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烟火(短篇小说)
2014-09-21黑梅
1
“您不反对我出家吧?”到寺院后,女儿再和母亲说话,用“您”的时候多了。
“闺女,如果你真有这个缘,我想挡也挡不住。”刘飞真是这样想的。她实话实说。
“您以后叫我妙逸。您知道,这是我的法名。别闺女闺女的,您闺女……她已经死了。”
她不止一次这样提醒母亲。为了表示自己出家的决心,寒假开学她都没回学校,直接去了寺院。这次失恋对她打击太大了。接到静慧的电话,刘飞才知道女儿去了寺院,她马上给学校写信请假,撒谎说女儿小腿骨折需要休学半年。学校看到刘飞随信寄去的省级医院诊断书便准了假。前些日子,这个医学院大三的学生就闹着要出家,她给母亲打过几次电话,反复说自己已经看破红尘。
“出家?就为一个破男人?都什么时代了?谁还在乎贞操那玩意儿?算了吧。再说,你不觉得是自己活该吗?当初我就不……”
“我才不是为了他。你不要再和我提那个男人。”她气急败坏地挂断电话,刘飞也没有再把电话打过去,她知道,没有自己的同意,静慧是绝对不会给女儿剃头的。
刘飞想去寺院看女儿却一直没找到合适的理由,她怕自己哪个举动出了纰漏,女儿就真的削发为尼了。她在等农历六月十九观音菩萨成道日。每年这个时候,静慧都会通知她去参加打佛七。
颠簸的山路让刘飞昏昏欲睡,身边是一个抱孩子的年轻妈妈。那个七八个月大的孩子可能第一次被这么多人包围,他感觉眼睛不够用,兴奋得手舞足蹈,无意间拽到了刘飞的头发,以为抓到了什么好吃的东西,使劲往嘴里送,他高兴得直流口水。刘飞不敢往回用力,怕头发割破孩子的手,年轻妈妈有些惊慌。
“宝贝,快放手,这是头发,不能吃。”
“小家伙,这么一点儿就喜欢长发飘飘呀?”
“嗯,他是个小色鬼,看到漂亮阿姨就拽头发。哦……宝贝,快把手松开,你这样拽阿姨很疼的——真对不起,拽疼了吧?”
刘飞摇摇头。
孩子津津有味地吸吮起又白又胖的小手,刘飞在他手上轻轻咬了一下,孩子笑了,笑得咯咯的,把手伸向刘飞,头用力向她使劲,妈妈也被他带得向刘飞靠过来。
抱过孩子刘飞有些不知所措,小家伙一点也不老实,在她怀里乱窜,还隔着衣服啃她鼓鼓囊囊的胸。刘飞笑着说小家伙饿了,边说边把孩子还给了年轻妈妈。然后,隔着衣服迅速整理自己的乳罩,表面上看去很是漫不经心。
年轻妈妈拿出奶瓶递给小家伙,说他就是该饿了。看到奶瓶,小家伙很高兴,这是自己再熟悉不过的东西了。他迫不及待地抱过奶瓶裹两口,立刻又把吸在嘴里的水和奶嘴都吐了出来。奶瓶被他扔到了一边。
“你看,你看,你看他多聪明,发现是水就不要了。”
“就是啊,干吗糊弄我们不会说话的孩子啊,快给我们吃咂咂。”
年轻妈妈又把奶瓶放到小家伙的嘴边,孩子再次扒拉开奶瓶,撇撇嘴,眼泪出来了。刘飞赶紧拉他的手,哄他。
“哦,哦,你不高兴啦?饿了对不对?我们宝贝没自带口粮吗?是不是被妈妈贪污了?”
