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简史(小说五题)
2014-09-21王建中
王建中
穿旗袍的女人
许多年后,只要一看到穿旗袍的女人,我的脑海里总是浮现出那个穿旗袍、叼烟卷儿、发髻绾得高高的女人。
那是公社时期。公社选了一个生产队的大库房作排演样板戏的场地。我就是那时候知道李下的。
门帘一挑,李下就出来了,穿着紫色旗袍,叼着烟卷儿,身材笔直,头发略有些卷曲。
“太太。”
“看茶!”
李下往桌边一坐,那份贵族派头和姨太太的戾气便出来了。
李下在说这些话时,一屋子的人就都笑了,有人说:“李下,没准儿你以前就是胡传魁的姨太太。”
李下就结束了自己的彩排,坐到一角去了。李下将一条单子盖在自己的腿上,遮住开衩处露出来的皮肤。
李上喊:“不要让我们看你的资产阶级的肉皮!”
我们都把目光投向她的腿,这一点很吸引大家。李下的头就垂了下来,脸红了一下,甚至有一点局促。
这时李上就走过来说,李下你的资产阶级味儿太浓。李上忽然将身子扭了个旋,冲着围观的人群大声喊:“广大的贫下中农要拒腐蚀永不沾!”
大家都将头别过来看李下。
李上是大队支书,五七文艺队队长。
这一点同样很吸引孩子的目光,觉得李上的嗓门大极了,很威风。孩子们就磨磨蹭蹭地凑过去,闻到李下身上有一种很清爽的味道。我们都嗅了嗅鼻子,像一缕阳光照到我们的脸上。
李上吐了一口痰。李上说:“抹什么雪花膏?”
李下就弯过头,很吃惊的样子,看李上。
李下说:“这不是演戏吗!”
“演戏是看,又不是闻味儿!”
“化妆呀!”李下很认真地说。
“那不是有油彩嘛!”李上对李下的回答很不满。
李下没有吱声。李下就掏出手帕将脸上的雪花膏一点点擦净了,很安静地坐在那里,与其他演员很投入演出的斗志昂扬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我们就离她远了点。后来我们的老师很严肃地对我们说,你们做得对,免得染上她的资产阶级情调,脱离了贫下中农队伍。然后像李上一样,振臂一呼,喊了一声口号。我们觉得很兴奋。我们也一样喊了起来,课堂上一片口号声。
李下演戏是决不涂油彩的,不像其他演员涂得面目全非,很夸张的样子。李下就一张很本色的脸,素面朝天。
那时,我们觉得资产阶级就是雪花膏,雪花膏就是资产阶级。李下就是资产阶级。
彩排在继续。李下又上场了。演了几次,李下忽然就演不下去了,进入不了角色。
导演说:“怎么搞的,再来一遍。”
还是不行。李下说:“不入戏。”
导演说:“刚才还好好的嘛!”
所有的演员都停下来,坐在一边等李下入戏。
李上说:“快点,快点,磨工分呢!”
李下的脸就红了。想说什么,又忍住了,很委屈。她垂下头,咬了咬嘴唇,努力进戏的样子。
大家就等着她入戏,我们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她。
李下不是公社的社员。李下是街道工厂里的一个女工。实在找不到扮演胡传魁太太的合适角色,导演就将李下请来了。挣队里的工分,然后拿工分换粮食。说好秋后再得一条羊腿。
李上吐一口痰,背转手,转一圈儿,又问李下:“进了没有?”
大家“哄”地一声都笑了。李上也笑了,一嘴黄牙。我们也笑了。很响。
在我们这里有个故事。说是新婚的晚上,男的问女的,进了没有?女的说,拉着灯,我看看。这是一个很俗的笑话,甚至有点下作。
李下的脸很红。李下忽然说:“让我擦点雪花膏吧。”
大家都不笑了,愣了一下,看李下。李下的脸很红,眉毛动了动,像是做错了什么事儿,手脚显得很多余。
李上背操着手,走到李下面前,躬下背,支起脸,向上翻着眼睛看李下,忽然直起腰,“看看,看看,整个一个资产阶级,没治了!”李上冲大家摇着手。
李下抬起头,很想辩什么,终于没有,眼里掠过一阵阵的委屈。
导演摆了摆手,问李下:“为什么?”
