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汉语“吾”“我”作主语时的选择区分
2014-09-21胡凯玲
摘 要:从语法功能的层面,上古汉语第一人称代词“吾”“我” 在上古文献中可以同作主语,且比例较高。出现这种情况的原因从语义的角度来说是“我”具有对称的语义特点,而“吾”只是单称,这也从另一方面解释了“吾”不能作句末宾语的原因。
关键词:吾 我 对称
东汉许慎《说文解字》中对“吾”“我”的解释所说:“吾,我自称也,从口五声,五乎切。我,施身自谓也。”除了许慎对“吾”“我”之分作了开创性阐释外,清杨复吉在《梦阑锁笔》中引赵德《四书笺义》说:“吾我二字学者多以为一义。殊不知就己而言则曰吾,因人而言则曰我。如‘吾有知乎哉。就己而言也;‘有鄙夫问于我,因人之问而言也。”换句话说,“吾”基本上是只说自己,所谓的“就己而言”;“我”是相对于他人来说的,所谓的“施身自谓也”。近代学者马建忠最先注意到“吾”“我”在句法功能上具有量的差别,且“吾”用于宾语有条件限制。蒲立本在《古汉语语法纲要》中也说“‘我比‘吾似乎更富有强调对比的作用”。
想弄清“吾”“我”作主语时的选择区分,即在什么情况下用“我”作主语,又在什么情况下用“吾”作主语,我们首先必须清楚“吾”“我”作主语时的总体情况。通过穷尽式的搜索“吾”“我”在《论语》《左传》等6部文献中的例子,为了更为清晰直观地将两者对比,作出下表:
表1:“吾”“我”在6部文献中作主语的统计情况
一般情况下,在具体的语言环境下,“我”不管是作主语、宾语、定语,还是兼语、双宾语中的间接宾语,在句子前后都有另一事物与之相对称,可以是人,也可以是物。因此,我们发现代词“我”常常与表人或物的第三人称相对出现。主要形式有“彼……我……”“代词……我……”“子……我……”“国名/地名……我……”等。
这种对称情况可以和焦点概念联系起来,称为“对比焦点”。“焦点”是跟预设或背景相对的、令人感兴趣的、具有交际价值的信息中心(克里斯特尔,1992:166)。一般来说,一句话只有一个焦点,因为一句话所强调的重点只有一个,多个重点不但不符合语言交际的原则,而且还可能使对方忽视重点。这就是徐杰、李英杰所谓的“单一强式焦点原则”。焦点是说话者重点强调的对象,可以分为常规焦点和对比焦点。常规焦点是指语句重点一般在句末,对比焦点突出的是对比的部分。在对比6部文献中与焦点的关系时,我们主要从语义的角度探究“吾”“我”作主语时的选择区分。
一 、“吾”“我”分开出现
当对比焦点落在主语上时,主语用“我”,而不用“吾”;当焦点落在其它句子成分上时,主语用“吾”而不用“我”。
焦点落在主语上,实际上指句子中出现对称的情况。总体说来,对称情况如下表:
表2:“我”在6部文献中的对称情况的统计
具体情况分为:
1.“彼……我……”形式
曰:“彼长而我长之,非有长於我也;犹彼白而我白之,从其白於外也,故谓之外也。”(孟子·告子章句上)
以上是人称代词“我”与“彼”的对称。这种对称情况在6部文献中总共有50例,其中在《论语》中没有此种情况的对称,在之后的《孟子》《荀子》等著作中出现,而代词“吾”在6部文献中没有此类对称的情况出现。
2.“代词……我……”形式
(1)子贡欲去告朔之饩羊。子曰:“赐也,尔爱其羊,我爱其礼。”(论语·八佾)
(2)故曰:“尔为尔,我为我,虽袒裼裸裎於我侧,尔焉能浼我哉?”(孟子·公孙丑上)
(3)公曰:“尔有母遗,繄我独无。”(左传·隐公)
(4)子罕曰:“尔以玉为宝,我以不受子玉为宝。”(韩非子·喻老)
以上是“我”与“代词”对称的情况,是“我”与第二人称代词“尔”的对称。
3.“名词……我……”形式
(1)宋华御事曰:“楚欲弱我也。先为之弱乎,何必使诱我。我实不能,民何罪?”(左传·文公)
(2)小人曰:“我毒秦,秦岂归君?”君子曰:“我知罪矣,秦必归君。”(庄子·僖公)
(3)故我聚之以亡,敌得之以强。(荀子·王制)
以上是“我”与名词之间的对称。例(1)中“我”与“民”相对;例(2)中“我”与“秦”的对称;例(3)中“我”与“敌”相对。
4.“(夫)子……我……”形式
(1)子思之不悦也,岂不曰:“以位,则子,君也;我,臣也。何敢与君友也?”(孟子·万章下)
