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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里招商黄大明

2014-09-21黄大明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14年7期
关键词:阿光

黄大明

汝东市组织四套班子去浙江等地学习考察,回来之后就确定这年为“项目年”。秀瑞县委书记龚睿智连夜指示写作班子起草“项目年”的决定,分发给四套班子征求意见。

西津乡在全县行动最快,《秀瑞报》头版头条加评论员文章突出报道,乡党委书记吴七因此受到全县通报表扬。本来,副乡长阿光见母亲病重,想推迟几天外出招商,吴七便以看望阿光母亲为由,上门做工作。阿光父亲苏蓝是聪明人,知道吴七在打政治牌,动员阿光上路。乡里决定阿光带一支小分队,分赴温都。小分队除了老乡干部秦谷福外,还有乡医院的医生岳京志。这回,吴七精心策划,周密安排,不仅乡机关全员动员,就连乡里的七站八所、学校医院都抽调了人员。食品站杀猪的、畜医站阉鸡的都抽调出来。吴七说:“没有米,薯丝也要”。

中秋节刚过,西津乡政府的操场上插满了彩旗。清晨,才送走一轮圆月,湖边刮过来的秋风吹得彩旗哗啦啦响。乡政府临时搭起了一个台子,喇叭里正在播放《十送红军》的歌曲。一辆大客车像出嫁的姑娘,被彩条布装扮得十分妖娆。操场站满了送行的乡亲。县电视台正在采访一位裤脚被露水打湿的壮汉,女主持人卢小娟问他是哪个村?他说是柘背垄。秀瑞报一位刚录用的记者一边记一边打断主持人的话,问柘背垄的“柘”是什么“柘”?怎么写呢?电视台记者眼睛一瞪,说闭住你的臭嘴!等我们采访完了你再问。电视台记者也许干这个行当有了些年头的缘故,说话十分霸道。新记者知道自己犯冒失,吐了吐舌头。卢小娟问壮汉他们村到这里有多远?壮汉说三十华里。卢小娟又问,来了多少人?壮汉说一个排。报社新记者忍不住又问,什么排?壮汉说基干民兵排。电视台记者扛着摄像机一脸无奈地摇摇头,对卢小娟说,今天起早了,倒霉!重拍!报社新记者在此尝到了“报老大”退居“报老二”的滋味。

喇叭响起来,锣鼓敲起来,西津农民业余剧团演员的大红扇摆起来。出外招商小分队的人都戴了花,阿光也不例外。只见杜琦艳胸戴红花,前前后后到处找吴七。其实她已经找过吴七很多回了。她要求去温都,不愿去深圳。她的理由是,她在温都有同学。吴七没有同意,他以为她要和岳京志搞到一块去。吴七是知道岳京志追杜琦艳追得不得了。这会儿,杜琦艳还在找吴七,吴七实在被她缠得没有办法,只好“以毒攻毒”,说你和岳京志换,他若同意去深圳,我没意见。杜琦艳高兴死了,一溜烟跑去找岳京志。岳京志有个毛病,每逢外出,屎尿特别多,已上了两回厕所,好像还要去。杜琦艳没找到岳京志,心一急,就用手当喇叭,对着操场大喊:“岳京志(月经纸)——岳京志(月经纸)——”弄得操场上的很多人嬉笑,以为这个大姑娘真的要月经纸。

杜琦艳要求去温都的本质——冲着阿光的。杜琦艳终于找到岳京志,岳京志眼睛骨碌一转,耍上一个小滑头,要她去跟秦谷福换。心想,如成了,他岳京志就可以和杜琦艳天天在一起。杜琦艳却说,这是吴书记说的,只有和你换。岳京志望着这个美人胚,此刻一点办法都没有。同意么,成全了她和阿光在一块;不同意么,意味着他和她的关系彻底拜拜了。真是一个两难选择!无奈之中,他要杜琦艳答应他一个条件。杜琦艳说,没问题。岳京志说,我给你发信息,你一定要回。杜琦艳满口不在乎,说那当然。

这是一个树木将死,也能够吊药水拯救植物生命的时代。阿光一行一踏上温都,就强烈地感受到,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在燃烧。

到汽车站接站的不是别人,正是杀猪人郭屠夫的儿子郭建光。郭建光在出口处,举着牌子,牌子上写着:“欢迎苏乡长一行。”郭建光长得极像他父亲,当然,因为年轻,比他父亲更充满青春活力。他剪的是板刷头,上身套了一件米黄夹克,下身着一条牛仔裤,右手腕上戴了一个粗大的黄金手镯,颈脖子上隐隐约约可看到圈了一条红带,那应该是佩吊了一块什么玉观音吧,贴在胸口上。

杜琦艳认识郭建光,首先应该是先认识郭建光的LEE牌牛仔裤。杜琦艳对名牌的敏感,远远大于对政治的敏感。她此次出行,没有找到合适的衣服,最后还是穿那件阿迪达斯运动服。阿光倒觉得她这身装扮蛮好,大大方方,干干净净。郭建光拥上前来,秦谷福微躬着腰,指着阿光说,这是我们苏乡长。阿光笑着更正说,是副乡长。郭建光一副见识广阔的神情,说部队副的必须念副的,在政界,副的是不能说副的,现在商界也是这样。姓付的正职,还要把正的说出来。他指着他后面一位胖乎乎老板模样介绍说,他是我们王总,王总你不要生气哟,其实,王总是副总,受邱总委派来接苏乡长。王总上前来和阿光、秦谷福、杜琦艳握手。接着,郭建光自我介绍说,我是郭建光,我爸打电话来,要我来接苏乡长,嘱托我一定要把苏乡长招呼好,再三说,苏乡长是我郭建光的恩人。阿光恍然大悟:噢,原来如此。又说,你言重了。王总说,他是我们“温都外来打工十大明星”,市长亲自接见,都和他们合影了。阿光说,真不错,你是我们西津、我们秀瑞,乃至我们汝东的骄傲!郭建光说,是邱总、王总看得起,全力推荐。

郭建光所在的企业是温都十大皮鞋企业之一,有名的“焚烧假鞋”旋风就是邱总发起的,得到温都市鞋业协会的赞同和支持,在温都发展史册上写下了浓重的一笔。晚上,邱总、王总给阿光接风,把阿光灌得东倒西歪。郭建光和杜琦艳一边一个搀扶着阿光走出酒店。阿光酒醉心里明,后悔喝这么多酒。他也明白,喝这酒吧,有一种理论在支配着他。你不是来招商吗?招商不是要广交朋友吗?广交朋友不是要喝酒吗?还是邱总说得好,男人不喝酒,一个朋友都没有!

邱总用他的宝马轿车,将阿光一行送到温都华侨饭店。这是一家五星级宾馆,到了总台一问房价,服务员说标准间一天1888元。这个价格,把三个人吓了一跳。

犹豫再三,郭建光背起酒醉不醒昏睡之中的阿光,杜琦艳秦谷福很吃力地提着大包小包,匆匆地离开了宾馆,消失在夜色里。

他们住进的是一家搬运公司招待所。招待所虽简陋,但很干净。水泥地面,被拖布擦得光亮光亮。招待所一面临街,铁杆焊成窗棂,一面是客房一溜很长很长的走廊,西边顶头是公共卫生间和洗浴房。说来也怪,这里有的房间有号码,有的房间号码脱落也没有谁补上。阿光和秦谷福住的房就没有号码,杜琦艳住的房也没有号码。开始他们进房,要从有号码的房数过来,才能找到。一次,秦谷福数着没数准,钥匙捅半天打不开,原来是开错了房,里面出现一男一女,那男人先是一副很胆怯的样子,当他知道秦谷福是找错了门,便给秦谷福当头就是一拳,打得秦谷福眼冒金星,东倒西歪。阿光后面跟上来,不想把事情惹大,再则也是秦谷福先错,赔了个不是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杜琦艳很沮丧,原以为真的到了花花世界,却栖息在“贫民窟”里,一事无成。已经吃了两天的康师傅方便面,于是,秦谷福向阿光建议,今晚出去吃顿饭,再亏也不能亏肚子。秦谷福耷拉一脸的松肉,一副极可怜的样子,让阿光动了恻隐之心。秦谷福在心里说,身子是父母给的,不说对革命事业负责,也要对父母负责啊。杜琦艳听说到外面吃饭,像牢里的犯人放风般欢喜,雀跃着,说去换身衣服。她把门关上,脱去睡衣,套上她最爱穿的阿迪达斯。她又用梳子刮了几下,可由于躺床上躺久了,一边的头发还发僵般翘了起来。她想起上大学,同寝室“疯婆”开玩笑,说这鬼头发要是男友的那东西就好。杜琦艳在口杯里蘸了一些水,往头上拍了拍,又梳了几下,总算把那几根不听话的“小弟弟”搞定。外面又有几声敲门声,杜琦艳忙说,来了——来了——但还在对着镜子涂口红。以前在乡政府,她没有涂过口红,这支口红是岳京志送给她的,他说是他一个远房表姐去香港旅游带回送给他妈的。俗话说,容为知己者悦。阿光倒觉得杜琦艳今天很顺眼,杜琦艳觉察到阿光对她和颜悦色,心里十分愉快。在小酒店里,秦谷福去上洗手间,小姐送上两杯茶水,俨然把她和阿光当成一对,杜琦艳当然高兴,有一种满足感,而阿光总是躲躲闪闪,逃避着杜琦艳送来的媚眼。杜琦艳的手机短信铃声又响了,她翻了一下,不耐烦地说岳京志总是给发短信,讨厌。阿光说,他对你很好。杜琦艳说,我不喜欢他。阿光说,我觉得岳京志还是很不错。杜琦艳说,他倒没有什么不好,但一听到他的名字,就想起“月经纸”,直想吐。本来嘛,名字只是一个符号,但我感到这符号太重要了。突然她煞有介事地说,哎,你知道吧,名字可不能是21画,我算过,真有人倒霉。阿光笑了笑,心里说,你还鬼精鬼精的!你小杜也不要说人家,你的名字呢?背后说你“肚脐眼”的人大有人在。谁人背后无人说?秦谷福从卫生间出来,把湿手在屁股上擦了擦。阿光觉得他有点异样,仔细一看,不禁一笑,秦谷福知道他笑什么。杜琦艳上下一打量,也笑了。原来秦谷福在卫生间,用水把头发梳理得溜光溜光,一根一根,连苍蝇都站不住,尤其是中间的分叉特别明显。秦谷福不大好意思,说外出嘛,总要有点形象,可不能丢我们西津人的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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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吃好饭,秦谷福去结账。他好一会从口袋里掏出用心相印餐巾纸袋当成的钱包,又好不容易从里面取出一叠五块、十块被理得整整齐齐的旧钞票,将右手食指往舌头上蘸着唾液,数着票子。杜琦艳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待秦谷福结完账,悄悄在秦谷福耳边道,老秦呵,你把餐巾纸袋当钱包,这恐怕不好,太丢份了。我以后送一个钱包给你,一定是名牌的。秦谷福认真起来,说千万使不得,又说,其实我有钱包,还是鳄鱼牌呢!我用餐巾纸袋当钱包,你看,既不显眼,放在口袋里又不占地方,多好啊!杜琦艳心里说,还鳄鱼牌,上海人一点都不喜欢鳄鱼牌!