李下似乎遇到了知音,说:“这样我才有感觉。”李下眼里突然亮了一下,很快又黯淡下去。她也许觉得这个要求太奢侈了些,没等说完,就失去了信心。她的声音很低。
导演就和李上商量。说让她擦一点吧,就一点。
李上很不耐烦,“感觉、感觉,整个一个资产阶级的感觉。”李上又吐一口痰。
李下就很不好意思地背过脸去,迅速抹了一些雪花膏。她的动作很快,脸很红。也许在她也觉得这个要求真是太奢侈了。
戏排得很顺利,李下像换了个人似的,角色演得像真的一样。戏后,我们都模仿着她的神态,语气和抽烟的姿势,像我们记忆中最熟悉的电影台词一样,一遍遍地操练。我们都想像李下一样,能把这个角色扮演好,我们觉得那时我们都想做李下。
戏排好后,戏装都要自己保管,为的是彩排时方便,也不易弄脏弄破。
我们都是些孩子,演员换戏装时,大人们并不将我们赶走,我们就凑在窗户上看演员卸装。
李下小心翼翼地换好戏装,叠一叠,打一折,再叠一叠,又一折,装到一个事先带来的塑料袋里。这时,我们才发现李下的身上穿着一条肉色的丝袜裤。我们觉得李下的身材很好看,像一棵树一样,绿叶下,充满了鸟叫声。
李下换好自己的蓝工装后,脸看上去很白,头发也很黑。乌丝被帽子束严实了,很安静地走了。她的脚步很轻,但看上去很有力。
那时天色还早,我们就悄悄随在李下的身后,一直到她走进堆着垃圾的灰色小巷。渐渐我们发现,李下彩排后从不和大家一块洗手,也不一道说笑。她自己带着一只杯子喝水,别人要是用了,她就不再喝水,涮好以后再用。
有一天午后,我们从河里游水回来,大家吃着从公社蔬菜队里偷来的黄瓜、西红柿,聚在树下乘凉。不知怎么就骂起了资产阶级,骂着、喊着就到了李下家的门口。endprint
李下家是个独院,很小。太阳照在她家的窗台上,窗台上的几盆花开得正好,叶子油亮。
李下就一个人过日子,大人们都叫她太太。可从来也没听说她有过男人,大家就都这么叫。她们觉得这么叫很符合李下。他们说李下就是个资产阶级的太太,姨太太,说她是喝牛奶长大的。
这时李下家的门开了,李下端着一盆水,走到下水道口倒水。她裸着的胳膊很白,葱一样,看上去很柔软。
小英子就“哇”了一声。
小英子说:“我看见她资产阶级的肉皮了!”
大家就都盯着李下,想看看李下的资产阶级的肉皮是什么样。
李下穿着旗袍,很高的开衩处露出一线白皙的皮肤,头发换成髻,高高地束在头上,脑后别了一个夹子,胸脯挺挺的,很高。我们觉得李下原来这么年轻,这么漂亮,光彩照人。很快我们便被一个问题缠住了。
小英子喊:“哇,她又不是演戏,在家里还穿着旗袍?”
虎生说:“唉,快看,不穿裤子!”
