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羊的故事(短篇小说)
2014-09-21阿云嘎
阿云嘎(蒙古族)
1
那只成年公盘羊从山顶上跑下来的时候是下午,当时米吉德在半山坡放羊。他虽然看见了它,却不知道那是什么,因为他从未见过盘羊。这是一个宁静的下午,西斜的阳光照在山坡上,密实的牧草看去像绒毯,山坡那边是挺拔的山峰,在淡蓝色的雾中高耸着。那只盘羊就是从山峰的某一处跑下来的。
盘羊就是野绵羊的一种,仅仅在几十年前,这一带的山区牧场曾有很多盘羊,但后来逐年减少,在米吉德还没有出生的时候已经绝迹了。当最后一只盘羊终于消失以后,这种野绵羊就变成了一种回忆,不久连回忆也变得模糊。别说像米吉德这样的年轻人,就是他的父辈也不一定知道盘羊是什么样子。因此,米吉德当然认不出跑来的是盘羊,他看到的是一只比三岁马矮一些但是绝对比任何绵羊都高大强壮的家伙,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动物。那家伙正朝着他的羊群跑来。它不仅跑的速度惊人地快,而且矫健有力。米吉德一开始甚至有点害怕,但接着他看到它头上长着一双无比威风的盘型犄角,才明白是一种绵羊。
奇怪,还有这种绵羊?他惊奇地看着。长着盘型犄角,它应该是种公羊,它要干什么?
那家伙就那样冲进了他的羊群,把原本安静的羊群冲得七零八落,接着便旁若无人地跟那些母羊交配起来。米吉德始而目瞪口呆,接着是着急和愤怒。他这群羊是改良等次很高的绵羊,一开始是土种绵羊与纯种外国细毛羊之间杂交,经过十几二十代以后土种羊的基因才基本消失,变成了一个适合本地气候、草场条件的新品种。现在突然闯进来这么一个家伙与母羊交配,明年的羊羔会不会出现退化?某一代羊羔出现退化可不是小事,弄不好就会一代不如一代,所以他很着急。而让他愤怒的是那家伙在蔑视他的存在,根本没有把他这个羊群的主人当一回事。你想来就来,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你看来也只不过是一种绵羊,又不是老虎,凭什么这么霸道?
他开始喊叫,盘羊不理不睬,我行我素。
他捡起几块石头冲进羊群,想把那家伙打跑。结果那家伙毛了,用后腿直立起来,对着他举起长着一双可怕犄角的硕大无比的脑袋。他发现它立起来有两米多高,他仰起头才能看到它的脑袋。他一看这架势就害怕了,那高高举起的脑袋如果真的朝自己砸下来,他还会有命吗?他只能是往后退。看他后退,它就朝他追了过来。他只好落荒而逃。就这样,这个霸道的入侵者吓跑了羊群的主人,自己继续在那里享福。
落日时分,羊群归圈。米吉德回家跟他老婆其其格说了今天的事。
“什么?你说咱们的羊群里来了什么?”其其格没听明白他的话。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看样子是一种绵羊,长着大犄角,是种公羊。”他说。
“后来呢?它走了吗?”
“走什么呀?它跟着羊群来了。不过你不要去看,那家伙脾气不大好。”米吉德说。
“什么?绵羊还有脾气?”
米吉德将白天的情况说了一遍,其其格听了笑个不停。
两口子吃完饭,天也黑了。他们打开电视机看电视,正好放“动物世界”,又正好介绍盘羊。
“嘿,嘿,就是这种家伙。”米吉德指着屏幕说,“原来那家伙是盘羊。”
“盘羊?你是说我们的羊群里有一只盘羊?”其其格叫起来,她不仅吃惊,还有点兴奋。
“看来就是盘羊。”米吉德说。
“天啊,它是从哪儿来的呀?”
“我不是说了吗?是从山顶上跑来的。”
“山上不是说早就没有盘羊了吗?”
“看来有,只是没有人发现它们。”
“那……它跑下来干什么?”