(2)季文子二子曰:“夫子以爱我闻,我以将杀子闻。不亦远於礼乎?远礼不如死。”一人门于句鼆,一人门于戾丘,皆死。(左传·文公)
(3)子,天之合也;我,人之合也。(庄子·天道)
(4)泽涸,蛇将徙,有小蛇谓大蛇曰:“子行而我随之,人以为蛇之行者耳,必有杀子,不如相衔负我以行,人以我为神君也。”(韩非子·说林上)
以上是“我”与“(夫)子”相对的例子,“(夫)子”是对对方的尊称。例(1)中的“子”“我”是“地位高的人,如君”和“地位低的人,如臣”的相对;例(2)中的“夫子”与“我”是上文提到的“孟献子”和说话者“季文子二子”的相对;例(3)中的是“大舜”与“帝尧”相对;例(4)是“小蛇”与“大蛇”的对称。
5.“(小/妇)人……我……”形式
(1)司马牛忧曰:“人皆有兄弟,我独亡。”(论语·颜渊)
(2)曰:“挟太山以超北海,语人曰‘我不能,是诚不能也。为长者折枝,语人曰‘我不能,是不为也,非不能也。”(孟子·梁惠王上)
(3)子元曰:“妇人不忘袭讎,我反忘之。”(左传·庄公)
(4)晋郤芮使夷吾重赂秦以求入。曰:“人实有国,我何爱焉?”(庄子·僖公)endprint
以上几例的“我”是相对于“(小/妇)人”而言。例(1)是“司马牛”与泛指的“人们”相对;例(2)则是“挟太山以超北海”者和“为长者折枝”者与泛指的“人们”相对;例(3)是说话者“子元”与“子元”认为的无知“妇人”相对;例(4)亦是说话者与泛指的“人们”相对。
6.“人名/国名……我……”形式
(1)樊迟御,子告之曰:“孟孙问孝於我,我对曰‘无违。”(论语·为政)
(2)舜,人也,我,亦人也。舜为法於天下,可传於後世,我由未免为乡人也,是则可忧也。忧之如何?如舜而已矣。(孟子·离娄下)
(3)宣子曰:“秦获穿也,获一卿矣。秦以胜归,我何以报?”乃皆出战,交绥。(左传·文公)
以上是代词“我”与人名的相对,分别与“孟孙”“舜”“秦”等相对。
7.“……我……”形式
(1)他日,王谓时子曰:“我欲中国而授孟子室,养弟子以万钟,使诸大夫国人皆有所矜式。子盍为我言之?”(孟子·公孙丑下)
(2)蜩与学鸠笑之曰:“我决起而飞,枪榆枋而止,时则不至而控於地而已矣,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庄子·逍遥游)
(3)其百官之吏,亦知方正之不可以得安也,必曰:“我以清廉事上而求安,若无规矩而欲为方圆也,必不几矣。”(韩非子·奸劫弑臣)
以上与代词“我”相对称的人或物,没有具体出现,但是根据前后文语境,能很容易发现这些省略的人或物。例(1)“我”指的是说话的主体齐王,说话的对象是与之交谈的是时子;例(2)“我”指蜩和学鸠,“之”是指上文提到的那只鹏鸟;例(3)是说话者与“百官之吏”的对称。我们知道,《论语》是语录体专著,《左传》《孟子》主要是孟子等诸家学者积极游说诸侯列国,让其接受自己的政治主张,实现人生价值,专著中涉及的对话内容相当多,所以,在一对一的对话过程中,结合具体语境,省略一方的称呼,不影响对话的进行,且对方完全能听得明白。因此这时省略一方的名字或称呼实属正常且也是对话简练的要求,故而这种只出现单独的代词“我”而没有与之相对称的人或物的现象比较普遍。
二、“吾”“我”同时出现
以上划分的七类情况都是“我”作主语时与其他对象的对称,在这种对称的情况下,文献中普遍使用代词“我”作主语而非“吾。通过搜索6部文献中“吾”作主语时与之对称的例子,仅发现1例,即《荀子·不苟》中的“人之所恶者,吾亦恶之”。这在一定程度上说明了代词“我”具有对称的功能。但是,这仅仅能说明“我”具有对称功能而并不能完全说明代词“吾”的单称,而且也没办法说明“吾”不作句末宾语时与“吾”不是对称只是单称有关。为了进一步证明此种关联性,我们举出“吾”“我”同时出现在一句话或一段话中的例子,从这些例子中我们清楚看出“我”的对称、“吾”的单称:
(1)曰:“吾闻之也:有官守者,不得其职则去;有言责者,不得其言则去。我无官守,我无言责也,则吾进退,岂不绰绰然有余裕哉?”(孟子·公孙丑下)
(2)晋欲求成於秦。赵穿曰:“我侵崇,秦急崇,必救之。吾以求成焉。”冬,赵穿侵崇,秦弗与成。(左传·宣公)