这时李下正往院子里的铁丝上晾衣服。搭衣服时,大家看见李下的旗袍开衩处露出了红色的短裤,皮肤很白。
大家被这个发现弄得兴奋异常,就一直守在李下家的院子外,看李下出出进进,忙这忙那。我们说,李下真流氓,大白天不穿裤子。
现在想来,李下是个身材颀长,皮肤白皙的女人,虽然那时她是快四十岁的人了,身段看上去依然像个姑娘一样。举手投足之间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平静和优雅,有一种我们的母亲身上所没有的那种神韵与风采。
那个夏日午后的李下,深深地留在我们的记忆中。好多年以后,我依然牢牢地记着她。
我们把这个发现报告给了大人。
大人们都笑了,然后手掌就落在了我们的身上。
下午我们去看排演时,在大门口碰上了李下。她身上的那件旗袍没有了,蓝工装的袖子长过手腕,发髻也散了,领口系得很紧,我们中午看到的那个李下不见了。我们想,看来李下真是我们的敌人,像李上说的那样,是一个会变的坏女人。
我们又将这个发现报告给了李上。
李上就再也不用李下演戏了。那天我们看见李下在交出那身旗袍时,手哆嗦了一下,脸上没有表情。李下从我们身边走过时,摸了摸小英子的头。李下已经知道了她不能继续演这个角色的真正原因。她在摸我们的头时,我们都将头躲开了,李下就苦笑一下,从我们身边平静地走了过去。
很长一段时间,我们不理小英子了。我们觉得,被资产阶级摸过的人,也像资产阶级一样,充满了臭味。小英子哭得很伤心,她远远地跟着我们,可我们没人理她,她像一只离群的孤羊一样,很长一段时间才回到我们中间。
很快就有一个女人扮演了那个角色,可大家都觉得她演得不像。那件紫色的旗袍穿在她身上,不伦不类,甚至显得很土气。导演一遍又一遍地给她说戏,可她一遍比一遍演得糟。最后导演一句话也没有了,抱着膀子仰天抹了把胡子。那个女演员急得快要哭了。
李上很不耐烦地说:“就这么两句话,咋就说不好,活该受罪!”
这个女人是选来选去,从一个工厂里选来的。工厂的领导说,好好排,这是政治任务。
有一天,小英子忽然对我们说,她的妈妈也可以演胡太太。我们都笑了,小英子很神秘地说,她妈也有资产阶级的皮肤,那天我装着睡着了,偷看了我妈的皮肤。小英子说真的很白,大家就都一齐嘲笑起小英子来。过后,我们都偷偷做了和小英子一样的事,我们发现,我们的母亲都有资产阶级的皮肤,可我们几乎同时觉得,我们的母亲胜任不了这个角色。许多年后,已经读完了研究生的小英子对我说,那是一种气质,一种精神。说这些话时,小英子正望着远处苍茫的山水,一些云的影子疾速地在水面上移动,阳光曾一度暗淡下来。
很快就要正式演出了。这时传来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说省里的一位主要领导要来观看我们这支农民文艺队的演出。为了演好这出戏,导演又把李下请了回来。
那时,李下正在那家街道工厂里糊纸盒子。纸盒是用来装镇里小鞋厂生产的童鞋的。纸盒已被机器模具裁好了,李下的任务就是用糨糊将它们粘上,糊好。
李下混杂在那些众多的街道妇女中,只占住一个小小的角落,整天默默无闻。李下的样子有些特别,使人一眼就能从人群中将她分辨出来,觉得她不该是这个地方待的人。她常常显得很不合群,别人在旁说笑,她一个人安静地坐着喝水,如果有什么声音惊扰了她时,她就会抬起头看一阵,然后又垂下眼睑,将手放在膝盖上,沉静的样子。
尽管李下的活儿和别人没有一点异样,可厂长还是能从一堆纸盒子中准确地分辨出李下的产品来。厂长不时地提醒其他女人,要像李下那样干活儿。厂长这样说时,李下依然没有抬头,依然糊着她的纸盒子。
李下不想再去演什么戏了。可这由不得她,这是政治任务。李下看上去既无奈又愤怒,脸红得很厉害。李上说:“一条羊腿哩!”
李下说:“我不要什么羊腿!”李下的眼里闪过一片泪光,平静了下来,拢了拢头发,走了。
演出的那天,那位传言中的领导并没有来。小镇的人们在观看了那场演出后,深深地记住了李下,却没有记住剧中的那个女人。
没有看到那场演出的人们望着李下的背影常常惊叹:“唉,这就是李下?”
“李下就是她呀!”
那时,深冬的风已经扫了过来,地上的积雪很厚,路两边的树光秃秃的,寒风将它的枝干梳理得疏朗清瘦。灰色的天空压下来,阳光显得很清冷。道路被雪封上了,我们都被困在屋子里。
后来,我们便听说李下自尽了。很长一段时间,她的身体就吊在树上,没人愿意将她放下来,用我们本地的土话说,上吊了,是个吊死鬼。我们被大人喝住,大人们不准我们去看她的尸体。据说她的舌头吐得很长,脸色苍白,很骇人的。令所有人感到奇怪的是,她穿着一件紫色旗袍,佩耳环,戴戒指,像个贵妇一样。大雪中,那微微飘动的紫色的身影,像清水中的刀子一样,触目惊心。endprint
许多年后,一个极偶然的机会,我碰到了当年排戏的导演。导演的头发全白了,深深地沉在椅子里。他看上去像个旧时代的缩影一样,苍老不堪。
我才知道,当年那条哄动一时的传闻是导演一手制造的。连导演自己都奇怪,当时的目的很简单,就是想请李下演这个角色。我说有点不可思议。
导演说,是啊,当时为什么要这样做,又图什么呢,可偏偏又这样做了!