“我看它纯粹是为了捣乱。”米吉德想起白天的事情就气不打一处来。他是羊群的主人,还是一个五尺壮汉,竟然让那个家伙追着跑,他忘不了那个奇耻大辱。
其其格的笑声更让他生气。她大概想象着他白天的狼狈样子,所以才笑。
“你还笑!明年的羊羔出现退化怎么办?”
“是呀,这倒是个事。明天我们把它赶跑吧?”
“谁敢把它赶跑?它不赶跑咱们就算谢天谢地了。”
第二天早晨,他们起得比往日早一些。两口子走出屋子,空气湿润而清新。东边的山顶上美丽的朝霞在燃烧。羊圈周围卧着羊群,很安静。
“它在哪儿呀?”其其格压低声音问米吉德,好像是怕惊扰盘羊的美梦。
“是啊,那家伙……”米吉德嘟哝着,突然说,“它在那里,看到没有?在羊群那边的斜坡上。”
“啊,我看到了。”其其格喊。
那盘羊真的在那边的斜坡上昂首挺立着,它并不在羊圈里。其其格看着它惊呆了,它是那么健美,高昂的头,流线型的身躯,矫健有力的四腿……
“它……在那儿干什么呢?”看了好久,她喃喃着。
“谁知道,也许是在守护着羊群吧?它可能以为自己是羊群的主人呢。”米吉德说着摇头苦笑。
2
从那天起米吉德两口子就过起了哭笑不得的日子,因为对那个家伙他们竟然什么办法都没有。羊群出牧时,它跟着羊群走,傍晚羊群归圈,它也跟着回来。到了草场上,它霸气十足地在羊群中走来走去,像是示威或者炫耀。无论米吉德还是其其格都与它保持着足够的距离,提防它发毛追过来。羊群中那些被阉割的公羊可怜地被它挤到了羊群的边缘,而一些口轻的母羊却众星捧月般地围在它身边。本来,温驯、和睦是绵羊的天性,但自从那家伙来了以后整个羊群性情大变,那些羊好像注射了兴奋剂似的到处乱跑,还形成了大小不一的很多势力圈。而让米吉德两口子最为担忧的是羊羔的退化。他们虽说很年轻,但也从小放羊,一看盘羊就能想到它的后代将会是什么样子。它们肯定是一些体格健壮而浑身长着粗硬的毛的怪物。那样的羊毛根本卖不了好价钱,而他们家的主要收入就靠卖羊毛。
夫妇二人绞尽脑汁,终于商量出两个办法。首先他们想把盘羊隔离起来。它不是不愿意离开羊群吗?那你就在羊圈里待着,只要你不接近母羊,待几年都可以,我们好草好料款待你。于是他们想方设法把它关进了羊圈。山区的牧户,从住房到牲口圈都是石头砌出来的,米吉德家的石砌羊圈不仅坚固,还足有两米多高。他们把它关进羊圈很是得意,但没有想到,他们刚离开羊圈走出几步,那家伙就从石砌的羊圈上一跃而出,追着羊群跑去。眼看这个办法失败,他们又采取了第二个措施,其其格把他们家的适龄母羊分出来,赶到了十华里以外的一个朋友家,这是“惹不起但躲得起”的意思。但这个办法仍以失败告终。其其格把母羊赶到朋友家住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却看见盘羊在羊群里站着。它是半夜找来的。她只好把母羊又赶回去。要不然,连朋友家的羊群也遭殃。endprint
“咱们找领导吧,不是有野生动物保护法吗?让他们拿去保护好了。”米吉德说。
于是他骑着摩托跑了三天,先找嘎查领导,再找苏木领导,最后找到旗里。在内蒙古的牧区,村一级叫嘎查,乡一级叫苏木,县一级叫旗,他这是从最低一级往上找,结果问题不但没有解决,还装了一肚子气回来。
他先找了嘎查长。
“我的羊群里跑进来一只盘羊。”他说。
“我也听说了,是真的呀?”嘎查长笑着。
“是真的。”
嘎查长一拍大腿说:“太好了,你一定要把它养好。”
“不用我养,它好着那。问题是……”米吉德把自己的苦恼诉说了一遍,说,“羊群退化怎么办?”
