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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野葬礼(短篇小说)

2014-09-21娜仁高娃

草原 2014年7期
关键词:首领巴拉原野

娜仁高娃(蒙古族)

风刮了九天,或者更久。沙尘中,过了冬的枯草蒙有几层骨灰色,饿极了的羊群去刨枯草,没刨出一星草味,反而刨出更实的饥饿来。羊儿们身上窄了,脖子下吊着空皮囊,背上的沙陀子日渐沉重。这般境况下赶路是要命的,但,羊儿们每天坚持着向原野深处走去,因为春总是先在那里发芽。

羊群主人巴拉朱尔跟在羊群后,眼睛望着天空。天空灰黄,连着灰黄的大地,好似一颗硕大的、死亡后的眼球。他点了根烟,匆匆吸了几嘴,将烟闷在口腔里,没一会儿,两股青烟从他鼻孔探头探脑地溜出来。半截柳棍插在巴拉朱尔腰上,粗粗的,好似比巴拉朱尔结实。几只母羊拢在一起刨土,巴拉朱尔抽出柳棍嚯嚯地扔去——击得母羊尖叫一声,头却不抬,嘴仍在土中嚼着什么。巴拉朱尔不忙着捡柳棍,也不忙着喝呼母羊,他立着,仰望苍穹。寂静,廓落,前些天偶尔出现的鹊鸟也匿了影踪。春天,似乎趁他低头走路的时候擦肩而去。

突然,刨土的母羊欢快地唤了一声,尾巴猛地抖动,并用舌头沙沙地舔着。巴拉朱尔走过去,向母羊嘴下看去,只看到一点白白的物。他用柳棍戳白物,只见一个圆溜溜的东西顺着棍子滚出来。

是一颗人颅骨,巴拉朱尔先是一愣,接着一笑,捡起颅骨,不由叹出一声:布尔汗!他大致判断出颅骨至少在干旱的沙漠下被掩埋了五百年,但没有任何被侵蚀的痕迹。白白的,亮亮的,圆圆的,仿佛一直被包裹在绸缎里。巴拉朱尔对颅骨并不陌生,曾拾捡过三个颅骨,但如此完美的还是头一次。这颅骨骨质坚硬、骨缝紧密、顶盖隆起、额丘光滑、枕骨圆润,虽只有两枚臼齿及下颌骨不见了,但毫不影响它的独一无二。

这般颅骨只有很年轻的女人才会有。

巴拉朱尔将颅骨揣进怀里后离去了。他身上鼓鼓囊囊的,他套了四件外套,围着脖子有四色衣领皱皱巴巴地相互堆积着。外层是一件灰色风衣,长及膝盖。膝盖上绑着驼毛护膝,布罩破了,里面的驼毛丝丝拉拉地随风飘荡。

巴拉朱尔患有“磕头病”,这种病患者常年弯腰驼背,病重者头能抵至脚尖,走一步,颠一下,好似给谁叩首。在巴拉朱尔居住的马囊图沙窝地患此病的人有十多个,如今都已逝世,唯剩下巴拉朱尔和他八岁的儿子芒哈。巴拉朱尔的祖父是位喇嘛,精通医术,一生游走原野,采撷药草,只为“磕头病”研制偏方。后来方子有了,而偏方除了百种草叶外还需颅骨,年代越久越好,且顶好是十八岁左右的女人颅骨。

中午时分,天际腾升起一层沙屏,缓缓地鼓胀,最后升级为沙尘暴。沙粒被风裹挟着,呜呜呜作响。沙窝子有老槐树,见了暴风顺风倒去,枝丫勾着地表。羊群缩紧脖子,微闭起一双双眍的眼睛,等待巴拉朱尔喝出回家的信号。

傍晚,羊群回了圈后便东倒西歪地躺下去了。所有羔羊眼角都挂着豆大沙粒,沙粒下睁着灰色的眼,眼神饥饿而绝望。巴拉朱尔给羔羊灌了酥油,灌了玉米糊,又从它们脖子上拣去上百个扁虱子,扔进腰高瓮里。接着他蒸了一锅馒头,叫儿子芒哈蘸着酥油吃。在这一圈浑浑噩噩的忙碌中巴拉朱尔把颅骨放在破旧的牛车板上。

第二日中午突降一场暴雨,雨霁,巴拉朱尔到神树下跽跪许久。这种跪拜是他从父辈那里继承的一种姿势,除了这个,巴拉朱尔想不起还有什么是从父辈那里继承的。雨水洗濯过后的树枝,挂着水珠儿,闪闪烁烁,好似庆祝挣脱了衰败。

挨过几日,巴拉朱尔开始剪羊毛。七天后,巴拉朱尔剪完了羊毛,在这七天里他几乎忘记了颅骨。天气越来越闷热,进入夏季后的原野没有风,天际蜃景映着虚虚实实的一个个人影。巴拉朱尔知道那些人影是虚的,但有时候也满怀期待地眯眼凝望。

