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照香炉
2014-09-21阎欣宁
阎欣宁
“黄金周”长假,单位组织去普陀山玩,纯粹是玩,看菩萨和香客,看山看水,不是说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吗?那儿的山水都齐全。
结果证明,我们既不仁也不智,而是选择了一个错误的时间来到了一个错误的旅游点。那天进香的香客几乎挤得水泄不通,好像天下烧香的善男信女都约好了似的来到普陀山。连路都走不过去,我们光剩下看香客的份了。菩萨都看不到,更不用说什么山水风光了。
在香气缭绕的大雄宝殿,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香客引起我注意。他矮墩墩的个子,发福的身体把一身西装撑得圆滚滚的,头上戴了一顶旅游团的廉价长舌太阳帽,肩上挎着一只黄色丝织香袋,脚下蹬一双运动鞋,样子甚是滑稽。我一眼就注意到他,不是因为他的滑稽,普陀山上潮水般涨来退去的进香团多了,大抵是台港澳和东南亚一带华语国家来的,其中滑稽的人比比皆是,小滑稽混杂在大滑稽中,也就不滑稽了。我注意到他,是因为他的行为多少有点怪异。香客们争先恐后地挤到蒲团前进香跪拜,喃喃不休,他却手中把玩着三炷香,冷冷地躲在一边,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至少看上去不大虔诚。一眼见其形,二眼见其神,第三眼我就留意到,他很像多年前我们班里的一个兵。
我挤过香气袭人的香客,和他打了个照面。
庄依河,真的是你!我几乎打了他一拳,看到他胸前台湾某旅行社的徽章,我的手才停下来。
班长,是你?一副标准台巴子装束的庄依河也为这意外的邂逅而意外,他高兴得直哆嗦。
别叫班长,叫“班长”就让人想起从前,学生时代或者从军时光。当然,那种十个指头都会弹钢琴的“班长”除外。我笑了笑,问道,庄依河,成台湾同胞啦?
庄依河也笑笑说,过去好些年了,你可能还不知道,我祖母在台湾有些遗产……你这些年还好吧,班长?
我无法回答他的问题。盯着他手上的香束,朝浓烟滚滚的香炉努努嘴,我问道,你还等什么呢?
庄依河撇撇嘴说,没想到佛门静地,挤了这么多人,这哪是拜佛,这是赶集呀。其实,这种有仙则灵的圣山神地,只是被人哄抬得热闹无比了,真正的礼佛,还是要讲究个清静之处,独门独语,除了你之外就是菩萨,那才对头。
我看看周围,问道,你一个人回来的?
庄依河点点头。我由此知道,他还是那么喜欢孤独。
香,不能乱插,香炉不能人人乱插,香灰不能掉到地下,对吗,庄依河?
他的脸一下红了。我们共同的记忆,一下跳跃回到了二十多年前。不用说,当一名从前的士兵遇到另一名从前的士兵,他们还能回忆起什么呢?他们还能说些什么呢?
我和庄依河执手迈过高高的门槛,退到了殿外。空气一下变得清澈了,人的肺部就像猛一下掏空了阻塞的杂物,变得畅通了,心情也随之好了起来。我们在一处人少的台阶上坐下来。庄依河掏出水笔,迫不及待地写下一个通信地址和电话号码,他居然没有名片,这还是我碰到的第一个没有名片的返乡台胞呢。我也给他留下了通信地址和电话号码,想了想,我又把吴佩国的地址和电话号码一起写给了他。庄依河念着吴佩国的名字,大概没怎么费力,就想起了那个大个子河南兵。
其他人都在我的通信录上呢,可惜没带来,你要有兴趣,回头我都寄给你。
庄依河没说要,也没说不要。他愣了一下,忽然说,班长,你后来有去看过孟宪辉吗?
惭愧!这回轮到我的脸红了,好像我违约失职没有兑现诺言似的。那年从前线撤离后,这些年来我几次去过云南,包括去昆明看“绿博会”,可我再也没去看过孟宪辉。不知道他那座坟头上的青草该有多高了,甚至不知道他的坟茔倒塌了没有。
孟宪辉,我们的兄弟!
在庄依河看来,既然我是班长,既然我生活在大陆,理所当然应该去看望孟宪辉的。
班长,当年多亏你照顾我,要不然,我现在也许就和孟宪辉躺在一起了……庄依河双掌合十,朝我晃了晃那三炷香,香上没点火,徒然一个动作,也让我心生不安。
我笑道,庄依河,你怎么回事,我可不是谁的菩萨。
不,你不知道,班长,这些年来,无论我在印尼还是在台湾,礼佛的时候我都向菩萨求愿,请菩萨保佑你一生平安。
别这么说,庄依河,我叹了口气。从前我们青丝满头中找白发,再过几年我们就要满头银丝中找黑发了。想想牺牲的孟宪辉,我们彼此之间哪还有那么多客气话好说?
不,你是好人,无论到了哪尊菩萨面前,我都会说你是好人,无论哪儿的菩萨,都会保佑你的。
好吧,既然你说我是好人,就算我是吧,谁让你硬要这么说呢。我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尽管现在的人们都不大容易谦虚了,可承认自己是好人,毕竟还得有点勇气。
那年年初,我在新兵连当班长。我带新兵第一次洗澡,就注意到了那个矮矮的小个子兵,他就是庄依河。别的新兵到了澡堂子,像放出马厩的小马驹,欢欢实实地,又跳又叫,一个个飞快地扒个精光,跳进池子里泼水嬉闹。庄依河却一声不吭,一个人慢吞吞地脱衣服,有意躲避大伙儿,好像他的身体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当时我已占了个莲蓬头,正在享受着热水冲淋的快感,心情很好。
我大声催促道,庄依河,你动作快点!老兵还在外面等着呢,让你们新兵先洗,这是革命队伍的温暖,你也不能温起来没完没了啊。
大个子新兵吴佩国,仰躺在池子里,像只巨鲨似的一沉一浮,档里的那簇黑色就像若隐若现的水草。吴佩国一口河南话,嗓门还特别大。他叫道,咦,庄依河该不会是个花木兰,混进男澡堂子的娘们儿家吧?吴佩国的话引起澡堂子里新兵们夸张的惊叫声,几个站在池外头的新兵还用雪白的毛巾捂住档部,毛巾上“将革命进行到底”几个大红字像警示信号似的,分外醒目,澡堂子里那些白晃晃的光身子,更像开锅后七上八下的一锅饺子。我骂了吴佩国一句,又赤条条冲到庄依河身旁,把所有的火气都迁怒于他。
庄依河,你搞什么名堂?快脱衣服!
庄依河在我的逼迫之下,只得脱掉了衬衣。他脱衬衣的时候背过了身去,我只看见他的脖子上吊了一根红线绳,他灵巧地一缩头、一伸手,就把红线绳从脖子上摘下来,我根本没来得及看清他吊在胸前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就被他塞到口袋里去了。
洗涤身体的时候,我也在洗涤自己的好奇心。天知道我费了多大的劲,才压抑住想去翻翻庄依河衣服口袋的念头。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呢?难道是一块像宝玉哥哥整天挂在胸口的“通灵宝玉”?要是来了一位贾宝玉,那可够我这当班长的喝一壶的了。
我在连队文书那看过庄依河的档案,是指导员特别交代我看的,别的新兵的档案还轮不到我这小小的“军中之母”来看。庄依河有海外关系!这是一个让我吃惊不小的消息。有海外关系的人能当兵了,应当归结为刚刚松动的那种畸形的政治气氛。庄依河是福建厦门同安人,早年间,他祖母丧偶,带着他父亲在厦门给人做佣工维持生计。恰好一位同安籍的印尼面粉商人死了老婆,扶灵送归同安祖墓。同安人的“祖厝”情结好生了得,厝,就是屋的意思。一间祖辈留下来的老厝,能把海外游子的心紧紧牵牢揪住。新鳏的面粉商人决意续弦,不知怎么就看中了庄依河的祖母,见过一次面就下决心娶了她,并要将她带回印度尼西亚。庄依河的父亲那年才五六岁,讨厌“拖油瓶”的面粉商人冷若冰霜,不同意将他带走。庄依河的祖母左右为难,最终在两难之间还是选择了自己,她知道天上偶尔掉馅饼,但不会总掉,你一次捡不到那馅饼就成了别人的口中食,她可不能拿自己后半生的幸福开玩笑。那个女人选择了自己,抛弃了儿子。
我松了口气。这之间的关系我还换算得过来,也就是说,庄依河虽然有海外关系,但当帮佣女工的祖母高攀上面粉商人为止,世上还远没有他呢,他和海外的“关系”中没有直接的血缘关系。这点很重要,也许这正是他能通过当兵政审的关键所在。到庄依河当兵的时候,他那位远在印尼的面粉商人“祖父”早已辞世,是他祖母亲自扶棺归来,将面粉商人送回同安祖厝祖墓的,庄依河的祖母还大度地将面粉商人与他已故的妻子合葬在一起,图个“同安”的吉利。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印尼当局反华排华时,她变卖了所有在印尼的财产,移居香港过起了女寓公的日子,据说她同时雇的女佣就有两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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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依河告诉我,他后来仅仅见过祖母一次,当然不是在香港,而是在同安。
庄依河的海外关系就像悬在他头上的一把利剑,不掉下来也就没事。
小小一支步兵连,几乎清一色的“贫下中农”后代,自然对身边的“异类”很感兴趣。不出三天,全连都知道“木兰花”的奶奶在香港。“木兰花”的外号是吴佩国叫出来的,既然他验证过庄依河确实不是花木兰,那就转音转意,换个叫法了。吴佩国这小子,还拖腔拖调、阴阳怪气地说,他奶奶(的),在香港啊!
