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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尔居(连载2)

2014-09-21熊育群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14年7期
关键词:黄石毛主席书记

熊育群

(接上期)

二十

缘山老倌自从连尔居见到游行的大右派黄石安,心里就开始不平静了。“中央领导有坏人吗?”他看过的花鼓戏多得自己数不清,戏里朝廷大臣几多被冤屈的、被算计的。一个包大人替多少人申了冤。“这个黄石安不像是个坏人,乱臣贼子的脸相不是这样的。”缘山老倌懂得相术。黄石安的脸相光明正大,不是奸臣相。“不晓得毛主席他老人家晓得啵?会不会假传圣旨?”

他边搓草绳边想,手里的活不曾停过。搓久了,往手心吐一口唾沫,稻草在满是老茧的手掌里是柔软的,缘山老倌喜欢揉搓它们。草绳用来打瓜棚,缘山老倌自己还喜欢用它编草鞋。他爱穿草鞋,喜欢踩在稻草上的感觉。穿胶鞋一双脚就像被禁锢了,周身不舒畅。他的脚爱出汗,脱鞋时脚臭熏人。只有草鞋让他的脚不但不臭还有一股稻草的清香。

缘山老倌给队里种菜、种瓜、编草鞋。他读过私塾,家里十几本线装书《资治通鉴》、《史记》、《说岳全传》、《阳宅三要》、《水经注》、《山海经》、《新集周公解梦书》、《周易》他都翻烂了,有的几乎可以成诵。

缘山老倌对来自北京的消息特别关心。最新指示来了,他关心。广播他听得认真,连北京的天气预报他也认真听。晓得哪一天北京下雨了,哪一天刮风了,刮的几级阵风,东南风还是西北风。他会想一想,刮风的时候,毛主席在做么里。

汨罗正在开展学哲学、用哲学,他把红宝书从宝书台上请下来,开始看《毛泽东选集》。他看得越来越有味道,很多事情宝书里道理讲得明明白白,对一些事情的看法他感觉豁然开朗了。对毛主席的感情,他是从一个领袖对国家与民众的爱护里慢慢体会出来的,他为人民的幸福着想,牺牲了六位亲人啊。

“黄石安这么大的官,一定见过毛主席。要是他讲一下毛主席他老人家的事就好了。”这么想着,缘山老倌心里就涌起了一种难以抑制的冲动,这种冲动只在他年轻的时候有过。他要去会一会这个黄石安,听他讲讲毛主席。他也想晓得这个黄石安因何罪被贬。有一段时间,他几次做梦梦到毛主席,他老人家笑着,很慈祥的样子。缘山老倌认为这是天意,他不能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打听到黄石安就在黄金喂猪,一个晴朗的早晨,缘山老倌穿上草鞋,特意穿了半新不旧的黄灰色卡其布上衣,戴了斗笠,背上侄子的书包,里面放着《毛泽东选集》第三卷,走出了连尔居。

他到了分场畜牧队,这个队全都是养猪的。他打听是不是有个叫黄石安的人,问了三个人,三个人都摇头,都说:“冇得咯个人。”问第三个人的时候,他还加上了“大身胚,讲话打乡气,大右派”。被问的人还是摇头说“冇得咯个人”。他猛然醒悟,这么重要的人怎么会由着他呢,肯定有人看住他的。

他便往分场去,不如直接找王书记,他肯定晓得的。

在大太阳底下走得出了一身汗,缘山老倌用一条毛巾擦了又擦,走进分场大院门口,碰到一个年轻人,正往自行车上跨过一条右腿,缘山老倌喊:“后生崽,王书记在哪里?”年轻人看也没看他,右腿跨上自行车后,丢下一句话:“王书记出去开会了。”

缘山老倌脚步犹疑了一下,仍然兴冲冲进了院内。他一栋栋房子看过去,“兴许能碰到王书记,说不定黄石安也在哪个房子里呢。”

红砖红瓦的办公楼,门也是暗红色的。只有窗户是墨绿色,嵌了花玻璃。门都是关着的,透过花玻璃看不到房子里面有没有人。他推了几间房子的门,都锁上了。这里的锁都是装在木门里的暗锁,不像连尔居用门搭,一个锁挂在门上,有没有人在家一看就清清楚楚。这里他得一路推下去。

