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游
2014-09-21王季明
王季明
1
“今年春游去的地方是芦潮港。”班主任陶老师边说边往黑板上写下那三个大字,我抬头朝黑板上瞄了一眼,赶紧低头。而我们班那些同学一听春游,个个像打了鸡血,兴奋异常。
春游,让我讨厌。我们家不同于其他同学家,孩子特多,一连串。从我上小学起,清楚记得,学费、书费都由国家出的,每次开学,看到同学们上缴学费时的那种昂然劲,我恨不得钻入地洞。我总想,父母为何生那么多孩子?
父母亲并不知道我内心深处的羞愧感,在我记忆里,他们时常为家里有那么多的孩子而兴高采烈。记得母亲生下最后一个孩子,也就是我的弟弟阿六头时,区政府的领导特地为我母亲戴上大红花,表彰她是光荣妈妈。可就在表彰母亲那一天快下课时,我们陶老师在班里念着考试成绩,念到我时,陶老师盯着我看了半天,当着全班同学语重心长地说:“王禾子啊王禾子,你要清楚地记牢:你的学费、书费都是国家出的,你考出这么差的成绩,对得起培养你的国家、学校、老师吗?”
那次考试,我都考了90分以上,只有化学考了79分,确实不怎么,但比我考得烂得多的同学比比皆是,为何陶老师不说他们,单单挑我说事呢?我想,原因在于我们家缴不出学费与书费啊。
我正想着时,陶老师微微一笑,环顾四周,又说:“这次春游原则上不能请假,除非生病。”
我把头埋得更低了,我感到陶老师那双锐利的眼睛已经盯上我了。果然他点了我的名:“王禾子,我记得你去年没参加春游,今年你不会又不参加了是吧?”
我没回答。
“说话呀。”
我小声地回答:“我得回去问我爸妈。”
同学们哄笑起来:“春游还要问父母啊,干脆,回家吃奶去吧。”
陶老师笑笑说:“好的,问一下也是应该的。只是希望你要多多参加集体活动,不要老是让你父亲写上什么因家中有事,不能参加活动等等请假条。”
回家后,我闷闷不乐,父亲严厉地看了我一眼问:“怎么啦?”我胆怯地看了眼高大粗壮的父亲,小声说:“陶老师说了,要春游了,不能请假。”父亲大声问:“怎么又要春游了?”我没说话。母亲长叹一声:“春游春游,不就讨债吗?”我说:“陶老师没说要付费。”母亲说:“再怎么不付费,总得准备干粮吧,总得让你带上三五毛吧,这,不是费用?”我不吭声。父亲又问:“去哪儿春游。”我说:“陶老师说了,要去南汇县海边的葫芦巷。”父亲一听愣了,问:“南汇县有葫芦巷吗?”我说:“陶老师说的。”父亲说:“我怎么没听说过南汇县有什么葫芦巷呢?我只知道南汇县有芦潮港。”父亲这么一说,我猛地想起陶老师在黑板上写的那好像是芦潮港。我忙说:“爸,我记错了,是芦潮港。”父亲一听眼睛一瞪说:“小赤佬,你怎么会把芦潮港念成葫芦巷了呢?你是怎么读书的?”