孩子这一哭,年轻妈妈的胸前迅速被奶水洇湿了一片,看她绯红的脸色和偷偷溜着周围人的神情,刘飞猜到了缘由,她直直腰,用身体尽量去挡周围的视线,伸手撩起年轻母亲的衣服。
“怕啥?这是母亲的胸膛。”
小家伙寻着奶味,轻车熟路一口叼住乳头狠狠地裹了几口,然后,停下来,把乳头含在嘴里,长长出了一口气。
2
大巴车是中午最热那会儿到山下的。
来接刘飞的不是女儿而是一个小和尚。他手里举着一个牌子,写着:刘飞。真是多此一举,所谓的车站就是路旁一个站牌,也只有刘飞一人下车。见她下来,小和尚放下牌子,双手合十后递给她一张纸条,是女儿的笔迹:接您的人是我师兄妙言,阿弥陀佛。没有名头,也没有落款。看完刘飞又把纸条还给了他。妙言不慌不忙把纸条放回裤兜。
“怎么也是这么小就出家了?你也是因为失恋吗?”刘飞问得很突兀,她的话就像山上那块石头,被高高得挂在山腰。自己也知道问得有些失礼,可那又怎样?父母把他们养这么大容易吗?她给自己找了个理直气壮的理由。
这样的问题妙言已经见怪不怪。他盯着刘飞的胸,不语。刘飞以为是刚才那个小家伙把她乳罩弄歪了。做过乳腺癌手术后,她的胸部左面是平平的,根本兜不住乳罩,只要身体稍稍用力,乳罩就会上下窜。刘飞放下手里的包,假装伸手挠后背,快速整理了一下后面的乳罩带,妙言还是不错眼珠地看着她的胸。她被看怒了,刘飞讨厌这样审视的眼神,她狠狠地瞪了妙言一眼,弯腰去拎包。妙言忙收回视线,抢在她前面把她的大包背起来,赶路。
寺院在半山腰,地势较高。坡度很陡的山路走上几分钟,刘飞就有些气喘吁吁,汗津津的,妙言看距离越拉越大,停下来等她,心想:哼,要是你自己背包会落得更远。
“找个阴凉地等我吧。”
看站在烈日下的妙言,她母性大发,妙言远远站在那里,没动。难怪他不动,哪里有什么阴凉,山,光秃秃的。
到了寺院刘飞还是没见到女儿。妙言把她的行囊放在客房,双手合十后离开。她赶紧把手洗干净,去大殿上香。
建设中的寺院总是有些变化,半年没来东院二楼念佛堂已供好了西方三圣,这可是耽搁两年的工程了,看来寺院收到了一笔数目不小的善款。刘飞听静慧师父说过,建寺院就是有人捐钱就建,没人捐钱就停,有些寺院要建很多年。
刘飞拜得很虔诚,一边磕头心里一边默念: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礼毕抬头时三圣脚下的一行小字抓住她的眼球,是功德录。她有些近视眼,觉得最后两个字像女儿的名字,她向前凑了凑,看清女儿名字也看清了名字下善款的数字:六仟伍佰元。
这不是她走时我给她带的学费吗?这孩子,真是不会过日子。哎呀,阿弥陀佛,罪过罪过,看我,都说了些什么?佛祖啊,我可不是舍不得,阿弥陀佛,阿弥陀佛。endprint
她慌忙地对着那些一言不发的泥像作揖磕头。
溜回房间后,刘飞再也没出来,她罚自己面壁,诵一百遍《观世音菩萨普门品》。整个下午,也没有人走进她的房间。阳光在白白的墙壁上一点一点划过,最后,全部消失。
3
快到晚饭时刘飞才出门,她想到处转一转顺便找找女儿。
这是一座石头山,杂草难生,因山形酷似卧佛,故叫卧佛山。寺院严重缺水,整个院子连棵树都没有,唯一的绿色是大殿旁边小花池里的那些油菜。矮矮的,一棵挤着一棵。小白趴在房根阴凉处眯缝着眼睛假寐。稍走近些它马上机警地站了起来,抖抖毛,倦意全无。小白是一条纯种的德国黑贝。
这家寺院香火不旺僧人也少,静慧是这里的开山之师,从建寺开始就在这里一直没走,其他人流动性很大。“铁打的寺院流水的僧”这话一点也不假。这几年寺院靠居士老李供养。老李是个商人,刘飞从来没遇见过。听其他居士说老李五十来岁了身边还总会伴着不同的小女孩。过去静慧见他和女孩勾肩搭背还教导他几句,后来也习惯了,像看不见一样。静慧是老李的皈依师父,也是刘飞的皈依师父,还是刘飞女儿的。静慧救过刘飞的命。刘飞不愿想起那件事。