终于推开了一间,他听到房子里面有人说话,里面是一个妹子,梳着辫子,正对着一个黑色的东西讲话。那东西下面牵着一根绳子,也是黑色的。她眼睛瞪着他,左手做着往外推的动作,要他出去。

缘山老倌退出来了。心里想着她在跟谁说话呢?这时,有个人跑过来问他:“你找谁?”缘山老倌说:“找王书记。”“今天是星期天,书记去场部了。”

缘山老倌第一次听说“星期天”是侄儿上学,学校放假都说是星期天,他就晓得星期天是放假的意思。他以为只有学校才有星期天,想不到分场也有星期天的。

几天后,他又去了分场。连尔居人以为他去走亲戚,有的开玩笑:“缘山啦,穿新衣走人家,是去相亲吧?”旁边的女人就笑。缘山老倌一直是单身。他也笑一笑:“有个满妹子等我哩。”

到了分场,王书记正好在办公室。缘山老倌径直走了进去:“王书记,我有事找你老人家哩。”

王书记正在找人谈话,停下来问:“么里事?”

“你晓得黄石安在哪里?”

王书记眼里火花一闪,口气严肃地问:“你是他什么人?”

缘山老倌笑了笑:“我不认得他,想认得他。”

“你是什么人?”他的口气一点也没随和,转过身来,眼睁睁看着他。刚才坐着谈话的人也站了起来,走到王书记身后。

“我是贫下中农,我带了毛主席的红宝书。”他说着,双手从书包里拿出《毛泽东选集》第三卷。

王书记眼里的光变得柔和了一些。一个太阳晒得像黑炭头的老农民随身带着毛主席著作,多好的典型。“你读毛主席的书吗?你认得字?”

“读!”缘山老倌自顾自就背诵起来。他背的不是红塑料小本上的毛主席语录,而是《毛泽东选集》中的段落。背完一段,缘山老倌准确地翻到那一页,点给书记看。书记看过一遍,果然没错。

“你是哪个队的?”

“一队,连尔居咯。”

“你做么里找黄石安?”

“他是北京的大右派,毛主席著作学得不好,我要教他认真学习毛主席著作。”

王书记眉毛扬起来了,脸上似笑非笑,迟疑了一下,一拍大腿:“贫下中农的觉悟就是高!让黄石安看看,好好改造世界观。我们评选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需要的就是你这样的典型!”他转过头,跟后面的人说叫几个人来,交代叫谁谁谁,一起去。

他给缘山老倌倒了一杯泡茶。干部都不时兴喝芝麻豆子茶。问他学习毛主席著作的情况,缘山老倌把他白天出工晚上读书的事说了一遍。王书记“啧啧”声一片:“老贫农不简单!晚上还挑灯学毛主席著作。”

缘山老倌趁机问:“黄石安犯了么里法?”

王书记脸又一沉:“他罪行严重!他一要搞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你说我们要给阶级敌人搞平等吗?二要给犯人请辩护律师,三要给犯罪分子搞缓刑。这哪条不是为坏人撑腰?他的无产阶级革命立场到哪里去了!”

缘山老倌没听说过这样的罪行,他只晓得刑事犯罪杀人放火,黄石安搞的东西让他犯糊涂,他判断不出这是么里罪行。“辩护律师是么里?是不是旧社会的‘状师?”他第一次听说,但他没敢问出声。

见到黄石安时,他正抱着一筐切碎的茴藤往猪槽里倒。他戴着蓝色的袖套,胸前围了一块灰布的围巾。他的个头那么高,腰弯得低低的。劳动的态度一看是很认真的。听到有人过来,他转头看着。就是这张不圆不方的脸,缘山老倌那个炎热的中午看到的正是他。他用相术在这张脸上无数次算计过了。

“黄石安,今天放你半天假,让你跟着贫下中农学习毛主席著作。”王书记还没走到他跟前就站住了,所有的人都站住,看着黄石安慢慢伸直腰身,放下箩筐。他没说一句话,从王书记身边走过去,边走边脱袖套,又解下围巾。缘山老倌看到他穿的还是那双皮鞋,不过,已经裂开了一条口子。他眼睛直直地盯着他看,看他的面相,试图看出点么里。他还是不觉得他是个坏人。这个人的面相不该灭,说不定是冤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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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一间房子里,黄石安在缘山老倌对面坐了下来。王书记说:“这是我们七分场贫下中农学习毛泽东思想积极分子,你看一看贫下中农是怎样学习的,贫下中农对毛主席的革命感情最朴实,今天让你好好接受接受教育。”说完,王书记就要缘山老倌背诵。

