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丧事

2014-09-21安宁

草原 2014年7期
关键词:主人家花圈坟墓

村里某个老人一去世,邻居家的郑大便开始莫名地兴奋。

郑大是村里红白喜事的司仪,只要有他在,这丧事或者喜事便可以进行得体面而且顺利。但他的脑袋总是歪着,形象有些不好,于是不成文的规定,便是丧事都会找他,喜事则拐弯抹角地,将他给忽略掉了。所以郑大便更珍惜这丧事的主角地位,常常主人家还没有请他过去,他自己就巴巴地上了门,以不容置疑又略带商量的口气,对着还没有从悲伤中缓过劲儿来的主人,探讨怎样将丧事办得排场一些,风光一些,让村里人瞧得起一些。

我一点都不羡慕郑大,但我羡慕郑大的儿女们,他们会在整个丧事的过程中,有吃有喝,就好像地主家的孩子,忽然间在那几日里,都长得肥头大耳起来。小孩子是不懂得大人们的悲伤的。当然,也可能,大人们根本就不悲伤,人死了,如果是无疾而终,那就是一件喜事,会像结婚一样,任由郑大和他的下手们,大操大办,让那已经去了阴间的人,明白阳间是多么卖力地为他(她)的轻松离去,做足了文章,挣得了颜面。

小孩子有独属于自己的快乐,在丧事开始的那一天,我会和村里的孩子们一起,爬到墙头上去,或者某一棵能看到院子里全景的大榆树上,再或直接钻到人来人往的院子里,静候丧事的开始。不知是我们人小,不足以引起大人们的注意,还是大人们愿意我们这些小屁孩儿们围观,给丧事增加一点人气,不管我们站在哪里,人家吊唁的堂屋里,还是堂屋外面搭起的棚子里,或者做丧宴的厨房里,大人们都不会赶我们走。有时还会派我们去干一点活计,比如买个针头线脑的小玩意,或者趁机塞我们嘴里一大块肉。肉当然是肥的,流着油,但那时的小孩子没有觉得肥肉太腻的,相反,在宴席开始的时候,那端上来的一大碗肥肉,大多都是小孩子们给分吃了。每一个小孩都吃得脑满肠肥的样子,好像这辈子就吃这么一次肥肉,或者吃完这顿肥肉,就要壮烈牺牲了一样。反正父母都给了份子钱,抢一片肥肉吃,也是理所应当。否则,这样全村人出动参加的节日里,不吃不喝,假装矜持,不被人笑话才怪。即便人不笑话,那个死去的人,也会不悦,好像我们嫌弃了他家的饭菜一样。

当然,我们并不是冲着这一顿饭才来守候一天的。丧事上有的是好吃好喝好玩好看好听的玩意,足够我们玩乐一天,到天黑丧事结束后才肯回家。光那“守棚人”的各式哭相,就够我们乐一阵子的。没有人前来吊唁的时候,守棚的主人们就会披麻戴孝地聊天,或者假装面容严肃地跪在席子上,回忆逝去家人的音容笑貌,再或彼此商量着,这一场丧事的细枝末节,有没有不周到的琐碎地方,是否无意中得罪了某个吊唁的亲戚。他们头抵着头,嘁嘁喳喳地说着,更让我们觉得兴奋与好奇,很想弄明白,到底发生了怎样好玩的故事。这样的八卦,村里的女人们更是喜欢。因为这基本上是下一场丧事来临之前,村子里最值得咀嚼回味的谈资。如果错过了哪一节,那跟错过了评书里的某段重要的情节一样,让人遗憾。当然,这种遗憾,很快会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被别的女人们给补充完整。

相比起这样的八卦,守棚人的哭声,颇有插科打诨的感觉。只要那主事的人在门口大声地一喊,报告某个重要人物的来临,那棚子底下,立马传来整齐划一的哭声。我想如果这是喜事,那哭声一定会换成兴奋的叫好声。左右两排守棚的人里,男男女女都有,大人小孩也都齐全,所以那哭声便听上去很像一首大合唱,凄凄哀哀的,一下子便感染得来客也捂着半张脸,一路哭将上来。那守棚的人里,哭爹的也有,喊娘的也有,甚至还有哭姐姐的,可是,他们明明是死了父亲的。所以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为何爹死了,一定要哭娘?也或许,是太伤心了吧,已经分不清死去的是谁了,只知道在来吊唁的人面前,表现出十二分的热情来哭,以便让来人意识到丧事的重要,和他们内心无法抚平的痛苦。