没过多长时间,没费多大的事儿,我就搞清楚了:庄依河整天吊挂在心口的是只护身符,所谓“符”不过是一只香灰袋。
这秘密是孟宪辉悄悄告诉我的。
孟宪辉也是农村兵,平常不吭不气的,人挺勤快,我平常挺喜欢用他,但又不大喜欢他。举个例子:部队训练回来,大伙儿都累得朝哪一靠,连枪都不想擦,孟宪辉却抢着把我的冲锋枪先擦出来。班长和副班长用的是冲锋枪,其他人则是半自动步枪,按规定,战士不允许动用冲锋枪。看孟宪辉熟练地分解开我的冲锋枪,我心里就挺复杂的。这小子,他怎么就挺麻利地把我的冲锋枪给分解了呢?要是他表现得笨手笨脚,甚至卡壳卡在那儿,也许我心里会好受些。感觉上,孟宪辉不是分解了我的枪,而是把我给活活拆开了!这时候,如果连部通信员来通知,要我派一个公差去炊事班卸煤,孟宪辉会抢着报名,甚至连分解开的冲锋枪都来不及结合,就那么扔了一地,他就慌慌张张跑去伙房,好像生怕谁抢了他的美差似的。他这一手,就让我的心里更复杂了。说实话,大伙儿都累得不想动了,这时候要主动报名去卸煤,挺可贵的一种小小精神,他不是在帮炊事班的忙,他是在帮我这当班长的忙啊。总之,孟宪辉极有眼色,凡是老兵以上级别的人和他呆在一起,也就划根火柴的工夫,他就能揣摩出你在想些啥,接下来就是他该做些啥或者说些啥。这是他的能耐。恰恰是这能耐,让我有些不喜欢他。
我找到庄依河,就像逼他脱衣服一样,再次使用了新兵班长的无上权威,庄依河才老大不情愿地将那只香灰袋摘下来,递给我审查。香灰袋的外层是用红丝织起来的,还有一只尖喙的、毛茸茸的小东西的图案,看不出来是只小鸟还是小鸡,反正是个弱小的生命符号。香灰袋两侧有些褪色,大概是汗水浸泡的关系,它的主人三年风雨服役期满后,真不知它会变成什么样子,假如它真能在庄依河的胸口挂上三年的话,再假如庄依河真能当满三年兵的话。香灰袋上还带着主人的体温,让我感到有点恶心。我像起地雷似的小心翼翼打开香灰袋的防潮袋,看到里面是一小撮黑不溜秋的灰状东西,别是什么人的骨灰吧?我赶紧把它还了回去。
这里头真的是香灰?
庄依河点点头说,有我祖母从印尼带到香港的香灰,还有我父母家里的香灰,还掺了一点我老家的土,同安的土。
我严肃地说,庄依河,你现在是革命军人,不是普通老百姓了,部队不允许搞封建迷信这一套,你整天挂着这玩意儿,影响不好,再说,也会影响你个人进步。
我没有搞封建迷信啊,我从来没和任何人说起过,除了你之外,我甚至从来没让别人看过香灰袋呢。他辩解道。
庄依河,你又不是从印尼、香港来的,你是在同安读的小学、中学吧?共产党人是无神论者,这一点你该明白吧?
班长,我不是共产党员。庄依河很认真地提醒我。
我心里那份气啊,这兵是真傻还是装傻?你不是共产党员,可你是共产党领导下的人民解放军的战士,你说说看,哪有解放军战士成天神神鬼鬼的,脖子上挂个这玩意儿的?
可我家里人都信佛,我在家的时候也信……
你在家的事我管不着,你在部队就得守部队的规矩。要信神信鬼,你复员回家以后再说。在部队你就得相信无神论,这没有什么好讲价钱的。从现在起,你再也不许把这玩意挂在脖子上,这东西暂时由我替你保管,我要先退伍……要不,我把它交给指导员保管,等你退伍再还给你。
班长,那不行!庄依河急得叫起来,我还很少看到他能为什么事儿犯急呢。要保管我自己保管,放到别人那就不灵光了……见我没说话,他又恳求道,我保证不戴它还不行吗?
我想了想说,那好吧,我相信你,就由你自己保管,不过,你一定不能再戴它。
我把香灰袋还给了他,庄依河如获至宝,如同失而复得。
虽然我把香灰袋还给了庄依河,答应他自己保管,可掂量再三,我还是把这件事向连队党支部作了汇报。连长、指导员对这事都很重视,连队来了一位有海外关系的兵还不打紧,竟然整天还在心口上挂着一个封建迷信的小香灰袋,装神弄鬼的,简直在部队前所未闻嘛。这事一琢磨,谁的脑袋能不大呢?指导员还再三批评我不应该把香灰袋还给庄依河,应该把它交到连部来,作为一个反面教材,教育一下全连的同志。看来军队中的非无产阶级思想,表现的形式并不比红军时期更少啊,指导员语重心长地说。
我们指导员姓何,湖南人,那是个政治敏锐程度相当高的基层政工干部。他床头常年放一本翻得卷了毛边的四卷本《毛选》,其中《关于纠正党内的错误思想》一文他自称可以倒背如流,实际上我们确实在课堂上听他大段地引诵过该文。记得老何特别喜欢引用的是“关于绝对平均主义”中的一段,原文如下:红军中的绝对平均主义,有一个时期发展得很厉害。例如:发给伤兵用费,反对分伤轻伤重,要求平均发给。官长骑马,不认为是工作需要,而认为是不平等制度。分物品要求极端平均,不愿意有特别情形的部分多分去一点。背米不问大人小孩体强体弱,要平均背。住房子要分得一样平,司令部住了一间大点的房子也要骂起来。派勤务要派得一样平,稍微多做一点就不肯。甚至在一副担架两个伤兵的情况,宁愿大家抬不成,不愿把一个人抬了去。这些都证明红军官兵中的绝对平均主义还很严重。那时候,我们顺着毛泽东同志的叙述和老何同志的回顾,一点点回想起光荣的红四军,揣测他们的生活、行军、训练和打仗,甚至负伤以后盼望担架的心情,心里头就想:原来红军那时候的非无产阶级思想比我们还严重呀。我们拉练的时候,营长、教导员就有马骑,连长、指导员虽然无马可骑,但连部理发员是固定的“挑夫”,负责给正连级首长挑小包袱。所谓“小包袱”,是指随身携带的换洗衣物等。行军宿营号房子,当然是司令部先挑,然后才轮到各连,这还有什么好说的,从来没见哪个兵为此有点脾气,更没听到谁“骂起来”。至于一副担架两个伤兵的情况,我们从来没遇到过,不知会不会有什么纠纷,因为我们训练或打演习的时候,总是担架多、伤兵少。一想到红军还不如我们呢,心里头就激动得发抖,惭愧得打颤,这话当然谁也不敢说。指导员老何因为张口闭口就是“红四军”,给人的感觉,他就像是由红四军的毛委员派来的党代表,这样的感觉挺好的。去年我到北京遇到一位连队老战友,他告诉我四五年前老何去北京找过他。老何也不知在一家什么贸易公司当经理,亲自带了两卡车的橘子跑长途闯进了京城,非要北京的那位战友帮忙推销。北京的战友说,当时国庆节刚过,哪个单位工会什么的都不愿花钱,都攒着劲儿等过年呢,好说歹说,求爷爷告奶奶地帮他推销出去半卡车,就再也卖不动了。老何这一把输得惨了,听说他亲自带车,白天黑夜地在前门一带甩卖橘子,说至少要把汽油钱挣回来。过了十天半拉月的也没音信。老何临走前匆匆给北京战友打了个电话,说他们夜里遭到哄抢,剩下大半车的橘子被抢了个一干二净,还有两个弟兄被打成了轻伤。老何的口气非常淡,说抢就抢了吧,橘子没了好早点上路回家,出来这么些天,他们都有点想家了。从那以后,再没有老何的消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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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多少年之后,八卷本的《毛泽东文集》出齐了,单位用党费给我们党员每人买了一套。拿到手后我在第一卷中找到了《中国共产党红军第四军第九次代表大会决议案》一文,读后竟然爱不释手,以至单位的家伙们都笑我又痴迷上红宝书了。其实,到那时候我才知道,当初发表在“毛选”中的《关于纠正党内的错误思想》,仅仅是古田会议决议中八个部分中的第一部分,而文集中发表的古田会议决议才是完整的。那时,我就又想起了指导员老何,不知他读到新出版的《毛泽东文集》没有,更不知他对各种非无产阶级思想是否又有了新的认识。
听了指导员的批评,我有些后悔,真该硬着心肠收走庄依河的香灰袋,把它交给指导员,不就没我什么事了?得,这下所有的责任得由我揽下来了。带兵的,最忌讳心慈手软,大妈式的什么长,放屁都不响。
我说,指导员,要不我再去找庄依河,再把它收上来?