黄石安抬着头,八字眉毛抖了抖,像要突然飞走,鼻子下长长的人中却像一根定海神针,把一张脸稳稳地钉住了,任何表情都没有显露。他望向缘山老倌的眼睛,视线不知飘向了哪里。

缘山老倌在那里背诵着,同来的人认真听着。眼睛一会儿看看黄石安,一会儿看看缘山老倌。缘山老倌背着著作,眼睛瞟一下黄石安,又瞟一下王书记,想不到他会以这样的方式与黄石安见面,心想:“这个人不理睬我哦。”

背完了,王书记要黄石安谈感想。黄石安默不作声。“放老实一点!”王书记有点忍无可忍。“一个贫下中农思想觉悟这么高,你不觉得惭愧吗?!”

黄石安仍然不吭一声。

缘山老倌说:“王书记,我能跟他谈谈吗?”

“好,你讲呀。”

“我一个人跟他讲。”缘山老倌抬头望着书记。书记脸上掠过一丝不快:“你要谈什么?”

“我三代贫农,最热爱毛主席,我跟他谈点学习体会。”

王书记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这张被太阳晒得黑炭一样的脸,从鼻翼到下巴刻下了两道深深的皱纹,厚厚的嘴唇给人一种诚恳、忠厚的印象,这种人一生都没离开过土地,不放心没有道理呀。他没作声就退了出去。其他人见书记走也跟着离开了房间。

缘山老倌又坐了下来,望着黄石安的脸,端详了半天:“你前庭饱满,双耳垂肩,气度不凡啊!人中又长,是个好命相!”他见黄石安偏头望着窗外的一棵樟树,那里有两只白鹭在树顶落了飞,飞了落,不晓得是要落还是要飞。缘山老倌也看了一会儿,白鹭飞走了。“你是潜龙在渊,阴之纯,顺之至,你会有后福的,还会长寿呢。”缘山老倌一脸诚恳地望着他。

想到《周易》坤卦《文言传》里的六四爻辞,他吟道:“天地变化,草木蕃;天地闭,贤人隐。”又想起《彖传》,缘山老倌不无安慰地说:“君子攸行,先迷失道,后顺得常。”他说话声音越来越小,生怕别人听到。

黄石安看了他一眼仍没有作声。

缘山老倌拿出口袋里的烟丝,往黄石安面前送,问要不要抽一支。黄石安看着他手上的烟丝,脸上没有显露任何表情。缘山老倌拿出一张剪得方正的小纸片,那上面还有铅笔写的字,纸片是细伢子作业本剪的。他用三个手指头捏起一撮烟丝,放在纸片上,两手拿着,轻轻抖一抖,斜着卷成一个小喇叭,舌尖轻轻一沾就粘好了。他把卷好的烟递给黄石安,他微微摇了摇头,眼里的光变得柔和了。

缘山老倌见他不抽,就自己叼上,摸出洋火,“嚓——”火柴没划燃,又划,还是不行。接连划了三根都不行。火柴都给汗水打湿了。他收起来不抽了。

两个人坐在一起如同相隔的两个世界。

“那天游行真是作孽,你何解当了右派?”

黄石安望着他,审视着他,缘山老倌觉得他的五脏六腑都要被这双眼睛看透了。他从没有与不说话的人打过交道,身上很不自在了。

“你不像个坏人,有人冤枉你吗?”缘山老倌不改他的急切。

黄石安仍然沉默。他根本就没打算跟他说话。

“你见过毛主席吗?他老人家好吗?”缘山老倌口气有些哀求了。

缘山老倌第一次经历这样沉默的场合,他张了张嘴,终于也说不出话来了。他局促不安。突然想起了么里,从卡其布上衣的两个口袋一边掏出一包红橘香烟。又从书包里拿出一团棉花,放在桌子上,往黄石安身边一推,说:“有人要你下跪你就把它绑在膝盖上。”

黄石安看了看红橘香烟,又看着桌上正在膨胀的棉花,嘴唇动了动。缘山老倌从他眼神看出他喜欢抽烟,说:“我还有旱烟。”他又把放在裤子口袋里的烟袋掏出来,一个蓝布的小袋被金黄的烟丝装得鼓鼓的。

黄石安又盯着他,盯得缘山老倌手脚都不晓得何事放了,他开口了:“你是一队的?”