“是呀,这倒是个问题。”嘎查长挠着头说,“你说怎么办?”
“我看你们领导想个办法吧。”
“我能想什么办法?”
米吉德一想也对,说嘎查长是领导,其实也是牧人一个,他能想出什么办法?米吉德就跑到苏木。苏木一个副书记接待他,一听他的话就高兴,说:“旗里让各苏木上报环境保护方面的材料,我正思谋着怎么写呢。现在好了,就写你那头盘羊,咱们苏木就出名了。”
“材料怎么写,怎么出名那是你的事。我现在遇到了困难。”米吉德又把自己的担忧说了一遍。
“你要认识清楚出现盘羊这件事的意义,”副书记说,“据说仅仅五十年前,我们这个山区有过很多盘羊,后来绝迹了,为什么?是因为环境恶化了。现在盘羊又回来了,说明什么?说明我们苏木的环境建设抓好了。这件事意义重大呀。”
“可是……”
“你别‘可是了,你一定要把盘羊养好,保护好,至于你的具体困难……我们完了研究。”
米吉德把摩托车留在苏木,登上长途客车去了旗里。牧民最怕的就是领导“完了研究”,领导嘴里一旦说出这句话,一般就不会有结果。
他已经三年没有去旗里了,主要是因为路太远,近二百公里,没有要紧事谁去那么远的地方?三年没有来,旗里变化很大,旗委、政府又搬进了新楼。米吉德站在新楼门口思谋着找谁。保安过来了。
“你找谁?”
米吉德说:“我也不知道应该找谁。”接着把来旗里的目的讲了一遍。
保安想了想就打电话,一个自称旗委办公室副主任的中年人下来了。副主任把米吉德领进了接待室,米吉德又把情况说了一遍。
副主任高兴地说:“真是好新闻,我马上给旗广电局打电话,让他们派记者跟你一起去你家,在旗地方节目里好好报道一下。”
“你们快把它弄走吧。”米吉德说。
“往哪儿弄?那盘羊就你养着,不能出问题。国家有法律,你知道吧?”
“国家只定法律不行,你们还必须采取具体措施。”
“你这样说就不对了,你的意思是谁定法律谁管?你以为执行法律是领导的事?不对,执行法律,人人有责,你也不例外。”副主任说,“那只盘羊是跑到你的羊群里的,你就有责任保护好。现在社会上有些不法分子,他们或者盗猎野生动物,或者贩卖牟利,因此你的责任还不小呢。”
“可是我有具体困难。”
“有困难自己克服嘛。不能有一点困难就找政府。保护野生动物是光荣的,你要保持光荣,克服困难。”
米吉德掉头就走。那个主任还后边喊:“你别走啊,把记者带上……”
他当天就回家了。生气归生气,但办法只有自己想了。
3
山区的夏夜总是很凉爽,甚至还有点寒意,不像平原上,夜里都让人冒汗。米吉德和其其格提着一壶奶茶坐到外边说话。米吉德傍晚才从旗里回来。一轮皓月挂在当空,周围一片朦胧。他们很年轻,结婚还不到一年,都是高中毕业生。
“他们就不管?”其其格嘟哝。
“他们说,出现盘羊很有意义,又说保护野生动物很光荣,但就不说怎么保护,我们家的问题怎么解决。”米吉德说。
“他们不管,咱们怎么保护?”其其格苦恼地叹气。
“是呀,那个主任还说盗猎者和野生动物贩子什么的。如果那些家伙盯上盘羊,就麻烦了。”
“它怎么就偏偏跑进咱们家的羊群了?”其其格说着笑了起来,“你看见没有?它在那儿。”
米吉德早就看见了,它又在羊圈那边的斜坡上站着。在银色的月光下像一尊雕塑。
“它真漂亮。”她赞叹着。
“其实,它没有什么错。”米吉德也望着盘羊说,“它也是一种绵羊,进入绵羊发情期,它找母羊交配有什么错?可是它给我们带来了麻烦。”
“那怎么办?”