导演也陷入了往事的思索。
我在告别导演时,天已经黑了,导演深深地隐在椅子里,自言自语地说:“紫色绝不是一种普通的颜色。”薄暮笼住了他的脸,看不清他的表情,他略有些沙哑的声音,像是从一个遥远的地方传过来,有点模糊不清。
这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夜色苍茫,我在转过一个街角时,那个卖灭鼠药的老头忽然抬起了头:“要灭鼠药吗?两元钱三包。”
——李上!
他居然是李上。
年画里的女人
徐惠君两口子非常疼爱青花。两口子从机关食堂悄悄省下一点好吃的,偷偷地给青花带回来。终于还是给机关的革命派发现了,两口子又有了新的罪名,便被发配到这僻远的地方来。
徐惠君从小也是孤儿,孤苦伶仃惯了,对发配的生活倒也适应,很快便觉得这里精神上比城里自由。像一只有了夜草的羊,渐渐歇过身子,有时还哼哼上几句。农场里的人也爱听她哼哼几句。她爱人就不同了,爱人从小在书香世家长大,读大学时喜欢上徐惠君,大学毕业就和徐惠君结婚了,一丁点苦也没受过。平时好作几句古诗,便落了个右派的帽子戴,精神上就垮了,身体也垮了。
这里说是农场,其实是一片沙荒地,农场里的工人的任务就是每天植树。这里是不缺水,但都是深井水。植树用水量很大,机井就不够,农场里的机井队常年都在打井。徐惠君的爱人李辉就是机井队里的一个打井工。李辉戴着一副眼镜,模样很清秀,是一个很典型的知识分子形象。到一个新地方,人们都将他当工程师看待,李辉却不是工程师。李辉是学古典文学的,对打井的专业知识几乎是零,就是队里一名普通的不甚称职的机井工。
青花长到十二岁时,演唱的天赋就表现出来了。徐惠君很矛盾,和李辉商量了几回,李辉没答应,说一个女孩子,你让她唱了戏,将来不一定会有好日子过。徐惠君想想自己的身世,有点不寒而栗。日子也就过去了,徐惠君到底是在矛盾中,素日就将自己的一身绝技还是慢慢传给了青花。青花其实是在徐惠君言传身教下习艺的,青花是受到非常良好的专业的艺术培养和训练的。
青花确实出类拔萃。学校里整日都在排戏、演出,青花就演到地区、省里去了。青花渐渐有了名气。
李辉觉得学校整日不上课,光演戏这不好,就教青花一些诗词,几年下来,青花不仅唐诗宋词掌握了不少,就连中国古典的悲喜剧也倒背如流。青花在台上的唱念做打功夫自然十分地了得,自然就是学校剧团的台柱子。
徐惠君也就放开手脚悉心培养青花,李辉也依然督促青花诵读中国的古典文学。学校里要配合形式宣传编一个剧,编来编去,都不满意。青花看着老师着急的样子,就试着自己编了一个。拿给老师看,老师也没问,就兴致冲冲地拿到地区剧团去了。很快便排演了,青花是这个剧本的主角,地区要汇演了,才想起还不知道是谁编的剧,去问青花,青花情急之下,竟然忘了是谁编的剧,说回去问问母亲吧。
老师就按那年月的惯例,署了个学校的文艺演出队集体创作。想不到的是,汇演结束,剧目获得了大奖。评委会的那位老先生是全国都知名的剧作家,也是一个右派,正在控制使用,他悄悄问老师这是谁编的剧,这词写得真叫绝。老师也说不清,只告诉他是青花找来的本子,这位剧作家就悄悄找到青花,询问剧作者,青花看着剧作家的满头霜发,不敢说是自己编的,就说是爸爸编的。剧作家问:“你爸爸是谁?”青花就告诉了他。剧作家很是惊诧,便走了。说向你爸问个好,你爸的词实在编得好极了。青花却羞得满面通红。
汇演结束时,省里的领导忽然要调看这个剧目,青花就留了下来。地区的领导极为重视,很快便重新置了景,换了新的戏服,舞美灯光也彻底更新了一遍。省里的领导却没来,临近几省的剧团都来观摩,省里的戏校及专业文艺团体的演职人员黑压压地坐了一剧场。青花的名气就传开了。
那位剧作家忽然悄悄问青花:“你母亲是不是叫徐惠君?”