秦谷福在回搬运公司招待所的路上,一边打着饱嗝,一边剔着牙齿,一副难得的满足样子。杜琦艳又接到岳京志的短信,说他请了两天假,准备去河南一趟,去探望一下在那里当老板准备结婚的表弟。阿光在路边报亭随意买了一张《温都晚报》,边走边看。秦谷福在路灯下,见自己的衣服上有一个白点脏迹,忙用手指在嘴里蘸了一下口水,向白点上沾去,白点立即消失,这是他外出的一点经验。眼不见为净。

这天的《温都晚报》登载了一则消息,说了一位献血者的生动故事。这件事,让阿光兴奋不已。秦谷福看见阿光如此高兴,接过阿光手中的晚报,左看右看,全然没有看出一个名堂。

阿光指着报纸说,我有一个主意了,你看行不行。秦谷福眯着眼说,你快说说,让我听听。秦谷福有点失职的感觉。怎么说呢?这么说吧,拿《水浒》作例子,阿光有点像宋江,他好比吴用,吴用是军师,他似乎感到自己没有起到军师的作用。阿光刚要说话,客房外有人叩门。秦谷福去开门,原来是郭建光。郭建光提了一兜子水果,说这两天厂里正忙一个展销会,没有来看父母官,很失礼,很抱歉。到底还是年轻人耳尖,隔了几间房的杜琦艳听到了响动,穿着睡衣走进来。女性就不一样,一见到水果眼睛就放绿光。秦谷福知道小杜想吃水果,就说小杜你还客气什么,人家小郭就是看到有女同胞才买水果来。杜琦艳口齿伶俐地反驳他,说老秦你说话也不客观了,明明小郭提到你们房间来,还说是给我送。郭建光赶快拿出一束香蕉,撕开发给大家。大家一边吃着香蕉,秦谷福故意看了杜琦艳一眼,杜琦艳以为是笑她吃香蕉的样子,脸红了。

客房外有人叩门。秦谷福煞像一名地下工作者,轻手轻脚走到门边,一副警惕的样子,大家都知道,这是秦谷福在演戏,苦中作乐,想逗大家开心。

门开了,原来是一位佩戴近视眼镜,一袭西装革履打扮,满身尽透绅士风度的英俊男士。秦谷福问,您找谁?那人说,你这里谁是苏阿光先生?阿光上前说,我就是,您是?那人上前紧紧握住阿光的手,像终于找到了“党组织”似的说,你是阿光?我是傅石笙呀!阿光眨巴眼,问出一句:傅石笙?那人说是呀!是你爸的老部下。阿光好像听老爸说过他,是原县政协办公室傅石笙主任。于是说,啊——你是傅主任?我听我爸多次提到你。阿光是聪明人,他第一反应,就是感到在这异域他乡居然碰到了老爸一生中感到最有愧的人。他知道,老爸因为一个不经意的打赌,就丧失了一位年轻人的事业前途和政治生命。然而,眼前这位突如其来的不速之客,他没有察觉到傅石笙有毫厘埋怨、憎恨和尴尬,倒是一副他乡遇故知的神态。他说,是吴七书记告诉我的,说你带队来了温都招商引资。我在温都主要做外贸,前几天我去了西班牙一趟,今天才回来,我来看看你们。傅石笙这么一说,阿光听了很感动,忙将报纸提在手上,让傅石笙在床上坐。阿光给傅石笙介绍秦谷福、郭建光,最后介绍杜琦艳,说她是新考来的乡镇公务员,朱老县长的外孙女儿。杜琦艳大方伸过手来,傅石笙右手轻轻在她手尖上碰了碰。傅石笙说,朱老县长是我们县第三届政协老主席,我在县里时经常去他家看望。女大十八变,小杜都大姑娘了,那时还穿开裆裤呢。傅石笙开这个玩笑,一下子把气氛搞得活跃起来。小杜心想,你好像也大我不了多少呢。她没有半点害羞,却是落落大方,给傅石笙送来一杯开水,说渴了吧,喝点水。傅石笙忙站起身来,像在家乡接芝麻豆子菊花茶般很客气地接过开水。

傅石笙问阿光,在温都有什么不便?需要什么帮助?阿光正好瞌睡找不到枕头,于是说出了他的想法,想通过献血活动,扩大秀瑞在温都的影响,并适当捕捉机会,吸引温都客商去秀瑞投资。傅石笙听了阿光的陈述,觉得这是一个好主意,但一定要策划好。他讲到策划,理论一套一套。阿光想,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他在一中教书和到新疆支教,听到父亲曾多次提到过“小傅”,在他的印象之中,那时他只是一个十分听话、办事十分灵活的“小顺子”,谁知,他讲出了一大堆理论来,让他瞠目结舌。傅石笙说,他正在读美国哈佛大学和清华大学合办的MBA,对工作帮助很大。他说,就拿献血这件事来说吧,按照西蒙的决策理论,要考虑好这么几个环节,一是找出制定实施这一方案的根据,大量收集情报,其实就是信息;二是找到可能的行动方案;三是在多个行动方案中进行抉择,也就是说,要根据现在的情况和对未来发展进行预测,从中选定一个方案;四是对选择的方案及其实施进行评价。阿光问及傅石笙的工作情况,傅石笙说,我刚去了西班牙马德里调查那里小商品市场有关情况,可以预言,浙江小商品将全面占领西班牙乃至葡萄牙市场。浙江温都、青田人已纷纷登陆欧仑巴南大门,那里将是我们外贸的重点领域。

这一夜,一群特殊时期的“地下党”以特殊的形式正在策划一幕威武雄壮的时代闹剧。

傅石笙不愧当过办公室主任,他建议郭建光去一趟工商联,千方百计让市工商联把秀瑞献血活动的信息向温都市委、市政府“两办”报上去,试图引起高层重视。果不其然,温都市委办很快将此作为《每日信息汇要清样》送达各书记、常委。市委宣传部长读到这条信息,敏锐发现了什么,当即作出批示:“请新闻媒体对此予以关注,正确引导。此事是我市创建文明城市的典型而生动的事例,事后应认真总结。”现时有一句话叫“老大难老大难,老大重视就不难”。新闻单位见到市委主管新闻的“老大”的重要批示,这下可了不得,以为此事有重要背景和来头,纷纷和市工商联联系,要来采访这一活动。

凌晨,窗外寒风凛冽。这个平常被冷落的搬运公司招待所,今天成为了秀瑞献血活动的指挥部大本营。阿光房间,手机铃声,打电话声,此起彼伏。郭建光上洗手间去了一下,他的手机铃声却不停地响。

这天的中山广场,像节日般的热闹。广场上空,浮了六个彩色硕大气球,下面飘动着彩条。有两条宽大的横幅特别醒目,上面写着“老区秀瑞人民用热血回报第二故乡——温都”。这条标语是阿光亲自拟定的。他一见到这条标语,就热血沸腾。他像一位大革命时期的革命者,带领进步青年,一会儿登高演讲,一会儿散发传单。阿光似乎感到,他在做一件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轰轰烈烈的伟业。不是吗?当年,一群群热血青年为了革命成功,不惜抛头颅,洒热血,如今他为了中国之龙在东方腾起,为了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为了家乡的经济建设,还有什么不能抛舍的呢?想着想着,阿光眼睛湿了。他的行为,感染了秦谷福老大哥,感染了杜琦艳小同事,感染了傅石笙,感染了郭建光。秀瑞籍的务工人员,井然有序地从四面八方拥进中山广场。

阿光第一个拂起袖子,把胳膊伸给一名采血的护士。阿光说,多抽点,能抽多少就抽多少,我愿意,不会怪你。护士笑说,有规定,我要对您负责。护士正要将针头扎进阿光血管,电视台主持人拥上前来,被一名医生制止。摄像机将从阿光血管输出的殷红的鲜血镜头一一摄入。阿光始终是微笑着的,没有半点惧色。这血,一下子在阿光眼里淡化成了满山遍野的映山红,淡化成了迎风招展漫天飘扬的红旗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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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山广场场面十分壮观:有秀瑞在温都办厂的老板停工半天把务工人员整车整车拉来义务献血;有秀瑞夫妇在温都打工的双双前来献血;有的赶早从郊区前来的秀瑞打工仔;阿光似乎看到了当年家乡人民参军扩红的壮烈情景。更有甚者,这个活动触动了江西这块红土地博大胸怀、无私奉献的这根敏感神经,不仅是秀瑞人,扩大到了汝东人,再扩大到了江西人。很多温都人真正领略了江西人的豁达、江西人的朴实、江西人的胸怀。不少老妈妈、老大婶竖起大拇指,说江西老表真不简单!

阿光即刻成了温都的新闻人物。《温都日报》、《温都晚报》、《温都商报》、《温都都市报》、《都市快报》和温都电视台都在第一时间进行了大篇幅的专题报道。报载:“昨日,江西老区秀瑞和其他县籍以及受影响的外省在温都务工人员,共为温都血库义务献血18万毫升。”秀瑞在温都的知名度陡然上升,秀瑞招商小分队的名声大振,阿光因此被评为“温都市文明大使”。杜琦艳佩服阿光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她对阿光的敬仰和爱慕与日俱增。在家娇生惯养的她,放下一切小姐的芳颜和当代独生女的慵懒,心甘情愿帮助阿光洗衣盛饭,秦谷福开玩笑说,小杜,本小分队正式任命你为阿光乡长的秘书,简称女秘。杜琦艳并不回避,做了一个国民党女兵敬礼的姿势说,是,长官!可是阿光心里并不快乐,因为他遇到了金姣。他为金姣的命运担忧,他想尽快找到她。这金姣什么都可以做,干吗要去做这等事呢?你说阿光能不为金姣担忧吗?他白天去守候商会会长,可商会会长去了香港,都说这几天回来,一直没守到;一到晚上,他就去“阿秀足道城”蹲守,寻找金姣。秦谷福和杜琦艳都莫名其妙,平素严谨内敛的阿光,居然迷上了足浴。

这天晚上,阿光又去“阿秀足道城”,人家已不耐烦地告诉他,“胡杨”已离开了这里,劝他不要再来了。他心里根本不相信,但不相信又没有任何根据。他要找到金姣,在茫茫人海,不啻是大海捞针。阿光想,世风蚀人啊,金姣为何变得如此冷漠和无情?纵使我们苏家有天大的对不起你金姣的事儿,你也犯不着这般躲避,有话好好说,做不了一家人,但可做朋友。不是有缘是缘,相聚也是缘么?何不随缘呢?他固执地认为,金姣一定有难言之隐。若是有难言之隐,更促使阿光急切要找到金姣,弄清原委。金姣呀,你在何处?阿光在心底千万次呼唤着。而金姣却像一个幽灵,在他的思想真际之中,若隐若现。有时她像一只彩蝶,飞闪在金色灿烂的阳光下,飘跃在斑斓莫测的森林里;有时,她像信符寺里的蜘蛛,上演一幕千古绝唱的悲情剧;有时她像镜中花、水中月,虚幻缥缈,捉摸不定。有时她实实在在,有时她无法理喻。他突然发现有生以来没有如此痛苦过。就是在他肉体经受恶劣环境熏陶的时候,他也没有如此地痛楚啊!