指导员没吭声,没说行,也没说不行,那意思就让我看着办了。
我硬着头皮,又找到庄依河,问起那只小香灰袋。庄依河神色惊恐,他一把撕开两个军衣扣,露出了瘦巴巴的锁骨。
班长,我没戴,我真的再没戴过。
我叹了口气说,庄依河,我知道你没戴,我相信你也不会再戴了。不过,还是把那玩意儿交上去吧,反正你也不会戴了,留着它总是个事儿,对你自己也不好。交上去,连里干部会对你有个新的印象。
班长,香灰袋放到别人那里可就不灵光了,庄依河又急了。
我生气地说,你又不准备再戴了,还有什么灵光不灵光的?那东西怎么个灵光法,你倒是说给我听听,它能保佑你入党,还是能保佑你提干?
庄依河嘟囔道,我又不想入党、提干……
我更恼火了,这样的傻兵,怎么什么话都敢朝外说呢?我板起脸说,你不想入党、提干,别人还想呢!不想入党、提干,也不能搞封建迷信啊。交出来吧,你必须把那玩意儿交出来,连里替你保管,等你退伍时再还给你,就像手表、收音机一样。
当时部队规定,战士不许戴手表,连以下干部不许听收音机,如有那些东西带到部队,要交到连部保管,退伍时再发还。我参照了上述管理办法,来对付庄依河的香灰袋,我认为十分得体。
庄依河不说话了,他默了半晌,慢吞吞地掀开床垫,从褥子底下拿出那只香灰袋,依依不舍地交到我手上。我看得出来,他的内心精神世界很痛苦,他的目光中充满着怨愤,他的嘴唇翕动几下,分明想说什么,却什么都没说。
我也硬起心肠,慈不掌兵嘛。
当兵就是为了打仗,那还是上辈子老军人的事,到了我们那会,当兵吃粮、挣一份前途,差不多成了我们这些农村兵的基本想法。你想不想打仗是一回事,战争会不会在你的服役期撞上你的腰,那又是另外一回事。
一九七八年底,就算鼻子不太好、总说闻不出炊事班的大米饭烧焦味的吴佩国,也嗅出战争的硝烟味离我们不远了。西南边境线上远比东北更不安宁,不在那打上一仗,教训一下撩拨事端的恶邻,对不起边界两侧饱受迫害的华侨和边民,对不起祖国,也对不起历史。打就打吧,当兵的老是不打仗也说不过去。说害怕可就小瞧了我们,谁不是五尺高的热血儿郎?找几个被地雷炸断腿的村民小姑娘哭诉一下,再放一部《英雄儿女》的电影,部队战前的情绪就算起来了,用传统的语言说:嗷嗷叫。可要说我们都不怕死,那也不是事实。死虽然没什么可怕的,可毕竟不好受,没有人愿意去死。死了之后,再也回不到生养自己的小村庄,再也看不到爹娘和兄弟姐妹,再也讨不到老婆。全国人民正在那讨论“普及农业机械化”的问题,一个村庄应该有几台拖拉机、几辆运输车才算实现了机械化?多年的贫穷之后,所有人都看到了富裕起来的曙光,在黎明前死去的烈士最令人扼腕叹息。
一句话,战前不怕死的兵不敢说到底有多少,不愿承认怕死的兵却多而又多。
庄依河是个例外,他居然公开承认自己“怕死”。
这就是个问题了,很大的问题。
其实,按照连队支部布置给我的任务,庄依河早就是“问题兵”,他一直是连队关照、防范的重点,我这个当班长的,在他身上更是承担了很大的责任与风险。我把他的香灰包交给指导员后,原想对老何说点什么的,想想不合适,说什么都不合适。人家是连首长,在他眼里,我这班长不过是老旧的新兵,还是没摆脱“小兵喇子”的身份,我能跟人家说什么呢?莫不成还叮嘱连首长几句?
可我万万没想到的是,何指导员随即就把香灰包的事汇报到团政治处。那只倒霉的香灰包,也交到了政治处,这简直就有些“赃物”、“罪证”的意味了。就连团政委都在全团战前动员大会上,不点名地提到了那只香灰袋。它的封建迷信成色和非无产阶级因素无须赘述了。红四军那会也不知有没有背着香灰袋打白狗子的红军士兵?至少毛泽东同志在“古田会议”决议案中没有提到。
老何啊老何,为了那只香灰袋,我怨你,恨你!你敲了我一闷棍子尚不打紧,可这一棍子下去,庄依河不是完蛋了?被这一棍子打蒙的庄依河还能有出头之日吗?一只香灰袋,其实有什么呀,和庄依河谈一谈,不让他在部队挂,收起来不就完了?至多也是连队支部掌握一下,没必要汇报到团政治处嘛。指导员这样急急火火的,简直有些邀功请赏的味道了,无非说明你老何政治水平高,发现苗头及时抓,是个基层合格称职的政治工作者,仗还没打呢,你就先来事了。
苦了庄依河!
全团都知道步兵一连有个“香港兵”,脖子上挂着香灰袋来当兵。有人管庄依河叫“双香兵”,木兰花的绰号反倒被人忘了。
尽管庄依河没有对我说什么,也没有公开表示他的愤怒和不满,但我还是觉得自己成了出卖他的第一手罪人,没人家孟宪辉什么事,指导员也还在其次。庄依河交出香灰袋是出于无奈,可他还是愿意相信我这当班长的。他没想到,我转手就把他批发了出去,一卖再卖,声名远播,顶风臭十里,成了全团有名的“问题兵”,偏偏又和“香港”这一可怕的政治地域连在一起,那麻烦就大了。
老账未结,新账又生。好了,庄依河居然敢宣布自己“怕死”,这哪还是怕死,简直是瞪着眼睛找死。从自找麻烦的角度看,他倒是勇敢得有些出格呢。
庄依河的“怕死”并不是在学习讨论场合下的发言,而是私下与一些新兵一起谈论可能到来的战争时说的,是不是发自肺腑我不知道,什么人汇报给指导员的我也不知道,当老何找到我,提及此事,我还一无所知呢。后来,指导员一不小心提到了孟宪辉的名字,我才知道这回是那小子惹下的麻烦。
不用说,如果政治处搜集战前思想动态,庄依河又得在团里挂上号了。
这真让我又恨又恼。
那天晚上,我约庄依河去谈心。我们俩人沿远离营区的一座山坡漫步走去。已经是冬天了,草坡上有些发黄,但还有绿色的植物在证明南方的温柔。然而,风是真的硬了,南方的太阳在冬天有些性格无常,只要一落山,温度下降很多,西北风照样刮人骨髓。我已经穿上了棉衣,庄依河穿得很单薄,我伸手摸了摸,他罩衣里也就是一件军用绒衣。
你不冷吗,庄依河?
不冷,这地方天气和我们家乡差不多,我在家下田干活,这个季节还要打赤脚呢。
哦,同安,我点了点头。同安靠海吧?那里景色一定很美。
同安有的地方靠海,我们家就完全是在山区,山高水冷,美嘛,倒也挺美的,和咱们这差不多吧。庄依河和我走在一起,却总是落后半步,我跟他说话总得拧过身子。他说话有些小心,选字择句的,我都替他累得慌。
小庄,你家里还好吧?我套用了标准的二十世纪七十年代连队基层谈心的开场白。
庄依河家里的情况我还是了解的,他祖母从厦门撇下他父亲,跟那位面粉商人远走印尼后,他父亲孤苦伶仃地被同安老家的亲戚领回去,靠着村人的百家饭活下来。族亲们把他拉扯成人,替他讨了老婆,生了孩子,延续和兴旺了家族中的一支血脉。家族的庄姓人都把庄依河的祖母骂得死去活来,庄依河却不恨他的祖母,就像热爱父母一样,他有什么理由恨祖母呢?那么久远的恩怨,对庄依河来说根本不搭界。尤其他祖母回到香港定居后,这两年不时回到大陆,她走到厦门就止步不前,不肯前往同安了。庄依河和父母会从同安赶到厦门与她见面。庄依河说,他祖母对他非常好,送他这个那个,包括送他一袋来自印尼和香港的香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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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还好吧?庄依河的口吻有些游移不定,倒像是在反问我呢。其实也无所谓好不好,白天下田干活,晚上收工回家睡觉,翻翻口袋里有钱,查查身上没病,这也就算是好了。
庄依河说的“家”,当然是指同安的家,不包括远在香港的祖母。
我问庄依河,你为什么要说自己怕死呢?