青花说:“是啊!”
剧作家听了半天没说话,眼睛便潮了,说“我和你父亲母亲是朋友”。当晚,青花正在吃晚饭,剧作家却引着一大帮人来了。青花一看,吓了一跳。几乎都是名演员名角,慌得到处去找椅子凳子,大家却都围着青花问母亲徐惠君的情况。结果是青花把自己给吓傻了,母亲徐惠君便是闻名遐迩的著名伶角十三红。
青花忽然哭了,放声大哭,哭得大家都莫名其妙。
徐惠君听说省艺校要录取青花,青花也想去,老师也来动员。徐惠君对老师说:“青花还小,正是学习的时候,进戏校还是早了点,等几年再说吧!”
青花便留在母亲身边继续和母亲学艺。这样青花就长到十八岁,常常有蜜蜂围着她飞着转。
军队的老王很喜欢听青花唱戏,便把青花推荐给自己的老首长。老首长也很喜欢青花,就对青花说:“你入伍吧,这是命令。”
青花就入伍了。
徐惠君望着女儿:“这是命。”
李辉说:“青花,路要靠你自己走了。”
老两口就落泪了。
青花在军区文工团演李铁梅,军区文工团的《红灯记》便演到北京去了。很快,青花把自己也演到北京去了。
青花演完戏,正卸妆,接到军区首长的命令。
去见首长。
首长点点头,说:“不错,是个好苗苗,你结婚吧。”
青花似乎犹豫了一下。
首长似乎皱了皱眉。
青花便说:“服从命令,请首长放心!”
青花便结婚了,爱人是首长的警卫。endprint
徐惠君和李辉都来了。青花望着两位老人,青花也没说话,两位老人也没说话。
李辉说:“我和你妈都老了,以后的路你自己走吧!”隔了许久,徐惠君说,“孩子,不管怎么说,结婚是件大事,我和你爸没什么送给你的,这是你爸家里传下来的一个瓷瓶,送给你,希望以后你们相亲相爱,平平安安过日子!”
青花接过这个瓶子,眼泪就下来了。
林彪从天上掉下来后,那个首长就再也不见了。当团长的爱人也从部队转业了,青花便也随着转业到地方。在市京剧团做演员队长。日子过得还算平静。
这时,父亲便去世了。青花便把母亲接来了。
爱人却受到审查,很快便被隔离,之后就被原所在部队调走了,杳无音信。
青花的演员队长也被换了。
徐惠君依然给青花传授技艺,青花却不那么用功。徐惠君沉默了很久,说:“孩子,艺不压身!”
青花没再说什么,默默地随着母亲练功。
青花忽然对徐惠君说:“妈,我想要个孩子了。”
徐惠君说:“那就抱一个女孩儿吧!”
青花说:“我想自己生。”
青花望着一片虚无,脸上很平静。徐惠君也没说话,一头霜发像一片雪。
团里给人民群众送戏下乡,青花就去了。村里人都说青花跟画上的人一样,青花和一个演员被派在一户叫王二保保的家里吃饭。王二保保家里像过会一样,大家都来看这个像画上的人。
演出完了,上面号召演职员要和群众打成一片,要和群众同吃、同住、同劳动、同甘共苦。团长就给大家开会,希望大家留下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更好地体验人民群众的生活和感情。在舞台上塑造出全新的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形象来。
大家就都表态,都愿意留下来。
深秋了,树上的叶子都落光了,随着一阵风又一阵风把地上的叶子吹走时,留下来的人也差不多都走光了。青花想,我也该回去了。团长也下来了,团长说:“青花同志,你是咱团里的主角……”团长看着青花,青花没说话。
团长说:“明年咱团里要搞一台戏,反映贫下中农战天斗地改造山河的,主角是个女的,团里已经定了,你来演……”
青花看见深秋里地上的落叶已经几乎看不到了。一地风脚凌乱不堪,风也凉森森的,直向骨髓渗入。
团长说:“因此,团里要你这个冬天留下来,好好体验生活,向群众学习。”
望着寂寞而空旷的田野,青花忽然笑了。
第二天,青花就和队里的群众一样出工了。群众望着这个画上的女人,抡圆了镐头,向着冻土砸下去。人们都说,王二保保天天看画上的人儿,命好哇!