“我们能怎么办?但愿它不要出事。我想,过了交配期它会回到山上。”
他们就这样坐着。那盘羊披着一身月光,一动不动。
“这叫什么事呢?是不是……也算一种缘分?”其其格说。
“大概是吧。这家伙……”米吉德望着盘羊说。
“它走了我们会不会还想它?”
“大概会吧。”米吉德叹气道。
4
先是旗电视台的记者,接着盟里、自治区的一些媒体记者陆续找到米吉德家。他们写报道,拍视频,有关盘羊和米吉德两口子的报道、照片和镜头开始在报刊和电视节目里出现了。紧接着是一个什么检查团,总共二十来个人,乘坐一辆中巴颠簸而来。米吉德两口子到最后也没有弄清楚这个检查团是检查什么的。检查团里不仅有领导、专家,还有几个家属和孩子。他们到羊群旁边说说笑笑,指指点点,拍了一些照片,接着就接受了主人家丰盛的招待。米吉德两口子敬酒时,领导和专家们说了不少赞扬、鼓励的话。
那些天,米吉德不断跑到苏木信用社取钱,又到那里的商店买成箱的白酒、啤酒、葡萄酒。其其格在家里准备奶食、果子。正是夏天,羊肉很肥美,他们家已经宰倒了五只肥绵羊。
不管怎么说,米吉德两口子成了名人,他们很兴奋。但看完报道和节目后,他们也有点不满意。无论谁来采访,他们基本是按照记者的要求说的。比如来了盘羊给他们带来的无尽的欢乐,盘羊的出现是各级党委和政府抓好环境建设的结果,他们一定要按照野生动物保护法的要求养好、保护好这只盘羊等等。但说到最后,两口子都要说说自己的困难,比如羊羔退化了怎么办?一旦遇到盗猎者怎么保护盘羊?等等,还提出他们的希望,希望有关部门把盘羊带走,放到一个适当的地方进行保护。但无论是报刊还是电视,都把他们最后那些话删掉了,他们也没有办法。endprint
接着旗旅游局的领导来了。他说要把米吉德家设为旅游点,连旅游点的名称都想好了,就叫“盘羊牧场”。他还说,明年如果米吉德的羊群产出盘羊的后代更好,外地来的旅行团肯定很喜欢,但没有说羊毛卖不了好价钱怎么解决。
欢乐、热闹又疲劳的日子好像很快过去了。接着发生了一件事:盘羊不见了。
5
一早两口子走到外边,感觉到羊圈那边很安静。这种安静让他们觉得不习惯,自从盘羊来了以后可不是这样的呀……
“好像是……那家伙不在了。”米吉德说。
“是啊,它不见了……”
两口子跑进羊群巡视了一遍,盘羊真的不见了。米吉德跑回去从屋里找出平时不用的望远镜,对着周围的山坡望了一遍又一遍,仍不见盘羊的影子。
米吉德气得差点把望远镜摔了,其其格竟抽抽搭搭地流下了眼泪。一直到昨天晚上他们两口子还商量怎么把盘羊弄走,但今天一早发现它不在了,却急得要死。
夫妇二人迅速作出了判断:一是发情期的种公羊是不会离开母羊的,所以它的消失属于不正常;二是盘羊昨天傍晚还在羊群里,他们两口子都看见了,因此它是夜里丢的。
接着他们急急忙忙分头去寻找,结果米吉德在距山顶不远的地方找到了盘羊。盘羊卧着,看见他挣扎了几下但没能够站起来。他想弄清楚它是怎么了,就靠近前去。它毕竟是野生的,对人类似乎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敌意。就在他走到它身边,把手伸过去的时候它突然一下子蹦起来。为了这一蹦它肯定是耗尽了全力,所以它想跑却没有力气了,像个醉汉似的摇晃了几下就跌倒。他望着它,想着下一步应该怎么办。看来他如果再次靠近它,它肯定又要拼力挣扎,但那样的结果它有可能毙命,因为它已经太虚弱了。他想了想,就走到四五十米以外找个地方坐下来。他可以不接近它,但必须守住它。山区有野狼出没,还有老鹰。他看见一只鹰已经在他的头顶盘旋。他掏出手机给其其格打了过去。
“你在什么地方?”他问。
电话通了,沙沙的杂音传进了他耳朵,接着是其其格的声音:“我找了一圈没有找到,回来照看羊群了。盘羊找到了吗?”