最恶劣的环境,莫过于他在新疆支教。那时他是冲着班超弃笔从戎而去的,当年他满怀一腔热血,立志报效祖国。那年,他面临两个选择:一是去新疆支教。二是出国。他以优异的“雅思”成绩被澳大利亚一所大学录取。最后放弃了出国,他毅然决然选择了到新疆支教。他明白,这一去,他人生的历程将会彻底改写。“中国支教联盟”批准了他的计划,他向“一中”提出,也有人反对,因为师资力量不足,但得到了当时的教务主任现任校长竹天雁的坚决支持。他分在南疆一个偏僻的村落,周遭是茫茫戈壁。北面天山,天山逶迤劲拔。这里山之南刚刚有一块小小的绿洲。小学早年是建设兵团的一个营部,撤走之后留给民族同胞办小学。据说,这里是西域三十六国其中的一个首府遗址,在一次战争中被毁弃。村小的校门很窄,单人门。里面还好,有一个还算大的操场,有两个水泥篮球架。先阿光来的两位老师,一位是北京来的女老师,姓叶,家庭有知识分子背景,她挺能说,什么都说,唯独家庭的事守口如瓶,大家称她为“叶婆”,她不仅不生气,还挺接受。另一位是江苏人,南京大学学音乐的,叫余音,很漂亮很阳光的一个女孩。也许这里原先都是女同胞,要一位洪常清式的“党代表”,于是派阿光来了。这里连电都没有,是没有电话的,带来的手机没有用,几十华里以外的地方才有信号。这里最好的朋友当是“跳蚤”。阿光很快被跳蚤“培养”,培养了一身斑斓多彩的皮肤。“叶婆”喜欢开玩笑,看见阿光就称他为“非洲斑马”,阿光也善意回应她是“美洲金钱豹”。这里最经典的动作就是挠痒:一边讲课一边挠痒,一边吃饭一边挠痒,一边改作业一边挠痒,一边上厕所一边挠痒。有时大家在一起,没有什么说,就是互相看着对方挠痒,都不介意,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合适、不礼貌、不文明。开始时,余音作为小姑娘,挠痒挠到关键部位还会脸红,会收敛,做一点回避的动作,后来就无所谓了,阿光也当没看见,偶尔撞到时,好像是自家邻居姑娘,麻木无碍,余音往往是放手放胆放心往腿根处痛痛快快猛挠。只有阿光他们、只有在这里生活过的人们才能真正体会到,为什么当年从湖南到新疆来的一群女战士行军几天几夜,来到这里,发现小学前面草地上有一泓清水,顾不得寒冬,顾不得周围那么多行军的男战士,一个个边跑边脱,脱个精光,向有水的地方疯狂地奔去!

那天晚上,三个人边说话边挠痒,阿光顿觉煞是好笑,便有意逗余音,说,挠挠痒痒,痒痒挠挠;不挠不痒,不痒不挠;越挠越痒,越痒越挠!阿光不说则已,一说让余音痒得不得了,她撅起小嘴说,好哇,阿光你穷开心,她突然想到一句什么立即回应阿光,问阿光,你来之前是当老师吗?阿光说,是。余音又问,老师就是先生吗?阿光说,当然。于是余音说,好!阿光你听着:生生死死,死死生生;不生不死,不死不生;先生先死,先死先生!阿光愕然。

这只有在中国,只有在中国这么一个历史横断面,才会有这样的一种独特现象——一帮国家公务员,为了项目,为了招商引资,不惜一切手段,不拘泥任何形式,演绎着中国式发展的独特路径。阿光他们献了血,揩干针眼上的血迹,仅喝一点老母鸡汤,又投入新战斗。在这个热血沸腾的时代,有人敢说,为了项目,不要说是献血,就是要献出生命,也会在所不辞!这会儿,他们已经在商会会长门口“蹲坑”三天三夜,还没有守到会长从香港回来。

阿光裹着棉袄,在街边台阶疲惫昏睡而去。按他们得到的“情报”(信息),会长今日将归。这所欧式公寓的保安已经注意到他们的可疑举止,已经将他们列入重点监视对象。而阿光他们呢,酷似当年共产党的地下工作者,或者是当年上海的特科。秦谷福要杜琦艳去陪阿光坐,杜琦艳说不敢,怕苏乡长说她。她心里的确喜欢阿光,愈是如此,她表面愈是敬畏阿光。就这样,杜琦艳只好大大方方陪着秦谷福坐在另一隅的街沿暗处。

欧式公寓保安不时机警地睨视过来,他琢磨他们难道是一帮搞恐怖活动的恐怖分子?莫非是跟踪什么人?要么是私人侦探?是猎头?都像都不像。保安不好也没有理由干预他们。他连一点证据都没有。但他知道自己的责任,他祈祷不要在他手上出事。有一点他十分明白,这群人一定和他负责的这片住宅有关。行行出状元哩,这位保安果然是忠于职守的好员工。他在公安局培训过,还学过擒拿功夫。他揣摩,那位孤独的年轻人,好像是一位落魄失恋者;那秦谷福和杜琦艳呢?绝对不像是一对恋人,更不像是公婆。他怀疑秦谷福倒像一个拐卖妇女的犯罪嫌疑人,你看他那眼神,贼兮兮的。但再看看杜琦艳,倒不像是一个能轻易上当受骗的少女。但又说回来,这么偌大地球,什么不会发生?不是已有大学生研究生被歪蒙拐骗到山沟沟里帮人生娃么?不时有人瞥他们一眼,还真的有人认为秦谷福是鸡头,是专营妇人卖淫的恶人,他们真为“鸡头”旁边这位清纯少女担忧着!有的想报案,又没有任何证据。有的只有心里窃笑,揣着闲事少管、无事早归的古训仄身而去。总而言之,他们俩坐在一块,极不协调,挺怪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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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光并没有睡着,清醒得很呢!他一遇到难事和挫折,就会想起在新疆的那些事。一想起新疆那些往事,就有一种崇高的精神力量支撑着他、激励着他、鼓舞着他!这算什么?这点困难何以和班超逐匈奴相比?这点挫折何以和锡伯族西迁戍边相比?这点麻烦何以和受贬的林则徐帮助新疆人民实施掘井取水工程相比?这点落寞何以和当下西部恶劣环境相比?他脑海里又浮现他支教的一件事:他去一位学生家里家访,晚上一位学生年轻的母亲给他端来一盆水让他洗脚。按一般来说,这是太平常不过的一件事情。然而,在这里却是一件十分奢侈的事,因为这里太缺水了。他开始不以为然。学生看着他洗脚,突然诧异地惊呼起来:苏老师的脚真白呀!阿光欣羡地望着这位学生的双眼,这是他见到过的世界上最纯洁、最天真、最美丽的大眼睛。此后发生的事,就让他铭记在心,震撼一辈子:这盆水在他洗完脚之后,学生的母亲接着洗;母亲洗完之后,学生的父亲接着洗;父亲洗好之后一家人接着洗……

坐着无聊,杜琦艳要秦谷福讲笑话解闷。因为她知道,这个秦谷福可不是凡人,不仅是“老三届”的高材生,还是西津的“秦半仙”,乡下的事无有不知,无有不通。遑论作文断字,风水八卦,婚丧礼仪,民间轶事,对他来说,都不在话下。秦谷福眯着小眼,一边用口水去擦裤子上的一个污渍,一边说你提问,我回答。杜琦艳眨巴眼,说我还真想问问你呢,为什么乡下土猪肉比城里的猪肉更鲜更好吃呢?秦谷福说,这你就不知道吧!大凡读书读多了的人都不知道!杜琦艳嗔他,说你也不要说你没读书,他们说,你是当年北大清华的料,论学习,现在“一中”校长竹天雁都比不过你,假如你去了读大学,说不定你还成了什么院士呢!秦谷福说,你这个鬼丫头,在哪里听来的陈货?他旋又重重叹了一口气,说我是命里只有半升米,走遍天下不满升喽!为什么土猪肉更好吃呢?现在养猪的为追求利益,饲料加催长素之类,猪不到十四个月就出栏了。大凡我们乡下农妇养的土猪,本地猪种,比如杭猪,吃猪潲,圈养十四个月以上,这般猪肉不鲜才怪呢。养得越久肉越好吃。土鸡也是如此。杜琦艳听明白了什么,不时地点头。这一点头不打紧,却调动了秦谷福兴奋的神经,打开话匣,说我讲讲西津董怀的故事给你听。杜琦艳说,就是那个看不懂山里打退脚栽禾,拿着毛笔在草纸上画,画了老半天,墨迹点到中间,却想不出人是如何跳出来的老秀才董怀么?秦谷福说,正是他。你知道他的故事?杜琦艳说,我下村听到董庄老鬼说起过他,他是很迂腐很可笑的一个可爱的老秀才,很好玩,你再说说看,有没有我没听过的。秦谷福小眼翻了翻,说董怀走亲戚的故事知道不?杜琦艳说,这倒没有听过。于是,秦谷福绘声绘色讲起来:有一次,董怀提一只甲鱼去亲戚家,中途要上茅厕,将甲鱼放在外面,给跑掉了。他老婆很生气,说他怎么就不知找块石头压住甲鱼,不让它跑呢?董怀茅塞顿开。下一次又去亲戚家,提了一篮鸡蛋,可是又要上茅厕,他想起老婆说过的话,拾了一块大石头,压在鸡蛋上,这一下把鸡蛋全压碎了。这可把他老婆气坏了,说你这个朽木不可雕也,苏瓜要你刨皮你不刨皮,苦瓜不要你刨皮你偏要去刨皮。唉,人蠢无药医,猪蠢吃包衣(胎盘)。打这之后,他老婆不让他出去,让他在家煮饭。水开了,饭上冒了很多气眼,董怀十分生气,自言自语地说,这还了得?连这鬼饭都鼓眼看我!他一气之下,用火钳去捅饭,几下工夫就把炉罐底给捅穿了。

