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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炳轩散文

2014-09-21吉炳轩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14年7期
关键词:生产队母亲

吉炳轩

生产队长

“生产队长”这个词汇已经进入了历史,随着我们以上这些人的老去,能知道这个词、了解这个词的人大概也不多了。“生产队长”是一个特殊历史时代的产物,历史创造语言,历史发明文字,历史创造的名词将会随着历史的远去而存入档案,甚至成为“死档”而被封存起来。“生产队长”的命运大概也会如此。

生产队长是同人民公社紧密联系的,是人民公社的孙子。如果说人民公社是爷爷,那儿子就是生产大队,孙子就是生产小队,生产队长就是这个生产小队的队长。

生产队长不是个官,但又是个官,说他不是个官,是因为他什么权力都没有,就是一个最为基层经济组织的生产活动的组织者,分配社员干活,组织社员出工;说他是个官,因为他还管着百十号乃至几百号人,这些人的吃喝拉撒也要靠他来领导,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还有点管人的权力。

人民公社是个特殊机构,从理论上讲,它是个经济组织,但实际上它是个集基层党的组织、基层政权和基层经济组织的综合体,更多的是行使地方党组织和政府的职能。它的儿子生产大队也是如此,是集党政经为一体最为基层的管理机构,就是现在的行政村。生产小队就管理的范围来说,就类似现在的村民小组,所不同的是那时生产小队则是一个纯经济小单位,自种自吃,完全是集体化的生产经营和分配,没有多少社会管理责任;而现在的村民小组则很少有经济活动职能,承担的是社会管理职能,尽管这个职能也很模糊,很难发挥作用,但区别则是很明显的。由此而论,生产队长比村民小组长责任要大得多,权力也要大得多。

我当过生产队长,而且是被社员选上来的。那时实行的是人民公社管理体制,村民都称社员。我们这一代人称社员比称村民还感到亲切、顺口。19岁那年,大概是1970年,“文化大革命”进行到了一半,学校由停课闹革命走上了复课闹革命。但不论是停课闹革命还是复课闹革命,其核心都是革命,大字报、大辩论、大游行、大批斗仍在进行,而且运动进入“翻烧饼”阶段,昨天被打倒的人,今天又坐在台上;昨天在台上斗别人的人,今天也被挂上个大牌子而站在台下挨斗,社会进入扑朔迷离的发展阶段。我作为一个中学生,什么也闹不明白,任何一个群众组织也不要我这号人。在学校我是班长,“文化大革命”一开始指定红卫兵,班里只有四个名额,学校组织去北京串联,我想我是班长,应该是首选,结果大出意外,不但榜上无名,还被列入另册,认为是不可相信的人。“文化大革命”刚开始是从批斗教师开始的,你这学校的宠儿能相信吗?看到平常学习不咋地、调皮有名气的同学戴上了个红袖章神气得很,自己确实感到愤愤不平和老大不服气,而且还心生了怨气和很强的抵触情绪。正因为有这些不平之气、不服之气和抵触情绪,致使我在“文化大革命”十年中被“抛弃”,再也没参加过任何活动,也没有任何人任何组织来问津。书读不成了,就回家挣工分去。刚回队里先拿的是六分,以后是八分的待遇,就是干一天活满分是十分,这是壮劳力的报酬,而我是学生,只能算个大半劳动力,给八分就是高的了,年老的和年少的人,每干一天活也仅给六分。以后随着身体的强壮和劳动量的增大,由八分升到了九分,又升到了十分,也进入了壮劳力的行列。我曾为此感到骄傲和自豪,我长大了,可以每天挣到十分了。

我当队长是个很偶然的因素。秋收了,生产队分苞米棒子,把收回来的苞米棒子堆在场院里,然后进行分配。棒子堆旁放了一个磅秤,秤台上放着一只筐子,按照人劳各半,即人口分一半、工分分一半来进行分配。生产队分苞米,有人过磅,有人装筐,也有人抬筐。那年月,生活非常艰苦,多数家庭一年到头是不敢敞开肚皮吃饭的,都要算计着过日子,就这样还有不少家庭闹春荒,需借一两个月的粮食才能挨到新粮下来。所以在分粮时,社员家家户户都有人来到苞米棒子堆前,看着生产队分粮。这是没人倡导的群众监督。秤高高低低,粮食好好坏坏,大家伙都看得一清二楚。苞米堆在一起,但棒子好坏不等,还有一些籽粒不饱满的,头部发霉的,皮扒得不净的。拾苞米的人往筐里装苞米是不抬头看人的,这些人都是队里认为比较公正的,每次分粮都由他们来装秤。往筐子里装苞米棒子,是不论大小从里到外一个一个挨个去拿,从来不挑不拣,不论拿得好坏,大堆儿挨个儿拾,社员都没有意见,这也是生产队里的分配规矩。但有几个人挨到自己家分苞米,虽不能直接往筐里装,但却蹲在苞米堆前专挑籽粒饱满的大穗,一个接一个往装苞米的人前扔,装苞米的人也不好意思,只能拾起来装在筐子里。社员们看不下去了,都在小声嚷嚷,但却没人出来制止。我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就站出来制止,并且立刻到磅秤面前把筐子里的苞米棒子倒进大堆里,让装筐子的人重新来拾。这一举动制止了个别人的自私行为,却招来了父亲的严厉批评,说我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也正是这一举动,年底生产队长改选时,多数社员画正字投票选我当了生产队长。

生产队长要干什么,我不知道,完全是个生牤牛蛋子。不会就得学,一个一个上门去求教队里德高望重有经验的人。这些老人帮我出主意,要先把班子搭好。班子由五人组成,生产队长、生产队会计、生产队保管员,这叫三根柱子,另外还有一个副队长,一个“鞭把”组长,就是会犁耧耕耙、农活技术好的人。队长是选举的,其他四人是队长提名经社员大会表决通过的。用选举制度来看,就是一种组阁制。在老人们的帮助下,班子很快搭起来了,而且又任命了三个生产小组长。我们生产队有200多口人,是个大生产队,在大队里任领导职务的干部就有两个人,是上边有人的生产小队,在村里是有一定影响的,曾被誉为红旗队,就是生产搞得好、群众收入多。最高的一年每个劳动力日可挣到七毛七分钱,到年底分配时,最多的户曾分到300块钱,这在当时是了不得的。生产队太大了,且又居住分散,就按居住地分为三个生产小组,每组一个组长,负责通知社员上工、开会和农活安排以及一些农活的生产领工。生产组长是生产队长任命的。生产队大小头头脑脑待遇很少,也很简单。生产队长、会计、保管员,每人每月补助三十分,就是补助三天的工分,这算是报酬,也算是薪水,其他同社员一样,干一天活拿一天工分,不干活没有工分。去大队开会没有报酬,大队开会一般都在晚上,是不误工的,个别情况如果办学习班什么的,一年下来很少,也就一两次而已,开一天会算半天工。生产队开会都在晚上或下雨天,是不拿工分的。副队长、“鞭把”组长和三个小组长,每人每月补助二十分,也就是两天的报酬。我们这个班子成员每天晚上都要碰一次头,有事无事都要见个面,把当天干的活说一说,把明天要干的活也说一说,并做出安排,然后由三个小组长分头通知下去。不论刮风下雨,这个不是制度的制度就这样坚持下来。生产队的大事小情就在这碰头会上决定了、解决了。