怕死?我说我怕死?庄依河一脸的茫然,我差点就相信了他的无辜。
别跟我装蒜了,连队干部都知道了,我还能不知道?我问你,你有没有跟人说你害怕打仗?
庄依河想了想,吞吞吐吐道,我是跟人家说过害怕打仗,可我好像没说我怕死呀……我想想,噢,对了,我好像说过,我害怕在战场上被打死,打死就回不了家了。庄依河有些不好意思,他甚至笑了笑。
他还有心思笑,我的表情,就像抽烟过多的舌头,整个都麻了。
班长,我是不是不该这么说?可我真的好害怕打仗呀。
你真的害怕也不能这么说呀。
我、我就是跟几个小老乡随便说说……庄依河有些后怕了,他脸上的肌肉好像都在跳动。
随便?部队哪有随便的地方,哪有随便的时候?我瞧着庄依河吓得够呛那熊样子,真有些哀其不“行”,怒其不争,胸中火气上升。你懂不懂这利害关系?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部队已经战前动员,正在准备,说拉走就拉走,正是节骨眼上,说你扰乱军心都不算冤枉你……我越说越上火。亏你也当了一年兵,新兵一来,你就是老兵了,连话都不会说,你说你还能干点什么?
一年来,我还从来没有朝庄依河发过这么大的火,他显然被吓坏了,竟然跟个孩子似的蹲在地上呜呜大哭。
几天后,团政治处派了个工作组来连队,从各班排抽了一些人开座谈会,了解他们对战争的想法。指导员专门来班里通知我,我们班参加座谈会的是庄依河。指导员告诉我,工作组是随机在连队花名册上点的名,他们怎么点到了庄依河,那就天知地知了,也许他们听到了什么风声,专门找的他,要么就是“双香兵”早已挂了号,挑中他作为了某种典型的代表。连长和指导员那些天为了战备忙得焦头烂额,庄依河的事我犹豫了几天,也没跟他们汇报,上次香灰袋的事我还记忆犹新。但从指导员忧心忡忡的样子看,他显然比我更了解庄依河“怕死”一事对我们一连留下来的负面影响,他不仅对连队在上级机关中的印象充满忧虑,也对这位“双香兵”的前途充满焦虑。上级机关下连队召开座谈会,你在会上乱放炮,固然代表你一个士兵的思想状况,可也反映了连队党支部政治教育的水准啊。
指导员久久地看着我,好像要去参加座谈会的是我而不是庄依河,又好像他不放心的也是我而不是庄依河,我一下子就读懂了他的目光。我说,指导员,你放心,我和庄依河交代一下,不让他乱说就是。
指导员点点头,只说了一句话:这个兵我就交给你了。
我通知庄依河参加座谈会的时候,忽然感觉到话很难说,原来认为很简单的事,在指导员那大包大揽地应承下来,谁想到面对庄依河,我却一下子感到很为难了。庄依河矮矮的个子,一套四号罩衣还没把他撑出一点军人应有的威武,他那张典型的南方人的脸型狭长,颧骨凸出,怎么看都应当显出一副精明过人的样子才对。福建沿海一带的兵,都要比闽西闽北的兵来得精明,同安兵庄依河,怎么就傻乎乎地净说些不该说的话呢?再看他那一张幼稚的脸,简直还是个孩子。可就是这样的孩子,难道你就能手把手地教他说话?哪些话能说,哪些话不能说?也许别的班长可以这样做,我却不能。我还是相信对士兵要充分体现尊重,起码的尊重。我带兵从没打骂过士兵,最多说点狠话、气话,这一点连指导员都很欣赏,除了老教育我“慈不掌兵”的道理外,就是多次树立我为全连的模范带兵班长。指导员说,红四军内官长打骂士兵的现象非常严重,毛主席对此深恶痛绝,并在古田会议期间作为政治建军的主要问题之一提出来。指导员的意思,我的表现比红四军中的某些官长还棒。我根本不知道团政治处来人召开的座谈会是什么内容,座谈会又没有我的份儿,我先入为主,教人家庄依河怎么讲话,那不胡扯吗,简直强奸民意。
我什么也没说,像指导员那样久久地凝视着庄依河。只是,不知道庄依河是否像我读懂了指导员的目光那样,读懂了我的目光?我的水平当然没办法和何指导员相提并论,可我的目光与他的目光应当相差无几才对啊。
班、班长,你怎么这样看着我,怪吓人的……庄依河被我的目光吓住了。你要是不想让我去参加那个座谈会,就换别人呗。
嗨,那是我能换得了的吗?
临了,我只得说,庄依河,座谈会的事儿……就交给你了。
战前动员和准备工作正式开始了。爱国主义和革命英雄主义教育,应急性的战前短训,包括连、排战术和射击、投弹等基础课目,其实都是以往训过了的。平常大伙儿都觉得挺满足的,写材料、汇报那口气都是老子天下第一,一到要动真格的了,谁心里都没了底儿,都觉得平常练的那套好像和打仗还不完全是一码事,隔着一层似的。开玩笑哪,打仗啊!因此,那些天里,政治教育大伙儿反而坐不住了,都巴不得上训练场练上几招。晚饭后,那些老兵都忙着在各连队串来串去找老乡,还有的忙着找人谈心和写信,吴佩国和孟宪辉那些新兵都掂上枪、拎上手榴弹,去操场临阵磨枪了。
忙于谈心的,好像总有谈不完的话;忙于写信的,好像总有写不完的事;忙于训练的,就好像一夜之间,要把自己铸造成刀枪不入的烈火金刚似的。
我留意了一下,庄依河倒很平静,他既没有找谁推心置腹地谈话,也没有埋头写信,更没有跟着人家临阵磨枪,好像那场即将到来的战争与他毫无关系,又好像部队已确定他将留守营房似的。庄依河的射击技术还可以,投弹不大行,战术动作就更一般了,我指定吴佩国帮助他短促突击一下。吴佩国叫了他几次,都叫不动,吴佩国就哭丧着脸来找我了。他说,班长,你还是换个老兵去整庄依河吧,我可伺候不了那位爷。战争即将来临,和往常的训练达标大不一样,老兵们的思想波动比新兵更大,要抓紧处理的信件和杂事也特别多,这时候再找老兵带庄依河训练,我也有些过意不去,因此把难题交给了吴佩国,谁想庄依河根本不买他的账。这种课余时间的练兵活动,部队称为“小练兵”,基本原则是建立在自觉自愿的基础上,谁也不好强迫谁。可实际上在连队,哪个班排连长又不是在“强迫”战士们小练兵呢?
我去找庄依河。
上次政治处来召开座谈会以后,我还没找过庄依河呢。但他在座谈会上的发言说了些什么,我和指导员都一清二楚。庄依河在座谈会上是最后一个发言的,发言的顺序显然是组织者精心安排的,把庄依河留在最后,是他们的用心设计。政治处的人又想听“双香兵”说点什么有“教育价值”的话,又怕他说些难听的话,真是难为他们了。把庄依河排在最后,他们期待能让前面那些热血沸腾的滚烫话语打动他,感染他,说不定一不小心还教育了他,使他扭转了糊涂认识,端正了态度呢。结果呢,前面那些兵的发言我们都不清楚,但他们以什么样的语气都说了些什么,我和指导员猜也猜得出来。据说二排机枪班有个兵,说到声泪俱下时,当场咬破了手指头,扯过报夹上的一张《解放军报》,写下了一份血书。那张红黑交加的请战血书,当即被政治处的干事们如获珍宝地收藏起来,带了回去。我想,庄依河的那个香灰袋大概还放在政治处呢。最后到了庄依河发言时,他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是自古流传下来的一句老话,是实话,也是真理,真理往往都是实话。我是这支军队的一名士兵,当这支军队要执行战斗任务的时候,我就有责任也有义务执行上级命令。上级命令我炸碉堡,我就去炸碉堡;上级命令我去堵枪眼,我就去堵枪眼。这实在没什么好说的。死了,是为国家献身;活着,是为人民留命。人的身上一共是一百零八块骨头,每一块骨头敲起来,无论响是不响的,哪一块是我自己的?都是国家和人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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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依河的话博得了座谈会上所有人的热烈掌声。带头鼓掌的,正是团政治处主任。
其实我不是怕死,只是不想死。庄依河被突如其来的掌声弄得紧张了,不过他说话的腔调又恢复了平静,而在此之前,当他说到“一百零八块骨头”的时候,他也算小小激动了一下。有的人怕死,有的人不怕死,这是肯定的,怕死和不怕死有的是因为觉悟,还有的是因为性格,有的二杆子兵本来就不怕死,晚上敢走坟地,叫他躺在棺材板上睡觉也照样呼噜打得震天响。可是不想死,那就是人人有份的想法了。可以说,我们每个在座的人都不会想死,包括写了血书请战的人,照样也想活下来……
政治处主任打断他的话,笑眯眯地问道,小庄同志,你想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呢?也就是说,不怕死和不想死二者之间,有什么区别呢?