我没吭声。
父亲嘴里骂骂咧咧道:“操那,春游春游,啥地方不可以去啊,为何要跑那么远的地方呢?从你们学校坐车到芦潮港,没有三个小时到不了。”
2
正如父亲所料,坐上陶老师从公交公司借来的大客车,到达芦潮港已经是正午时分了。车子开到芦潮港码头边的一块空地停下。
车门打开,一股鱼腥味扑面而来。我记得班里同学从车上下来,就像一群小兽嗷叫着扑向近在咫尺的大海。好几个同学捡起地上的石卵子拼命往大海里扔,那码头顿时被我们这五十来个同学活生生地弄成了一个游乐场。
陶老师看了看手表大叫着:“先吃饭,然后再集中联欢。”
李南他们几个班干部在地上铺上一层塑料布,与陶老师还有司机席地而坐。我看到李南从她的旅行包里拿出了好多好多东西,这些东西就像食品店:蛋糕、松糕、夹肉面包、果馅饼、午餐肉罐头、汽水,当然还有各式各样的花式面包。其中有一种我在食品店里看到过,但从来没有吃过的那种黄黄的鸡心状蛋糕。我看到李南轻轻剥开蛋糕上面一层薄薄的油纸,递给陶老师。陶老师推辞着,但终究拿了过去,轻轻咬了一口,含在嘴里,轻轻咀嚼着。我看着,仿佛看到陶老师满嘴喷出满口鸡蛋香味,溢满了整个芦潮港上空。
估计楚小军看到我的馋样后,走到我跟前,用肩膀轻轻撞了我一下,说了句:“你怎么这样没出息呀。”说完,径直往海边一块大石头处走去。
我脸上一阵潮热,迈着双脚跟在楚小军身后。
果然,近在咫尺的海水确如楚小军所言,完全是一片硕大无比的黄汤水,蔚蓝色的海水只是胡说八道而已。再看那天,不见蓝色,没有一丝云彩,而是一片死白的颜色,宛如一袭棺衣垂挂在空中。
我刚刚走动,被李南叫住了,我装着没听到她叫我,还是继续走自己的路,就在我走到大石头背面时,突然出现烂冬瓜他们几个李南的死党,他们拦住我,说:“你现在头皮硬了是吧,李南的话都不听了,而宁肯听那个资本家的狗崽子的话是不?”我没理他们,没料到烂冬瓜突然像一发炮弹,朝我呼啸着扑来,我猝不及防,被他扑倒在地,我包里装有大饼油条的塑料袋一下露了出来。烂冬瓜一把抓起塑料袋哈哈大笑起来:“看啊,王禾子这个小瘪三,春游带大饼油条,真正笑死人了。”说着,他来了个360度的旋转,像扔铁饼一样把我那个装有食物的塑料袋抛进了大海。
我傻掉了。
楚小军从大石头后面走了出来,走到烂冬瓜跟前,轻声说:“你怎么能这样欺负人?”烂冬瓜眼睛一瞪,撩起手掌就是一个耳光:“滚你妈的一边去,你他妈的算什么东西?”我看到楚小军嘴角流下丝丝血迹,在春日海边阳光下,鲜艳夺目。
楚小军嘴角在哆嗦。
楚小军再次走到烂冬瓜跟前,依旧轻声缓语说:“有种打死我。”
烂冬瓜冷笑一声,说:“好,那我就成全你。”
烂冬瓜开始对楚小军拳脚相加。
楚小军一次次地被打倒在地,一次次地顽强地站了起来。可我真的没用,除了吓得直想逃,没有其他念头。
烂冬瓜打累了,与一帮像看西洋镜一样的同学呼啸离去。
看着伤痕累累的楚小军,我的眼泪都快掉了下来:“对不起小军,都是我不好,可是你为何不反抗呢,凭你的身体素质,可以踩扁两个烂冬瓜。”
楚小军苦笑着说:“不行的。你不知道他是李南一伙的吗?”
我说:“那有什么?”
楚小军说:“我若出手,最终倒霉的必定会是我父母亲。”
楚小军说着,朝我一摆头,我跟了过去。
在大石头后,楚小军拿出铝制饭盒,随即打开。我闻到一股肉香,接着看到满满的饭盒里装着一块红烧大排与两只狮子头,一只荷包蛋,还有一些蔬菜。楚小军说:“我妈给我做的。我吃不了,我俩一人一半。”我忙往后退着。我知道楚小军是真心实意请我吃的,但是我牢牢记住了父亲说过的话:“不要平白无故接受任何人的好处。”当然也包括楚小军。
楚小军说:“让你吃,你就吃吧,再不吃要冷了,冷了就不好吃了。”
我摇摇头,说:“我得找陶老师评理。”
楚小军说:“评理又怎么样呢?已经扔到海里去了。”
我一想也对,不过想起父亲的话,我还是摇摇头。
楚小军慢慢吃着,吃过一半,放下饭盒,说:“吃不吃,你自己看着办,我走走。”
3
楚小军沿着海边走着,在我的视线中,很快他成了一个点。
阳光下,春天的海边,风,刮在身上有些冷。我觉得胃内深处有什么东西,犹如面前大海的浪潮,一阵一阵,不紧不慢地扑向我。我知道那是饥饿。我禁不住捧起阳光下那个闪闪发亮的铝制饭盒。铝制饭盒里有大米饭,青菜,还有一只狮子头和荷包蛋。我看看四周,一片寂静,我真的很想一口吞了,然而父亲高大强壮的身影与严厉的话音倏地凸现在我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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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放下了饭盒。
我解下背在身上的那个绿色水壶喝起了水。
水,真凉。
我看着眼皮底下的大海,大海的潮水在春日的阳光下,缓慢却又沉重地一阵又一阵地扑向岸边。这是我活了15岁以来,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着大海。我在想,芦潮港的大海为何不是湛蓝湛蓝的,而是像黄泥汤一样呢?