第八天,巴拉朱尔脱去身上衣物,也脱去儿子芒哈的衣物,他发现儿子与自己一样瘦骨嶙峋。巴拉朱尔让芒哈去摸凸起的脊骨关节,当芒哈细长的指头触到骨关节时,巴拉朱尔说:“芒哈,那是骨头,不是肉。”芒哈嗖地缩回手,睁圆眼皮,一对褐色眼珠便吊在中间,他说:“阿爸,疼不疼?”“不疼。一点都不疼,只是,等我老了,我就会和羊一样四肢走路。”芒哈听了不语,泪汪汪地盯着父亲的背,将十个指头使劲往嘴里塞。

儿子眼里的某些神色是巴拉朱尔不忍心细读的,他翻箱找来装有百种草药粉的鹿皮药囊,晃了晃,对着儿子用很坚定的语气说:“这里装有百种草药粉,现在把那颅骨捣碎了,拌着药粉揉成丸粒服下去,咱的病便有救了,这可是你祖爷研制好的秘方。”

芒哈瞧瞧那鹿皮药囊,瞧瞧父亲,又瞧瞧别处,拿眼寻着什么。

“唉达,儿子,自从你母亲去世后,咱的日子过得就像闯迷宫,每前进一步都得小心翼翼。疾病、贫穷、衰老、死亡,总假装沉睡不醒。可是,当我们稍许放松,发出一点点笑声,它们便立刻醒来。它们无处不在。”巴拉朱尔自己也不清楚为何对儿子说出这些话,他感伤起来,但又不想表露。于是,他走出屋,他决定立刻要捣碎颅骨。

然而,当他走到板车旁找那颅骨时,他惊呆了:颅骨腔内赫然立着一朵花。巴拉朱尔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花,紫兰花瓣抔着花蕊,花蕊色如乳,泽如玉,分明是一颗活眼珠。花根茎插入土壤,显然是沙粒被风吹进颅腔后,经雨水滋润,一颗花籽活过来了。

巴拉朱尔茫然地盯着花,他想不起自己有多久没欣赏过花了。夏天,沙漠里的花都在夜间开,白天萎靡不振,模样自然不讨人爱怜。

巴拉朱尔向屋里大声地说:“芒哈,你过来,过来看看,看这里。”芒哈跑过来,把脸凑过去,看到了花惊叫一声,欢快地问:“阿爸,这是什么花?”

“我怎么知道?我也没有见过。”

“我也没有见过。”芒哈的眼睛亮亮的,意外的惊喜令他格外激动。

“很漂亮的噢,这样好看的花,只有你额吉才能绣出来。你帽子上的花就是你额吉绣的。”巴拉朱尔说着居然感到有些羞涩。

“额吉见过这种花?”

“她能想象到。”

巴拉朱尔得意地笑起来。

月下,花染了一层乳色,显得晶莹剔透。

巴拉朱尔不由想起妻子来,她是一个让人容易消气的女人。爱笑,笑起来被风沙吹衰的脸上亮出两排白牙,眼睛拉成两道缝,那神色是对艰苦生活的不屈服。她活着的时候,干旱沙漠生活要求她默默承受,然而等她死去后,生活也没有什么变化。巴拉朱尔正经历着贫穷与疾病带来的困苦。endprint

夜里,巴拉朱尔被一种莫名的感觉唤醒。醒来后,他发现自己走在茫茫沙漠间,陪伴他的还有一年轻女人。女人赤脚,身上的曳地长袍破旧,头发蓬乱,已经拖到地上了。但女人有着娇嫩的面孔,巴拉朱尔从未见过如此瘦弱而姽婳的女人。

“巴拉朱尔,我是那颅骨主人。”女人突然说道。巴拉朱尔想起祖父给他讲过的鬼故事,故事中的女人都有拖地长发。

“我在这片原野地游荡了五百六十年,这种游荡,是那种沉入黑暗后的等待。五百六十年前,这里有过两个游牧部落。一个叫昂吉斯,另一个叫乃日和,我是昂吉斯部落的人。在我十八岁那年夏天,这两个部落发生了战斗。我们昂吉斯部落人少,根本不是乃日和部落的对手。为了羞辱我们,并彻底击垮我们,乃日和部落首领发誓要夺走我们部落首领的夫人。我们夫人天生丽质,远近百里没有第二个女人与夫人相比。但我们夫人从十六岁开始便没有走出首领卧尔都(首领官邸),很多人未曾目睹过她真实的面容。我是夫人身边的仆人,我很小时父母得霍乱逝世,是夫人的母亲养大我的。我与夫人情同姐妹。于是,当乃日和部落人侵入我们领地时,我装扮成夫人,驾车逃离。当然,半道上被乃日和部落骑士虏获,被送到乃日和部落。