堂屋里那两个围着纸钱箱子,主打送纸钱给逝者的女人,不会哭得这么夸张。她们的哭,呜呜咽咽的,很是内敛,又带着些真诚与感伤,所以更容易触动来人的内心,进去看见那镜框里的黑白遗像,又被两个女人的哭声一感染,便将大门口就开始的哭声,转换成了让人动容的眼泪。而这相对比较封闭的堂屋里,也成为来者与逝者最好的交流的地方。我喜欢悄无声息地溜进门去,看墙上去世的那个人,以特别庄严的面容,注视着热闹的庭院里,儿女们穿梭来往。村里人都说,人的遗像,都是在去世以后拍摄而成的。我便一直好奇,去世的人眼睛,怎么会睁开着呢?村里人便回答我说,因为眼皮是被细细的高粱秸给撑开着的。这样的回答,让我觉得更为诡异,再看那墙上放大的遗像,便生出了恐惧,似乎那微笑的眼睛,在暗含深意地看着我,或者,会像老人们说的,能将我的魂魄一起带走。于是我便不敢再继续看了,一低头,退出堂屋,混入快乐的人群里去。

中午的时候,院子里快要站不住脚了。人群都跑到墙头上、麦秸垛上、院墙外的高树上去了。我人小灵活,在人群里钻来钻去,总能逢着好时机,一下子挤到丧事的焦点——吹唢呐的班子旁边去,以最近的距离,观看唢呐班的精彩演出。唢呐班当然是主人家花钱从乡镇上请来的。一个班底大约有四五个人,其中,总有一个漂亮的女人,类似于时下乐队的主唱角色,那主唱是整场婚事让人瞩目的焦点。男人们喜欢多看几眼这能歌善舞的女人,她的一笑一颦,好像电视里好看的演员,含着娇羞,带着妩媚。男人们站在墙头上,一起叫好,一曲完了,再要一曲,而且无休无止地点播节目,将那些暧昧的情歌,一首一首地全唱完了,他们还是不肯罢休。不过唢呐班里,总有一个男主唱,会站起来怜香惜玉,保护这女主唱的嗓子,让她休息一会儿,自己接班,来点荤的调剂观众的口味。这唢呐班唱得好不好,跟主人家给的钱多钱少,也有着很重要的关系。如果钱多,他们当然会卖命地弹啊唱啊吹啊,女主唱也会宽容男人们的荤言荤语,或者调戏的眼神。如果钱少,他们就总是找了理由,歇上一会儿,这样的间歇,会让丧事的整个节奏,也跟着萧条冷清起来,以至于主人家的脸色有些挂不住了,匆忙赶来,中间给点小费,这才让快要熄下去的火焰,又继续旺旺地燃烧起来。

这些活计,当然都是郑大和他的跟班们操劳布置的。他总能从拥挤的人群里,发现那些不和谐的音符,并及时地汇报给主人家,而后再给出最有效的解决办法。所以郑大比任何人都要牛逼哄哄,嗓门也比平日大了许多。而他的儿子郑小印,在我们小孩子中的威望,也跟着提高了一倍。外人不能随便出入的厨房,郑小印完全可以凭借郑大的知名度,嗖一下钻进去,捏一块猪肝出来。于是我们便在门口,流着口水看郑小印趾高气扬的样子,看上片刻,知道那猪肝也到不了自己的嘴里,也便罢了,咽下一口唾液,继续看唢呐班的女人,在接了小费后,喝一口好茶,吃几口点心,又咿咿呀呀地唱了起来。endprint

等着那戏在院子里唱得差不多了,宴席上也只剩了杯盘狼藉,我与其他小孩子们渴盼的事情,便是抢花圈的乐趣了。这一活动大约在下午的三点半以后,有了点滴的苗头。那时跟主人家关系好的小孩子,早就通过大人疏通好了关系,定下了谁扛白马,谁举纸钱箱子,谁拿最大的花圈,谁又第一个“占领”田野里的坟头。之所以如此积极热情,当然是有小费可以拿的,主人家会给每一个扛花圈的孩子,发五毛钱作为感谢。五毛钱在那五分钱一个冰棍的年代,几乎可以算得上我们小孩子手里的巨资了。只是因袭下来的传统是,扛花圈的只能是男孩,所以我这样的女孩,就只有眼睁睁看着他们一拥而上争抢的份儿了。不过赶在他们出门的时候,瞅准时机,摘一朵自己喜欢的纸花,也是一件好玩的事。那纸花做得漂亮极了,如果幸运,我常常可以抢到四五个纸花,红的,黄的,蓝的,紫的,拿回家去插在酒瓶子里,可以欢欢喜喜地看上好一阵子。

下午四点,唢呐一阵悲天悯人的响声之后,院子里的人们,便开始一窝蜂朝外面走。于是整个村子里就沸腾起来,通往村口的大道上,挤满了男女老少。队伍像一条无限蜿蜒的长龙,首尾皆看不到头。郑大当然是领头羊一样,风光地走在最前面的。他对每一个程序都了如指掌,整个的队伍,就是他手下的千军万马,他想让他们在什么时候停,就在什么时候停;想让主人家的儿女亲戚们啥时候哭,他们就得啥时候号啕大哭。所以郑大的声音几乎有穿透整个村子的魄力和气势,不管那哭丧的队伍有多么悲痛,都能够清晰地捕捉到郑大的指令,在该摔陶罐的地方,绝对不会多行一步,一定是话音刚落,那长子便举起罐来,一次摔个粉碎。摔完了整个队伍立刻站起来,将凄惨的哭声,缭绕整个的村庄。