看静慧进了饭堂,刘飞起身双手合十顶礼。静慧对她点点头,女儿进来时也是对她点点头,姿势惊人地相似。她穿的那件肥肥大大的海清,几年前刘飞也穿过。
妙言扶着一个老和尚进来,在刘飞的对面坐下。老和尚的脸有些浮肿,绷得跟刚出窑的景德镇瓷器似的,面前是一碗和大家碗里不一样的燕窝粥。刘飞想,老人吃点好的是应该的。老和尚坐下后让妙言把碗里的粥分给在座每人一勺,剩下的又让他去加进些和大家一样的白粥搅在一起。寺院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饭堂很静,只有刘飞偶尔发出咀嚼声。
在厨房,静慧进来对正在洗锅的刘飞说:“妙非,一会儿过来坐吧。”刘飞应一声“好”,头都没抬继续洗锅。静慧走起路来还是那么快,出了饭堂就不见影了。
妙非是刘飞的法名。每个师父在给居士说三皈依时,都要给起一个法名,有名望的大和尚一次要给几千人说皈依,哪能像静慧当初给女儿起法名那样仔细琢磨好长时间呢。大都是在辈分后面加上俗名里的一个字就好。比如刘飞是妙字辈弟子,于是就有了妙非这个法名。用这个“非”是她自己的主意。她觉得“非”比“飞”更有禅意。
刘飞没有急着去见静慧。她坐在大殿的石阶上等女儿。寺院紧挨着高速公路的隧道口,路上,汽车一辆接着一辆,不知疲惫地叫嚣着呼啸而过。女儿出了食堂去房前收了晾在屋檐下的僧衣,叠好,顶在头顶给静慧送过去。再回来拉母亲的手去她房间。女儿快乐了,身上每一个细胞都散发着这样的信息。
“我要回学校了。”
“定在什么时候?”
“下周。”
“嗯,也好。”
这是刘飞和女儿见面后的第一次对话。她把自己的表情,用“淡定”两个字熨烫得平平整整,没一点起伏。
“怎么就这样决定了?”
“这样决定不好吗?”女儿反问母亲。
“真好。”刘飞由衷地说。与其说这是她预想的结果,不如说是她期待的结果。
不远处妙言迎面走来,双手合十,女儿也一样还礼。
“阿弥陀佛。”
妙言笑着指了指不远处静慧的寮房。
“师傅在等你呢。”女儿告诉母亲。刘飞“哦”了一声疑惑地看了不说话的妙言一眼,心里诧异。
4
静慧今年六十四岁,出家快三十年了,那才叫个心宽体胖。十年前刘飞遇见他时也是这个季节。那时静慧比现在瘦,刘飞刚被确诊是乳腺癌。
主治医师于洋是刘飞从小一起长大的闺蜜,她告诉刘飞:“死不了,但要割下一个乳房。你能接受,对吧?”当医生的就这样,病没长在自己身上,说别人时总是很轻松。
“前些天我带女儿去洗澡,在澡堂里遇见一个做过乳腺癌手术的人。”刘飞好像在回答她,又很像自言自语。乳腺癌这个最坏的结果,她想过了,还专门从百度里调出来个这个名词。她不怕死,她害怕的是面对赵玉法。刘飞依然记得赵玉法第一次摸她乳房像被电击一样的颤抖,他喜欢她的乳房,每晚都是摸着她的乳房才睡得踏实。
看刘飞走神于洋追问道:“刘飞,你能接受手术对吧?”
“哦——。当时,女儿盯着人家看,我把她叫到一边,说这样看人家不礼貌,那个阿姨只是做过手术。她问为什么要做手术?我告诉她是因为得了乳腺癌,不做手术就会死掉。女儿说做了手术也很糟糕,很恐怖。两个乳房像一双眼睛,一只瞪得大大的另一只被扎瞎了。我怕女儿的眼光给对方带来更多不安,便带她离开。”
“我是说做手术这件事,你能接受对吗?”于洋又强调了一下自己的问题。
刘飞的眼睛死死盯着于洋办公室墙上那张红丝带宣传画。继续说:“几天后的清晨,我换乳罩时被女儿撞见。她撒娇,来摸我的乳被我挡了回去。她笑着跑了,可跑到门口她又回来。看着我的胸问我:妈,如果你得了乳腺癌,是手术还是等死?”