然而,出乎我预料的是,到了乃日和部落后我过上了另外一种生活。首领很疼爱我,他丝毫不怀疑我不是夫人。为了割断我对往昔的思念,首领每天与我待在一起,笙歌燕舞。但是,我一直在想念夫人。我派人去找夫人,终于从众多俘虏中找到了夫人。因为年岁饥馑,找到夫人时夫人已缠了一身病,奄奄一息。我将夫人带到身边,给她治病。为了不让首领怀疑,夫人拔掉了眉毛。她变得面目憔悴,加上对亲人的怀念,夫人病情与日加重,不久便去世了。夫人的离去使我痛苦不堪,也令我懊悔,我所拥有的本该是她的。在给夫人完葬时我坚持以最尊贵的方式送走夫人,那时最尊贵的葬礼便是把死者遗体安置在树上,任鸟兽吞食,好让逝者灵魂早日升天。而原野地很少有树,我们不得不走很远的路。然而,当我告诉首领要给夫人举行葬礼时首领不同意,他不理解为何非得给一个俘虏举行隆重的葬礼。面对首领的质问,我只好答应首领,等葬礼结束后告诉他缘由。

葬礼那天,我给夫人穿了一身崭新的蓝袍子,是我亲手缝制的,又佩戴了首领送我的头饰。那天,无风,无云。我们在沙漠中走了半天路程,终于找到一株老槐树。老槐树枝丫繁茂,根茎都裸露在地表上,像是从地脉间伸出来的手掌。那是一次没有哭声的葬礼,一切别离都在无声中进行着。回去的路上,我将实情告诉了首领。我告诉首领,我其实只是个仆人。但我没有欺骗谁,我很爱他。无论他怎么处罚我,我都无怨言。首领听了,沉默了很久。他骑着他那匹骊马,那马身躯威武,除了首领没有人骑过它。我的坐骑是一匹白马。这一黑一白马是首领一同从西部草原用一百张牛皮换来的,首领很偏爱它们。那天,首领从箭鞘抽出一枚箭,对着我说:‘走吧,如果它能帮你逃出我的箭,那么我便可原谅你。

我没有。我也没想过要逃离,更没有想过要以这样的方式离开首领。我请求首领赐予我死后让我灵魂得以升天。对我们这个部落来讲,人死后灵魂能升天那是莫大的荣幸。首领答应了,然而,有一个人并没有原谅我对整个乃日和部落的欺骗。这个人是首领的母亲。她得知真相后,要求首领立刻处死我。她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夫人,很少说话,总用一双严厉的眼神盯着你。那种眼神,只要你见过一回,你便难以忘记。首领虽与我恩爱,舍不得对我施极刑,但他又是一位非常孝顺的儿子。最后,我被扔到原野。首领的母亲下令等我死后不能让任何鸟兽靠近我的尸体,要我尸体逐日自行腐烂。她这样是为了不让我的灵魂升天。当我昏昏沉沉地躺在原野上时,有好多士兵围着我,等我死亡。他们每人都是神箭手,只要空中有鸟,哪怕是一只蜂鸟,一只飞虫他们也都会射死。”

女人讲到这里停止了,抬起头用一双优柔而哀伤的眼神望着巴拉朱尔。

“可是,我不懂法术,我也不是喇嘛,无法帮你超度灵魂。”巴拉朱尔茫然地回答道。

“有的时候,花儿开了,并不是为了要装扮春天,它只是想告诉这个世界,冬天过后,花还活着。”

“对我们来讲,找到这么一个颅骨太不容易了。我必须击碎那颅骨,然后当做药方子给我自己和儿子治病。”

“等我灵魂超度了,我便可转世,转世后,我要去找首领。”

“已经过去五百多年了——”巴拉朱尔觉得很难为情,于是他来回踱起步。

天边,一竿残阳,慢慢沉落。

“你或许不信,但我坚信首领一定会在某个地方等着我。或许他已变成悬崖上的一株树,那么我要成为鸟,把巢安在那株树上。或许他已变成一匹马,在草地上,我就要变成一股风,筑巢于它眼眸间。总之,我得找到他。”

拂晓,巴拉朱尔从昏睡中醒来。屋里幽暗,他想走到屋外去看那花,但是当他想要披上外衫的时候,他感觉后背上有个东西卡住了。他伸手抚摸,紧接着他噜地坐起,他的脊骨已经完全成了弓形。这时芒哈醒来了,他想要坐起,可又没法坐起。原来,芒哈的脊骨也弯成弓形了。

生活是回不到原来了,巴拉朱尔这样想着悲伤地抱起儿子,他浑身战栗。他不知道为何一夜之间自己的病情会如此迅猛加重?

“阿爸,我们永远会这样吗?”芒哈问道。

巴拉朱尔摇了摇头,强忍着喉咙深处的颤抖,他说:“不会的。咱把那颅骨捣碎了,咱就能站起来。”

然而,等天完全放亮了,他俩确定已无法走出屋了,屋门闩很高,他俩的手根本勾不到那里。巴拉朱尔想要用斧头来砸碎门,可他根本举不起那斧头。芒哈饿得哭起来,巴拉朱尔只好让他忍住饥饿。

巴拉朱尔暗自祈祷有人来帮他们,虽然荒漠很少有人,但他一直默默祈祷。一整天时间很快过去,谁都没有来敲巴拉朱尔家门。巴拉朱尔和儿子趴在窗前,望着窗外,原野依然,无边无际的荒凉仿佛是现实中的死亡。

傍晚时分,空中浮出金边乌云来。

忽地,将脸贴在窗户玻璃上望着窗外的芒哈指着远处尖叫起来。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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