王二保保就拿冻土块砸开玩笑的人。然后,偷眼去看青花。
青花正一下一下砸着冻土。
风在树梢制造着尖冷的哨音,渐渐就有零星雪屑飘下来。青花的脸被冻得红扑扑的。忽然王二保保不知从哪里找出一颗山药蛋来,递给青花。
青花看也不看,接过,就着尖冷的风就往嘴里送,却是热热的。
夜晚,就听人和王二保保开荤玩笑。
“保保,你那山药蛋是在被里捂的吧?”
“画上的人吃你的山药蛋,还不是吃你的!”
青花像没听见一样。她想,快过年了,母亲不知怎样了。
屋里的人聚在火炉旁,又发出一阵大笑。保保起身打了这个又打那个。
青花忽然喊了一声:“二保,你过来一下!”
屋里的杂声一下噤住,静得天上掉一根针也能听见。许久没有动静。王二保保手里执着一柄通火用的火钩,傻傻地立在炉旁,炉火在他的脸上跳跃着。西北风在穿过窗户时,发出尖叫的呼声。一群身着羊皮袄黑棉裤的庄稼汉像佛塑一般,全都袖着手,缩着肩,勾着头静悄悄地立在天底下,仿佛一粒粒冻土豆一般。
他们不明白这个画上的美人儿,为什么会亲热地叫王二保保。
王二保保赶着大马车,不害羞,穿着大皮袄送青花回城。大家都去送,大家穿着厚厚的羊皮袄和黑棉裤,站在村口冰雕玉砌般的老榆树下,望着漫天风雪里围着大皮袄,坐在车板上的青花渐渐远去。雪地上只存下两道车辘和一行脚窝,很快便被扬起的雪填满了。王二保保脚窝被雪弄得很含糊,似乎是恋恋不舍了许久,才无可奈何地放开脚步。洋洋洒洒的雪花织起一幅漫天的雪幕。
整个林庄隐约在雪帘后边显得格外混沌,偶尔响动起的人声、狗吠、鸡鸣,连同远处屋上的烟囱都恍若隔世,寂寞而旷远。
人们望着风雪中渐渐远去的黑点,都猜这个画上的美人再也不会回来了。
“狗日的,王二保保好命相,陪个美女。”
“回来吓狗日的公安局抓他。”
“咋也是穷命!”
王二保保在走后的第三天很准时地回来了,青花也回来了。人们又聚在村头的老榆树下开王二保保的玩笑。
麦秸垛被雪覆盖着,一垛一垛笼统,日子里便是一片令人惶惑的白色与宁静。
王二保保便怅然了。
“ 的,你的有良心没,人家的娘死了,现在她又病了。”
大家便不再吱声,袖着手,不知道该说什么。
整个林庄都在静静地落雪。
队长说:“王二保保,你,还有三黑豆,你们负责照顾……。”队长终不知道这个画上的人叫什么,索性就说,你们俩负责照顾七仙女。王二保保你负责给搬柴劈柴,三黑豆你负责给做饭送饭,不准偷懒、耍滑,小心我扣你们的工分。三黑豆回你家把一床厚被子去。三黑豆嘟嘟嚷嚷说这可是装新的新被子,但还是很快便消失在风雪中。
队长说,“王二保保你看着办吧。”
“那不是便宜了这狗日的!”
人们“哄”地笑了,队长也笑了,掏了王二保保一拳。“狗日的,你艳福不浅,便把青花一段日子的饭了。”
“狗日的,王二保保命好,也吃饭了哩!”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