“当然是活下去。活着最重要。”于洋急急打断她。刘飞点点头。
“那还犹豫什么?我亲自给你做。相信我。”
刘飞当然相信于洋,她每天割下来的乳房能装满一水桶。可刘飞要求两周后再做,她要处理一些事情。于洋马上火了,说一分钟都不能等。
“不等我就不做了,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处理。”
于洋是拗不过刘飞的,这一点毋庸置疑,从小到大已经印证过无数次了。为什么要等呢?于洋还没问出口答案已经阴霾了她的心情,做了这些年医生,遇见过太多次这样问题。她很无奈地试探着问刘飞:
“是要离婚吗?”
刘飞又点点头。当时,刘飞的前夫赵玉法正和一个女化妆师打得火热。听说那个女化妆师有一对很漂亮的乳房。
赵玉法拒绝在离婚书上签字,尤其是于洋告诉他刘飞得了乳腺癌需要手术,便拒绝得更坚决。他鼻涕一把泪一把地起誓发愿,说自己是清白的。endprint
“我相信你是清白的,但我不希望自己的后半生,每天看着你失望和怜悯交替的表情活着。”
“刘飞,让我们一起面对。我爱你,从来不曾改变过。”
“你爱我?好,那我问你,是希望我活着还是希望我死掉?”
“当然希望你活着。”
“如果你希望我活着,就签字离婚,否则就不做手术,我等死。”
赵玉法也拗不过刘飞,在共同生活的日子里,这一点也早验证过了。最后,他签字同意离婚,再签字同意手术。
“你宁可死也不愿意相信我吗?”
“我住院你能陪床吗?我不想告诉我的父母。”刘飞没有回答赵玉法的问题而是突然软下来。
“当然能,只要你不撵我走,我能陪你一辈子。”赵玉法信誓旦旦。
手术进行得很顺利,刘飞在打完麻药的昏迷状态中也能感觉到于洋的得意。赵玉法表现不错,不舍昼夜地陪伴。时间久了,他甚至忘了自己和刘飞已经不再是夫妻。手术后又配合上放疗、化疗,效果出奇的好。终于熬到出院。
回到家,刘飞在镜子前端详自己身体的那一瞬,她决定还是死掉算了。赵玉法没有看出她表情的变化,而是忙着要去超市买些生活必需品,几个月来她们在医院,女儿去了奶奶那里。家,一直都空着,需要添置的东西很多。等赵玉法从超市回来,家里房门大开,刘飞不见了。
“去哪呢?去哪呢?”刘飞反复问自己。
刘飞每次回老家都要路过一座山。第一次见它就有熟悉的感觉。她听别人说过:如果见到一个有似曾相识感觉的人,那这个人就是你前世的冤亲债主;如果看一个地方感觉熟悉,好像来过,其实又没来过,那这个地方就是你来世要生活的地方。
在山下小河旁的石头上,刘飞坐了很久。她什么都没想,只是在看流水。小河上游不远处,静慧远远地注视着她。
刘飞爬到山顶已是黄昏。
在山顶,强烈的山风把她的身体吹得倾斜了一下。做过手术以后她就是这样,尽管失去的是一个小乳房,可身体还是出现偏重现象,尤其是受到外力时表现得更明显。这让刘飞更有勇气跳下去。
“你是来这里看落日的吧?”
声音很像从远方更远的远方飘来的,沙哑,低沉却充满悲悯。一定是在问我。刘飞想。山顶只有她不是问她还能问谁。不,现在山顶上已经有两个人。刘飞看着似曾相识的静慧点点头。
山风把静慧身上的僧衣吹得贴在身上,显现出他好看的腰身,若不是胸部平平,刘飞觉得他更像一个女人。山风也把刘飞吹得打了一个寒战,身体向前闪了一下,静慧拉了她一下。
“小心点。山顶风大,你穿得太少了。”边说边把手里的一件僧袍递过来。
“你是在这里等落日吧?这边角度更好些。”
刘飞被静慧引到较安全地带。他们站在山顶,看着太阳一点一点沉下去,这景象刚刚在刘飞脑海里出现过。不过,在山风的托举下慢慢沉下去的不是太阳,而是自己,像一片落叶,自由自在,没有恐惧,她沉醉在那种飘摇的快感之中。
5
静慧在和刘飞谈论雨,就像在说昔日曾经有恩于他的人。静慧比刘飞刚认识他时琐碎很多,有时一句话说很多遍。
“上次下雨时我想种点油菜,没等我把种子找出来,雨就停了。不过已经够好了,我真的觉得够好了,地皮湿了,把尘土压了压,多好。”
“是啊,这里太缺水了,连棵树都种不活。如果山下的河水能流到山上就好了。”
“说什么傻话啊,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啊,其实——,能多下几场雨就行。”
“怎么?还是用雨水洗脸吗?”