这样的大海又有何美可言?
我看到岸边泥沙与脚下鹅卵石里,爬出成群结队的小蟹,四处乱窜着,我的眼睛亮了。
记得在家里,我妈时常从西康路菜场买来脚下这些不值钱的小蟹,然后活生生地浸在老酒甏里,等小蟹醉过后,我爸再从老酒甏里一个个地夹出来,放上醋,就开始喝着五加皮,慢慢地吃了起来。我爸说:“这叫醉蟹。”
想着时,突然看到大石头边淤泥里不断跳出好多手指般细长的小鱼儿。它们跳到鹅卵石上,停顿一下,一双双细小的眼睛往四周察看,随后又跳回海里,来来回回忙碌着,那情景很像嬉笑闹着玩。这是什么鱼?我凝视着半晌,发现这小鱼儿很像一种叫做龙头壳的小鱼儿。这样的小鱼儿有钱人家是不吃的,但是我们家时常吃的。常见的是我妈买来这些小鱼儿后,先是狠狠地给它沾上盐。在盐进入鱼儿身体后,然后放在太阳下面晒干,再油煎。这样沾上盐的龙头壳,可是我们家吃早饭时最好的菜肴了。
不过仔细看看,这些会跳的小鱼儿好像并不是龙头壳,只是像而已。
我叫不出这些鱼儿的真正名字,但是它们会跳,于是我就叫它跳跳鱼。
我想着时,双手开始在海边的沙子里快速动了起来。我的双手成了一把铲子,不停地在沙子里挖着坑。芦潮港的沙子并不细腻,很粗糙,但我根本管不住了。很快一个胳膊般长的小坑挖好了,这才发现我的手指火辣辣地疼。我看见阳光下,我的一双手上的指甲处渗出了血。我顾不得了。我的双眼死死盯着大海。不一会儿,阳光下银光一闪,一条我称为跳跳鱼的小鱼儿跳到沙地上了,我一把捏住它,往小坑里一扔,接着我再盯着海边,我惊喜地发现,在我的眼皮底下,这些跳跳鱼儿,一条一条地往沙地上跳,傻乎乎地像是在比赛似的,我自己毫不客气地一条条地逮住了它们,很快,我发现我挖好的那个坑里,在阳光下,里面的跳跳鱼重重叠叠,银光四射。
接着我开始捉起那些在我脚下四处乱窜的小蟹。别看这些蟹小,但是他们爬起来非常灵巧,你若不是眼明手快,要捉它们还是有些难度的。不过,我很快捉住了二十来只小蟹。我静静地坐在我挖的沙坑边。
除了不远处有同学的嬉闹声,四周一片寂静。
刚才那种像潮水拍打堤岸的感觉,又在我的胃里出现了。
我拿起水壶狠狠地灌了一口,随后从沙坑里捉起一条滑腻腻的跳跳鱼往嘴里一塞。那跳跳鱼儿似乎在我口腔里折腾了几下,不动了,我一下吞了下去。一股鱼腥味从胃里直冲我的鼻腔。我感到胃蠕动了一下。我再喝上一口水,一手捉起两三条跳跳鱼,塞进了嘴里。我听到嘴里的牙齿发出轻微的咔嗒声,我知道跳跳鱼的脊梁骨被我咬断了。
一只小蟹从沙坑里爬了出来,我轻轻地抓起了它小小的壳,我把它放在眼皮底下。我看到那双小小的漆黑一团的犹如芝麻大小的眼睛朝外鼓着。它开始张牙舞爪地挥动着八只小小的带有细毛的蟹脚。我用另一只手轻轻触动着那些细小的脚,没想到它突然动起一对小小的嫩嫩的螯子,想钳我手指,只是它的力量太小了,钳不动。这时,我就想到了刚才烂冬瓜殴打楚小军的场景。我二话没说,就把那只小蟹往嘴里一塞,“咔嚓、咔嚓”咀嚼起来。