生产队长不是个官,但是很锻炼人。这是我从政的开始。也正是在生产队长这个位置上,我懂得了农业艰难、农村艰苦、农民艰辛,知道了粮食来之不易,知道了分配贵在公正。也正是在这个位置上,我知道了中国农民的勤劳、善良和质朴,而且是最能忍受、最为敦厚,也最为无奈、最为听话的人。也正是在这个位置上,我学会了各套农活,知道了应天道、勤地道、顺民道,再大的困难,只要群众支持,就一定能扛下来。也正是在这个位置上,我懂得了要改变农民贫困的命运、农村贫困的面貌,谁都靠不住,靠天不行,靠地不行,靠他人不行,只有靠农民自己。谁也解放不了农民,只有农民自己才能解放自己。生产队长给我上了从政第一课,这一课上得是坚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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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了生产队长,慢慢知道了,生产队长首先要把生产队的生产搞好,完成好国家征购任务,使队里社员能多分配一点,日子能够过得好一点。那个年月是以粮为纲的年月,除了种粮,不允许搞其他经济作物。我们那几个村除了种粮外,还规定为棉产区,要向国家交售棉花和油料(棉籽油)。我们队有210多亩地,也就是人均一亩地,且百分之九十都在邙山岭上,基本是旱田,水田很少。有几亩井灌田还是在村里的旧宅基地上复耕而成的,由于地势低洼,社员搬了家。我们叫它“蛤蟆坑”,一下雨就积水,青蛙、蛤蟆乱蹦乱叫。就这几亩水田,是我们的宝贝田,一年可以种两季,一麦一玉米。邙山岭上的土地,拿出80亩种了棉花,这是硬任务,是不能动的,生产队没有种植自主权。其他的土地,有70来亩种冬小麦,一年一季,为了保住收成,当时还不敢种两季。其余的种上红薯,有50来亩。红薯也是一季,因是高产作物,每亩可收3000来斤,相当于600斤粮食,五斤折合一斤,可以使社员们吃饱肚子。其他分别种几亩谷子、芝麻、绿豆,还有二亩菜地,帮助调节一下社员生活。就是这点儿家当,每年仅能够简单糊口。当时农业生产条件很差,粮食产量很低。每亩小麦产量大体在200到300斤之间,红薯在2000到3000斤之间,谷子也就百十来斤,玉米也很少,每亩也就三四百斤,只有红薯是高产的。棉花产量也低,且投工投钱最多,每亩地也就30到40斤皮棉,生产队的收入全靠这80来亩地的棉花。每斤皮棉交给国家按照不同等级,平均一块来钱,一亩地收入30多块钱,除了成本,净落下20来块钱。一个生产队一年收入1000多块钱,主要靠这些棉花。购买化肥、农药,工分分红也就是这么一点可怜家当。工分分值低得也可怜,几分钱、毛把钱,这在当时是相当普遍的。

生产队长能不能干好,有没有本事,主要看三条:

一条是办事公不公,这是第一位的。大家捆在一块受苦,就在那几亩地里刨食吃,都知道粮食来得不易,谁也没有办法,干好干坏,群众不埋怨。不论稀稠,只要公平就行。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是中华文化的祖根,那是被贫穷逼出来的。办事公正在生产队也不复杂,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个方面是派活儿要公道。干活儿才能拿工分,拿工分才能分粮食,农民干活的积极性是很高的,总怕没有活儿干而拿不到工分。派活儿在生产队成了大事。农活儿很多,但轻重易难不同。社员们都想干轻松点的、而又能挣到高工分的活,这就很难了。当了队长我才知道,农活也不是随便去干的。干活儿给工分,但活儿要有益,对生产有利,否则活儿干了不少,分挣了不少,但产不出东西,分就要贬值,分不出东西的工分是没有用的。工分与产值需要统一起来。在队长这个位置上,我懂得了地里如果打不出粮食,而安排了许多农活儿,给出了许多工分,这样的劳动是徒劳无益的。这是我对实物经济和货币经济的最初认识,也是经济知识的萌芽。我知道了钱多而没有东西,钱就不是好东西,是要坏事的。派活儿公道不公道,社员也都在看着,没有什么好招,就是班子成员及其家庭成员都要干最苦最累的活,什么近活、轻活、看园子之类的差事都别沾边,这样做了,社员就没有了意见。我感谢我那些班子成员,他们都做到了。

第二条是一年下来能多分点粮食,让社员们能吃口饱饭。各个生产队社员见面,大家最关心的是各家每年每季能分多少粮食。耕地就那么多,种植计划是省里县里说了算,生产大队和生产队乃至公社也都是没有发言权的。在强制计划的条件下,要想多打粮食,就得去改变生产条件,在精耕细作上做文章。改变生产条件主要是解决干旱的问题。我们那个地方十年十旱,小麦、玉米能多浇点水就能多收。一个小小生产队搞点水利设施是很难的,没有资金来源,贷款也贷不下来,因为贷了也还不上,大队、公社也无力支持。公社也搞了些水利工程,我们都被分了任务,也都完成了。大队也搞了些水利工程,但见效的很少。当时的工程主要是引黄灌溉、提水上山。工程修了,但我们村处于最下游,旱了需要水时,上游层层截留,引黄渠水根本下不来;不需要水了,我们这里又成了排水的通道,一些低洼处的农田还要被淹。也是在生产队长这个位置上,我知道了水利工程的重要和水资源需要上下游合理分配。大的水利工程干不了,就干小的,打小井,修垅道(毛渠),淘旧井,挖池塘,争取用好天上水和地下水。也正是这些出于无奈的、被逼出来的小打小闹的水利工程,使我懂得了农田水利建设要蓄住天上水、截住地表水、用好地下水的道理,并用在我今后工作更大的生产实践中。生产队里没有钱,但有劳动力。就是靠我们自己的努力,我们队扩大了20来亩的水浇地,即可以灌溉的水田,其中还改了一部分稻田,使社员破天荒第一次吃上了大米,开创了我们那里从没有种植水稻的先河。在生产队长的岗位上,我懂得了水利对农业的至关重要性,只要解决了水利问题,粮食就能增产、稳产、高产。到以后我做了县长、县委书记、市委书记、省委书记,在农业生产上,我始终把水利工程放在最为重要的位置去抓,且是自力更生地去抓、自觉主动地去抓,也都见到了很大效益。黑龙江从2008年以来,粮食产量几乎每年以一百亿斤的速度递增,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大量的水利工程建设。特别是水稻种植,每年以五百万亩的速度增加,没有水利工程是根本办不到的。

第三条是社员到年底分配时,分值能够高一些,多数户能分个百八十块钱的,有个买煤、买盐、买酱油和给孩子们买衣服料子的钱,还能置办些锄锨锹镢耙子之类的农具。社员的期望是很低的,修房盖屋在当时是不敢想的,娶妻嫁女也很简单,嫁妆最奢侈的就是两床被子,其他陪嫁和装置连想都不敢想。家里能买上自行车、缝纫机的户是很少的,凡是能买上的,都是家里有在外边挣工资的人,而且还要积存多年,要从口里省出来。我当上生产队长时间不长,一个社员来找我,而且是当过队长的人,也是一个有德望的人,老婆得了癌症,向队里来借钱,张口提出借给他一百块钱,把我吓了一大跳。我找来会计商量,他告诉我全队的家当只有18块5毛钱的现金,都给他队里就挪腾不开了。社员有病,队里没钱,我感到很汗颜,这个队长干得丢人。我们班子成员都知道没钱不行,多次琢磨商量,得搞点副业出来。干什么,没有资金就靠力气,在粮食加工上做文章。我们开了豆腐坊、粉条坊,组织壮劳力到下游的黄河滩割蒲草打草垫子、草苫子,这些都是季节性的,一年也干不了多少天。豆腐坊也就春节期间十来天,常年做老百姓是吃不起豆腐的;粉条坊也是收获红薯的季节和春节前这一段,没了红薯,粉条就没有了加工的原料;蒲草也是一年一季,割完了,加工完了,就没有了原料。但一年下来,也能收个万儿八千,就是这个万儿八千,使生产队的分值提高了不少,多数家庭年底还能分到几十块钱到一百多块钱。这点钱当时已经很喜人了。正是在生产队长这个位置上,我懂得了无工不富的道理。以后我在公社书记的位置上,特别是在县委书记、市委书记的位置上,投入了大量精力办乡镇企业,力推农村走工业化、城镇化的道路,竭力去改变农村贫困落后的面貌。

