中上缴税款和管理费以及负担经营管理费用。可见老板们的利润也并非丰厚,为了保障自身的利润,小型开采公司想出了一些减少成本的办法,而首当其冲的就是环保费用。如上所述的废油和污水的处理采用敞开式废油坑任其自然蒸发外,原油中的污水分离作业也采用明火烤烘的方法。
概观以上案例,我们可以看出开发过程中当地居民的参与与否,对整个开发过程以及发挥社区本土文化使开发具备融合性和可持续发展方面有重要意义。
三、能源开发与牧区传统文化的冲突
围绕现代性与文化传承的关系,有马克思的“代谢断裂”理论以及帕森斯的城市化研究等经典理论。而开发与文化传承,二者能否从冲突博弈转变为合作双赢,需要一个更为健全的保障体制,因为“民族社区群众是少数民族物质文化和非物质文化的创造者和传承者,同时也是民族地区环境生态的保护者和主人翁”,为此对“开发和发展带来的利益有权分享。”[8]
在开发过程中,征地是一个依法进行的法律行为,自然附带经济补偿。但有时候经济补偿的合法性与传统生产资料的合理性之间不一定有一致性。游牧文化的生产方式与农业有巨大区别,比如一万亩草场中征用2千亩而草原被分割为两处时,其生产成本的增长率远远超过农耕生产的增长率。在经济补偿中我们往往忽略游牧文化的这一特点。同时,牧民的生产越来越单一化。游牧文化的“五畜”传统已经不复存在,五成以上的牧民只养殖牛或者羊一种。生产单一化导致牧民的抗风险能力大幅下降,无论自然风险还是市场风险面前,已经变得不堪一击,一场白灾或牛奶、羊毛市场的些微变动都会直接影响牧民的收入,左右牧民生活的质量。同样,这一文化特型的丧失,导致游牧文化的“代谢断裂”,相关本土文化丧失。费孝通先生曾将其称之为“人文生态失调”。意即入驻企业未能起到“一个城镇,一个经济区域”的“点—线—面”推动作用,反而形成经济孤岛而导致地方人文生态的紊乱,并强调地方文化为基础的地方区域经济体系的“内发性发展”的必要性。[9]我国近代以来的历史经验也告诫我们这种肆意的改造和单纯化过程只会导致人类文化多样性的巨大损失。
四、结语
回首鄂尔多斯市的迅速崛起或许最能够体现内蒙古自治区能源开发为核心的发展模式的特质。经过了能源开发的多米诺效应,紧随其后的是否能源开发的回潮效应呢?全球生态、社会-经济、文化危机为背景,对发展的认识也呈现了新的转折。本文在这一框架中审视了草原牧区能源开发的多米诺效应,探讨了其中存在的问题。问题的核心无非就是“开发”与“被开发”的一个逻辑悖论。从中可以推论开发不只一个模式,建立一个行之有效的保障当地居民能够发挥私权,表达良好愿望的机制,是解决问题的关键,也是我们在开发过程中避免无谓损失或走回头路的良策。
从开发的“快”转变到“好”的过程中,产业结构调整诚然重要,但这一改革过程中政府如何发挥真正“市场行动者”的角色更为关键。“用一个合理的和统一的结构来代替参差不齐的传统结构,看起来比较理想。但应当考虑到,这种替代是否必需,以及需要花多大的代价去实施它”。[10]事实证明“合理的和统一的结构”来消除或单一化文化多样性的代价是得不偿失的。
[1] (以)zev naveh.景观与恢复生态学——跨学科的挑战[M].李秀珍,冷文芳等,译.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0.
[2] 全盟经济工作会议在商都镇召开[N].锡林郭勒日报,2003-07-30.
[3] 正蓝旗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第十一个五年规划纲要[Z].正蓝旗十二届人大三次会议材料十三,2006.3.
[4] 镶黄旗“十一五”规划编写组.内蒙古镶黄旗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十一五”规划纲要[Z],2006.
[5] 鄂温克旗规划建筑设计院.鄂温克族自治旗工业园区及产业基地规划[Z].2009.3.
[6] 陈巴尔虎左旗统计局.经济统计月报[Z].2009.5.
[7] (美)Foster.J.B.Marx’s theory of metabolic rift:classicao foundations for an environmental sociology[J].American Journal of sociology,1991,(105):366-405.
[8] 周娜娜.民族旅游开发与可持续发展研究[J].贵州民族研究,2013,(1).
[9] 费孝通,鹤见和子等.农村振兴和小城镇问题[C].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91.
[10] 费孝通.费孝通文集(9卷)[C].北京:群言出版社,19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