“找到了。”
“是吗?太好了,它在哪儿?”其其格的声音立刻欢快起来。
“离咱们家不远,它起不来了。”
“怎么啦?受伤了吗?”
“没有看见伤口。我正守着它呢,你过来吧。”
“我很快就到。”
头顶上的老鹰仍在不慌不忙地盘旋,但仔细一看,它几乎每盘旋一圈就降低一次高度。他知道老鹰已经把盘羊当做目标,它现在是选择一个适当的高度和角度,一旦选好了,它就会闪电般地俯冲下来,那时候情况就会变得很糟糕。想到这里,他急忙朝盘羊跑去,只要他这个大活人站在盘羊身边,那老鹰不会贸然行事。这次盘羊倒没有挣扎,它大概也看到了老鹰,很可能还意识到了他这个两条腿的动物不会比老鹰更凶狠。
“你这个混蛋!你给我找了那么多麻烦,那天还追我,到头来我还保护你……”他对盘羊说着,笑了起来。
“你究竟怎么了?说你受伤吧,你身上没有血,也没有伤口。可是你就站不起来……等我把你养好了,我看你还是回去吧,求你了。”
“你为什么从山上跑下来?山上没有母盘羊吗?肯定有吧,但你却跑到我的羊群里找母羊!你够花心的,你是个风流的盘羊,是色鬼。但你现在明白了吧?这个地方不安全,还是回去好……我已经想明白了,明年的羊羔肯定退化,那我也认了,现在我最担心的是你的安全。你一旦出了事怎么办?”
他就这样对着盘羊絮絮叨叨,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很想就这样说下去,觉得有很多话要对它说。也许是他的错觉,他觉得盘羊的眼神变得温柔了,它听懂了吗?
“你可把我害苦了!你让我生气,着急,为你忙碌,现在又开始为你担忧。我大概上辈子欠了你什么,你来跟我要账来了。你现在就可怜可怜我吧……”
等了很久,其其格才到来,原来她是赶着羊群来的。那些母羊一看见盘羊就围了过去,用身体蹭它,用鼻子拱它。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到落日时分盘羊站了起来,虽说仍然很虚弱,但可以走了。
“我的天,吓死我了。”米吉德说,“这家伙是怎么了?”
“我看是中麻醉枪了。”其其格说。
“什么?”
“电视上不是演过吗?”
米吉德当然能够想得起来,那是电视上演过的:有人往枪膛里推进的不是子弹,而是像注射器一样的东西,那就是麻醉枪,针头射进动物身上,动物就昏迷倒地。
盘羊跟着羊群回到羊圈。
那天晚上他们两口子吃饭都没有了胃口。他们真的很担忧,他们觉得盘羊现在不安全了。
其其格的想象力比米吉德活跃,她说:“……昨天夜里,它大概又到那边的坡上站着了。它不是总是那样吗?半夜,盗猎者过来了,就用麻醉枪射中了它……”
“夜里也能射中它?”
“电视上不是常有那种事吗?那叫什么?……哦,对了,叫夜视镜。”
“电视上,大象中了麻醉枪都倒地,它怎么就跑了?”
“也许……现在假货很多,射它那支麻醉枪弹是伪劣产品。”其其格说着自己都忍不住笑了起来,“咱们俩这是干什么呢?是在编故事吗?”
“看来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那怎么办?”
“有一条牧羊狗就好了。”
“可是现在不是没有吗?”
“今后我每天夜里守着它。”
“看来也只能这样了。但你一个人不行,咱俩轮流着来。”
就从这天夜里开始,夫妇二人轮流守护羊圈,从天黑到天亮。他们时而来回走动,时而找地方坐下休息,常常大声吆喝,意思是让他们想象中的盗猎者知道这里有人守护。
“咱们是不是有点神经过敏了?真的有盗猎者吗?”其其格有一天问米吉德。endprint
“肯定有。”米吉德说。
“可是……他在哪儿呀?”