干生产队长是40年前的事了,那是很多很多人都干过的差事,而且有很多很多人比我干得要好,但我却永远无法忘怀。苦难的农村生活,给了我忍耐和坚韧,教会了我做人做事的道理。我自豪我是农民的儿子,我自豪我是一个农民。

菜团子

我爱吃菜,我的全家也都爱吃菜。我说我们家都是“草食动物”。我属兔,我爱人属牛,我女儿属鸡,没有一个“食肉动物”。食草者善良、温顺,但缺乏凶猛、强悍,这是物竞天择、自然法则。当然这是笑谈,爱吃什么与属相无关,属相也与人的个性无关,仅是个人类纪年方式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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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爱吃菜也是从小养成的习惯,女儿爱吃菜则与我们夫妻的生活习惯有关,也属“近墨者黑,近朱者赤”一类。在我的生活习俗、思想认识定型的那个年代,吃肉是很难的,就是粮食也吃不饱,而且大米白面极为稀缺,每年多数是以红薯、红薯干和玉米面为主要食物。就是这些粗粮也难以填饱肚子。吃饱肚子是人的第一需求。人只有能把肚子吃饱了,才会去挑食,想着吃什么会更好。而在吃不饱肚子的情况下,至于吃什么则不是主要的,只要能把肚子填饱就行。填饱肚子,没有肉,没有蛋,也没有奶,粮食也不够,就只有在瓜菜上打主意了,所以在我们成长的那个年代,瓜菜就成了我们又一主要的食物来源。瓜菜吃得多了,也就成了习惯,到现在有肉吃了,大米白面也不限量了,但仍然离不开瓜菜,而且还特别喜爱瓜菜。这些年市场上菜价不停地上涨,并不是我们这些爱吃瓜菜的人闹的,而是瓜菜的种植与市场的需求不协调,调控手段不恰当而造成的。如果就人们的消费需求而言,现代医学研究表明,人多吃瓜菜有好处,可以少得高血压、糖尿病等疾病,所以从养生的角度来说,现在爱吃瓜菜的人也多了。而我爱吃瓜菜则不是为了养生,纯属个人生活习惯。

我爱吃菜,而且爱吃的是普普通通的大路菜,我们又叫粗菜、家常菜,而不是现在餐馆里的高档菜、精细菜。我爱吃白菜、萝卜、茄子、辣椒、豆角、南瓜、冬瓜、西葫芦之类的蔬菜,而对其他蔬菜,我不大爱吃。现在蔬菜市场上什么样的菜品都有,而且四季都有新鲜蔬菜,这是科技的威力。农业科技发达了,可以种反季节蔬菜,温室经济解决了人类吃菜的一大难题。但我爱吃的还是季节性蔬菜,总感到反季蔬菜与季节性蔬菜不是一个味儿。这些年冬储菜的事情不多见了,而在那些年,冬储菜是一家生活中的一件大事。我每年都要冬储一部分菜,而且都是亲自去买的,这一习惯一直坚持到我到了北京工作、吉林工作,再次回到北京后还又坚持了两年,以后整个北京都没有冬储菜的习惯了(可能个别家庭还有),我也就不再冬储了。过去我每年要冬储四种蔬菜:萝卜、白菜、南瓜和辣椒。储存萝卜很简单,放在墙角下,用土盖住了就行。土既保温又保湿,可防萝卜脱水、受冻。需要注意的是,在萝卜不受冻的情况下,土堆厚了,温度高了,萝卜容易生芽。储存白菜有些讲究。北方是把白菜晒一晒,然后进行存放。但这样储存的白菜有一大半叶子是脱了水的,多是不能吃的,浪费太大。我过去储存白菜是在地里挖沟,白菜一棵挨着一棵放在只能容下一行白菜的沟里,然后在上边覆土。根据天气变化情况来加添或去减覆在白菜上的土,靠土来保温。此种方法可使白菜保鲜到来年的二月到三月,吃时从土里扒出来,吃一棵扒一棵,菜仍新鲜如初。由此,我得出一个结论,土生土长的东西,还要回归土地。土里来,土里存,又土里去。人离不开土,土是最宝贵的。不过这种方法在东北不大适应,因东北冬季气候太冷,江水结冰一米厚左右,冬储菜需要放在能够有点温度的地窖里。我们那个年代过来的人都有冬储菜的经验,都知道冬储菜既要注意防寒保温,又要注意受热腐烂。冬储南瓜很简单,放在屋里或阳台上就行。南瓜易于保存,存放两三个月不太影响口感和品质。我每年都要储存上百斤的白萝卜和几十斤的胡萝卜,上百斤的白菜,多时可达二三百斤,数十斤乃至近百斤的南瓜。我对辣椒也情有独钟。夏秋之季,吃新鲜辣椒,但必须是长辣椒,对菜椒、柿子椒不感兴趣。冬季多吃干辣椒,干辣椒也是我自己来晾晒、炮制。我每年都要购买六七十斤、甚至百十来斤的红新鲜辣椒,以手指般粗细、十厘米长短、色泽鲜亮、皮厚肉嫩为最好。我最喜欢的是河南永城辣椒,到北京、东北工作后,吃不到永城辣椒了,就到市场上去转悠,碰到合适的就买点回来。我在吉林工作期间,就到农民的地里去买。我在白城、松原都买过辣椒,看到从形状上很符合我所中意的,就停车下去询问。种植户告诉我,我们自己采摘,每斤二毛五分钱,我同司机及随行人员一起采摘,一下子买了80多斤。回来后,爱人用线把辣椒一根根串起来,挂在阳台上,满阳台火红,让其自然风干,吃时就从串上摘几个。到了春节前夕,这些辣椒全干透了,用手一捏就碎。我同爱人把这些辣椒一个一个取下来,去掉蒂把,倒出辣椒籽,用炒菜锅一锅一锅把辣椒焙烤一下,然后再把这些辣椒全部捣碎成末。把辣椒捣碎成末是个功夫,满屋都是辣味,呛得鼻子、嗓子都是辣的。捣辣椒就用成把的筷子,在盆里捣,这也是功到自然成的活,需摆弄一整天才能完成。辣椒捣碎了,加上精盐搅拌,盐量要多一点,防止辣椒受潮变质。然后用香油加热,泼到辣椒上,这叫油泼辣子。大半盆的辣子要用一斤香油。盆也就是我们家用的可盛十多斤、二十来斤水的菜盆。油不能少,少了不好吃。把辣椒和香油拌匀,此时的辣椒油滋滋的,已是十分诱人。然后把这些辣椒装进一个一个罐头瓶里,随吃随取。我每年都要做几瓶这样的油泼辣子,并送给朋友一些。这些年再没有做过了。这也是一段甜蜜的回忆。

说了半天,还没有涉及题目《菜团子》,其实列出《菜团子》这个题目,就是想联起一些生活的回忆。

我爱吃菜,吃法也很简单。

蔬菜的吃法也是很多的,有炒的,有炖的,有煮的,有蒸的,还有凉拌的,各种各样的蔬菜,有各种各样的吃法。在众多的吃法中,我爱吃蒸菜,就是把蔬菜上笼蒸熟了来吃。现在蒸菜成了一道小吃,虽不名优,但也是很有特色的。可做蒸菜的菜品很多,白萝卜、胡萝卜、土豆、芹菜叶子、马齿菜、鸡毛菜、面条菜等等,这些蒸菜我都爱吃。蒸菜的做法很简单,就是把菜洗干净,萝卜、土豆要切成细丝,把水晾干,加面粉把菜包裹一下,然后上笼来蒸蒸,三五分钟、七八分钟、十到二十分钟不等,依菜品来定。拌面粉和火候是个技术活,蒸的菜以出笼后蓬松不粘块为佳。食用时,可加蒜泥、辣椒等配料,口感是很特别的,也很好吃。菜团子多用叶菜做原料,如胡萝卜的叶子(嫩叶)、马齿菜、苋菜、鸡毛菜、茼蒿、小茴香、芹菜叶子、红薯叶子等等。把菜洗干净,加入面粉搅拌均匀,然后团成团或捏成窝窝头状,放在笼上蒸。菜团子以不散型为好,出笼后用手掰着吃,可配蒜泥、蒜汁、辣椒酱。这是一道简单饭,过去叫“忆苦饭”,现在成了营养美餐。世事就是如此奇怪,生活困难时想的是大鱼大肉,而生活好了,反而想吃困难时期的饭菜。