我没想到楚小军就站在我身后,我更没想到楚小军站在我身后的同时,李南与烂冬瓜他们站在楚小军的背后。
就在我伸出一双脏兮兮的手,再次从沙坑里捉起一只小蟹,轻轻咬下小蟹的小腿,“吱溜”吸出一条极细的白肉时,我听到了呼吸声。
我回头一看,先是见到楚小军吃惊得张大着嘴,呆呆地看着我。接着我看到李南带着一双厌恶的目光,慢慢地向我走来。
李南的双眼瞪得大大的,像是一口要把我给吞了。李南的手伸了出来。就在李南要抽我耳光时,楚小军冲了上来,五个手指像钳子一样死死地握住了李南的手腕。
李南脸变白了,气急败坏地说:“狗崽子,我命令你松手。”
楚小军没有松手。
烂冬瓜他们呼啦冲了上来。
李南冲着烂冬瓜断吼一声:“滚回去。”
烂冬瓜他们住脚。
李南这才死盯着着楚小军说:“你那对臭不可闻的父母亲,就是这样教育你的吗?”
我明显看到楚小军的五指慢慢收紧了。
李南额角上的汗珠流了下来。
李南咬牙切齿地说:“有种你就折断我的手腕。”
我就看到陶老师从远处跑了过来。
陶老师大声叫道:“你们在这里干吗?还得表演节目呢。”
李南低声说:“我说话算数,回市区,我会让你父母亲像狗一样爬在我面前摇尾乞怜。”
这时,只听到烂冬瓜对陶老师说:“陶老师,你看看王禾子啊,真他妈的恶心啊。”
陶老师问:“怎么啦?”
烂冬瓜说:“他在吃臭鱼烂蟹。”
陶老师走上前,先是看看我的嘴角,再看看一边的沙坑,一声不吭,死死盯着我。
半晌陶老师说:“你吃这些了?”
我没说话。
陶老师接着长叹一声说:“王禾子啊王禾子,我总算知道你为何每次春游总想逃避,那是因为你家里穷,没法给你带干粮。穷,并不可怕,只要跟老师或者同学说一下就行。我可以说,大家随便喂你一口,也能撑死你呀,可你为何不说?你为何不把自己当成人,而非要当成个牲口呢?”
我刚想说些什么,只见陶老师背后的烂冬瓜朝我晃晃精瘦的拳头,我什么话也不敢说了。
4
陶老师看了看手表,又看了看天,大声说:“时间不早了,赶紧找个地方,联欢表演。”
陶老师说完,径直往海边芦潮港售票口前面的空地走去。听到联欢表演,李南似乎来了兴趣,高声说:“走吧,有本事的,等会儿就表演吧。”一群同学嚷嚷着簇拥在李南身前身后,跟着陶老师往前走去。
我没动弹。楚小军掏出手绢递给我说:“擦擦嘴吧。”我没要那手绢。楚小军说:“我留给你的饭菜为何不吃呢?难道你也像他们一样看不起我吗?”
我慌忙说:“没有没有,我只是……”
楚小军说:“没有?那么我妈做的饭菜有毒?”
我低下头说:“你知道我爸,他说过的,我们王家的人再穷再苦,绝对不接受任何人的施舍。如果让他知道了,拿了人家的,要送回,吃了人家的,再吐出。”
楚小军一听,说:“像你这样的父亲现在很少了。”
楚小军说完,一把抓起饭盒子,把剩余的饭菜一咕噜地全都倒进了海里。
楚小军说:“走吧。”
我说:“你过去吧,我不会表演,不想过去。”
楚小军这时眼睛一瞪:“不会表演,那看看不行吗?”
我摇摇头说:“我看到他们就恶心。”
楚小军说:“那你看到我会恶心吗?”