秦谷福眉飞色舞,说得让杜琦艳咯咯笑个不停。杜琦艳说,这个董怀,我还听说他有一天,围着自己的房子,找不到家门。看到一位妇人在洗衣,便问道,嫂子,董怀家何走?那妇人抬起头,他才认出那妇人正是他的老婆。

商会会长还是没有守到,阿光快有点沉不住气了。可秦谷福来劝他,人算不如天算,顺其自然。秦谷福还说,他总是要回的,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莫不是又遇到甚特殊情况?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哟。让秦谷福这么一说,阿光一肚子怨气消了许多。晚上,阿光又要朝“阿秀足城”那边走去。秦谷福知道,阿光又想去洗脚。聪明透顶的秦谷福怎么想都想不明白,这阿光怎么迷上了洗脚?阿光他是了解的,阿光不是一个花心之人,而且“阿秀足道城”也是一个很正规的地方,据他观察,十分规范,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这洗脚,对于他们这帮乡镇公务员来说,也是消费不起的呀。阿光确实是一直朝着“阿秀足浴城”走去。秦谷福和杜琦艳紧紧在后面跟着,倒像一男一女两位保镖。秦谷福赶上前两步,对阿光说,阿光啊,今天你去洗,我就不去了。我肚子不好,有点疼,我在厅堂等候。杜琦艳知道秦谷福在说谎话,是为了省钱,有点同情秦谷福,怕他在外面孤独或受人欺负,想也没想,就说,我也要等一个电话,我陪老秦在厅堂坐。阿光见他们两人都说有事,正中下怀,就独自随领班进去。阿光是要去找金姣,他心里如何也放不下金姣呀!这些秦谷福和杜琦艳怎么会知道呢?这回,阿光早有盘算,给领班说,他要点“丁香”。领班说好的,将阿光安顿在包厢里,便出门去。

一会儿,一位小姐端了一盆水来,很有礼貌地说,我是“丁香”,很荣幸您点我,我十分高兴为您服务。阿光看着这小姐,正是那天给傅石笙洗脚的那一位。阿光仔细地打量她。她是小眼睛,阔嘴巴,长得不漂亮,但也不是傅石笙说得那么狰狞、那么难看。阿光问,你们这足浴城何称“阿秀”?是因为老板的名字叫“阿秀”么?“丁香”说,不是的。老板是一位小伙子,因为他的女友是江西秀瑞人,老板为表达对他女友的爱慕和尊敬,所以取名为“阿秀”。阿光感到十分惊讶,想不到家乡女孩这么有魅力。“丁香”还告诉阿光,“阿秀”是连锁店,浙江有好几家,杭州已开了,好像还要开到国外去呢!“丁香”的手法委实无可挑剔。“丁香”还是一位很健谈的女孩,她说“阿秀”在温都很有影响,今年母亲节,我和十二位姐妹自告奋勇参加了免费服务进社区活动,我们打着“阿秀足道祝伟大母亲节日快乐”的标语,为三十多位阿姨精心修剪趾甲,传播足疗知识。阿光突觉眼前这位姑娘很了不得,肃然起敬。阿光好奇地问,你出来帮人家洗脚家里同意吗?“丁香”说,刚开始我是偷偷来的。他们当然不同意,认为这是低级、不正当的行业,我内心也有阴影。经过一段时间后,我从心底认可了这项工作,亲戚朋友也很支持。阿光想,这可是社会的进步啊。“丁香”说,像你们这些成功人士,可要注重保养。足浴、沐足是以休闲为主,足疗、足道是以保健为主。古老的中医不是治病的而是养生的,养生保健治未病是上医,治疗已病是中医。我们“阿秀”立足挖掘和弘扬“中华足道”元素,将道家道法自然带入“足道”之中,目标是将“中华足道”打造成为“中国制造”的世界级品牌。听“丁香”娓娓道来,让阿光眼睛一亮,这洗脚妹还有如此高深的足浴文化修养,很不一般,真人不露相、行行出状元啊。

坐在厅堂一个角落里的秦谷福和杜琦艳,不时看着花花世界一拨拨人来人往,落地玻璃幕墙外,霓虹灯交相辉映,变幻如梦。有几位俄罗斯人进来,男的人高马大,两位女的已发胖,水桶腰身,唯有一位年轻姑娘美若天仙。杜琦艳指着来人告诉秦谷福,有外国人。秦谷福像是以老前辈的名义,捂住杜琦艳的手指头说,莫指,这样不礼貌。杜琦艳知道自己错了,脸一红。为转移话题,秦谷福说,我在学校什么课都好,就是俄语差些。杜琦艳说,你还记得俄语吗?秦谷福说,记得一些简单的,比如,“不落好”就是“坏”。杜琦艳说,那么“好”呢?秦谷福说,“好”是“饸饹勺”。杜琦艳说,那么“很好”呢?秦谷福说,“很好”是“我气你”“饸饹勺”。杜琦艳觉得俄语很好玩的,便又问,“你气我”呢?秦谷福说,是“没关系”。杜琦艳问,“牛奶”叫什么?秦谷福说,“牛奶”叫“猫拉狗”。杜琦艳笑了起来,说老秦啊,你在忽悠我吧?秦谷福说,我这么一大把年纪,有必要吗?他一脸的庄重和严肃。杜琦艳又问,“再见”呢?秦谷福说,叫“打是魏大娘”。杜琦艳笑开了,赶紧用手捂住嘴,这是秦谷福见到杜琦艳一个最优雅的动作。杜琦艳说,经你这么一说,俄语我都会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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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谷福说,小杜,俄语的确是并不难学,但我是因为不喜欢那位俄语老师。为了成绩,硬着头皮学,最后没办法,只好在俄语下面注中国字。有一次,那位俄语老师要我读一段:这是我家。这是房间。房间在哪儿?房间在这儿。我念注的中文是:爱脱(这是)——毛衣——逗母。爱逗——阔母——拿它。蛤蚧——阔母——拿它?阔母——拿它——踏母。秦谷福自己说得认真,却不笑,可把杜琦艳逗乐了。杜琦艳盯着秦谷福,眼神分明在说,你这个鬼才,哪会比赵本山差哩?

阿光醉翁之意不在酒,轻巧地把“丁香”给逮住了。“丁香”受到阿光的一番赞誉,轻飘飘的,一切如实“招”来。阿光不仅知道了金姣的一些情况,连金姣的手机号码都搞到了。这天晚上,阿光彻夜失眠。“丁香”告诉了他金姣的一些情况。金姣是有一份正式工作的,在哪里她并不知道。“阿秀足道城”只不过是她兼职的地方。金姣有很多人男人追她,有大老板,有大学老师,有当领导的,有干公安的,也有黑道上的,金姣都没有接受。但她和这里的一个保安好上了,是云南丽江人。不巧的是,这个保安就在几天前的晚上发生了车祸死了,金姣把男友的骨灰送回他老家丽江去了。肇事者逃逸,公安正在破案。你说,金姣发生了这么大的事,阿光能睡得着吗?最让阿光震撼的是,金姣的手机号码的尾数依然是“0806”,这是她在秀瑞时所用手机号码的尾数,而这个尾数不是一般的数字,正是他和阿明的生日:8月6日!可想而知这个号码,凝聚了金姣对他们兄弟的一往情深!就这么一个电话号码,让阿光浮想联翩,这不是和李商隐的“含泪坐鸳机”具有异曲同工之义吗?这更坚定了阿光一定要找到金姣的心愿。

不仅是金姣的事,一连串的事儿搅得阿光心乱如麻。出山招商,连个商会的会长都没有守到。据郭建光说,这个会长可不是一般的人,只要把他搞定,招商岂是问题?他可以组织很多老板去秀瑞考察呢。一想到此,阿光决心一定要见到会长,不见到会长决不罢休!然而,杜琦艳昨日神秘兮兮地告诉他,岳京志传销去了!这件事不知则已,既已知道,他作为乡里的一副乡长,能熟视无睹么?杜琦艳说,岳京志去河南,并不是去探望准备结婚的表弟,那是借口。岳京志曾做过她的工作,要她一块去。现在她都和岳京志失去联系了,他的电话无论如何也打不通。杜琦艳担心岳京志出事,便把这事告诉了阿光。阿光当晚向吴七报告。

郭建光来了电话,说搞到了真实情况,会长昨晚飞机返回,没有到家,而是径直去了一附院照看他骨折住院的老岳父。阿光和秦谷福商量,说既然出来招商,拜见会长这根线不能断。鉴于钱不够,阿光又问秦谷福咋办?秦谷福说,要么我和杜琦艳先回去,不然都死定了。

郭建光在医院门口焦急地等候阿光,有几辆出租车抵达,下来都没有阿光,郭建光很失望,不时看表。其实,阿光为了省钱,此时正在公交车上。当他气喘吁吁赶到医院门口时,郭建光上前去给阿光打招呼,说苏乡长,很会为公家省钱啊,你大小也是个领导,坐公交,难为你啊。阿光憨厚地笑了笑说,你不知,我们是老区,老秦借了五千块钱,已经用个精光。现在只好一个铜板掰成两半用。郭建光领着阿光要走,但阿光说,不能这么空手去,得买个花篮什么吧。于是,两个又折回来,在医院外面找到了摊点,讨价还价,毫不吝啬地买了一个最大的花篮,上面写着“祝您早日康复秀瑞县西津乡人民政府”。又买了一个高级的果篮,俩人朝医院走去。

他们来到骨科,见到会长,会长正和医生说话,大概是今天做什么检查,明日安排手术事宜。阿光一看就知道会长是一个大孝子,一匙一匙喂食物给老岳父吃。很快,阿光和郭建光就像这里人般,融于一体,一起呵护着病人,一会儿端水,一会儿帮助穿鞋,一会儿擎着盐水瓶搀扶老人上厕所。郭建光公司来电话,要他赶过去处理一件急事,于是阿光和会长推着老人家去做拍片检查。检查完了,阿光又去帮老人家倒痰盂,会长和他抢也没制止住,老人家感动得不得了。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会长对阿光说,小兄弟,你们秀瑞人太好了。其实我在电视里早看到了你,小郭也多次提到你。