菜团子我现在还经常吃。

草是好东西,现在各地搞城市建设多注意搞草坪了,而且有些草坪还整得很大,有些还注意造型,有的还引进了国外一些四季常绿的草。城市有了草坪,就感到有一股清新之气,令人神清气爽。

但在过去几十年,甚至几百年、上千年的时间里,草的名声是不好的。“斩草除根”就是最好的说明。除草要除根,不除根来年还会生长。人对草不满,主要是它同庄稼争水争肥争地力,影响了庄稼生长。人要吃粮食,你同粮食“争风吃醋”,不除掉你除掉谁呢?拔草、锄草、灭草,也就成了人类生产劳动的必修课,也是农业生产的一项重要任务,有许多农机具都是为锄草而打造的。现在更有了先进技术,用化学方法灭草,洒上一种药物,农田里就只有庄稼而没有草了。草的杀手真多,草也是命运多舛。

草是艰难的,但草的生命是顽强的。人类灭了几千年的草,但草还在顽强地生长着,你人类稍微顾及不到,草就旺盛地生长起来。

我得空就往乡下跑,就是不得空,也要拿出大把时间往乡下跑。下乡就是我的工作,来到农村,来到田间,来到农民中间,我感到充实、踏实,心情也畅快,少了许多官场的烦恼。看看一望无际的大农田,青翠的玉米,金黄的水稻,长得齐齐整整,没有一棵杂草,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我为黑龙江的现代化大农业而自豪。近几年农民旱改水的积极性高涨,几年时间,又新增了两千多万亩稻田,每年以四五百万亩的速度递增,仅今年(2012年)全省就种植优质粳稻5500万亩,为国家粮食安全提供了重要保障。前几天下乡去,来到通河一些今年新改的稻田,水稻长得很好,当地的农业技术人员告诉我,平均亩产可达700公斤,我听后心里很高兴。但看到田里一片一片、一丛一丛长有一些杂草,就告诉他们,要加强田间锄草,防止来年蔓延,造成草荒。新改的稻田,土壤中存有草籽,气候适宜,它就疯狂生长,凡是草多的地方,粮食产量就会受到影响。草长在田里,长得不是地方,就非除掉不可,谁让你长在田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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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间锄草是为了人的生存,主要是草没有长在该长的地方。其实,人是离不开草的,也是喜爱草的。城里有个草坪,会为人带来生机和乐趣,大草坪周边的房地产也会升值,地价房价都会上涨。草原是畜牧业的基地,没有草就养不了牛羊马驴,肉奶皮毛等制品也就没有或者少得多,人们的餐桌就会单调,营养就会不良。更为重要的是没了草,生态就会失衡,水土就会流失,沙漠化也就来了,就会危及人的生存发展。

我是喜欢草的。每年我都要到大庆、齐齐哈尔几次,这一带是黑龙江的草地集中区。春夏秋冬四季,不论草青、草茂、草枯,我都喜爱这里的风光。这风光是草的铺染,如果没了草,这里将是白花花的一片盐碱滩,那将是凄冷、悲凉的,到了冬季则是苦寒的。正因为有了草,虽然这草并不是那么的茂盛,但它也是广阔美丽的。这并不茂盛的盐碱草原却是最好的牧草场。由于我们实行圈养,所以,草就保护得好,不但保护了一个好生态,而且草能够顺利生长,不像放养那样,草一钻出来就被牛羊吃掉。一些地方草原茂盛,但由于放牧过度,载畜量过大,草一直未能长起来,一年又一年,草原就开始退化了,而且是大面积退化,再这样下去,离荒漠化也就不远了。

黑龙江除了湿地草原之外,还有大小兴安岭高山草地,各种各样的草甸子和多种多样类型的地貌,造就了一个大美的黑龙江之体。对来黑龙江的客人,我常向他们介绍大美黑龙江的自然风貌,其中大草原、大湿地、大森林、大湖泊是十分壮阔美丽的。在这些壮阔美丽的大的湿地、大的森林、大的湖泊里,都有大的草场所装饰、渲染和衬托。如果没有了草的装饰,再大的湿地、再大的森林、再大的湖泊,都会缺少了灵秀之气,也就很难称得起大美了。草是土地的靓丽衣裳,就如美女走台的服装表演一样,有了美丽的服装,才能更显示其人体之美来。

粮草是矛盾的,但粮草又是统一的。草能涵养水分,调节气候,防止水土流失。有草才能有粮,没草粮就要减少,但是又不能让它们在同一块地里生长。草比粮厉害,它会把庄稼吃掉。粮草皆好,就要让它们各得其地,各长各的。人要种粮,但也要种草。种草不单单是为了观赏,而且是为了生存发展的需要。黑龙江有两亿多亩耕地,我曾设想,用一亿八千万亩种植粮食作物,通过设施建设,着力提高粮食单产,每年以一百亿斤的速度递增,用五年的时间达到1500亿斤的年均产能。从现在的工作推进情况看,到“十二五”末实现这个目标是可能的。每年可以拿出两千万亩土地种草,当然拿出耕地种草就不能种植观赏之草,而是种植优质牧草,这既能加快发展畜牧业,又能有效保护环境,还能增加农民收入。这个想法是好的,但需要试验才能下决心做出决策。这几年,我们在齐齐哈尔和牡丹江搞了一些试点,效果很好。仅兴十四一个村就拿出了一千亩地种植紫花苜蓿,已经试验了几年,效果都很好。现在全省牧草种植已发展到上百万亩,如果效益好了,两千万亩的种植计划是能够实现的。

职业毛病,说着说着,就又谈到了工作,赶快打住,还来说自然之草。

草是美好的,美好在它为大地带来了无限生机和活力。北京有个菖蒲河公园,年轻人问我为什么叫菖蒲河?我说为什么叫菖蒲河我不知道,但我想,这条河里过去可能生长着很多菖蒲。年轻人又问,菖蒲是什么东西?年轻人不知道菖蒲是什么东西,这不奇怪,因现在菖蒲很少。北京菖蒲河里有没有菖蒲,有多少菖蒲,我没有实地去看过,但我是长在黄河岸边,从小就与菖蒲打交道的,我们的生活是离不开菖蒲这样的野草的。菖蒲草,我们称其为蒲草。家里睡的席子,是用蒲草编的蒲席;家里坐的垫子,是用蒲草编的蒲垫;夏季扇凉驱蚊用的扇子,也是用蒲草编的,我们叫蒲扇;床上铺的褥子,更是用蒲草编的,我们叫蒲苫,比棉花的褥子还要舒适、暖和。就连睡觉的枕头,也是用蒲草编的,叫蒲枕。佛家僧人打坐用的坐榻,也是用蒲草编的,叫蒲团。蒲草的用途太广了,与我们的生活息息相关。这些年在城里生活,用蒲草编织的东西没有了,但蒲草伴我长大,我对蒲草怀着深深的感情。