我不解地看看楚小军。
楚小军说:“我表演得再好,没人会鼓掌,所以你要去。你一去就得为我鼓掌。”
我觉得有些奇怪。楚小军能表演什么呢?我从来没有见过楚小军有什么文艺细胞呀,说实话,倒是我们班长,“假小子”李南有文艺才能。其他不说,单是唱歌拉手风琴,不要说我们班,就是整个学校她都拔得头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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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小军见我一脸奇异,有些不高兴了,转身就走。
我这才慢慢地跟了过去。
我想知道,楚小军究竟有何表演天赋。
这时,我感到海风刮了起来,海风中还夹着一丝雨丝。
刚才还是晴好的天气,现在成了乌云密布。
到了芦潮港售票口门前,整个是空荡荡的,不见人影。我正想着陶老师与同学们都跑到哪儿去了时,只听到一边的候船大厅里响起了歌声。
我与楚小军走了进去。只见李南在打着拍子,唱着歌,而好多同学围成一个大圈,坐在地上在玩丢手绢。李南的歌声只要一停,手绢落到谁身后,那么这个同学无论怎么五音不全都得唱歌。
陶老师一见我与楚小军走了进来,只当没看见我。我就这样站在靠窗口地方,犹如在班里立壁角。
楚小军对我轻声说:“你站着别动,我马上回来。”
楚小军一转身,没了人影。
看着同学们欢声笑语,我只能呆呆地注视着窗外。窗外的雨点开始大了,打在窗户上,发出啪啪啪的响声,那海风在窗外不停地怪叫着,让我心里着实害怕不已。我在想,这个春游是同学们的春游,像我这样穷人的孩子凭什么要来春游啊。这个春游,他妈的给我带来什么?带来的只是耻辱。
丢手绢的游戏玩好后,烂冬瓜竟然玩起了魔术。只见他手里拿着一副扑克牌,扑克牌一抖,牌里出现了一只小蟹。那只小蟹在他手臂上慢慢爬着。接着他再次抖动扑克牌,里面竟然跳出了两条活蹦乱跳的芦潮港特产,我称之为的跳跳鱼。
没想到一个烂冬瓜都会玩上这一手,可我呢?啥都不会,不就是一块废铁吗?
在同学们的鼓掌声中,烂冬瓜高声叫道:“我这个魔术只是小儿科,现在我们用热烈的掌声欢迎王禾子同学,为我们表演绝技:生吞小蟹与小鱼,大家欢迎。”
这下整个班里的同学哄笑起来。
烂冬瓜手里拿着小鱼小蟹一步一步地走到我跟前,递到我嘴边。我嘴唇在哆嗦,人在颤抖。这时陶老师大声说:“回来,怎么能这样对待同学。”
站在我面前的烂冬瓜这才说:“小子好好听着,若不是看在陶老师份儿上,我他妈的必定让你吃下。”
这时陶老师又大声叫道:“现在让班长李南为我们做最后的压轴表演手风琴独奏:《打虎上山》。”
李南从一边拿起了手风琴,随即背上,试着拉了几个音节,随后微微一笑说:“这是《智取威虎山》中的一段,是名曲。”
李南说完,头一昂,那个手风琴哗地展开,一阵流水行云般的音乐顿时从大大的音响里响了起来。
李南气宇轩昂地像男人般地拉着她的手风琴。这时我却从窗外“噼噼啪啪”的雨声中,听到了一阵细微的音乐响起,我从窗里朝外一看,惊讶地看到楚小军席地坐在雨中,手里拿着一把吉他,那十根我从未注意到的手指头,竟然灵巧得像十条小蛇似的在弹奏着音乐。
我从来没有见过楚小军玩过吉他呀。
他怎么会玩吉他呢?
他弹奏的又是什么音乐呢?