“他在暗处,但肯定就在咱们家附近。”
“听你这么一说,我怎么就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你别急,那家伙迟早会现身的。”
其其格有些夸张地耸了耸肩膀,笑了起来。
6
这个中年人是骑着摩托来的,一脸的疲惫。米吉德在外边修摩托车,那个人驶到他跟前下了摩托,就帮着他修了起来。
“哎哎,你进屋吧。你好!”米吉德说。
“我好个屁!连你这个老同学都认不出我了……把改锥递过来。”
米吉德看了对方半天,高兴地叫了起来:“天啊,你不是哈达吗?这几年你去哪儿啦?”他站起来拍掉手上的尘土,“快进屋……”
“忙什么?把你这个破车修好再说。有扳手没有?”
修好摩托,两人进屋喝茶。
“看样子你很累。”米吉德说。
“人想过好日子,就受累。”哈达说,“我做生意亏了。”
“可惜,可惜。亏了不少吧?”
“不少,但也正常。人这个东西吧,有时候赚有时候亏。”
“那你为什么不来找我?在念高中的时候咱们是好朋友呀,你还帮助过我。”米吉德说。高中三年,他和哈达真的是形影不离的好朋友,有一次米吉德的父亲患急病被送到旗里的医院,哈达帮助米吉德跑前跑后伺候不说,还把学费垫进了药费里。米吉德原本想下个学期还他的钱,结果下学期哈达就辍学没有来。这样说来,米吉德不仅欠着朋友的人情,还欠着人家钱。
“没事我找你干什么?”哈达说。
“我还欠你钱呢,都好几年了。”
“嗨,还说什么欠不欠的,咱们是朋友。你有困难,我就把钱送给你花。我如果有困难也肯定跟你要。”
米吉德很感动,说:“你现在不是有困难吗?我来帮你。”
“没有困难我来找你干什么?”
米吉德激动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这才叫朋友。”
正说着,其其格放羊回来了。三人都是同班同学,其其格欢天喜地开始做饭,很快摆出一桌山地牧区特色的饭菜。
“喝起来呀,你们两个男子汉主动点。”其其格喊。
三个人从中午喝到傍晚。其其格招呼羊群归圈时,米吉德和哈达也出来了。哈达想看看盘羊,他们今天一下午都在谈论盘羊。
昨天刚下过一场雨,空气凉爽而清新,山坡上又增添了一层新绿,淡蓝色的雾在山坡上游荡。盘羊今天比任何一天都精神抖擞,追着几只母羊跑跑停停。
哈达一直看到天黑,喃喃着:“它是我的救星。”
“什么?救星?”其其格咯咯地笑着,“它怎么成了你的救星?”
“因为……我有救了。”
“你究竟怎么了?”米吉德问。
“不瞒你们说,我不是来找你们俩,而是来找它的。”哈达说。
“找它?”
“咱们进屋说……”
米吉德两口子进屋点上灯,哈达久久不语,后来竟然哭了起来。
“你说话呀。”米吉德着急地说。
“你们让我把盘羊带走吧。”哈达说。
“你究竟遇到了什么难题?”
“这几年我有房子,有汽车,但后来全顶债给了别人,还欠人家三十万。我有家不能回,成天东躲西藏……我过的是什么日子呀!……”哈达一把鼻涕一把泪。
“你别太难过……你太可怜了。”其其格也跟着抹眼泪。
米吉德也看出来了,哈达绝不是喝了酒才哭,看来他这几年真的很难!
“后来,债主听说你这里有一只盘羊,他就让我把盘羊弄回去……”
“他要盘羊干什么呀?”其其格问。
“他没说,但肯定想倒卖。这几年他就干这种勾当,赚了不少。”
“那不是犯法吗?”米吉德问。
“犯法不犯法是他的事。他说了,只要把盘羊弄过去,我欠的三十万就一笔勾销。”
“你也想跟着犯法呀?”