人生于草而归于草。母亲告诉我,我是生在蒲草上的,我们姐弟六人都是生在蒲草上的。我们那个年代在我的家乡出生的人都是生在蒲草上或其他干草上的。过去人穷,生孩子下边垫的是草,而不是被褥,而这些草,接生了一代又一代人。“落草”的来历也大概来源于此吧。现在人一提“落草”,一般指英雄豪杰、被逼无奈之人起兵造反、占山为王,称为“上山落草”。但“落草”即意味着降生、重生,是新的生命的开始。人老了,走完了人生之路,该走向另一个世界,在我的家乡停尸也是在草上,身下要铺上蒲草,现在蒲草不多了,就用谷草来代替。这一风俗源于何时,父辈没有给我讲,但我想,这样的喻义也是好的,人生于草而归于草,重回大自然中,那也是幸运的。对于一些非正常死亡,老家称之为未能躺在草铺上,而为之惋惜。

草是高尚的,高尚在它默默无闻地为大地、为人类、为万物作贡献。人对草是不公平的,需要了百般呵护,精心打理,不需要了就除之而后快、一点不留。但草没有怨恨,不论旱了、涝了,风了、雨了,就是冰冻霜打,烈火焚烧,照样倔强地生长着,默默地奉献着。草的高尚从不炫耀,不论在什么样的条件下,都能忍辱受屈而从不抗争。岩石中、沙砾里,河滩上、水流中,大树下、高山顶,其他物种不能生存的地方,它都能生存下去,并照样吐着清香。草从不讲条件和环境,从不讲荣誉和待遇,你重视也好,不重视也好,草就是草,该怎么生活就照样怎么生活。老百姓把自己看得很轻、很贱,就是像草一样地活着。但正是这些像草一样的人,也正是这些饱受辛苦和委屈的草民,才成就了人间的奇迹和辉煌。

去冬无雪,今春少雨,初春该到草青树绿之时,树绿了,但草长得不好,我的心里很难受;到了夏季雨水多起来,仅仅十来天时间,各种草就疯狂地长了起来,是那样地翠绿,那样地茂盛,我心里很高兴。来到太阳岛上,看到一片片茂密的野草,还有那一团团、一丛丛水中的蒲草,我告诉工作人员,要保护好这些原生态的野草、芦苇和蒲草,给土地一点生机,给人一点享受,并记下了以上这点感受。

愿中华大地粮丰丰,草青青,各得其所,和谐共荣。

魂归母亲

人年纪大了会忘事,有许多事情忘得一干二净,如果不去翻笔记本,就说不清楚,讲不明白。为了怕忘事,也就逼着形成了凡事必动笔、必做笔记的习惯,即使如此,也还是有些事情心里知道很清楚、很熟悉,但一时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如有朋友站在面前,明明知道名字,却一时张嘴叫不出来,也同提笔忘字是一样的。这就是老了的缘故。老了就是老了,不服不行。

忘东忘西,忘人忘字,这是经常的。但有些事情,特别是早年的一些事情,反而历历在目,如在眼前。最近,老想起母亲。母亲的形象、母亲的话语、母亲的音容笑貌格外清晰,就如同昨日一样,近在身边,我仍同母亲生活在一起。

我的母亲离开我们已经有44年了,那时她才38岁。38岁的女性是成熟的女性,也是人生中最为美丽而风韵的阶段,而我的母亲在一个女性最为美丽风韵的时期离开了人世。

是贫穷夺走了我母亲的生命,也是儿女的无能使我的母亲过早地离开人世。我愧对我那美丽可爱但又可怜的伟大母亲。

我的母亲很美丽,虽然在儿女的眼睛里,自己的母亲总是最美丽的,但我的母亲确实是很美丽的。我的母亲个头高挑,身材匀称,在我的眼里,母亲比父亲的个头还要高。我的父亲是1.70米的个头,母亲大概也是1.70米左右的高度,但同父亲站在一起,看起来总感觉比父亲要高一些。这是女性身材高挑的视觉感受,实际上父亲、母亲的个头是一样的。男女个头相同,就显得了父亲的个头是矮的,而母亲的个头是高的。母亲的皮肤很白,且很细腻,太阳晒了,会白里发红,而且红得鲜艳,就如鲜红花粉要从皮肤里透出来一样。由于家里生活的贫困,母亲消瘦,身上少有脂肪,生我们姐弟六个,但身材仍十分匀称,除了劳动给她带来的满身强健肌肉外,没有一处余脂赘肉,她是不用减肥、不用健美的劳动者体形。母亲有一头乌亮的头发,由于操劳过度,显得稀疏了,但始终乌黑发亮。母亲洗头从来没有用过洗发膏之类的东西,那时也没有钱去买这些东西,就连洗衣粉也舍不得用。我洗头还常常偷母亲的洗衣粉或肥皂用。洗衣粉洗过的头自我感觉滑润,而肥皂洗过的头,则是涩的,但那时不知洗衣粉洗头对头皮有所伤害。谁让那时穷,买不起洗头膏之类的东西呢!母亲洗头多用的是皂角水,就是把皂角砸碎了,放在锅里煮煮,用煮皂角的水来洗头,有时洗衣服也用皂角水。我家的大门外有一棵二百多年树龄、三人才能合围的皂角树,树干已经中空,但枝叶仍很茂盛,每年都结很多皂角,而且是转枝来结,今年结这一半,明年结另一半,使每年都有收成。皂角树是邻家的,但村里人敦厚,有凉大家乘,有果大家用,树的主人从不自己收获皂角,而是等皂角成熟了、变黑了,随风刮落,大家随手捡拾,谁捡到谁就使用。这大概也是中华传统文化美德的传承。母亲的鼻梁高挺,嘴唇很薄,脸庞清瘦,棱角很分明。可惜这些好的东西遗传我们身上不多,我们姐弟遗传父亲的东西更多些。倒是我的女儿,脸庞、鼻梁及其棱角同我的母亲有几分相似,这可能是隔代遗传的缘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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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母亲眼睛明亮,眸子很黑,但由于操劳过度,30多岁时,眼睛视力就下降了。在我的印象里,母亲的眼角经常充满血丝。我们姐弟六人,加上父亲、母亲和祖父,家里九口人的吃喝穿戴、浆洗缝补都要靠母亲一人来操劳。家里没钱,也没有任何收入来源,短粮还是欠钱户。生产队分粮,由于家里只有父母两个劳动力,挣的工分不足以抵消分到的粮食,虽然分到的粮食也是最少的。因为工分太少,能分到的粮食很少,主要是靠人头分粮,而就是人头所分得的难以填饱肚子的粮食,还要拿钱来买,没有钱就记在账上。我们家从生产队建立到生产队撤销,始终都是短粮户、欠钱户,到大包干试行以后的第三年,父亲才把所欠生产队的吃粮款还上,还是用卖老房子的钱来还的。我做了两年生产队长,也没能解决我家的短粮欠钱问题。我愧对父母。体制使然,无能为力。短粮欠钱是我家那个时候最大的生活困境和精神压力。既没粮吃,又没钱花,但一家老小的日子还得过下去。母亲是个很讲面子的人,不想让她的子女在人面前抬不起头,特别在穿戴上,再难也想方设法让我们姐弟几个体面一些。母亲做得一手好针线活,那时没有缝纫机,我的印象里母亲从来没用过缝纫机,也可能就没有见过缝纫机。我们的穿戴都是母亲一针一线缝制出来的,就连穿的袜子,也是母亲用布缝制而成,或是用棉线钩织而成。母亲每天晚上都要纺棉花,纺到什么时候?我们已入睡了,根本记不得了。到了早上,还是母亲喊叫我们吃早饭才能醒来。纺棉织布印染做衣服装被褥,全套工序均是母亲一人承担,而且还全是手工。那时家里还没有电,以后有了电,连少得可怜的电费也是交不起的,不要说电费,就连点煤油灯的煤油钱也是没有的。母亲夜里纺棉花,多是摸黑进行的,夜深人静,纺车嗡嗡,正是这嗡嗡声伴我们入眠。晚上缝制衣裳,母亲多是用食用棉油,用棉花捻一个捻子,点着了照明。棉油点灯经常炼捻,爆出灯花,需要不时地用针来挑,我在未睡前,有时也帮母亲挑挑灯,能帮母亲做的也仅此而已。现在的孩子很少知道灯花、挑灯之类的词语的含义了。由于在黑暗中劳作,母亲的眼睛熬坏了,视力很不好,做针线活要凑得很近,但在当时由于没有条件,从没有去医院看过,也没有配过眼镜,我至今不知母亲的眼睛是近视还是昏花。母亲可怜,儿女不孝,当时也实在无能为力。正因为母亲在黑暗中劳作伤了眼睛,所以我非常讨厌屋里黑暗,时至今日,我只要进家,第一件事就是开灯,就连白天也是如此,屋里光线暗了,特别是不向阳的房间,白天也是要亮灯的。为此,经常受到爱人的批评,我开灯她关灯,说我不知节电,太浪费了。她不知我心中的苦痛,苦痛母亲夜晚少见光明,我是在为母亲开灯,为母亲照明,我总认为,母亲一直在我身边,看着我的一言一行。母亲凭手工为我们一家缝制衣裳,劳动量是很大的。母亲又是个很细心的人,一针一线都非常的细,针脚很小、很密、很均匀,完全可以同缝纫机制的媲美。我在婴儿时期,母亲为我缝制了一件小大襟上衣,是梅花瓣的颜色,做得非常精致。我穿过,到我的女儿出生,又穿上了它,这是母亲留给我的最珍贵的纪念,也是爱的延续。母亲过世后,姐姐担起了全家吃喝拉撒、缝缝补补的重担,仅20岁的姐姐,风华正茂之时,却被拴在沉重的家庭负担上,比母亲更为艰辛劳苦。姐姐最大的愿望就是能拥有一台缝纫机,能减轻一点她缝制衣裳的辛苦,可这个愿望在我们家始终没能实现,是姐姐嫁出去以后在婆家才实现的。母亲没能用上缝纫机,姐姐在我们家为我们操劳,也没能用上缝纫机,缝纫机成为我们家最大的期盼。我参加工作了,当上了县长、县委书记,同我爱人共同努力,也算省吃俭用,用三年的积蓄,才购回了一台朝思暮想的缝纫机,这是我们家第一件奢侈品,也是最为珍贵的奢侈品。以后搬了多次家,家具换了又换,但这台脚踏式缝纫机始终伴随着我们,而且摆放在屋中最好的位置,虽然已很少用它了,但我们从不舍得扔掉,这是对母亲最好的怀念,尽管母亲从没有见到过它。