第二天开刀,老人家推进手术室后,会长就和阿光聊起了他的一些话题。他说他是孤儿,去参军之前,正和他女儿谈恋爱,临行,老人家将身上仅有的五元钱塞到他的口袋。那时的五元钱,是半个月的伙食费啊!从那一刻,他就起誓,一定要对老人家好!这辈子努力报答老人家。以后他一直认为,这五元钱的人情呵,他一辈子也还不清!会长还说他这里有一位副会长,叫邱浩,他先是在战友开的一家公司打工。他这个战友可是一位奇人,早年是一位外线电工,经常往田间地头跑,从废渣堆里发明冶炼出铬铁、不锈钢和镍铬生铁。他发明冶炼镍铬生铁经历,十分传奇。在建德市横山铁合金厂旁边,有一堆上世纪60年代初从阿尔巴尔亚运来的红土,那时阿尔巴尼亚认为我们国家可以将这玩意炼出名堂来,想以此回报我们对他们的支持。可是,后来什么也炼不出,多年无人问津,有的用来铺路,有的当水泥辅料。这红土足有76万吨,堆积如山,山上长出了大树。这红土学名叫“红土镍矿”,俗称“阿矿”。他这位战友竟在世界上第一个以焦炭作热源,以萤石作为配料,把红土镍矿推进高炉冶炼出镍铬生铁,变废为宝,成为不锈钢的替代产品,每吨可节约6000元,一年国内厂家可节约200亿元。说传奇,还在后面呢!他这个战友,我见过一次,浓眉大眼,满脸沧桑,苦大仇深的样子,但声音如缶,犹远飘来,浑厚悠扬,似有回音。这种回音,是一种独特的宗教式的共鸣声,十分悦耳,有着强烈的穿透力和感染力。他说的话,有的我听不懂,但我认为是一种来自远古的大智慧。他说,对1+1=1的认识和“1”原“2”常“3”定“4”平“5”超“6”奇“7”死“8”活“9”顶“10”解的诠释,始终有一个“原”的问题存在。世界上任何事物、物质、数量、计算、政治、法律、文化都是没有绝对的。只有从“1”原而来,回“1”原而去,它是一个用之不尽、取之不竭、增之不满的数,如圆周360度、年历360天计算,电脑的应用,都在“1”原“2”常“3”定之内,数千年我们的老祖先就充分理解,《易经》《周易》都是在这个基础上运用计算和推理而来。它教导我们如何对待事情,如何处事待人,提倡“1”的伟大,弘扬“1”的精神,此乃万物之源,如一生一世、一心一意、一板一眼、一模一样、一张一弛、一唱一和、一丝一毫、一朝一夕以及九九归一、表里如一、始终如一、合二而一等都在运用“1”的精神。“1”的精神是什么呢?这是做人的基本原理、基本道理,在团队,就是思想品德、智能行为,无论是谁,都应为这最大的利益着想。若将人作为“原”,道德良心则为“常”,产生效益为“定”。若将原始积累为“原”,投入资本则为“常”,周转效益为“定”,市场需求为“平”。若将发展愿景为“原”,科学优先演变程度则为“常”,预计时间为“定”,产出多少为“平”。“1”原“2”常“3”定是生道、正道、公道,“4”、“5”、“6”是平道、超道、奇道,“7”、“8”、“9”是死道、活道和顶道,10是解道。生道、正道、公道是不能变化的,它是符合自然发展规律的,从而确定了国法大法。道在演变,法在演变,生道、正道、公道是不能变的,即使是改朝换代,也始终无法改变。正道是“道”的最高境界,公正严明。取之有道是“法”的最高境界和“理”的最高境界。忠孝节义、仁义道德从“道”和“理”而来,“忠”以道为本,“孝”以德为本,“节”以立为本,“义”以质为本。各种法律制度都是从正道而来,围绕道理、人理、天理、情理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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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长说到这些,很兴奋,脸上因守护老岳父的疲惫和倦意悄然而去。他接着扯到道教,说,道教有四种动物是不可以吃的,就是“忠”之犬,“孝”之乌鱼,“节”之鸿雁,“义”之牛。狗和牛好理解,乌鱼呢?据说当乌鱼生育之后双眼致瞎,从此小乌鱼会承担起供养其母的责任,甚至以幼小之躯,填母肚子。而鸿雁的配偶倘若其中之一遇有不测先亡,而生者从此不娶不嫁,从一而终。会长告诉阿光,说我这位副会长也有他战友的道德风范,在商会坐班工作从不计报酬,经常做出“感动中国”的义举。他先在义乌做不锈钢小商品,后来又去开发千岛湖。我听你说你们秀瑞那里有一个叫西津的大湖,我可以介绍你认识他,他一定会帮助你们的。阿光不停地说谢谢、谢谢。会长说,谢什么谢呢?都一家子人啦!

阿光对于会长说的“1”的伟大精神很感兴趣,在他脑子里迸出了绚丽的思想火花。他弃教从政时,他外公送了他三句话,叫“变中求一,动中求定,难中求成”。当时不怎么理解,经会长一番点拨,颇感蕴含深意,对外公的话有新的理解,他突然领悟到,这三句话的“首”字和“尾”字连起来读是:“变动难”,“一定成”。

十一

阿光在温都接到吴七的电话,他要阿光立即动身,赶赴洪城,与秦谷福和西津派出所所长涂彬会合,去河南解救岳京志。阿光自言自语,这是怎么来了?招商引资,咋都节外生枝呢?他真的看不懂。

郭建光已经为阿光买好长运公司汽车票。阿光打的到汽车站时,想不到会长亲自来车站送他。会长紧紧握住阿光的手,把邱浩副会长介绍给他。这邱浩果然相貌不凡,高高的鼻梁,凹陷的眼睛,一副混血儿的身板。会长说,他是匈奴人。阿光说,说实在的,会长来送我,不敢当,您家里还有病人呢!会长亲自来了还不算,还给我带来了一个意外的惊喜,终于见到了心仪已久的邱副会长,十分高兴,祈望你陪会长早日成行,到我们西城、到西津考察。邱浩说,会长是我生意的引路人,他一再夸奖你,他是不随便夸人的,他看人从不走眼,我一定会到你们那里去看看,投资不成友情在。

这是开往洪城的两层的卧铺大客车。阿光按座号在第二层找到了自己的座位,把靠背放低些,准备好好休息一下,趁这点儿闲,认真理一理这几天发生的一系列突如其来的事情。他又想起了金姣,便用手机再一次拨她的电话,手机依然不通。他琢磨着,这一路有时间,可以不停地联系,只要她开机,一定能联系上。他旁边是一位胖墩墩的男人,自车开动不久就闭眼呼噜不停。阿光打量这人,后颈窝肉厚起折,脸相算是和善。阿光想,要么是一位厨师,要么是一位马仔。阿光一注意上他就觉得不得了,这伙计的呼吸往往会突然停下来,从他呼吸停下的那一刻,他心里下意识就在给他默默数数计时。因为他有一个旁人不知的怪习惯,只要他一拉尿,心里就会自然启动数数“计时器”。他记得他在历史上,尿憋久胀痛时最多数过181下,足足一分多钟。数数的速度应该是两下一秒,“一、二”即“嘀、嗒”,就这样,两下一秒差不多。他给这位邻座的胖墩男子数数,不数则已,一数吓他一跳,停止呼吸和他憋久拉尿的时间几乎一模一样,吓得他中途几次想去摸摸他的脉搏,看看他是否还存在。然而在恢复呼吸那一瞬,只见他像钓上来的鱼,在岸上剧烈地挣扎拼命地抽搐了几下,然后像马达突然启动,于是鼾声大作。一位同车女子说,要是嫁给了这样一位男人,这辈子不要睡觉了。另一位女子说,不要紧的,我家男人比他还厉害呢!开始倒是有点不习惯,到后来,没有这鼾声还睡不着觉呢!说得大家都笑起来。阿光听到乘客的议论,心里窃笑。他在大学学过,这叫“趋同”。环境改造人啊!

大客车在高速公路以每小时100公里的速度行驶。阿光想起要给家里打个电话,于是拨通了苏蓝的手机。电话通了,阿光说我是阿光,正在去洪城的高速公路上。妈妈还好吧?苏蓝说,你妈妈的病还算稳定,但上海医院在催,待你回来就去上海。阿光说,让妈坚持一下吧,我应该很快就会回来的。这回要去河南救人。苏蓝说,救什么人?阿光说,乡里一位出来招商引资的人失踪好些天了。据分析,可能是去搞传销了。苏蓝说,你要注意安全。手机是长途漫游,下次再说吧。苏蓝那边先把电话给挂了。安全的事阿光并没有放在心上,但母亲的病倒是总放心不下。汽车驶进一个服务区,阿光下车上了一下洗手间,用水抹一下头发,对着大镜,将乱蓬蓬的头发用手理了一理。在超市的一块空地上,他看到一个玩具特别好玩,一位小骑手骑着自行车在不停地转圈。他想,他也不累吗?他想不起要买给谁。经过走廊又摆满了一排醒目的畅销书,有的书面是性感的女郎,还有旅游方面的书。他目光一下撞到一本介绍云南丽江的书。条件反射,他立即掏出手机,拨金姣的电话。这回电话竟通了!阿光眼睛一亮,兴奋地等待着。这一等,阿光觉得时间老长老长,最后等来的是,你拨打的电话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他正想再拨,大客车要开了,他一个小跑向大客车奔去。

抵洪城,秦谷福和涂彬在车站等他,说买好了当晚的火车票,可以省住宿费。阿光见到涂彬,倍感亲切。为了给牛做亲子鉴定,平息旺伢上访,他功不可没。都说涂彬能力强,要提拔,但一直未动,阿光有点同情。他现在知道了,干部的事,很难预测,变数大,没有发文件,谈过话都不算数。涂彬说,阿光你咋瘦了?阿光摸摸脸说,还好吧?秦谷福说,我们有一顿没一顿的,还会不瘦?

还有点时间,秦谷福提议,我们也不能这样像个二流子,到处乱逛,不如到附近找个钟点房休息一下,也好说说话。涂彬知道秦谷福“说话”的意思。阿光说,要得,我正想洗个澡,一身的臭汗。来到刚开的房间,阿光就去洗浴,划得来呢!为省钱,这家钟点房便宜,两个小时,才20元,到洗浴城洗澡,也要十块、二十块的。当然,好点的钟点房80块、60块,秦谷福舍不得。阿光脱光衣,放了半天热水放不出,冷得直哆嗦,煞想去穿起衣来。整个卫生间都被黑瓷砖围住,灯又不怎么亮,活像掉进了一口幽暗的棺材似的,唯有墙上挂了一幅女人裸画,尤为显眼。等水时间,阿光只好看看这幅画。这是卫生间的唯一有点光亮、唯一有点生命迹象的地方。看了这幅画,阿光身上似乎有点热乎,可时间稍长,又冷了。但热水还是没有放出来。从不骂人、不说脏话的阿光,这回狠狠地甩出一句国骂:他妈拉的×!