“我没有办法,但我不会让你受到牵连的。对你们来说,有一只盘羊跑进你们的羊群里,后来又不见了,仅此而已。你们不必要承担任何责任。”哈达说。
“前几天你是不是用麻醉枪打过盘羊?”其其格问。
“还有这事?”哈达大为惊奇。
米吉德把那天的情况说了说,“我们当时就想,它很可能挨了麻醉枪。”
“很像是麻醉枪。这样说来,打盘羊主意的人还不少呢。”哈达说,“与其让别人得手,还不如我先下手。我听说山里有一家牧户有一只盘羊,但不知道是你们家。今天来一看,原来是你们俩。你们知道我当时有多高兴?这也许是苍天的安排吧。天啊,我现在是什么心情你们知道吗?就像黑夜迷路的人突然看见阳光……两位老同学,咱们再喝一瓶吧,祝贺我这个倒霉蛋重见天日吧。”
三个人又喝了一瓶酒,哈达倒下睡着了,连衣服都没有脱。米吉德两口子站在他身边看着他。
“也许,他很多天没有睡过这样的安稳觉……”其其格说。
“是呀,你注意到他的眼神没有?是那样地充满希望和信任,像是重见天日一般……”
“他是相信我们会答应他。可是……”
“那天你说盘羊跑到咱们家是缘分。反正,我们不能把它送进虎口。”
“是呀,可是他也太可怜了。”
米吉德想了想说:“我跟你商量一件事,我有一个想法。”
“快说呀。”
“咱们到外边说。”
两个人走到外边,月光下的山坡静谧而安详。山坡那边的层峦叠嶂一片朦胧。
“他那个三十万,咱们用家产担保,为期三年。”米吉德说。
“天啊,能行吗?”
“三年里让他想办法还债,他如果有困难我们还可以帮帮。没有办法,他是我们的同学,是我们的好朋友。”
“三年……三十万……”其其格低声重复着。
他们又看到了盘羊,它仍然站在对面的山坡上。
7
哈达第二天走了。
喝早茶时他发现米吉德两口子总是躲避他的目光,他好像明白了一切。
“好了,你们也不要太为难了。”他说。
米吉德把连夜写好的担保书递给他。他看了看装进兜里说:“这个我不会交给债主,只是做个纪念。”
“你就骂我们几句吧。”其其格说。
“其实,也没有什么。天无绝人之路,也许有一天我会翻身的。”
哈达骑着摩托向坡下驶去。米吉德两口子一直看着他。他跑得飞快,到了对面山坡上向他们挥了挥手。
“他还会把我们当做朋友吗?”其其格问。
“不知道。”
又过了一些天,绵羊发情期结束。一天清晨,其其格从羊圈回来说:“看样子它要回去了。”
“是吗?咱们去看看。”
其其格在银碗里倒满鲜奶,跟丈夫走了出去。他们看到盘羊正在离去。它没有一点恋恋不舍的样子,倒像个终于完成重大使命的将军,威风十足地慢慢离开羊群。
其其格拔了一根小草,蘸着鲜奶向盘羊抛洒起来:“好瑞,好瑞,好瑞!……”
这是一种吉祥的祝福与道别。
“它走了,还会回来吗?”其其格声调发颤。
“它能不来吗?明年夏天它肯定会来。它跟咱们有缘分。”米吉德说。
盘羊慢慢走下坡,突然奔跑起来,是那样的矫健、有力,很快跑上对面的山坡,好像停顿了一下就消失了。它那边是笼罩在蔚蓝色雾气里的高山,它好像融入到那个蔚蓝色中了……
(阿云嘎,男,蒙古族,1947年生,内蒙古鄂尔多斯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蒙、汉双语创作。短篇小说《吉日嘎拉和他的叔叔》《大漠歌》《浴羊路上》分别获1987年、1990年、1993年内蒙古文学创作“索龙嘎”一等奖。著有短篇小说集《阿云嘎、赛音巴雅奇、乌·苏米雅短篇小说选》《大漠歌》,长篇小说《僧俗人间》《有声的戈壁》《拓跋力微》等。)
〔责任编辑 阿 霞〕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