“是一队咯,连尔居。”缘山老倌舒了一口气,脸上又有了笑意。

黄石安绷紧的脸也放松了,嘴唇动了动,那根定海神针的人中松弛了:“多亏那位大姐两罐救命茶。”

缘山老倌晓得是腊梅洒的茶:“这个人两瓦罐茶都记得人家的好处,更加不会是坏人。坏人不懂得感恩。”

黄石安问他大姐的名字,他称腊梅为大姐,又以温和的口气说:“你还能背吗?”

缘山老倌拿出书,说:“我背得一半。”他又要背,黄石安伸出手制止了他:“你为什么背毛主席著作?”

“我喜欢看毛主席的书。看多了就背得下来了。”

“你好记性。”

“我们农民,晚上冇得事做。”

“你们连尔居人好。”

“他们押着你游行,你要想得开呀。看你的相,要遭一段难。后面会好的。”

黄石安露出一点笑意。

黄石安打乡气的话缘山老倌以前听不懂,他听广播听多了,现在能听懂了。黄石安听缘山老倌的话以前听不懂,在农场当右派十几年了,他也慢慢听懂了。

“你反对毛主席吗?”缘山老倌问。黄石安说:“我从没反对过毛主席。”

“你见过毛主席吗?”

黄石安点点头。缘山老倌兴奋了,要他讲见毛主席的事。他喜欢看黄石安的头发,梳得太像毛主席了。

黄石安说,在延安我就听他作指示。在司法部工作的时候,与董老探讨民主法制建设,董老提出“有法可依,有法必依”毛主席也没有不同意……他讲到这里突然拿起桌上的一包红橘香烟,撕下一角,抽出一根烟塞到了嘴角,右手伸过来向缘山老倌要火柴。看到缘山老倌一副迷惑不解的神情,他才意识到自己是在跟一个农民谈话。脸上有了轻轻自嘲地一笑。

缘山老倌没见过这样的笑,他听得似懂非懂,但他晓得眼前的这个人是经常可以见到毛主席的人。他赶紧给黄石安划洋火,划了四根终于划燃了。他也笑起来了,两道深刻的皱纹几乎划破了他的脸相。他邀黄石安有空来他家里做客。黄石安又是一笑,这是苦笑,缘山老倌读懂了。他想到了现在他还不能随便走动。

黄石安在飘起来的红橘香烟里陷入了深深的回忆,好多年他都没有好好想过自己的从前。许多痛苦的记忆蜂拥而来,就像伤疤重又揭开了。

二十一

1961年五一劳动节,黄石安带着铺盖行李来到了农场。他被带到场部畜牧队接受劳动改造。三年大饥荒快熬到尽头了。农场稻田一片郁郁葱葱。那时他没想到在这个洞庭湖东汊他一待就是十几年!想不到参加革命三十几年,他一半以上的时间是在囚禁半囚禁中度过的!

1939年冬天,他带着四川大学一百多号人从成都一路穿过大盆地,渡沱江、涪江、嘉陵江,翻米仓山,进入秦岭山脉汉水上游,涉渭河、泾河、洛河,一路徒步走到了延安。那时他追求自由民主,追求法治。他心里只有一个信念:为了一个公正的社会,做个民主法治的铺路人。他痛恨人治的社会,痛恨那些失去了良知的御用文人。

他身上带着一份判决书,无论走到哪里他都藏着,他喜欢这份判词。那是他21岁那年打的一场官司。他刚刚考入四川大学法学院,“一二·九”运动、绥远抗战发生了,抗日救亡运动在全国风起云涌,青年学子为救亡图存不做亡国奴纷纷走上街头。黄石安讨厌蒋介石的“攘外必先安内”政策,讨厌国民党的腐败,他学习成绩好,在师生中很有威望,他与川大文学院一个姓张的学生牵头,组织成立了一个“川大抗敌后援会”。通过民主选举,他们两个人当选为会长和副会长。黄石安那时还不知道张同学是中共地下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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