庄依河愣了一下,他没想到主任会向他发话提问。他想了想说,死是一种命运,怕不怕是一种态度,想不想是一种本能。从求生的本能讲,哪有谁会愿意死呢?
从道理上讲,庄依河讲的正是他所想的,倒也是实话。可他选择错了时机和地点,尤其在他刚才一番博得热烈掌声的发言之后,再讲什么“命运”和“本能”,就有了点狗尾续貂的味道,惹得大伙儿面面相觑,政治处主任也是强装笑脸,就连傻瓜也看出来他一肚子不高兴了,结果整个座谈会闹得基本上不欢而散。“双香兵”庄依河在政治处的旧账未销,又添新账,老问题没解决,又留下了新问题。
座谈会结束后,政治处主任临走前和连长、指导员谈了话,那些话都是指示,连首长没向我们传达,我们也就对主任的讲话一无所知了。但庄依河在座谈会上说了些什么,我这小班长倒是一清二楚。
我找庄依河。我说,马上就要开赴战场了,正像俗话说的,是骡子是马就要拉出去遛遛了,就你军事技术那两把刷子……咱就不说消灭敌人,先说保存自己吧,是不是也得热热身了?不是说临阵磨枪,不快也光嘛。再说,吴佩国也是一番好意,放下自己手头的事,来帮你练练战术动作,你怎么能拒人千里之外呢?
庄依河眼神冷漠,他轻声说,这和他吴佩国没什么关系,我何必去麻烦他呢?他是不怕死的,我是怕死的,一个不怕死的能教会怕死的什么呢?利用地形地物?还是低姿匍匐前进呢?
你、你怎么这么说话呢?庄依河,你也不看看这都什么时候了?我真有些恼火了。你别老说怕死、怕死的,你以为说怕死还有多光荣啊?
庄依河说,可也没什么丢人的呀,至少我说的还是真话。
你还真以为自己是朵“木兰花”啊?既然当兵打仗,就得有个当兵的样子打仗的姿态,你说是不是?
我好歹也当了一年兵了,训练场上那些事,生生死死那些事也算见识过了。战场我虽然还没上过,也听老革命们讲过那道理:不该死的,子弹打不着,地雷炸不到;该死的,就是走路都会踩上竹签子。死生命定,谁也没办法的事。庄依河满不在乎,倒也将一切看得淡漠。
你胡说!哪个老革命讲过这“道理”?老首长们讲的道理是,上了战场,越是不怕死越不会死,越是躲躲闪闪的怕死,越容易被子弹打中……
班长,你要真关心我,帮我把我的香灰袋要回来,庄依河忽然换了口吻,几近哀求。只要我脖子上挂上香灰袋,肯定谁也打不着我一根毫毛。
这傻瓜,简直不讲理了。
他妈的,香灰袋!
连队开始确定留守人员了。全连只留六个人,我们排摊到了一个名额,排长不由分说,就甩给了我们班,那意思再明显不过了。全连那六个留守名额,没有一个人主动报名,哪怕公开流露出一点那意思来都是不可想象的。尽管按照我们当班长平日掌握的情况看,有些兵明摆着希望留守,就连一般的拉练都不愿意跟着连队走呢,更甭说打仗了。但在血书和眼泪的请战之下,谁也没勇气提出来留守。上战场需要勇气,提出避战也需要勇气。我看出来了,庄依河就很想留守,但他说不出口。别看他敢在人面前公然说他“怕死”,但要他开口提出留守的请求,还是很令他为难,他毕竟也是七尺男儿。
开不开口都没用,死活就是他了。除了庄依河之外,还能让谁留守呢?
留守人员还没公布,班里情绪最高的就是两个新兵吴佩国和孟宪辉。同样都是新兵,庄依河留了下来,他们却挺胸阔步走向热血报国的疆场,年轻人的血性如旗帜般先自就飘扬起来了。他们俩在我们老兵面前倒还是谦虚谨慎的样子,可在庄依河面前,就连喘息声都粗了许多。庄依河的感觉算得上粗粝了,但他还是感觉到了。庄依河有些尴尬,这一点我也感觉到了。
我开诚布公地找他。我说,庄依河,先征求一下你的意思,你留守营房吧。我小心翼翼地避开了战场和战争这一类字眼。庄依河的脸色一下通红,有一会工夫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窘迫的样子,就连香灰袋事发时都不曾有过。我知道,他是不好意思了,真正的不好意思了。毫无疑问,每一个走上战场的人都将面临死亡的威胁,留下来则会远离死亡,这就像二大于一一样简单。你可以说,留守也是革命工作的需要,谁留谁不留都是组织决定的。可是,当一支长期处于和平时期的军队忽然接到命令奔赴战场,当一群毫无战争经验可言的十八九岁的士兵,忽然要挺起胸膛走向降临的死亡时,士兵勇气和底气的差异就显现出来了。尽管平常他们高唱“同志们整齐步伐奔向祖国的边疆,同志们整齐步伐奔向杀敌的战场”时的声调相差无几。
班长,我、我还是走吧……庄依河的声音像蚊子绕耳,那个“走”字几乎被他省略了。
我叹了一口气,心想独子啊,这就是独子了!我说,庄依河,组织上决定了的事,就这么办吧,你不留下来,别人也得留下来。这么大的营房,又是猪圈,又是菜地,总得有人留守啊,打完仗以后,我们不是还得回来嘛。说到这里,我忽然有些伤感,作为一支连队是这样的,打完仗还回来。可是作为一名士兵,肯定就不会每个人都有这份幸运了。庄依河没再说什么,他抬起脸来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一眼饱含感激,还有些屈辱,这些,我分明都看出来了。
留守人员的名单还没正式公布,但消息已经不胫而走。连里弟兄们对庄依河的留守并没有人表示惊讶,更没人说什么,似乎他是理所当然的人选之一。“双香兵”嘛,独子嘛,他又公开说过怕死嘛,不留下他庄依河,难道还留下大个子机枪兵吴佩国?