在李南手风琴的高亢音乐中,细微的吉他声,早被湮没,但是我没料到雨中的楚小军竟然放开歌喉边弹边唱了起来:“深夜花园里四处静悄悄,只有风儿在轻轻唱……”
窗外的歌声越来越响亮,同学们掉转脑袋直往窗外看着。
陶老师脱口而出:“《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又补充一句,“黄色音乐。”
陶老师冲到窗口处,当他看到雨中弹奏吉他的是楚小军的时候,他彻底傻眼了。
陶老师傻眼的当口,好多同学也不管李南在拉着《打虎上山》,纷纷扑到窗口处,朝外看着。同学们与陶老师一样傻掉了。他们根本不会相信,那是因为他们与我一样从未看见过楚小军拨弄吉他,更不知道他的歌喉是如此的出色。
见到陶老师与同学们都拥到窗前,无人听她拉手风琴的李南,气得把手风琴往椅子上一撂,“噔噔噔”地也冲到窗前,当她看到吸引老师与同学们的竟然是狗崽子楚小军在边弹边唱歌时,气得她小胸脯一上一下不停地喘气。
只见她一不做二不休,拨开众人,拉住窗棂,一骨碌地爬上窗子,跳到了窗外。
李南来到楚小军面前,厉声说:“死不改悔的灰孙子,你在弹什么曲子。”
雨中的楚小军微闭着双眼,像是视而不听,视而不见。李南怒不可遏,一把抢过楚小军手中的吉他,冲着众多站在窗内的同学(包括陶老师),冷笑道:“这是什么?这是吉他;我拉的是什么?是手风琴。吉他是什么?是一条小溪;手风琴又是什么?是一条大河;吉他只是弦,而手风琴则是键。弦,一碰就断,键呢,它的力量比弦要大多了,小溪能与大河相比吗?”
没人回答李南。
我呢,根本没注意李南说什么,只是紧紧盯着她那双手。我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果然,李南高高举起吉他,厉声说:“让这条臭小溪连同这个狗崽子一同去见鬼吧。”
那把吉他呼地被狠狠地砸在地上,在雨中,顿时成了一块块碎片……
楚小军呼啦一下从地上跳了起来,那双粗壮有力的拳头举了起来。楚小军双眼喷着火。
谁都没有出声。
慢慢地我看到那双拳头松弛了;慢慢地我看到那团怒火,一点点黯淡了,渐渐熄灭了。
5
夜,海边的雨点停了,天空除了几滴眼泪一般大小的星星外,海风在强烈地刮着。我又饥又渴地紧缩在大客车一角,黑暗中,我看见陶老师嘴角边的烟头一闪一闪。
坐在驾驶座上的司机在骂山门:“陶老师,这算怎么回事,到底几点钟回市区?妈的,再不回来,老子开车走啦。”
陶老师猛地把烟头往地上一扔,冲着烂冬瓜他们叫道:“就这么巴掌大的地方,我就不信找不到他们。快去找,找不到就别回来。”
烂冬瓜说:“他俩会不会被大海吃掉了。”
陶老师怒吼一声:“就是吃掉了,也得把尸体找回来。”车上的所有男同学再次冲下大客车,往四面八方开始寻找起来。看着车窗外漆黑一团的天地,我怎么也弄不明白,楚小军与李南在大客车准备返回市区时,突然双双没了影儿了。他们是钉头碰铁头,绝对不可能在一起,可偏偏却是这两个最不该在一起的人却好像一下私奔了。见我还龟缩在大客车一角,陶老师走上车,一把揪住我的耳朵说:“楚小军不是与你最好吗?你怎么不去找?”
我的耳朵撕裂般的疼。我没办法,只得下了车。我往海边走去,边走边叫:“楚小军,你在哪里?快快回来吧,我要回家,我肚子饿死啦。”至于李南,我管不着了,只要能找到楚小军就是了。
我沿着沙滩漫无目标地乱走一气。漆黑一团的大海,一阵一阵,低沉而又有力地扑打着海滩上的沙子,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让我觉得四周寂静得可怕。我感觉楚小军就在我身边。可是身边何处呢?
突然,我想到了那块大石头。
我加快脚步往那里走去。
近来,越来越近了。
我听到楚小军粗重的呼吸声。
我来到大石头的背后,一下看到一黑一白两团影子,我吓了一大跳,猛地退后一步,狂叫起来:“来人呀,来人呀。”我看到远处的同学沿着海边的沙子,啪啪地狂奔过来。
一个身影高大,像是陶老师的男子也奔跑过来。
那团黑影动了起来。
我听到楚小军漠然的声音:“你乱叫什么?”我倒退一步,战战兢兢地问:“楚小军,你,你在干什么?”
楚小军指了指跪在大石头边不停哆嗦着的一堆白肉,咬牙切齿地说:“她想让我父母成为狗,我就先让她尝尝做狗的滋味,而且还是一条被我剥光了的赤裸裸的小母狗。”
原载《大家》2014年第3期
责任编辑:蒋建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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