“老乡们挑上来的水,舍不得干别的。”
黏稠的夜,浓得化不开,最后,吞噬了他们的话题。静默。刘飞起身想回房,静慧突然莫名其妙地仔细打量起刘飞。尽管他是僧人,还是把刘飞的脸看红了,这眼神太让人不舒服了。
“假的。看不出来吧?”刘飞的语气里有一些愤怒,有一些无奈,甚至还有一丝挑逗。
“没看出来,挺好。”静慧惊慌地回答。
“有什么好,捂得里面都长痱子了。”
“女儿下周要回学校了,很高兴吧?”静慧突然换了话题,为了不让对话中断,刘飞赶紧说“高兴”,谁想,又抽泣起来。静慧过来拍拍她的肩膀。
“我们这不上早课、晚课,很没规矩吧?唉,僧人少,老的老,病的病。你在饭堂看到那一老一小了吧?那个老和尚,南方过来安居的,说过了夏天就回去。七十六了,浑身是病。小的刚二十。”静慧又像在岔开话题,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妙言是哑巴?不会说话怎么能出家?身体残缺不是不能出家吗?”
当年静慧把刘飞从山顶领下来后,执意要出家。静慧说身体残缺的人是入不了佛门的。刘飞听了很气愤,问:难道佛祖也嫌弃缺一个乳房的人?那何言慈悲?静慧说:你既然觉得佛不慈悲,就更没必要做佛前人,回家好好过你的小日子岂不更好。刘飞就是这样被静慧劝回去的。
现在刘飞这样问,静慧却笑而不答。
女儿的房间闭着灯,黄布窗帘没挡住的地方闪着蓝光。这孩子,都这么晚了还不睡,肯定又在玩手机上的游戏。刘飞拐进自己的房间,寺院的部分时光不再作声了。
6
寺院的早晨比别处来得早。悠扬的钟声和着静慧唱的《钟赞》在寺院上空盘旋,盘旋,然后,扩散到更远的地方。
所有的居士到了寺院都比在家勤快,他们想多做点事情给自己积些功德。刘飞也不例外,她早早爬起来就迷迷糊糊去了食堂,帮忙做早饭。妙言正在切菜,听到她的脚步声,抬头看了一眼,放下手里的刀,双手合十。
“呀,原来你是能听见的。这么说你不聋只是哑对吗?”妙言继续低头切菜。刀法真不错,他切的咸菜丝很像散落的绣线。
女儿两眼红肿没睡好的样子,应该是哭过。刘飞在女儿走进饭堂的第一瞬迅速做出判断。然后,她继续低头喝手里那碗粥。endprint
早饭只有粥和馒头,不用等人到齐开饭,静慧已经吃完去大殿念经了。刘飞打算吃过早点去山下看看小河边那块石头。她每次来都要去看看,不然她就觉得白来了。那块石头平常得不能再平常,也不知在山下小河边住了多久,刘飞因为第一次来时坐过,便记住了它。
在石头旁,刘飞遇见了提水的妙言,大殿旁的那片油菜该浇了。刘飞自从去年花几千块钱买了一个假乳后,便开始穿很紧身的衣服来呈现自己的曲线。妙言又盯着她的胸把她看怒了。她大声问:“你在看什么?”妙言用手点自己的左胸。刘飞低头看自己的左胸,一个大大的水圈印,很像女儿吃奶时淌奶留下的印记。
“啊,这是什么时候弄的啊,昨天就有吗?一定是在车上弄的。我怎么没看到?真的丢死人了。”刘飞一边嘟囔一边往回走去换衣服。
女儿来找母亲,赖在床上等她。刘飞急匆匆进来,没和女儿打招呼便打开皮包找衣服。