战前的气氛越来越紧张,点验过物资之后,已经开始个人物品的分类了。除过去所谓的“一级战备”的随身携带的“小包袱”外,其他物资都打包送交连队库房,与以往点验过后不同,这次要求每个人的库房物品都要写上详尽的家庭地址和收件人的姓名,这意味着什么,就连傻瓜都能懂。连里不少弟兄们这才算真的伸手触摸到死亡之门的门环了。
就在这时候,孟宪辉的母亲陪着他的“女朋友”来队了。
部队接到准备参战的命令,就规定了保密原则若干规定,其中就有给家中写信不许提及此事一条。孟宪辉的母亲和女朋友来队,让孟宪辉十分难堪,他紧张得再三给我解释,他给家里写信没有泄密,他母亲来队,事先并没有写信告诉他,完全是巧合,否则他一定拍电报去阻止她成行……
我笑了笑说,何必呢,孟宪辉,老人家来就来了呗,如果条件允许,让老人家多住些日子。孟宪辉听我这样宽慰他,脸色缓和了一些,但仍忧心忡忡道,我就怕连首长和其他人会有什么看法,我妈到现在还不知道部队要上前线的事呢。我安慰他说,你放心吧,连首长也是爹娘生的,他们也是从当兵那阵走过来的,谁没有父母呢?人同此心,你就不要多想了,陪她们多唠唠家常话。孟宪辉的脸又红了,这段时间接到准备参战的命令,大伙儿都变得挺爱红脸的。孟宪辉小声说,班长,那个女的我根本不认识,我妈自作主张,就把她带来了,这事儿……我又笑了,我说孟宪辉,你不用解释,什么“那个女的”,不就是云荣嘛,她的名字连我都记下了,你还记不住?你母亲一个人出远门坐火车、汽车的,当然希望能有个伴陪着,女朋友也好,对象也好,都那么回事吧,既然来了,也算得上一种缘分了,只要你把握好分寸,别用待击打移动目标的办法打了“提前量”,做出有伤风化的事,别的本班长概不过问。我停顿了一下说,其实,能在这时候谈谈恋爱,打打“提前量”也挺不错的,就算在战场上……那个了,也算没白活一趟,我咂了咂嘴,意犹未尽似的。一九七八年年底,我还没有对象,没谈过恋爱,总觉得男女相处那事挺神秘的,也挺向往的。那段时间我分明变得分外宽容,平常觉得无法忍受的一些事都能忍得住,平常看不惯的一些事也都视若无睹了。怎么说呢,我们谁也无力改变战争,战争却能毫不留情地改变我们每一个人。战争并没有真正到来的时候,差不多就已经把我们改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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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班里的弟兄们去看望孟宪辉的母亲和女朋友。孟宪辉的母亲已经感受到了部队临战前那紧张气氛和浓烈的硝烟味道,心里有些忐忑不安。那个叫云荣的女孩儿更是羞怯万分,一见来人就把头埋得低低的。我们说了一些家常话,吃了她们带来的花生、瓜子,我自认为挺含蓄地告诉她们,部队最近准备执行任务,连里工作比较忙等等,就连我自己都听出来有些要赶她们娘俩走的意思。庄依河那天也去了,我注意到他有些心神不定,坐立不安,不时若有所思地瞅着孟宪辉的母亲和云荣,他的脸也是红一阵白一阵的。
孟宪辉的母亲和女朋友在连队只住了两个晚上就走了。临走之前,她们专门来找我。孟宪辉的母亲伸出两只手紧紧握住我的一只手,使劲地摇着,好久没说一句话。我的眼睛有些潮湿了,我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哪个母亲都有儿女,哪个儿女都有母亲,将心比心,人心同此,用不着她老人家再说什么,我都明白了。
母亲和女朋友走后,孟宪辉倒没什么变化,庄依河却像变了个人似的。夜里明明没有他的岗,他也烙饼似的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还不时轻轻地叹口气,我以为是孟宪辉母亲来队引发了他想家的心情,担心他会不会拍封电报也把家里人叫来?那可乱套了。孟宪辉母亲走后,何指导员专门在全连军人大会上强调过,战前阶段,家里最好不要来人,一是连队接待能力有限,二是容易在社会上造成泄密。
我万万没想到的是,庄依河找到我,要求改变他留守的决定,跟随连队上前线参战。他说,班长,换个人留守吧,换谁都行,我要跟连队去打仗!要不,就换孟宪辉留下来吧,他也算有女朋友了,万一……
我真有点搞不懂了,这个庄依河!他是哪根筋又搭错了?据流传的消息,部队后天半夜就要组织车运出发了,他偏偏在这时候又提出要随队出发,他究竟想些什么?我做不了这个主,连队已经公布了留守人员的名单,我只能把庄依河的要求汇报到指导员那儿。
到现在我还能清楚地记得,指导员老何的眼光如灯一亮,通了电似的。他的兴奋莫名状是有来头的,政治工作者的敏锐令他一下就捕捉到这件事的价值。指导员双眼灼灼发亮,拍掌叫道,好,太好了!你马上把庄依河叫来,我要跟他好好谈一谈……
他们谈了什么我不知道。到午饭前,连队党支部做出决定并在全连宣布:调整留守人员名单,庄依河将随连队上前线。
多年之后,当斯皮尔伯格导演的美国大片《拯救大兵雷恩》上演,我看到那两名政府官员在战场上到处寻找大兵雷恩时,心头热乎乎的,不知怎的,一下就想起我们的大兵庄依河。看到诺曼底奥马尔海滩上残肢断体、血肉横飞的镜头,说是佩服斯皮尔伯格的艺术能力,不如说佩服美国人的勇气。他们敢把人类精神最真实的一面,无情地揭示给世人看,我们可以说他们在美化某种东西,为什么人服务,可他们美化的东西,不正是人类所需要的吗?或者说,从前我们经历过的岁月中所欠缺的。包括美国大兵雷恩,也包括中国大兵庄依河,甚至还包括了前苏联大兵安德烈。安德烈是前苏联作家拉斯普京在《活下去,并且要记住》中的人物,他在作战中受过三次伤,最后一次伤愈归队时,却当了逃兵,被他老婆纳斯焦娜藏在浴室里。小说的最后的结局当然是悲剧式的,纳斯焦娜死于非命,安德烈走上了继续逃亡的不归路。问题是拉斯普京在小说中,对逃兵安德烈充满了同情,那同情无异于美国人对大兵雷恩的同情。对于中国大兵庄依河来说,绝不会因为他在当时是物以稀为贵的独生子,就允许他避战不上前线的。恰恰相反,他一改初衷,提出不愿意留守,要随队参战,使得这一事件几乎立即具有政治价值和新闻价值,指导员正是看中了这一点,才抓住不放的。
果然,政治处很快做出了反应,他们编发的《战前通报》报道了庄依河迫切要求参战的消息,遗憾的是,其中没有庄依河“迫切”的具体表现,比如咬破指头写封血书什么的,这与全团其他写过血书的战士相比,自然逊色了很多。不过,想一想吧,庄依河是谁?他可是在政治处挂了号的“双香兵”啊,况且在连队已经决定他留守的情况下,能主动要求参战,实在难能可贵了。
连队当即宣布给予庄依河口头嘉奖一次。仗还没打呢,连队还窝在营房大门没出二门没迈呢。
这样,那些留守的人员有意见了,尤其被庄依河换下来的那个兵,更是哭着闹着,说什么也不肯留守,都要随队参战。弄得指导员老何苦不堪言,得应付他们的缠磨,恨不能连队立马登车开拔。
今天想起来,那个连口头嘉奖也很没道理,它无形中验证了庄依河的特殊身份,似乎别的兵上前线打仗是天经地义的责任,他要求上前线,就成了典型事例,值得嘉奖,真有些莫名其妙。很多事情,都经不起时间的检验,随着岁月的推移,就露出了荒唐的马脚。唯有消逝在南疆战场上的士兵生命,还有洒在边界上的士兵的鲜血,才是永恒的真理。
谁都没错。
庄依河也没错,谁能说他错了?不管他怎么想,他毕竟通过一次难得一遇的战争机会,来证明了他自己。无论今天他在台湾还是在同安定居,那场残酷的、短期的边境战争都会给他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对于他的一生来说,那是一笔珍贵的财富,至少我到今天还相信这一点。
阳光透过古刹院落中的千年古树繁茂的枝干,筛落下的光影斑驳陆离。我们坐了好一会了。这期间,庄依河那个进香团不知道在大殿内都忙些什么,除了个别佩戴着进香团胸牌徽章的人出来之外,其他人都还在里面,谁知道呢,与神祇的对话也许原本就很复杂,我们这些无神论者不大容易搞得懂那些虔诚的过程。我看看庄依河,他依然以某种固定的姿势端坐不动,似乎还沉浸在旧事的回忆之中。
庄依河,不影响你烧香拜佛吗?
他看了看大殿的门,滚滚的浓烟正从那里涌出,就像出门的香客们那千人一面的脸色一样。
无所谓,我说过的,真正的功夫是在平日的礼佛,不是这时候凑热闹。
不管怎么说,这可是大名鼎鼎的普陀山,佛家名山,你们进香团大老远从台湾不就冲着这来的吗?
庄依河又淡淡地笑了。他说,走遍天下,菩萨只有一个,你到了哪,菩萨就到了哪。
我听明白了这句谶语式的话中的意思:菩萨在他心中呢。
我们良久无语。空旷的寺院中凉风习习,颇为惬意。时间没有凝固,记忆没有凝固,只是体现时间和追寻记忆的我们,仿佛都凝固了。后来,庄依河总算调整了一下久坐的姿势。
庄依河,你那年到底为什么突然改变了主意,不愿意留守,提出来要上前线呢?
庄依河想了想,摇了摇头说,忘了,全忘了。我也说不上为什么突然就改变了主意。那时候我们都还年轻,本来就没什么定性,想起什么是什么。
不对,我摇摇头。这和年龄关系不大,那么大的事,人生不过一两回,毕竟从那以后,我们大概都很少再直接接触到生死考验了。当时指导员老何让我从侧面了解一下,你思想转变的原因到底是什么,他说等仗打完了,又该是数不清的材料等着他整理呢,这些思想状况都用得着。
思想状况?思想转变?庄依河嘀咕着,这些词语显然已经令他陌生了。不,不不,没那么复杂,其实我并没有想很多。我只是看到孟宪辉的母亲后,就想起了自己的母亲,谁都是娘生爹养的,谁家儿子不是儿子,谁的母亲不是母亲呢?他叹了口气,继续说下去。我知道那会全连很多人都看不起我,用咱们那会的话说,叫把我“看死了”。我想,如果我留守不上战场,那我就会永远活下去,可是,从连队开拔那一天起,我就死了,死定了!相反,如果我跟着连队走,跟着你班长走,我很可能被子弹打中,被炮弹砸到或者踩了地雷什么的,可我在全连弟兄们面前已经活过来了!
就这么简单?其实我知道,可不就这么简单嘛!可我还是要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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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么简单!庄依河点了点头。
是啊,那时候能有多复杂的事呢?大不了是个死,上战场的人把生命简约到最后的分子式,最复杂、最昂贵的生命,当需要的时候,其实可以用最简单公式列出,正像生命的缔造貌似繁复,其实异常简单的道理一样。问题不在于我们自己如何看待生命,而是外人怎样关注我们的生命。当战争来临,当危险从天而降,当威胁不期而至,这种关注一下子就变得急迫了。
庄依河的目光久久地凝视着大殿门口袅袅而出的香烟,他忽然回头问我,老班长,你还记得孟宪辉和他的女朋友散步的事吧?