阿光从卫生间出来,秦谷福以为他洗好了,说你今天洗得够速度的呀!阿光恢复了平静状态说,一分钱一分货,这个破旅店,根本就放不出热水。秦谷福说,还有这等事?他又去卫生间看,果然如此。他立马出门去找服务员。服务员说,有热水的要加十块钱。秦谷福说换房吧。阿光说,到河南再说吧。涂彬开玩笑道,那让“小弟弟”受委屈啦!阿光穿好衣。秦谷福说,涂所长有经验,你看我们这一行怎么个弄法?涂彬燃起一支烟,吐出一口浓浓的烟雾,说这个鬼传销,和买码(一种地下博彩业)一样,是精神癌症,这个细胞发展疯快,也很有诱惑力,经过洗脑,迷上的人,像吸毒一般,心瘾很难摆脱。传销组织十分严密,比如“假天狮”每天早上六七点钟起床,就开始做“亲和力”背制度课,九点左右上课,下午四点“串网”,这个组织的传销产品是“美丽佳人”,每套产品两千八百元。比如“武汉新田”,每天早上六时上课,下午两点“串网”,产品是“兰望得”、“娇妃”、“兰云”,三千元。再比如“连锁销售”,早上四点半起床,然后上课,八点左右回,然后“串寝”,每套产品三千八百元。如果一次购买21套,就可直接升为C主任级别,这在里面叫“高起点”。我考虑,我们可以有这么几个方案。第一个方案是,蹲守在他们去上课的路上,看到岳京志后,把他塞上出租车;第二个方案是,找到他们准确的居住地,在当地公安和工商的配合下,直接解救;第三个方案是,采取卧底装扮成他的下线,在他们放松警惕的情况下出来吃饭跑掉。秦谷福用手指在嘴里蘸了一下口水,又抹去了袖子上的一个脏点,不紧不慢地说,我看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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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阿光一行一到目的地,立即和警方取得联系。开始他们问经侦,经侦说应找刑侦。又去找刑侦。涂彬有点不高兴,一副老警察的做派,秦谷福给他使眼色,他视而不见。于是秦谷福死命拉他的衣角。虽然全国公安是一家,毕竟是有求于人。涂彬找到刑侦一位稍年长一些的警察,说不要推来推去,我也帮广东追捕过杀人犯呢!涂彬想发飙。秦谷福知道他说的是抓健伢一事,他因此立了功。那时广东警方又是送锦旗,又是写推荐信。年长的警察见涂彬发牢骚,就上前说,老兄,刚才那位是刚来的。有什么事,说说看。涂彬一看墙上的钟,刚好十点,从口袋掏出一个苹果,一边啃一边介绍案件。这位警察像看外星人般看了涂彬一眼,朝里屋喊了一声:建国,出来一下。被称建国的从里屋出来,年长警察交代他接待一下。阿光早领略过涂彬十点一定要吃苹果的习惯,涂彬甚至劝导过阿光也效仿他十点吃苹果。涂彬的理论是,巳时是脾“值班”,脾主运化,输送营养,滋补肌肉,此乃后天之本。对脾胃虚弱应在巳时补充营养。但出差在外涂彬仍雷打不动,是阿光没想到的。

秦谷福说,到了吃饭的时间,边吃饭边说吧。这警察姓刘,叫刘建国,不怎么爱说话。看得出,他对这事不屑一顾。他不喝酒,说有禁令。涂彬怀疑,是因为秦谷福要的二锅头太便宜了。但阿光觉得这人还实在。刘建国说,你们这事在我们这里很多。你们又没有搞清楚具体的地点。涂彬说,我已通过我们省厅,查到了被害人曾和你们这北庄楼附近一个网吧的网友联系过,而且他在失踪前也和我们乡里干部杜琦艳联系过,他漫游的电话也是在这个地区打出的。刘建国说,但具体的地点毕竟不知道。如果知道的话,我带几个弟兄去救出来就完了!最后商量结果,刘建国留下电话号码,说有目标再说。临走时,丢下一句话,我也是老表,我爷爷是吉安人。

他们三人,就数阿光没干过公安,秦谷福早年干过乡公安员,土办法多。他和涂彬嘀咕嘀咕,就决定到北庄楼附近去蹲守。北庄楼是城乡结合部,他们坐在出租车上,把这个区域几条路跑了个遍,虽没有发现目标,但做到心中有数。涂彬说,岳京志的手机还打不通,说明传销组织对他还不信任,我们主要注意发现成群结队行路的人,有可能是传销人去上课,再看有没有这个该死的岳京志在里面。大家有时心情不好,就来开刷“岳京志”的名字。涂彬说,这名字没有取好,“月经纸”,呕心!秦谷福翻着眼说,这个名字取得好呢!不然我们这辈子还会有缘到河南来么?阿光倒时常想起金姣,觉得他和阿明太对不起她了。一种强烈的愧疚感笼罩着他。一位清纯女生,弄得羞愤走南闯北,还遇到这么大的麻烦事。一想到此,阿光又拨上金姣的电话,这回仍然是通的,但手机里很快就传来:你所拨的电话正在通话之中,请稍后再拨。他明白,是金姣把他的电话给按掉了。金姣应该是知道他的电话的,这里面又有几种情况,要么她接电话不方便,要么她压根儿就是不想理他。他愿作前面那种可能的猜测,心里期望着她会把电话拨过来。与此同时,他接连不断地给她发短信息,可是,仍无回音。

阿光他们蹲守了两天,无果。涂彬浑身没劲,就问出租车司机,驻马店有什么地方好玩?出租车司机说,驻马店有嵖岈山,在遂平县境内,很好玩,《西游记》在那儿拍,怪石林立。还有薄山湖,在确山。还有天中山,在汝南县,颜真卿亲书的“天中山”还在。秦谷福问,怎么叫“天中山”呢?出租车司机说,听说是这样解释的:豫为九州之中,秦谷福哦了一声,似悟其理。

案件终于有了转机。从西津反馈过来的信息,岳京志开始找人联系下线了。他们认为,岳京志既然可以打电话了,说明传销组织放松了对他的看管。三个人商量,还是尽可能和岳京志联系上,弄清准确位置,然后请求当地警方和工商配合,把岳京志救出来。

阿光拨岳京志的电话,手机居然通了。阿光说,京志,你现在哪里?岳京志说,我现在湖北天门。阿光说,你什么时候回来?岳京志说,快了,还要几天。对方说到这里,就把电话摁了。秦谷福说,这小子咋把电话挂了呢?涂彬说,肯定是他说话不方便。涂彬马上又把电话拨过去,电话里传来:你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涂彬说,你看,他关机了,说明旁边有人。隔了一段时间,涂彬又拨岳京志的电话,这回通了。涂彬说,岳京志,我是警察,是来救你的。请说西津话,别人听不懂。岳京志说,好吧。涂彬说,你在什么位置?岳京志说,我住在北庄楼振兴武术馆右边巷进去,有一栋二层楼的房子,一楼是开出租车的,二楼上面挂有“家和万事兴”的匾额。岳京志说完,就把电话摁了。

这回三人都很兴奋,终于知道了具体位置。他们又租了一辆出租车,很快找到了振兴武术馆,从路口进去,一连有五栋房子都挂有“家和万事兴”的匾额。因为都有围墙,并不知道哪家一楼有出租车。同时,他们还发现这一带都有人看守和站岗。他们期望从哪家院子突然有出租车开出,但始终没有。他们明白,白天像他们这种陌生人从这里进出,显然是不行的。他们决定晚上出去悄悄侦察。

凌晨三点,他们又租了一辆出租车,在离目标二百米的加油站停下。三个人装成行人朝振兴武术馆走去。加油站的人早已睡觉了,听到有车声,以为是要加油,披衣开门出来。秦谷福回头看了一下,心想这家加油站态度蛮好的了,不赢利才怪呢。他们像鬼子偷袭进村,虽自己一再告诫自己,千万别做出鬼鬼祟祟偷鸡摸狗的样子,但还不免心慌神怵,毕竟巷深难测。想不到的事又一次发生了,随着巷道愈来愈幽深,先是一声狗吠,然后引来了一大片汪汪汪地狗叫,涂彬见状,十分无奈,一挥手让大家往后撤出。此夜又无功而返。涂彬见秦谷福情绪有点低落,便转移话题,讲他的一段往事。他说,老秦,人肉煮了很香很香。秦谷福一惊,警惕地问,此话怎讲?涂彬说,我那年从警校刚毕业,参与破一个谋杀案,要确定被害人头颅被击的创伤口,由此证明是什么工具所致。于是买了一口新高压锅,把人头煮了。那肉香,无可伦比。秦谷福哇的一声,吐了起来,涂彬笑他,咿呀呀,你还搞过公安,这么脆弱?阿光说,不说这些,说点别的。于是,他们商量下步行动,决定派人卧底。