“老李上周来过。”女儿走到母亲身边说。
“谁是老李?”刘飞没有停下手,随口问一句。她想找另一件紧身T恤。
“我爸。”女儿提高一下声音。刘飞像被施了魔法一样,僵在翻东西的动作上。
“他现在也是居士。前些天就是他把老和尚带到这里安居的。哦,就是那个有病的老和尚。我爸竟然认出我。”女儿不看母亲表情,低着头用最快语速把这些话说完。
老李?那个传说中经常带着女孩子进出寺院的老李?他不是叫赵玉法吗?他哪来的钱供养一家寺院?一连串问题跳出刘飞的脑海。她的确有几年没见赵玉法了。
当年刘飞从家里跑到山上后一直没有开机,赵玉法找不到她快崩溃了。后来,他接到一个叫静慧的电话,告诉他刘飞在寺院。赵玉法找到这座寺院,把刘飞接回去。两个人又在一起生活三年。那三年一直是他照顾刘飞,但他没有再见过她的身体。刘飞总是把自己包裹得很严。赵玉法一直在努力,他希望能和刘飞重新开始。刘飞也尝试过接受,但她没有勇气打开包裹在自己身上的那层盔甲。一个夜晚,赵玉法站在她的床前。
“我……想……我想……吃……葡萄。”
这是只有他们俩人明白的暗语。刘飞往床里挪了挪,把床边让给他。那一夜,他们相拥入眠,赵玉法把她抱得很紧,身体一直在颤抖。刘飞也以为他们真的可以重新开始了,可第二天早晨醒来时,赵玉法已经走了,像从人间蒸发一样消失掉。
“我爸现在已经很有钱了。他说,他再来接师父的时候,会去看你。”女儿对靠在她怀里的母亲说。
“那个病歪歪的老和尚是他师父?他……他看上去怎么样?你爸。”刘飞觉得自己浑身无力。
“生意人能怎么样?昨晚给我发短信,说胃疼得厉害。”
“怎么会胃疼?从来没听说过他有胃疼的毛病,他健壮得像条牛。”
“你知道吗?他是发了大愿的居士,每天只吃一顿饭的。”
刘飞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她知道很多和尚发过午不食的愿,原来居士也可以发大愿,尤其是像赵玉法——不,是老李,他这样的居士也会发大愿?刘飞理解发大愿就是像地藏王那样的:众生度尽方证菩提。
“你昨晚因为这事哭过?”
“妈,你什么时候回去?”刘飞好久没听女儿叫妈了,甜腻腻的。
“这周请了假的,周末回去。”
“我也周末走,我们一起吧?”
院子里脚步声嘈杂起来,刘飞看到静慧、妙言从窗前急匆匆向最东那间屋子跑去。刘飞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又看到女儿也赶过去。
“你这孩子,什么时候出去的啊?”刘飞追在后面问。
7
院子里喘气的只剩小白在看家护院。其余都聚在这一丈见方的地方。刘飞第一次近距离打量那个老和尚,他靠在被子上,尽管生命垂危,依然能看得出他眉宇间的慈善。她想不出一个这样出离尘世的老和尚是怎么度化像赵玉法那样不戒色的人。
静慧安坐好开始诵经,妙言面向南方磕大头。女儿在墙角那个柜子里拿出很多液体针剂给老和尚输液。就像预习过很多次了一样,大家各忙各的。瓶子里的液体下去三分之一时,老和尚微微睁开了眼睛,他发现刘飞,笑了。微笑从他的眼睛散出来,然后,又回到了眼睛。