母亲很辛苦,由于贫穷,更增加了母亲的辛苦。每年多少双鞋、多少件衣、多少床被褥,都要靠母亲来缝补,拆洗,但这仅是母亲繁重劳动中的一小部分,且多是在“业余时间”完成的。仅就一日三餐来说,把生的做成熟的,喂饱这九张嘴巴,就要耗去母亲很大的精力,可以说,为了使孩子们能吃饱饭,母亲操碎了心。那个时候没有自来水,多吃的是地表浅井水,水很苦,也很涩,熬出来的粥始终带着咸味。为了让我们能喝上一顿不带咸味的粥,母亲要到一里地之外的深井里去挑水。井很深,有三四十米,辘轳要绕上三圈的绳才能把水打上来,然后倒进桶里,挑回家中。平均每天吃两担水,就要往返四里路程,且多是用早上和晚上的时间。挑水成了家里的必修课,父亲在家主要由他来完成,父亲外出、农忙,就只有靠母亲来完成。我们年龄小,挑不动两桶水,有时姐弟们也帮母亲去抬水,但那是很少的。以后我能挑动水了,就担起了这副担子,但那是母亲去世以后的事情了。母亲没能吃上我挑的水,至今想起来,仍觉心痛。我愧对母亲。过去吃粮不像现在,到超市什么样的粮食都可以买到,回家开火做饭就是了。那时从生产队里分到的是麦子、谷子、红薯。麦子要靠我们自己去磨面,谷子要靠我们自己去碾米,红薯也要靠我们自己去切片、磨粉、做粉条等等。粮食的加工是那个时代所有母亲的必修课,不会磨面、碾米、擦薯粉的母亲是很少见的。全家的吃粮全靠母亲来拾掇,这又是多大的工作量。小麦要磨成面粉,需要经过淘洗、晒干,磨要靠自己来推,面粉还要靠母亲亲手来箩,洗麦、推磨、过箩,基本上都是母亲一人来承担。姐姐在很小的年龄就帮助母亲推磨,我也去磨道里推过几次,但围着磨一转圈就感到头晕,母亲心疼我,就不让我去推了。米也是这样,都是母亲在石碾旁一圈一圈推出来的。红薯每年下来由于保鲜能力有限,放进地窖会坏掉一批,不是受寒就是伤热,使红薯变质而不能食用,最好的办法就是切片晒干。但天公往往不作美,在我的记忆里,每年收红薯的季节,多是阴雨连绵的季节,切的薯片总有一些的发霉变质,每年母亲为切晒薯片而费尽心思。把薯片晾在房上,挂在树上,用铁丝穿起来,挂在通风的地方,什么办法都想了,为的是珍惜这得之不易的粮食,让我们能有饭吃。把生米做成熟饭,烧的也是个很大的问题,虽然那时也有煤炭,但那是要用钱来买的。我们家里没有分文收入来源,而且还欠着生产队的粮款,花钱买煤是很难的。母亲曾告诉我,全家每年的花销得200块钱,这在当时就是个天大的数字。这200来块钱,主要用于我们弟兄几个的学杂费,家里买盐、买醋、买酱油,春节前置办点年货,买几斤肉,也只有到春节才能吃上肉,一人最多也就吃两片,还要买些生产工具,锄头、耙子、铁锨之类。每年能拿出十块二十块钱,到几十里外的县城拉两架子车煤,每车也就是250公斤的量,也就很不错了。而这200来块钱是靠母亲从口里挤出粮食,主要是把分得的小麦少吃一些卖掉而换来的。为了过日子,我们家吃白面的日子是很少的,我很少见到母亲吃白面。母亲还蒸得一手好馒头,又白又圆,吃起来筋道,还有香甜味,每逢庙会,母亲就要蒸几笼馒头拿到集市上去卖,以换回几个可怜的生存钱。“燃煤之急”在我的体会里是很深的,不是火烧眉毛之急,而是吃饭燃煤之急。没有柴烧生米就做不成熟饭。一年千把斤煤是不够一个九口之家做饭用的,这些煤主要放在冬天来用,屋里生个煤火,既能取暖,也能做饭。平常做饭多用烧柴,解决烧柴的问题也成了一个大难题,更是母亲的辛苦劳作。我的家乡没有森林,没有草原,由于人口密变大,沟沟坎坎都被开荒种上了庄稼,想整点烧柴是很难的。每年小麦收割了,母亲、父亲就赶忙到麦田里去铲麦茬,把麦茬铲下来拉回家里,作为烧柴之用。谷子收获了,就赶忙到谷地里去刨谷茬,把谷茬刨出来拉回家当柴烧。棉花摘完了,就按照生产队里的分配把棉秆拔下来,拉回家,作为烧柴来用。玉米秆、红薯秧都要作为烧柴存起来,以备一年做饭使用。母亲做饭,我经常帮助烧火,也知道了哪些秸秆好烧、哪些秸秆不好烧。家家户户做饭都要烧柴,庄稼的秸秆也是不够用的,还得另谋出路。靠山吃山,靠河吃河。我们住在黄河岸边,每年夏秋两季汛期到来,河水上涨,我们那里没有人去躲避洪水,而是都往河边跑,去发“河财(柴)”。洪水下来,把上游山沟里的树木杂草都裹挟而来,进入平原地区,冲向河边,经过浸泡腐蚀,杂木杂草都被折断、腐化,变成了细碎的黑色渣滓,从河边捞上来,晒干了,就可以做燃料,我们叫河柴。每年各家各户都要捞一些河柴上来,以供做饭之用。洪水来了,父母就带我们到河边去捞河柴。从河里捞出来,还要挑回家里,找个空地晾晒起来,然后堆起来,可解一年中两三个月的烧柴之急。仅吃喝拉撒就够母亲操劳的了。现在想想,如果没有母亲的操劳,我不知道我们姐弟几人能否平安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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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对我是偏爱的,但对我的管教是极严的。我们姐弟六人,母亲最疼爱我,不知是什么原因,母亲从来没有说过。姐姐在母亲去世后常对我说,母亲最偏向你,而你却很少回来给母亲上坟。姐姐说的是对的,母亲偏爱我,我们姐弟都是知道的,但从没有因此而嫉妒和不满,好像认为这是天经地义的。可能唯一能解释得通的理由,就因我是长子的缘故。我的母亲是受传统教育影响很深的女性,虽然读书不多,但也算出自书香门第。我的外祖父终身以教书为业。在全县当时仅有两所高级小学的年代里,他就担任校长职务,也算是一方名人。我的母亲受我外祖父的影响很深,也是传统教育的守护者。“长者为尊”,她要我为弟弟们树个榜样,所以,在生活上就格外关照,在学习上就严格监督,在为人上就严加管教。吃饭,除了爷爷、父亲外,我是第一份,而家务活从不让我去干,磨房、灶房她都尽量让我远离,只求把书念好就行。这确实有点偏心。特别是对我姐姐,很早就不让上学,帮助照看几个弟弟,而对我则是恩爱有加。我的姐姐为了我和几个弟弟,也是呕心沥血,奉献了几十年,至今还仍在奉献着。家里有好吃的,我往往是第一个;有好穿的,我也往往是第一人,即使我的父亲,也没有我在家里的待遇好。家里虽然很穷,但我还是在穷家的优越环境中长大的,我享受到了很多的母爱,比我的姐姐、弟弟都要多几倍的母爱,也比其他人家的子女得到更多的母爱。我母亲去世时,我最小的弟弟才仅有三岁。他得到的母爱太少,而我得到的母爱太多。今天想想,我应该分给姐弟一些,但当时想不到这些,今天想起来,也无济于事。但我感谢母亲。我又愧对母亲,母亲给了我无穷的爱,而我却没有给母亲尽一点孝。埋葬母亲以后,我很少去为母亲上坟,离开家以后,也从未再到母亲坟前看过,不知母亲坟上的黄土还安否?母亲爱我但并没有对我寄予什么厚望,从未希望我能做多大官,赚多少钱,或成就什么大事业。母亲从来没有说过要我们子女将来去干什么,只是希望我们老老实实做人,别干丢人之事就行。至于干什么,她从来没有提及过,一直到死。母亲是个很务实、很本分的人。她嫁给我的父亲并没有图什么,我的父亲当时也就是个为别人的生意打工的小伙计,权钱都没有,只能混个肚子圆。新中国成立后,我父亲成为洛阳商业战线的一名职工,支援黄河三门峡建设,全家都来到了三门峡建设工地,也都算是城里人,吃上了商品粮。当时能住到城里,吃上商品粮食是很难的,也是被人羡慕的。但我母亲不愿在城里生活,也不要这个城镇户口,而且也不要我父亲城里的工作,对我父亲说,咱们回家吧。就这样,父亲辞掉了城里的工作,又回到了农村,全家当起了农民,一直到两位老人离开人世,他们都是普普通通的农民。母亲从来没有认为农民不好,而认为在农村家里踏实,靠着土地实在。据父亲对我讲,父亲在上海做生意时,母亲曾随父亲来到了上海。但母亲很少出门。一次父亲带母亲到黄浦江边去看轮船,这可是在黄河边见不到的新鲜事。但母亲不为所动,到了江边,坐在码头上,就是不上船,说你们去看吧。我从未见母亲打扮过,只见过一张同父亲合影穿旗袍的照片。母亲反对穿金戴银,反对画眉涂红染指甲,我们姐弟几个都不允许穿耳朵、染指甲之类的。她就喜欢本色,是什么就是什么。母亲这样的个性追求,她又能希望儿女们去干多大事业呢?正是因为母亲的这些毫无欲望的教育,才使我们养成了老老实实、本本分分、无所他求的品格。倒是我的外祖母、老外祖母,对我的成长成才很上心。母亲去世后,每年我去看望外祖母、老外祖母,她们都会拉着我不停地说,你得学个手艺,有了手艺就能有出路,养活一家子。她们让我学木匠,或学铁匠、泥瓦匠,以艺立身,以艺养家,并愿意为我托人找师傅。但我当时只想读书,别的什么都没有想过。如果我当时学了一门手艺,可能会走出另外一条人生之路。