我想了想说,对,孟宪辉是和云荣散过一次步。当时几乎有半个连队的弟兄们亲眼目睹了那次简直有些伟大的散步,所以庄依河这么多年后乍一提起来,我还能记得。那一步散的,可真是庄严神圣,好生了得的一步啊。连队营房后面有座小山包,不太高,山上种的杉树和杂树,稀稀拉拉的,平常连里弟兄们谈心喜欢往那儿钻。站在连队操场上,越过营房的屋脊,就能看到后山上的情况了。那天晚饭后,山上果然就有了情况,孟宪辉竟然膀挨膀地和他的女朋友云荣在山上散步,孟宪辉的军衣是大伙熟透了的,但云荣那件红底的大夹袄却像一团跳动的火苗,惹人眼啊。连队就要开拔了,那几天何指导员终于想通了,说体育活动也出战斗力,他把平常攥在手心里的篮球、排球、羽毛球什么的都甩在了操场上,那儿一下就聚集起半个连,就像逐鹿中原似的,弟兄们疯玩的结果,就是都玩疯了。后来,沸反盈天的操场上像有人下达了口令,一下子安静下来,球还在空中飞,该抢的还有人抢,该打的还有人打,可弟兄们的心和眼都不在球上了,心眼都挪到哪去了?后山上那团红色的火苗。云荣长得还好看,但好像还算不上漂亮。问题不是出在云荣那儿,而是孟宪辉。这小子,不过是个新兵蛋子,连队里还有好些服役四五个年头的超级老兵呢,有的连对象都还没找,他倒跟个女朋友在大伙儿眼皮子顶上散上步了。再说,孟宪辉明明跟我说他以前根本不认识云荣,是家里新帮他找的女朋友,他母亲还在他事先不知情的情况下,一家伙就把人家带到部队来了。可看他和云荣那亲密劲儿,就差手拉手了,你很难相信他们是初识。尤其孟宪辉,平常腼腆得很,怎么一下子变得胆大了?谁给了他这本事?孟宪辉和云荣的散步情有可原,连队伙食本来差得要命,因为要上前线打仗了,各连队都在突击杀猪,碗里的大油大肉猛一下厚起来,很多弟兄们的肠胃就有些吃紧,饭后需要找地儿消消食,散步倒也是个办法。可他们完全可以另外找个隐蔽的、类似于胡志明小道那种地方,从而退出连队弟兄们的视野,让我们静静心。可他们偏偏上了后山,登幽州高台似的,岂不是让全连弟兄念天地之悠悠,共怆然而涕下?你们在山上,找棵粗一点的小树,猫在树后躲起来也好呀,你们不是谈恋爱嘛,那还干吗扯旗放炮似的那么张扬,给谁看哪,不折磨人啊?非常时刻,谁给了孟宪辉非凡的勇气和胆魄?他在原本陌生的云荣的配合下,出演了一次伟大的散步,令全连弟兄们折服不已。
夕阳衔山,落日的余晖给后山上的杉木林镀上一层金属般的色泽。后来太阳落下去了,天色一点点黑起来,在这过程中,那团红色的火苗始终跳动着,没有丝毫停歇。直到它在夜色中渐渐暗淡下去……
那次伟大的散步,孟宪辉和云荣在后山上都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不得而知。
过后,据我所知,连长、指导员和排长谁都没为此事去找过孟宪辉。他们可能都没看见,甚至可能都没听说。
我就更没什么好说的了,有好说的,也轮不到我呀。小班长,说起来是兵头官尾,军中之母,也就是士兵他娘的意思吧,但本质上还是小兵喇子,透过现象看本质,我有那份自知之明。
庄依河,孟宪辉那次散步怎么啦?你从中又悟出了什么是不是?我也调整了一下坐姿。
忘了,庄依河摇了摇头。如果我今天对你说我当时都想了什么,那是假话。我确实不记得当时我都想了些什么,但这件事我记下来了,因为它给我的印象非常深刻。
这也是你改变主意,提出来不肯留守、要上前线的一条原因?我有点吃惊。
庄依河又点了点头。
部队黎明前出发,车运三十公里以外的一个小火车站,然后再登列车南下。
那天晚上,连队提前半小时熄灯,要求大伙抓紧时间睡上一觉。可那天晚上,弟兄们都在床板上烙大饼,没几个人能睡得着,毕竟这是在老营房的最后一夜了,毕竟年头最少的新兵也在这营房里住过一年了。啥叫感情?感情就是分手前和分手后都能想着点,待人对物,此理相同。有的老兵躲在被窝里抽起了烟,这在往常是不被允许的,可这会儿,谁也不愿为此说点什么了。可能嫌房间烟味太重,熏得人受不了,不知谁推开了窗户,寒冷的风灌进房间,空气好多了,可温度也下降了。以往,这些小事最容易引起纠纷,嘀嘀咕咕甚至争吵都不是不可能的。可那天晚上怪了,无论谁做点什么,都没有人表示异议,人人表现出罕见的温和和大度。
我那天晚上根本睡不着,明天一早天不亮,就要出发南下,去遥远的边境打仗,这不是普通的出动拉练啊。
迷糊了一个盹儿之后,我醒来撒了一泡尿,发现庄依河的床铺上空了。我一下有点急,还有点怕,那毕竟不是别人,而是庄依河啊。我出去围着营房绕了几个圈,没见到他的影子,又问了哨兵,也说没看见,那晚上要上前线的弟兄都免除了岗哨的任务,连队的岗哨一律由留守兵担任。留守的哨兵是一排的一个老兵,他一听说庄依河不见了,掩饰不住那一肚子幸灾乐祸,斜拄着半自动步枪对我说,七班长,庄依河会不会当逃兵啊?没准那小子后悔了,怕死不敢上前线,偷偷跑回香港了吧?
我骂道,放你姥娘个屁!再胡说我揍你!
哨兵被我骂得挺狼狈,他讪讪地背上枪躲开了。上前线的兵和留守的兵就是有区别,要搁在平常,我会这样骂人家吗?谁又让我这样骂他呢?
我本来想叫起班里弟兄们和我一起找人,想想还是先别兴师动众,我自己再找找看,如果还是找不到,那就要赶快向连部报告了。这时候要跑了兵,那才是真正的临阵脱逃,逃兵受不了,连长、指导员受不了,我这“军中之母”也受不了。
我沿着后山的小路快步走上去。
那天晚上是农历十五还是十六,天上好大的月亮。冬天的月亮感觉遥远,清冷的光辉也不比夏日那般明亮,但是已经足够了,能见度相当不错。不过,月光挡不住寒冷,走出背风处,登高上山,顿时觉得小北风刀子拉肉似的,割得身上生疼。风刮过树梢的声音呜呜怪响,我都有些奇怪了,我怎么会找到小后山上来呢?难道庄依河会独自一人跑到北风呼啸的后山上,他来干什么呢?我沿小路走去,杉树的尖锐刺叶不时扎到我裸露的皮肤上,和风一样割人。
忽然,我耸动了几下鼻子,嗅到了风中若隐若现的一种味道。那种味道在军营中非常陌生,可分明谁都曾闻过,知道那是怎么回事。
那是焚香的味道。
焚香的味道在清冷的空气中似有似无,有的时候,似乎在清澈的月光下都能看到那缕缕痕迹;无的时候,我怀疑自己的鼻子或者说神经出了问题。难道真是因为战争将至,把我们改造得自己都认不出自己来了?接下来,我好像听到了压抑着声音的诵读声,也是似有似无的。我感到一阵脊背冰冷,心中挺烦躁的。我蹲了下来,耸动耳朵,集中精力,终于捕捉到了正确的方向。我弓起腰,蹑手蹑脚地近前几步,终于嗅到了更强的焚香味。不错,的确是庙堂中或农村逢年过节都要焚烧的香烛的味道。接着,我看到了星星的红色火头,我确信那是燃烧的香头发出来的,月光下,我还看到一个黑糊糊的人影,正跪在地下,口中呢喃有语,在念叨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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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依河。除了他,还能有谁呢?
我的脑子一下有些真空,还有几个小时部队就要出发,这一去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我们当中有些弟兄注定要永远留在南疆的土地上回不来了。偏偏在这时候,庄依河怎么不睡觉,又弄了这么一出?他在提前给谁超度吗?这要叫连队其他人看了,会有什么想法?简直不可思议!自从他的香袋被收走之后,指导员老何多次找他谈话,庄依河已经不再搞这些神神鬼鬼的佛事了,红四军政治工作的光荣传统,不仅改造了红军战士,也成功地改造了庄依河,这是指导员老何引为骄傲的地方,也是我松了一口气之处。这会庄依河的旧病复发,说什么也和他将要奔赴战场有关,一句话,还是和生与死有关。
庄依河,你不睡觉,在这搞什么鬼名堂?