十三

此时的秦谷福,西装革履,站在火车站出口,东张西望。身上这套西服,是阿光的,大了一些,阿光还是劝他穿,化妆成有钱投资的老板,不穿西服,不像。涂彬还“没收”了他的“心相印”手纸袋当成的钱包。涂彬凶他道,装什么穷呢?不是剃头匠,装成个剃头匠!老三届的高材生,要有点高材生的风度!涂彬的嬉笑怒骂,把秦谷福一下搞毛了,小眼一瞪,挺吓人的。他说道,哎,你个涂彬什么东西?改革开放你什么都没学到,就学到了保养身体,什么每日十点一定要吃一个烂苹果,什么狗屁维生素,什么狗屁碱性体质,你老爸老妈解放前有什么苹果吃?现在不也活到九十多岁?你吃苹果不回避我们倒也罢,你在有公务活动时,也那么大大咧咧,像狗一般大口大口啃着,你以为很绅士?你把我们西津的丑全给丢尽了。涂彬知道说不过秦谷福,用右手食指往左手掌心一顶,做了一个暂停的手势。秦谷福用背对着镜子,扭过头冲着镜子看,说西装还是长了些,遭罪哟。涂彬递过一块手表来,要秦谷福戴。秦谷福说,我没有戴手表的习惯。涂彬严肃地说,这是工作。你现在的身份是成功人士,没有手表还行?男人有三件东西必须讲究的,知道吗?一是手表,二是皮鞋,三是腰带。涂彬指着秦谷福的皮鞋说,你这双皮鞋是休闲的,严格来说配西装着也是不规范的。但在我们中国,问题不大。你这腰带嘛,虽是BOSS,但是伪劣产品,不过一般很难看出。就这鬼手表,我不说,一说吓你一大跳。秦谷福是个“表盲”,还真认不出这是什么牌子的手表。涂彬说,这可是世界十大名表之一呢,瑞士的劳力士,知道吗?秦谷福拿着手表左瞧瞧右看看,又放在耳边听了听,问这表要多少钱?涂彬说,实话告诉你,这手表是假的。若是真的,要这个数,涂彬亮出一根指头。秦谷福说,一千?涂彬摇头。秦谷福说,一万?涂彬再摇头。秦谷福说,十万?涂彬这才点点头,说我只花二百元,戴了五年,还蛮准的呢!秦谷福心想,我这回还真成了假洋鬼子!这和当年打入敌人心脏有什么两样?临行,涂彬再三提醒秦谷福几件事后,从他的破包里掏出一瓶西津谷酒,用茶杯斟了三份,煞有“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壮烈气氛。涂彬端着酒,只说一句话:老秦,祝你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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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上来迎接秦谷福的岳京志居然也是一袭西装革履,一副老板装扮。岳京志身后有两位牛高马大的小伙子,岳京志介绍说,他们是公司的业务员。秦谷福一看就知道是来监视的。另有一位漂亮女子,秦谷福似曾相识,想不起在哪儿见过。这女子手捧了一束鲜花,优雅地踏着猫步,向他走来。秦谷福以为身后有她要献花者,可是后面什么也没有呀,倒是她落落大方很职业地冲着他走来,沁甜酥巧地说,欢迎您来到我们美丽的驻马店。这下把秦谷福弄得受宠若惊。岳京志一把接过秦谷福的旅行箱,一挥手,招来一辆红色的士。车一停,一位男子钻了进去,岳京志很规范地招呼着让秦谷福坐进去,另一位男子立刻又填进车来,刚好把秦谷福堵在中间。随后那位漂亮女子上了副驾驶座位。岳京志说我再打一个车,跟在你们后面。秦谷福此刻真切地感受到了被控制和绑架是什么滋味。

出租车很快驶出繁华街道,然后朝北庄楼方向疾驶。这些地段,秦谷福早已熟悉。但他装得像初来乍到,十分好奇似的,东张西望。漂亮女子说,今日正好是星期三,是公司的假日。噢,你还不知道,这里的公司都不一定是星期六、星期天休息,为了合理安排用电,把休假日错开来了。秦谷福在车上已经看到了振兴武术馆。车子很快驶入巷道,拐了几道弯,漂亮女子对司机说,就在挂有红色“家和万事兴”牌子下靠停。秦谷福数了一下,正好是第四家“家和万事兴”匾额的人家。他们侦察坐车都经过这里几回了,哪里会知道就是这一家呀。

漂亮女子领着秦谷福上楼。二楼其实是一套三室一厅的房子。房子装修简单,但地上一尘不染,干净整洁。秦谷福一双小眼在房里转了一个来回,心中有数。秦谷福心里正在盘算,一间房门突然被打开,像从外星空降似的,一家伙冒出十多个人来,一个个热情洋溢,争先恐后上前来和秦谷福握手,有的说大哥一路辛苦了!有位女孩说,哟,是一位帅哥,小妹这几天左眼一直在跳,原来是有贵人到!秦谷福被这般突如其来的热浪席卷,身上有一股热血在躁动。他仔细打量这拨问寒问暖的人,还真没发现有什么矫揉造作,似乎都是发自内心,他像失忆人一般,一下忘却了自己的角色,好像有一种到家的感觉。这么些年来,秦谷福还真的没有感受过这么温馨、亲昵的场面和氛围。这一张张笑脸,就像一盘盘向阳的葵花,围着他灿烂地开放着。秦谷福一万个没想到在传销的队伍里,竟有像找到了组织般的感觉。秦谷福想,“信念”简直可以把任何人原有的精神和意志摧毁。但,他很快缓过神来,一再提醒自己,不要被表面现象所迷惑。

此时,漂亮女子端来一脸盆水,还有一条新毛巾,放在秦谷福面前,十分亲切地说道,辛苦了,洗把脸吧。人心都是肉长的。秦谷福被这简陋但充满魔意的酷似九宫格似的房间迷住了。恭敬不如从命。秦谷福洗着脸,在那位美貌女子离开时,仄身与岳京志说,我好像在哪儿见过她。岳京志笑了,你还没有认出来呀?她就是我们西城鼎鼎有名的大美女,我们乡里原来的司机石炳庚的夫人梁小岚。上次炳庚的追悼会她不是回去了么?秦谷福连忙拍拍脑袋,说你看看、你看看,简直患了老年痴呆症!秦谷福终于想起来了,是她,一点不错。那时她披麻戴孝,哭得像个泪人。今天梁小岚这身职业装打扮,和那时的她判若两人。

秦谷福想,传销的魔力真大,当时县政府要给梁小岚安排工作,她居然不要,现在跑到这里来搞传销。岳京志悄悄告诉秦谷福,梁小岚是他的“领导”。这是新情况。秦谷福意识到,他这回不能只救岳京志回去,梁小岚不可不管。

十四

有谁叫了一声开饭,这个“九宫格”里的人一个个像饿鬼似的,一窝蜂拥到桌边。梁小岚俨然“家长”做派,大家很听她的话。有谁不小心掉了一些饭在地上,梁小岚连忙勾腰,露出了屁股沟沟。只见她用手娴熟地捡起饭来,很自然地往嘴里送去。还用舌头舔了一下手上的饭粒,吮了一下食指。另一位见地上还有饭粒,也学着梁小岚抢着去捡,一粒也不放过,张嘴就吃。菜虽只有两个,一个是土豆,一个是包菜。没有一星点油水,但气氛很好。秦谷福见大家都吃得很香很香,看不出这是装出来的。秦谷福勉强能吃,因为他曾吃过很多苦。梁小岚不时给秦谷福夹菜,让他很不好意思。

吃完饭,大家围着桌子表演节目。梁小岚说,今天讲笑话,讲得好,大家就鼓掌。讲得不好呢,大家就说NO。大家说NO的,就要罚学狗拉尿。梁小岚凤眼亲切地扫了一下大家,说看看谁先讲?一位后生清了清嗓门说,我先讲,愿大家开心。是去年吧,我酒喝多了,尿后回到席位上,给大伙儿说,对不起,我尿喝多了,酒就特别多。说得大家笑了起来,掌声一片。这位先生旗开得胜。又一位说,有一次,我的女同事在车上对我说,你怎么不系安全套?我一下懵了。我反问她,什么安全套?她反应过来后,脸刷地一下全红了。又是掌声一片。笑话一个比一个精彩,这让秦谷福心里发憷,他如何闯过这一关呀?他讲什么呢?他西津乡下有的是笑话,可以用箩装,很多很多,可是他们不一定听得懂。而且,乡下的笑话,只能用方言讲,用方言讲才生动呢。秦谷福对下面讲的笑话倒没怎么听进去,只是不停地听到有掌声掴响。他定下神,听到下面有人讲:前一段时间不是流行智力竞赛搞抢答吗?有一位主持人主持时说:开—始!主持人话还没有落音,就有人抢答,于是主持人说,我“始”(屎)还在口里,你就抢!大家又是一阵掌声。终于轮到秦谷福,秦谷福没有办法,只好讲他西津乡政府发生的一件事。他正准备说,忙打住,我现在的身份不是老板吗?一说乡政府,不就露馅了吗?他差点儿穿帮,秦谷福缓过神,小眼一转,转换口气说,听说有一位大学生刚考上乡镇公务员,把“公斤”说成“KG”,村里的书记村长都听不懂,都说他很有水平。还有一次选举,这位大学生主持,说同意的打“√”(勾),不同意的打“×”(二克史),村里的人都问,“二克史”是什么?讲到这里,秦谷福看大家仍旧没有反应。秦谷福讲的是带西津口音的十分不标准的“西普”话。大家完全没有听懂,一点反应都没有,都说“NO”。这回搞得秦谷福下不了台。于是,大家异口同声呼喊着:学黄狗拉尿、学黄狗拉尿、学黄狗拉尿……秦谷福年纪在这里虽不算最大,但也有一大把年龄,算年长的,竟然要在他的晚辈们面前学黄狗拉尿,这不是一点人格都没有了么?一个个人仍然在叫唤着。有一个人的颈筋叫得鼓鼓的。变态!梁小岚见状,怕秦谷福难堪,“扑”地带头趴在地上,学着狗汪汪汪地叫。在她的带动下,围桌坐的人都纷纷趴到地上。一时间,整个“九宫格”里变成了“动物世界”。这些大“狗”、小“狗”、公“狗”、母“狗”汪、汪、汪地此起彼伏,简直成了一大奇观。只见梁小岚学着母狗,两腿一蹲,屁股又抖了两下,做母狗拉尿的样子。岳京志看到秦谷福还没动作,有点着急,也学着公狗趴下去,然后学着公狗,抬起右腿,做了一下公狗拉尿的动作。秦谷福想大家都彼此彼此,并没有谁侮辱谁,不过是一场游戏罢。秦谷福不再想那么多了,照着岳京志的做法,勉强把公狗拉尿的动作做完,但很别扭。至此时,梁小岚归位,“狗”们也回到自己原有的位置。大家坐定,梁小岚突然伸出右手,要和秦谷福握手,说秦总,欢迎您成为我这个大家庭的一员。突然大家异口同声吼道:家和万事兴!吓了他一大跳。秦谷福不想为难她,决定配合地伸过手去。他真切感受到了梁小岚纤手的酥软和温暖。他也觉察出,梁小岚握住他的手是认真的诚恳的。更让秦谷福感动的,另有一位女士立马向他献上花束——一枝塑料花。