母亲偏爱我,但对我的管教却是极严的。我曾说过,我这一生有三跪:跪天地,跪祖宗,跪父母。但在这三跪中,我跪的最多的是我的母亲,一直到跪着把母亲送到另一个世界。在我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当时正在搞大跃进,我们这些八九岁的孩子也要参加劳动,而且还是重体力的劳动。连队(当时是军队编制,生产队称连)组织我们往山上挑粪,规定一上午挑三次。我们那里当时的生产条件很差,上一次山需要近两里地的路程,且坡路很陡,一个小孩要挑三四十斤的担子,压得龇牙咧嘴、歪歪斜斜。我们坚持挑了两次,第三次实在挑不动了,就没有再挑。但不知道负责挑粪的一个连队干部就在山上等着,挑够三担发一个牌牌,拿着牌牌才能到食堂领饭吃。那时我们那里正搞大食堂,各家各户都没了灶台,全部集中在食堂吃饭,说这是共产主义生活。母亲中午去打饭,掌勺的要我的干活牌牌,母亲不知道这事,结果这顿饭没有我的份。其实,说是一顿饭,就是每人一块红薯,大人是一斤,小孩是十二两(一斤十六两)折合今天的计量就是八两红薯。这八两一块的红薯也是救命的。我不知道没有自己的红薯,照样从篮子里拿了一块红薯来吃,而事后才知道母亲中午没有吃饭,而是把红薯给了我。对这件事情我知道后愤愤不平,说他们欺负人,不管我们小孩死活,比过去的地主老财还坏。当时我们学了课文高玉宝的《半夜鸡叫》,我就把连队干部叫做周扒皮。我没有挑够三担粪,害得母亲没有饭吃,母亲并没有怪我,而我在同学中给连队干部起外号,说他们比地主老财还坏,母亲就不答应了,说我胡乱说话、胡扯八道,罚我跪下,一跪就是一个晚上,而母亲毫不心软,我也不敢起来,就跪在地上睡着了。这一跪,使我明白了一个道理,自己做错了事,不管这个事的原因是什么,都不能记恨处分你的人。更重要的是人不能到处散布不满情绪,小小年纪爱说话,爱说不满的话,是不好的。母亲的处罚是要让我学会忍耐。我给母亲下跪的次数很多,难以一一述说,但还有一件,我至今记忆犹新。我在学校从一年级到六年级都是班干部,多数是班长或中队长,也做过组长、小队长。在六年级的时候,曾任中队长,臂上是两条红杠杠。我生在黄河边,对黄河有很深的感情。在黄河边长大的孩子,不会游泳是很丢人的事。从小,我就跟着村里叔叔、爷爷们去河里扑腾,到小学六年级时,也能在波涛汹涌的黄河里游上几百米、上千米远了。越是在这个阶段,人的瘾头越大,到了夏季,一到中午,就往河边跑,利用学校午休的时间下河里游几圈。水火无情,黄河的水势是变化无常的,我们村那些年几乎每年都有人在游泳中溺水,特别是小学生,处于半会水的状况,只能在水中划拉几下,不至于沉下去,但如果遇到急流、漩涡,就很容易呛水或游不出来。黄河水冰凉,即使在盛夏酷暑,室外温度在30度以上,但河中急流仍是刺骨的冰凉。我就曾多次在游泳中腿肚抽筋,强忍着剧烈的疼痛,拖着一条腿游到岸边。正因为每年都有人溺水,所以学校就严禁学生下河游泳,而且还看得很严。黄河水由于泥沙含量高,下水游泳身上会留下泥浆,用手划一下就能留出白痕,老师在校门口把着,每过一个男学生就要用手指轻划一下,见有白痕的就会进行批评。不过,我们也想出了应对的办法。游完泳后,就跑到田地里的水井旁,用水车把井水汲上来,每个人用井水再冲洗一遍,并以跑步的方式来到学校,身上满是汗水,又用井水洗过,任你怎样划拉,也划不出白痕来。这招用得多了,老师也知道了,为了保护学生安全,老师就中午到河边去,以阻止学生下河游泳。一个星期天,我们几个同学想着老师不会再到河边来,就结伴到河中游泳,刚刚下水,没有想到校长来到河边检查。我是班干部,校长是认识的,怕被瞧见,就急忙躲到停在岸边的一个木船外侧,用手扒着木船的甲板,以躲避校长的视线。殊不知,校长早就看见我而没有说话,事后才知怕喊我的名字我被惊吓了溺水,而转身走了。晚上校长来到我家,也算是家访,对我进行了严厉批评,并将此事告诉了父亲,说班干部要带头。我当时承认了错误,当着父亲的面表了态,说以后决不再去河里游泳。母亲从父亲那里知道了这件事,但没有说什么,我也就庆幸这一跪可以免了。常言说“狗改不了吃屎”,人的嗜好也是一样,痴迷上了,想改是很难的。我们正处于天不怕地不怕、遇事不知深浅的年龄,几天不下水游泳,心里就痒痒的。校长家访后,母亲虽然没有说什么,但每天中午都要看着我,担心我再到河边去。人看人也是很难的,我趁母亲不注意就又溜了出去往河边跑。但母亲警惕性很高,尚未下水,母亲就从后边追来了,双手还举了一根扁担,横空就劈了下来。叔叔爷爷们看到这个架势,就喊着让我快跑。过去母亲打我,我从没跑过,任母亲打去。母亲打我们打得很疼,是真正的教训,而不是吓唬吓唬而已。而这次,鬼使神差,我没有让母亲用扁担来打,而是撒腿就跑。母亲打儿子,儿子跑开,这在我们那里也是个不成规矩的习俗,如果你不跑,反而把母亲逼上进退两难的境地。不打,母亲把狠话说出来了;打吧,又下不得手,哪有母亲真心打儿子的。母亲要打儿子,儿子调皮逃跑了,气也就消了,如果不跑,可能会气上加气。但我的母亲不是这样,要打就真打,不打你长不了记性。这次我跑了,这是母亲所想不到的,就毫不客气地在后边追,整整追了半个村子。我也害怕了,知道这顿打是少不了啦,就跑回家里,主动跪下来等着母亲来打。母亲回来了,并没有再打,但就是不让我起来,直到晚上吃饭,才允许站起来。但自此以后,母亲再也没打过我,也没有再罚我下跪。我不知是母亲伤心了,还是寒心了,还是感到孩子大了,不能再用这样罚跪和痛打的方式来教育了。但我也从此再没有下到河里游泳,直到今天。这事以后,也多次到黄河边去,也曾多次下水拉船,但从没游过泳。母亲以后虽再没有提过此事,但我知错了,错在向校长作了承诺却不信守承诺,照样不听规劝地游泳去;错在做错事,母亲责罚而不受,以逃跑相抗拒。母亲打儿子,从来都是对的,谁的母亲不爱自己的儿子呢?母亲打儿子是为儿子好。我怀念被母亲痛打的那段时光,那是母爱,是另一种别人所无法感受的母爱。我现在想让母亲打我,而母亲在哪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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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打儿子天经地义,爱之切才会恨之深,被母亲打过的儿子要珍惜这份不一样的母爱。