寺院的人多起来,先是僧尼,然后是一些居士,再后来是周围的村民,再再后来,是路人。他们盘坐在老和尚的房间外面诵经。人越聚越多,声音越传越远。
静慧、妙言、女儿陪在老和尚身边,妙言的额头晚间结了痂白天又磕破,常流出血来,女儿又多了一项给他包扎的活儿。刘飞每天要做的事情是给大家发馒头,一天要发出上千个馒头。她知道有一天一定会发到赵玉法。
老和尚病倒的第五天,老李来了,这次是带着一个僧人来的。看到已经缩了水的赵玉法时,刘飞就像见到一个分别很久的邻居,很亲切但没激情,她甚至没在意自己因为这几天忙乱而没戴假乳。老李匆匆赶到又匆匆离开,没和任何人打招呼,也没有吃刘飞发的馒头,他和那个僧人带走一些老和尚的被褥。那个大被褥卷把他显得好像只剩一把骨头。
三天后老李又回到寺院,他每天要做两件事,一件是买馒头,另一件是帮刘飞发馒头。平时也像刘飞那样坐在一边听众人诵经。有时他电话会突然响,很刺耳,能压过上千人的诵经声。刘飞帮他把彩铃换成大悲咒,效果好多了。两个人没有任何交流。刘飞自始至终没问他是怎么成了老李的,她还觉得不戴假乳在老李面前很轻松。
老李到底是商人。
他把很多客户拉到寺院来听诵经。上山的路旁停满了各种豪华车,这都是老李的客户开来的,商人更需要佛祖保佑。他们毕竟是商人,不会诵经,上过高香,磕过大头后就聚在院子里聊生意,把老李聊得满面红光。聊成一些合同后,他先离开了寺院,临走时给刘飞一张银行卡。
“静慧师傅忙不过来,寺院最近开销又大,钱放你这我放心,如果不麻烦就记下账。”刘飞没有推辞,寺院这个时候的确需要钱。
震天动地的佛号在寺院持续一月之久,每天需要用四轮车拉馒头。静慧已经宣布过老和尚走了,可还是有人围坐在寺院诵经念佛,因为他们谁也没有看到老和尚走出来或被抬出来。endprint
女儿回学校的路上告诉刘飞,老和尚的尸体是被老李裹在被褥里带出寺院的,装进藏在山下的冷藏车里,带回南方寺院了。
“为什么啊?那老和尚到底什么时候停止呼吸的?”
“不为什么,老李带来的那个僧人是老和尚的大徒弟。他们一见到老和尚就让我拔掉输液器,我不敢,你知道的,老和尚就是靠那些药才支撑到那个时候。”
“那——后来呢?”
“后来,老和尚自己拔掉输液器,他说谢谢我。妈,你看老和尚给我留了什么。”她拽起颈上的红绳,下面缀着一个玉器。
“袈裟扣。老和尚带了很多年的。”女儿无限幸福地说,但她没有告诉母亲老和尚咽气前,想正襟危坐,可还没等坐稳就头一歪咽气了,正好倒在她的怀中,脸埋在她的乳沟里。
刚到车站,女儿的手机就响了,她看了一下没有接,电话响了几声后不响了,她看着母亲神秘地说:是妙言。他祝我一路平安。
8
办过老和尚的丧事,寺院的香火旺起来。
静慧打电话告诉刘飞说自己忙得脚打后脑勺。当地佛教协会还任命他当了副会长。他问了问女儿的学习情况,又问刘飞的工作情况、生活情况,绕来绕去最后才绕到刘飞的假乳,他说他想知道在哪能买到假乳。
“师父您问这干吗?”