这一切既像自然而然发生的事情,又像是经过精心策划的,不然哪会有如此严谨,严谨到天衣无缝?秦谷福又有一种被愚弄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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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谷福对这“九宫格”又有了新的认识。他真担心,若时间一长,他难以保证自己不会卷了进去,难以走出来,难以不会成为他们其中的一员。来前,他和阿光、涂彬已约好,他们在外面不轻易给他打电话,只等他的电话。而现在,按规矩,他的手机被代为保管,他知道自己已被他们严格掌控。秦谷福只好装着很投入很认同的样子,不时询问一些问题。他盘算,他和岳京志逃离“九宫格”,恐怕不是太大的问题。但要拯救这梁小岚离开“九宫格”,就成为秦谷福面临的一个“哥德巴赫猜想”,难啊!尽管他和石炳庚有着诸多恩恩怨怨,但他能放下梁小岚不管吗?否则如何对得起九泉之下的石炳庚?如何对得起家乡人民?秦谷福心里主意之定。然而梁小岚对秦谷福简直是无微不至地关心,端茶送水,连上洗手间她都守在外面侍候。一群人外出散步,她还大大方方挽着他的胳膊,像一双情侣似的。他这才想起石炳庚为何对她这般眷恋。他几次想谈起石炳庚,但他还是打住了。毕竟,他根本不知道她为什么要离开石炳庚。石炳庚在乡里开车,她从未去过。她的神秘失踪,这本就是一个难解的谜。如果今天石炳庚仍在人世,知道梁小岚沦落成为“九宫格”里的人,秦谷福敢对天发誓,石炳庚会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呢!秦谷福又发现了西服胸前有一个脏渍,用手指蘸口水去抹涂,让梁小岚看到。梁小岚说,你也是,太不讲卫生了。秦谷福脸一红。

梁小岚告诉秦谷福,圈子里的人,不是亲人就是好友,陌生人很少,真的很团结。现在是创业期,条件艰苦一些,是为了今后的富裕。能吃苦的人吃一时的苦,不能吃苦的人吃一辈子的苦。当年红军二万五,就是为了今天的幸福。秦谷福心笑,这梁小岚还挺讲政治的。但梁小岚下面的话,就让秦谷福觉得她的确不一般。她不仅待人好,驾驭能力强,而且很有一套歪理邪说。梁小岚说,发财的机会就在我们面前,就看我们是否抓得住。我们就像八十年代做保险的人一样,目前这种创业的方式看来不怎么合法,一旦国家政策将来认可,我们就会成为合法的富翁。国家现在不准,主要是保持社会平衡。这么一个赚钱的领域,如果所有的人都来干,别的领域就没有人干,国家就会混乱。你想想看,是不是这个道理。所以,限制一些胆小的人不敢从事这项宏伟而充满魅力的事业,这是对的。我们不涉及政府四大禁止行业,比如毒品、军火、走私、色情。只是一个普通商品的推销员,符合邓小平的“三个有利于”。秦谷福想,这梁小岚呀,从党的“第一代”已经说到了“第二代”,下面看你如何说到“第三代”。

梁小岚这回不跟秦谷福讲“第三代”了,直接切入“营销”理论。注意!她一直在说“营销”,刻意回避“传销”字眼。她说,我们的营销,实行的是五级金字塔制,最上面为代理商,其次为代理员,下面是培训员和推销员,最底层是会员。利润(会费)从推销员开始,依次按7%、20%、30%、42%,成本1%分配。按照拉塞尔定律,下线再发下线,一个人相当于九个人,这就不是一个简单的算术级数递增问题,而是按几何级数递增的奇特现象,你想想看,前景多么广阔。秦谷福想不到她还知道什么“拉塞尔定律”!她继续在说,一个人就是一份产品,发展一个人可以推销一份产品,就可以抽取一部分提成,当产品积累到600份时,就成为老总了。营销,可以缩短我们成功的历程。梁小岚的艺术又显现了,这里用了“我们”,而没有说“你”。她接上说,可以使“我们”在一两年内,挣到“我们”几十年挣不到的钱!

秦谷福听到这里,感到这种模式确实很有蛊惑力和超常魔力!只要有好的产品,采用这种方式,也真的能赚钱。秦谷福此时的心情似乎豁然开朗。梁小岚说,有人说我们骗人,说亲戚好友都骗来了。这是什么话呢?这怎么算骗呢?这是要他们来赚钱呀!退一步说,就算是骗,谎言也不一定都是坏的。在这个世界,有时会因谎言而美丽。您说是吗?梁小岚扑闪着一双美丽的水汪汪的大眼睛。梁小岚看到秦谷福这种如痴如醉的神态,心里十分舒坦,眼看跟前这位憨厚可敬的老乡大哥,很有可能被她洗脑成功,心里有些得意,一种无可名状的成就感油然而生。每当进入这种情境,梁小岚就有一种恰似微醉的飘飘然之感。

这会儿,梁小岚居然端水给秦谷福洗脚。这一洗,可把秦谷福的心理防线彻底摧垮了。犹如“二战”坚固如磐的诺曼底防线被全线击溃一般,一败不可收拾。他怎么看梁小岚都不像坏人,倒有点像他的初恋情人竹天雁。也许是因为秦谷福和竹天雁相恋未果产生的心理障碍,他至今仍然孑然一身,打着光棍,过着“一个人吃饱,全家人不饿”的孤独生活。有的话传到他耳里他当耳边风,让他哭笑不得的是,有人说他是阴阳人。梁小岚洗脚的感觉,和洗浴城的小姐洗脚的感觉,完全是两回事。梁小岚蹲下来,牛仔裤又露出屁沟沟。她双袖高高捋起,整个手心紧贴着他的肌肤温柔地摩挲着。他似乎通过她的手心,触到了她隐藏在幽远深处的那颗博爱之心的有力搏动。天下之事的确难以预料。秦谷福你怎么啦?到底是谁在拯救谁?谁在影响谁?谁被谁拯救?谁被谁影响?

十五

秦谷福离开整整一天后,一个电话也没有,这让阿光和涂彬十分揪心,千万不可“赔了丈夫又折兵”啊!这天一早,涂彬终于接到了岳京志的电话,说他们七时五十分左右,会离开住地,去一个地方“上课”。阿光和涂彬连忙做好准备。七时三十分就打车到达了加油站。阿光说,老涂,我们是否要和当地公安联系一下?万一他们人多,我们又是外地人,搞不过怎么办?涂彬想了想自信地说,应该不会有问题。你看看,这里毕竟是共产党的天下。人有三分怕虎,虎有七分怕人。阿光看看手表,七时五十分已过,虽发现有像去上课的人,但没有发现秦谷福和岳京志的身影。就在这时,涂彬接到了岳京志发来的短信,说他们可能八时二十五分经过振兴武术馆。涂彬立刻变得十分机警的样子,他那双微凸犀利的鹰眼专注环视四周,迅速捕捉他所要的任何信息。

十分准确,八时二十五分,一群人,约七八个人吧,有说有笑将经过振兴武术馆。阿光和涂彬坐在出租车内,从中认出了秦谷福和岳京志,奇怪的是,岳京志有一女子挽着手,而秦谷福有两女一左一右挽着手,很自然地行走着。涂彬心里骂道,这秦谷福倒是艳福不浅!阿光心里有点发毛,这样的任务对他来说是第一次。他已觉察到那一群人中,有两位彪形大汉尾随左右。他琢磨,秦谷福虽有点土功夫,而涂彬个儿太小,不定打得过。涂彬那双眼已鼓得发青发紫,他指着那群人一字一顿地命令出租车司机说,你加快油门快速开过去,在那群人旁突然停车!

司机知道涂彬是干公安的,在执行任务,十分配合。只见出租车从后面像箭一般发出,突然一声尖叫一个紧急煞车!涂彬迅捷跳下车来,大气喝道:警察!不许动!这些人还没缓过神,阿光拉着岳京志就往出租车里塞。挽着秦谷福胳膊的一位女子被这突如其来的厉声吓得疯跑。另一位——正是梁小岚,她十分镇静,牢牢拉紧秦谷福不要命地往前跑。令阿光和涂彬十分不理解的是,秦谷福竟和梁小岚一块跑。梁小岚边跑边说,陈锋,拦住他们!阿光气急了,大声吼道:秦谷福,你站住!阿光虽个子大,因没有防备,话没说完,就被陈锋一记摆拳打倒在地。陈锋打倒阿光后,又去追打涂彬。秦谷福回头看到阿光被打倒,像是突然醒悟过来,拼命挣脱梁小岚的手,迅速往回跑,一把将阿光从地上拉起。秦谷福知道陈锋以前是武术教练,曾经获得过华东六省一市武术散打亚军,做好准备和他较量。涂彬这时正将那位没有功夫的高个打翻在地。于是,三个人一齐摆开架式对付陈锋。这时只有秦谷福和陈锋的脚步在移动,涂彬和阿光一动也不动,只是摆好下个固定姿势。大家针锋相对地僵持着、对峙着,剑拔弩张。梁小岚在远处拼命呼喊:陈锋,快跑!陈锋,快跑!陈锋听到梁小岚的呼喊,一边防备偷袭,一边挪动脚步,倏地一个鲤鱼翻身,犹如百米冲刺,逃之夭夭。涂彬一挥手,说一声:“撤”!几个人钻进了出租车,出租车朝驻马店市区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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涂彬气还没消,指责秦谷福,说,你还跟那女子跑干什么?这时秦谷福掏出餐巾纸,帮阿光擦去嘴角的血。秦谷福倒不服气,学着李敖的口吻,说老涂你尚不知,我秦谷福有话要说。涂彬说,有屁快放,有话快说!秦谷福说,你们还没有认出来么?那女子就是石炳庚的老婆梁小岚。若不是为了争取她,我们早跑了。岳医生,你可以作证!岳京志像被霜打的菜叶,整个蔫了吧唧,没有一点儿生气,萎缩蜷成一团。他怯怯地望着车窗外移动的物体,口里回应着秦谷福的话,说老秦确实想救梁小岚出来,他是跟我说过的。

在这里遇到梁小岚,完全出乎阿光和涂彬意外。秦谷福说,不是我意志坚定,差一点被梁小岚洗脑。良久,突然从秦谷福嘴里迸出一句让阿光感到十分惊讶的话来:我敢发誓,若在战争年代,这梁小岚一定是赵一曼、刘胡兰式的英雄人物。这话说得涂彬眼睛一愣一愣,十分不理解秦谷福这般歪理邪说。涂彬一边拨电话一边说,这刘建国也不接电话。秦谷福说,还给他打电话干什么?涂彬说,干什么干?要他们把这该死的传销窝点给端掉!秦谷福说,我们任务都完成了,管他那么多干啥?涂彬严肃地说,你这是什么意思?留着“做种”?再说这是社会毒瘤,必须彻底铲除。秦谷福吞吞吐吐,终于把他的担心说了出来。他说,如果警方把梁小岚抓了,梁小岚不就要坐班房么?梁小岚在传销里面是“领导”。涂彬不屑地说,她不坐班房,你去帮她坐?哎,你是不是被她的美貌给迷住了?要不就是你被她洗脑了?莫名其妙!

岳京志说他根本不是来搞传销,确实是想为乡里招商,但给骗了!

涂彬真想痛揍他一顿,让他长长记性。

责任编辑:蒋建伟

美术插图:段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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