儿女的哭声,也是有讲究的。我总觉得他们事前都排演过如何哭丧,否则,如何会表演得那么动人心扉?那鼻涕流得越长,眼泪溢得越多,将双手拍打得膝盖越响,越发证明自己的孝心比别人更多。女人们更厉害,常常哭得喘不过气来,两三个人架着胳膊,都抬不起她们来,好像她们要长在地上一样,或者马上要哭晕过去了。大人们都啧啧有声,称赞那些哭得动情的子女,我却站在高高的土堆上,一边好奇地观看女人们的夸张表演,一边乐得肚子疼,好像那些女人们的鼻涕眼泪,是专门为取悦我而流的。

唢呐在这时候,是最热情昂扬的。不过我怀疑那是因为他们很快可以拿到薪水,回家去见老婆孩子了,所以才那么卖力地唱啊吹啊,吹得腮帮子鼓鼓的,好像塞着两颗甜蜜的大红枣,那枣含在嘴里,还不舍得咽下去,一定要瞪着眼珠兴奋地炫耀着,让每一个人都知道这场丧事马上就要抵达高潮,并到达尾声了。这时候女主唱的歌声,都是朝悲壮里唱的,要让那哭丧的儿女们,意识到马上就要离开逝去的老人了,所以如果可以,还是将那哭声,再掀起一阵高潮吧。看丧事的队伍,摩肩接踵的,有女人们会跟着一起哭,好像自己死了亲人一样。小孩子们也下意识地握紧了妈妈的手,怕被什么人给一起带走了似的。我看着队伍走出了村子,朝村外主人家的田地里行去,忽然觉得有一丝的惆怅,涌上心头。

有些人看得累了,会陆陆续续地回了自己的家,关起门来,指点一番这场丧事的好与坏。我却一定要跟着去看最后的结局,好像不看那包着红布的骨灰盒,入到坟墓里去,而后埋上泥土,筑起新坟,就觉得丧事没有结束一样。

最先抵达坟墓的是那一帮举着花圈的男孩们,他们早就将花圈铺满了坟墓周围的麦田。那个事先被挖出的坟墓,并不太深,一个大人跳下去,还能看得到脑袋在地面上诡异地移动。等到骨灰盒被几个人一起徐徐地放下去的时候,唢呐声和哭声忽然间大作,黄昏已经来临,夕阳血一样,染红了天空上的大片云彩。稀少的看丧事的人群,让坟墓看上去更加的孤寂和凄凉。常常在骨灰盒下放的过程中,那些儿女们会触景生情,扑上去拦住,好像那骨灰盒拦下来了,人也能跟着起死复生一样。一切在郑大们的安排下,当然是有条不紊,不管女人们怎么歇斯底里地哭喊,黄土还是一锨一锨地被铲进了坟墓里,并堆出一个漂亮的坟头来。而那些散落的花圈,也被插在坟头上,被大风一吹,发出稀里哗啦寂寞的响声。

那新坟立在广袤的原野之中,在黄昏里看上去有些孤独。尽管它的周围,有许多这样大大小小的坟墓,陪伴着它。那些坟墓下的死者,也大抵是跟这新逝去的老人,有过这样那样的交往,或许,曾经是亲戚也不可知。而今,他们又在地下重逢,像以前在人世一样,唠唠叨叨,说长道短,或者,谈论自己这一场丧事,被儿女们办得是否还算是体面周全。

唢呐声停止之后,人群散去的速度,比田野里的风还要迅速,包括哭丧的儿女们。他们大约要回去处理很多的琐事,包括分摊这一场丧事的费用,或者将买下的成批的做孝衣的白布,分给每一家,回去做成棉被的里子,或者纳鞋底的布料。当然,也会将欠下扛花圈的小孩子的五毛钱,给一一都还清了。

我总是飞快地跑回村子里去,好像后面有鬼火在亦步亦趋地跟着我一样。晚上睡觉,母亲帮我扇着蒲扇,我总是会问她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比如那个死去的人真的能喝到瓦罐里的汤水吗?比如坟墓里的鬼魂会跑回家去看一眼哭肿了眼睛的儿女吗?母亲总是用蒲扇拍打一下我的屁股,不耐烦地呵斥道:睡觉!

夜晚的村子,静谧得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白日丧事的喧嚣,被虫子的叫声给清洗过后,愈发地淡了。我忍着被母亲拍打的疼痛,乖乖地闭上眼睛,很快就睡过去了。

(安宁,本名王苹,80后女作家。生于泰山,读于北京,居于青城。外语学士,文学硕士,电影学博士。已出版长篇小说与作品集20部。代表作品有《蓝颜,红颜》《试婚》《聊斋五十狐》等。在《十月》《天涯》《北京文学》《草原》等报刊发表文学作品、剧本及评论等500余万字。曾获2009年度冰心儿童图书奖、2009年度北京市政府优秀青年原创作品奖、第二届全球华人短片剧本大赛最佳剧本奖等多种奖项。现为内蒙古大学艺术学院影视戏剧系老师、副教授。)

〔责任编辑 杨 瑛〕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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