(3)夫卜梁倚有圣人之才而无圣人之道,我有圣人之道而无圣人之才。吾欲以教之,庶几其果为圣人乎?(庄子·大宗师)
以上是代词“吾”“我”共见于一句话或一段话之中。例(1)中的“我”有“官守者”“言责者”与之相对,其后的“吾无进退”是就自己而言;例(2)是国名“秦”与“我”相对,在“我侵”“秦急”的形势下,赵穿所代表的晋,就是赵穿所自称的“吾”比“求成”。例(3)是人名“卜梁倚”与“我”相对,“吾”表自称。
以上对6部文献中“吾”“我”作主语时的例子做了穷尽式的搜集整理。通过对与之对称时主语使用“我”和“吾”“我”共见于一句话或一段话这两种具体情况的分析论证,我们可以很清晰地看出“吾”“我”作主语时区分的依据之一是:“我”具有对称的功能,而“吾”是单称。具体说就是当句子中出现与之对称的人名、地名、国名或尊称等时,与之对应的作主语时的第一人称代词应用“我”,没有对称时用代词“吾”。“‘我对称、‘吾单称”的这一结论也在一定程度解释了上古时期“我”可以作句末宾语而“吾”不可以的原因。一句话所强调的重点或焦点有两种情况:一是在句子的开头部分,一是在句子的结尾。既然“吾”是单称,用在句子开头时强调的重点是“吾”后面的句子成分,“吾”非重点,那么句子末尾时所强调的重点显然不能用非重点的“吾”来充当。
秦至汉初“吾”“我”虽也有“单称、对称”之区别,但是反例增多。
吾日悠悠惭于影,子何以轻之哉?(淮南子·修务训)
韩信谢曰:“先生且休矣,吾将念之。”(史记·淮阴侯列传)
燕人曰:“子不听,吾引三军而屠画邑。”(史记·列传)
以上是代词“子”“先生”与代词“吾”的对称,反例明显增多。而这个时期代词“吾”作句尾宾语的情况也多起来。
漆权在《<史记>中的人称代词》中曾说道“褚少孙等在补遗《史记》的章节中发现,‘吾用于一般宾语的有3例,它们是:
且吾度足下之智不如吾,勇又不如吾。(郦生陆贾列传)
送我水中,无杀吾也。(龟策列传)
这三例都是否定句,‘吾都置于动词之后。这表明,到褚少孙时,‘吾已可以用于一般的宾语了,可以直接用于动词后面作直接宾语了”。褚少孙紧接着又从论证《史记》人称代词的过程中总结出“吾”作宾语的历时规律,他说道“《史记》中反映出来的‘吾用于宾语时平面上的差异显示了时间上的发展序列。‘吾用于宾格,经历了由否定句中前置于动词之前、置于由动词虚化的介词之后,到否定句中置于动词之后,一直到陈述句中置于动词之后这样一个发展过程”。[1](P17)
漆权先生的结论不无道理,但是我们还得在漆权先生的结论下,外加一条“‘吾从先秦时期的不可作句末宾语过渡发展至西汉时的可以作句末宾语”的结论,上面3例就是例证。这也就正好和西汉时期的“吾”可以与其它人、物相对称吻合,这也从一方面证明了“吾”在先秦时期不作句末宾语是与“吾”的单称有关。
三、小结
通过以上论证,我们知道选择人称代词“吾”“我”作主语时有这样的规律:
第一:在有对称的情况下,不管是陈述句还是疑问句,都选择具有对比功能的代词“我”作主语。
第二:在没有对称的情况下,不管是反问句还是疑问句,如无特殊情况,选择代词“吾”作主语;但是遇到强调突出的是自我本身,带有“傲慢”语气,焦点在其本身而不是其后内容时,主语选择代词“我”。
关于“吾”“我”作主语时选择区别还有是否用在判断句中和“矣”字句中等等,这在前人学者中都曾做过论证且得出令人信服的结论。关于“吾”“我”之间的区别随着语言的不断发展、人类认知的不断加强,还可以从很多角度去挖掘,这里只是本人的一点个人见解,只希望本文为大家在区分“吾”“我”作主语时的选择上提供一些新的角度或启发。
注释:
[1]褚少孙:《<史记>中的人称代词》,《语言学论丛》第12辑,商务印书馆,1984年版。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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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凯玲 浙江省温州大学人文学院 325035)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