我的出现吓了庄依河一跳,他有一会什么话也没说。
我看到摆在他面前的,竟然是一只黄灿灿的小香炉,月光照在上面,反射着黄铜般的光泽。我用手指轻轻触碰一下,金属的冰冷传导到我的体内。天哪,那还真的是一只黄铜香炉!那里面插着几炷香,正在风中瑟瑟地燃得正旺。
这家伙,他什么时候从哪搞来这么个东西?藏在什么地方,事先我怎么毫无察觉?
班长,既然你都看到了,那就瞒不住你了,你如果要向指导员报告的话,无论如何等我这几炷香烧完再说。
为什么,因为还有几个小时就要出发了?我冷笑着,两手环抱在胸前,还是感觉到寒冷,我不知大冷天跪在地下的庄依河冷不冷。到了这会,我才有些看不起他了。这都什么年月了,他一个年纪轻轻的小伙子,一点朝气都没有,还像农村那些封建老迷信的善男信女一样,把自己的命运托付给看不见、摸不着的菩萨。
庄依河,知道连里有人叫你什么吗?“双香兵”,你这只香炉让他们知道,应该叫你“三香兵”了。我冷冷地补充了一句。
庄依河慢吞吞地从地上爬起来,他大概跪得时间不短了,两只腿有些麻木,不由自主地晃了几下,差点跌倒,我急忙伸手扶住他。
他说,叫我什么都无所谓,等上战场再看吧,到打仗的时候他们不要乱叫我就行,什么胆小鬼、怕死鬼的,这些东西他们叫不出来就行,别的我还怕什么呢?我又不要求火线入党,更不想进院校深造提干部什么的,我只是履行一个军人的责任和义务,打完仗,当完兵,如果还能活着,我就回家了。
一年来,这些话我听庄依河说过多次了,以往听着别扭,这回听了当然更不舒服,可至少没那么反感了。你可以痛斥他思想不求上进、落后分子云云,可你不能不承认他说的是实话。作为他这号的士兵,在部队三年两年,基本上也就是这么一个“白丁”的过程,没有辉煌,也谈不上失望。别人对他鼓励再多也白搭,他自己就先把自己看明白了。明白人有的讨便宜,有的吃亏,历来如此。庄依河与众不同的是,他不像有的兵那样,明知道自己不大行,党组织和干部队伍根本吸纳不了他那号的,可看到别人写入党志愿书,自己也照猫画虎地来上一份,真事似的,以此表明某种心迹,其实在外人看来,有点红色幽默的味道。你还不能不表扬他,鼓励他说,党组织的大门随时随地向任何人敞开。
人家庄依河不那么的,你收了他的香灰袋,他就再弄来只香炉,如果收了他的香炉,没准他还砌起一座小庙呢。
问题是他什么时候弄来这么只小香炉,烧香拜佛、哄神弄鬼的有多少日子了?我怎么就一点不知道呢?班里也从来没人知道,吴佩国和孟宪辉他们要知道了,肯定早向我汇报了。连队大概也没有别的什么人知道,否则指导员老何也兴师问罪了。庄依河性格孤僻,有点幽闭症似的,平常几乎没有什么朋友,仅有的那些老乡也很少来往,更没有多少知心话可说。不用说,指导员知道了这香炉,别说庄依河了,我的日子也不会好过。我开始犹豫,这事到了指导员那该怎么个说法。
月亮越来越亮,月光下的每棵树都像白昼一样清晰而传神。庄依河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他有些不在乎,我能看到他的嘴角挂上微微的笑,说那是冷笑也未尝不可。有一会工夫,我们谁都没说话,仿佛都在等待着什么。香炉中那三炷香终于烧完了,火头熄灭了,就像一段生命走到了尽头。庄依河蹲下去,小心翼翼地用手指头将表层还在发烫的香灰撮起来,放到一只小布袋子中。我凑近过去一看,天哪,那草绿色的小布袋子,是新兵入伍时每个人都发了的针线包,存放缝补衣服的针线用的,他竟然用来做他的“香灰袋”了,亏他想得出来。小香炉里的香灰堆积了不少,看来远非一日之功,既然香灰早就够使了,今天晚上他又何必再烧这三炷香呢?无疑,天不亮就要上路了,庄依河在为自己送行呢。也许,他还在为即将到来的不知时日多久的一场战争焚香。月照香炉,炉中的乾坤该有多大啊!
香,不能乱插,香炉不能人人乱插,香灰不能掉到地下。庄依河不理我,一边自言自语,一边一门心思做他的事。
庄依河,你在教我烧香吗?
不,这是我母亲的话,从前她这样教我的。
我也不阻拦他,让他忙活去。庄依河也不容易啊,他从公开流露“怕死”,到主动要求随队参战,这已经是个了不起的变化了,对于他另起炉灶置办的香灰袋,我还能说什么呢?毕竟,天不亮的时候,我们就要在同一个月亮的照耀之下,奔赴祖国的边疆,奔向杀敌的战场了。都说慈不掌兵,那也要看什么样的兵,对庄依河这样的兵,你要不慈,还真一点办法都没有呢。
针线包塞得鼓鼓囊囊的,庄依河才停下来,他解开军衣上扣,将早已装好带子的“香灰袋”挂在脖子上,余温未尽的香灰紧贴在他的胸口,和他的体温融在一处了。重新扣好军衣扣子,庄依河才心满意足地对我说,好了,班长,你想怎么处罚我吧?
我没有回答庄依河的话,用脚碰碰香炉说,庄依河,这东西你还要背上前线去吗?
唔,那倒不用,庄依河说完,把香炉放在一个坑里,用土掩埋起来,显然他是早就准备好了的。掩上土以后,庄依河在上面踩了踩,最后还在上面插了根树枝留作记号。
班长,知道这个香炉秘密的,只有你和我了,打完仗回来,不是你就是我,来取这香炉。
胡说!我呵斥道,我们一起来取这香炉……
我忽然发现,我被庄依河给绕了进去,好像我们俩同谋似的。
庄依河倒挺高兴,他说,班长,你能来看着我装香灰袋,我真的很高兴。你知道我今晚这几炷香为谁点的吗?
我有些生气,听他那意思,我还真跟他成了一伙的了。要不是天亮前就要出发,我担心他出点什么事,谁来看他装神弄鬼呀。
我说,为谁点的?反正不是为我。
当然不是为你,为你烧香还不到时候。今晚这几炷香,我是为我母亲点的,她的生日到了……这还是第一次她过生日,我不在她身边。
今天是你母亲的生日?我的心中忽然一热,我想起了孟宪辉刚离队的母亲,也不由想起了我的母亲。
不,不是今天,而是明天。明天一整天都要在路上了,挤在闷罐子车厢里,我就再没机会了。
我就在那一刹那间,决定那只埋藏于地下的香炉成为我和庄依河永远的秘密,对谁也不说,无论是指导员老何还是新兵吴佩国、孟宪辉,至少在仗打完之前,我不会将此事告诉任何人。哪怕将来指导员为此埋怨我,也在所不惜。谁能没有属于自己的秘密呢?对庄依河来说,也许他的秘密挺多,可在我眼里,哪个也比不上这只香炉和针线包改作的香灰袋。一个记得母亲生日的兵,一定能记得自己的责任;一个尊重自己母亲生日的兵,理应赢得我的尊重。
我淡淡地说,回去吧,回去还能睡上几个小时。
有香客在用闽南话招呼庄依河,那是他进香团中的同伴。台湾来的这支进香团的香客,大多已在大殿内完事,准备离去了。
我和庄依河分手的时候又到了。
我们都站了起来,我伸出手,他也伸出手,我们却没有握手,而是一把将对方拥入怀中,我们就在众多香客的众目睽睽下,紧紧拥抱,久久地,谁也不肯松手。我们毕竟在一口锅里抡过马勺,一起在战场上出生入死,我们的兄弟孟宪辉,成为了我们活下来的弟兄们后半辈子心中永久的痛!我们活下来的人,天各一方,很难相见,指导员老何远在湖南,几次出差路过都说去看他的,却始终未能见面。尤其庄依河,居然在台湾定居,隔海相望,再见一面更是不知猴年马月。我们之间所有的关怀,都注定成为过去,我们已经长大成人,用不着母亲的关爱,兄长的关心,什么事都能独立自主了。可是所有的关怀、关爱和关心,都像我们身上的第一百零九块骨头一样,和其他一百零八块骨头一起,支撑着我们的身体,成为我们成长的一部分。
难以释怀啊。
我送庄依河登上旅行社的大巴,他推开车窗,摘下那顶廉价的长舌太阳帽,探出头来。
班长,我会给吴佩国打电话的,你得答应我,什么时候去看看孟宪辉……停顿了一下,他继续说,还有孟宪辉的母亲,还有云荣……
我点了点头。那是一个永远不会违背的千金一诺。
车子开动了,庄依河朝我挥动着长舌太阳帽。
我一下想起了一束划动的焚香。
责任编辑陈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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