母亲打儿子,儿子别跑。

对母亲的死我是痛苦和悔恨的。母亲的身体本来很好,一个小小的感冒却送了母亲的命。母亲是在盛夏酷暑感冒的,感冒是常见的,在暑期感冒,是湿热所致。但那时农村缺医少药,母亲坚持挺着,但几天过去了,不见好转,且还发烧。父亲就去邻村请了一个乡村中医看了看,中医开了一剂药,还是我去抓的药,只用了五毛钱。药抓回来,母亲坚决不用,因为这五毛钱也是花不起的,硬逼着我把药退了回去。药退了,母亲就自己熬了碗姜汤喝了下去,大热天盖着被子让其发汗。汗发了,烧退了,母亲很高兴,认为一碗姜汤就治了病,感到浑身轻松多了,就用皂角熬水洗了头,然后坐在门前廊檐下梳头。天公不作美,那天母亲洗头后起了风,母亲发了汗,又洗了头,并在廊下被风又吹了一阵,自觉浑身很舒服,但到了晚上半夜时分却又发起了高烧,且烧得厉害,一会儿浑身大汗淋漓,一会儿又冷得浑身打战。这种病情我们谁也没有见过,父亲就慌忙去叫了村里的乡村医生。说是医生但并不甚懂医,只是懂得一点药物,在外地是个看方抓药的,回到村里就成了宝贝,当起了医生,背个药箱给人看病。当时社会上刚刚流行打吊瓶,就是给人输液。医生一来,发现如此高烧,就把吊瓶给挂上了,而且输的是青霉素。当时我们谁也不懂青霉素过敏的后果,母亲被输了青霉素不长时间,就出现心慌、抽搐的症状,连母亲都忍耐不住了。我看到这情景也很害怕,就连夜往五里外的舅舅家中跑,把舅舅叫起来,舅舅又把设在村里的乡中心医院的医生叫起来,一行人来到家中,母亲已是昏迷不醒了。医生看了以后,也已无回天之力。仅仅几个小时,母亲就被感冒夺走了生命,被庸医夺走了生命,被贫穷夺走了生命。我们家的天塌了。早上起来这个噩耗传遍全村,没有不震惊、不叹息的。天气太热,母亲又不能停放在家中,我挨家磕头去,在村人的帮助下,母亲当天就被埋葬了。母亲走得很匆忙,没有穿一件像样的衣裳,没有进入祖坟,只是找了一个山坡挖了一个洞,就被暂厝在那里,棺材是用给我爷爷准备的,还没有上漆。母亲辛苦一生,就这样走了,我悲痛,我悔恨,但我很无奈,我埋怨谁去?我埋怨老天对人不公,为什么好人就不长寿?为什么农村就该贫穷?为什么农民就没有钱花?我恼恨这天道不公,不公的天道夺走了母亲的生命。

贫穷就是农民致病、致命的根源。

母亲走了,走前那一幕我始终不能忘怀。儿子救不了母亲的命,这是最大的不孝!我愧对母亲的偏爱,连一个感冒我都无能为力,我还是个孝顺的儿子吗?我以后能做的,就是在我父亲去世以后,嘱咐弟弟们把父母合葬在我家的宅院中。我不想再让母亲离开我们,就让母亲永远留在我们家中。我这样做有违常理,但什么又是理呢?父母合葬我没有回去,我愧对母亲,也害怕再看到母亲的遗骨。

现在我也年过花甲,按中国文化传统,已由中年步入老年。人生百年还能长寿到哪里?这几十年,我牢记母亲的教诲,做一个本本分分的人。母亲没有希望我们做多大官、干多大事,只希望我们平平安安。这些年沐雨栉风,就是母亲的作为在影响着我,激励着我:努力做事,不为他求。

原载《美文》2014年第5期

责任编辑:黄艳秋

美术绘画:忽培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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