“我……我一直……我一直想告诉你,其实我是比丘尼。难道你没看出来这是僧尼共修的寺院吗?认识你之前我也做过乳腺癌手术,双乳都切掉了。”
刘飞惊呆了,她需要时间消化。静慧说完自己是比丘尼后语言就流畅了,她在絮叨自己这些年的不容易,还说竟然从来没有人问过她是男人还是女人,反正大家都觉得她就该是男人,都叫她师父。为了尽快放下电话刘飞简单地说了句“过两天去寺院给你带一个”。静慧想再嘱咐几句,电话已经被刘飞挂断了。
尽管现在回想起来一切都那么合情合理,可刘飞还是觉得无法独自面对静慧。她打算带女儿一起去寺院,可女儿假期里新认识一个男孩子正热恋着。后来,是于洋开车陪她去的。
一路上于洋都在抱怨她老公怎么不体贴,也许是车窗外稀稀拉拉的枯草和树枝上随风摇曳的黄叶,让她有了悲凉感觉。也许女人到了更年期就这样,用自己的无比别人的有,总是在羡慕嫉妒恨。于洋现在已经是本城乳腺癌第一把刀了,事业无憾事可又觉得生活上不满足。她甚至说不如当初也和刘飞一样离婚。刘飞没告诉她自己见过赵玉法。
寺院和以前大不一样了,人来人往的,大殿里香烟缭绕,还增建了偏殿。一个小沙弥恭恭敬敬地引领着刘飞和于洋去了静慧的办公室,精神抖擞的静慧看她们进来忙打招呼。寒暄一阵后刘飞悄悄拿出一个黑色包装袋给静慧。看到这个包装袋,静慧脸刷地红了,慌忙把包装袋放进柜子里,锁好,坐回原来的位子。她说每天听她讲经的人在增加,她心里总是觉得大家的眼神有些奇怪……
“妙非,你没有听我说话吗?”静慧看出刘飞走神了。
刘飞是在想这里怎么喧闹起来了?静慧好像更善谈了。
“你知道老李是妙逸……”刘飞用眼神制止静慧把后面的字吐出来。她不想于洋知道这件事。
“妙非你还不知道吧?前些日子他又给了寺院一笔善款,我马上就能修山门了。”
静慧原来说过,她要最后修山门。
寺院建设速度的加快都是老李的功劳。老李觉得这座寺院有恩于他。如果没有静慧当年刘飞可能真的就从山上跳下去了。他或许只是不能接受刘飞缺少一个乳房。
为了让寺院的香火旺一些,老李特意去请德高望重的老和尚来讲经,撑撑门面。原本老和尚是不来的,可当老李把卧佛山的景观照片拿给他看,他立刻就决定来了。原来,这些年老和尚总是梦到自己在一座大山里行走。他梦里的山和卧佛山一模一样。他把这里定为自己最后一站。
老和尚的这个决定促进了老李对寺院品牌营销策划的实施。刘飞在心里暗想。
9
门外又来一波新的香客要拜见静慧,刘飞想趁机退出去。静慧却说:“别管他们,让他们等等也好……现在你女儿和妙言没什么来往吧?”
刘飞有些奇怪,静慧怎么突然不叫女儿法名了?她迟疑一下,说没有。静慧似乎松了一口气,是因为终于讲完要讲的了还是因为女儿?她说这些话时的神情很像路上的于洋。
从静慧这里离开,刘飞带着于洋参观寺院。
小白还趴在原来的位置,走近了它也没有反应,刘飞叫了一声小白,它才懒洋洋地睁开眼睛,起来伸了一个很舒服的懒腰,对她摇了摇尾巴。
在厨房遇到妙言,他见刘飞进来,把手里的菜刀递给了旁边一个居士。
“啊,食堂也这么多人啊?”刘飞被满地菜叶和很多做饭人惊住了。
“是啊,吃饭的人多,没办法,我自己忙不过来了,她们都是邻村的……哎,王居士,把师父的饭准备好吧,快到开饭时间了。”妙言指挥着,很有大厨风范。刘飞惊得张大嘴看着他,说不出来。
“现在我是这里的知客,怎么能不会说话呢,去年不说话是因为我发了不说话的愿。现在期满了。”
如果不是于洋想感受一下斋饭,刘飞真是不想吃什么。这里给她的震惊太多了。尤其是看坐在堂上有人给端饭的静慧,坐得腰板笔直,她更吃不进东西。咦,她什么时候把假乳穿上了?怎么这么别扭?刘飞悄悄问自己。
于洋说要等太阳落山后再往回赶。整个下午刘飞留在房里没出来,这已不是她上次住的房间但阳光还是那缕阳光,在白白的墙壁上走着,走着,走掉了,把她带回往日。
刘飞和于洋离开寺院时已是黄昏,静慧在忙着接待远道的客人。刘飞最后看了一眼那根女儿晒过海青的晒衣绳,空空,却落满人间烟火。
(黑梅,女,汉族,1966年生,内蒙古通辽人。毕业于内蒙古大学文研班,鲁迅文学院影视剧编剧班学员。2010年开始创作。曾在《青年文学》《北京文学》《长江文艺》《草原》等文学期刊发表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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