揽风如挽袂
2014-09-21郭秀秀
郭秀秀
民间的生命力多来自于一种自足、悠久的乡村文明,乡村骨子里有它独立的精神价值和诗性特征。王怀凌以理性和丰沛感性交织的眼光,去观察、体味这个依然顽强生长、绵绵延续了几千年的乡土世界。他的诗歌语言构筑在西海固日常生活的间隙之上,白发翁媪,稚齿顽童,农家妇人……故乡的原野阡陌是诗人的经络和血脉,他轻轻吟叹着西海固大地上苦痛的现实以及村镇生活的古朴与变迁,语言的调子似携着淡淡哀伤的牧歌,且接近于《诗经》的“风”。
西海固称得上是荒原,被贫苦悲壮的黄色涂染得厚重而焦渴,无穷无尽的山塬、粱峁涌向遥远的低处,人们在这一片赤贫荒凉的风土中蒲草般地生存,或同积雪一起消融。荒原意象在艾略特的诗中已出现,其内心冲突的激烈和痛苦都以经历荒原的感觉传达出来,与西方的荒原体验不同,王怀凌诗歌中更有一种对大地的挚爱,探索前路的渴求。他心中抱持的是执拗也是执着,有着现实主义的焦灼、苦闷,却没有西方现代诗歌的幻灭和荒诞感。乡村文明沉落的时代里,他在这片予他不尽文学元气的旱海里穿行,以自己的一捧清泪和艺术力感受、抒写西海固。
韦勒克说:“诗人的意象是他的‘自我的揭示”。[①] 西海固之于王怀凌,彼此渗透,彼此伴随,彼此熟稔。而吹过西海固的风,自由隐没、穿梭于荒凉的旷野,废弃的古堡和城池,带来汹涌狂暴:“那一个正午,沙尘暴像一只扑天的巨鸟/飞翔的阴冷笼罩西部”(《第十一次沙尘暴袭来的时候》)。沿着曲折山路、断流的河跋涉,天气阴晦,苇草丛生,远处偶尔一道闪电划过低垂的天幕,却总也爆不出那声惊雷。苍凉枯涸的荒山秃岭渴望雨水驱赶压抑、沉闷:“没人知道一粒种子在我的眼睛里浸泡了多久”(《撂荒的土地》),不灭的希望下亦是越来越强的苦痛感受,除了忧心忡忡与不安,似乎要从风刮过的荒芜废墟中捡拾一些残存的东西,既有昏暗中的焦灼,又有爆破开的渴望:“心在下沉,眼帘感觉到沙尘疼痛的重量”(《一场沙尘暴刚刚过去》),风在树枝和瓦砾的一片狼藉中消逝于大地尽头,生命饱尝风霜苦辛,飘转无定:“当我要坐下来歇口气的时候,我年轻的头颅/摇弋着一蓬蓑草”《在西海固大地上穿行》,空留无助、疲惫。
人们在农事与农历中行走,“用风洗面/用月光洗心”(《被拆迁追赶的人们》),黄沙漫漫、鸟鸣暗哑,尽管沙尘恣肆,“他们闭着眼睛也能摸到自家的地头”(《春天来了》)。炎夏干燥空气中反刍的牛、锈迹斑斑的铁锁、颓圮的城垣、大门紧闭的荒院、破败的农舍……无处不升腾着苦焦年月里人们对一场雨如焚的渴盼,无多奢求的心却总被失望壅塞,积云被风吹散,苦雨永远迟迟不来。
“牛从岁月的犁沟里缓缓走出/披一身灰尘”(《回家》),“南墙根下灰头灰脑的老人和孩子/看上去,多像刚出笼的土豆/不管是星光灿烂或是风高月黑/牲畜和人都捂着落日入梦”(《李家庄》),西海固的异样艰辛无疑是生活在这里的人心头的灼痛,但它从不是不可逾越,叫人心断望绝的黑暗,广漠贫瘠之上远有“一层企盼活得更好的生灵”,像那“凄苦而又葱茏”的柠条、河滩上的刺蓬。王怀凌的诗多以四时景物、季节的交替串联生命经验和情感,几句描述和点染间已由远及近、由外而内地游走了若干视域,事物的形貌、色彩、姿态几乎突出纸面,颇具空间画面感。譬如在秋风漫卷的山地里,挖洋芋的女人,“每捡拾起一颗鲜嫩的果实/她都会发出一声细小的呢喃”,尽管逃不过与所有高原女人一样变老、干枯、百病缠身的命运,仍谨小而虔敬地俯拾。洁净的苦土上,温和的、自由的生命延展、牵连,相互汲养,虽扎根于荒寂,降临的是一份素朴生命于苦境中的执守和坚忍。其诗歌语言在细部刻画简洁有力,自然的韵致于连续交叠的蒙太奇中定格式地反映着静穆、永恒的意味。
情境的营构上,王怀凌善于捕捉内心细微、不易觉察的情绪涟漪和游思。
起初,我只看到一个黑点
缓缓地向村口移动
炊烟在屋顶上缭绕,更加重了暮色的浓度
那个黑点放大成一团漆黑
在蒙胧的夜色中逐渐神秘
轻风先是送过来一串铃铛
然后拂过面颊
一辆毛驴车碾碎了我的猜测
一辆毛驴车怎么会没人赶呢
由着毛驴的性子,自己在走
驴车上熟睡的男人
带着青草和野薄荷的气息
闪进点点灯火
——《乡间小路上走过来的毛驴车》
片刻间幽微的心理内容在空间的逐渐拉近中被放大,与脑海跃动的思绪、联想藤绕,明灭掩映的灯火和意识的流动在气氛上铺染出蒙胧、迷离。
岁末的风聚敛着衰亡、严酷、肃杀之气,春夏里生命的蓬勃蔚然于此收束:“在西海固荒凉的一隅/土着脸/做洁白而湿润的梦/北风呜咽/老家的火盆里燃烧着夏天的枯枝/一点一点的灰烬/像老家的心情/热了又凉/凉了又热”。因风的叩击,“寂寞的柴门/在风中/沙哑着呻吟”(《无雪的冬天和我的老家》),“风”进一步延伸为“冬”。
村庄陈旧凄清,柔洁的白雪覆盖之下是沉睡着祖先父辈的土地,一代代在其上劳作、生息、故去,不仅柔和,且包藏着坚实情感力量的诗歌语言正源于此。立着三间红砖青瓦房的顿家川给养了他的血脉根系,这里的澹静、安然是其诗情与眷恋所在:
夜深人静,我青灯黄卷的读着
鲁迅 王蒙 卡夫卡
一盏孤灯,是小村惟一亮着的眼睛
累了,躺在干牛粪煨热的土炕上
闭目养神。冬天的夜晚就温暖得让梦发芽
偶而下一场雪
洁白的世界里,我是一个早起的人
第一个走出村子
我留在雪地上的脚印是从那三间屋子开始的
我不希望它能走多远
我只希望雪下得更大一些
——《冬天,我所向往的幸福生活》
严冬里,“风的利刃在每一个人的脸上拭来拭去/留下一抹紫红”(《大雪之后》)。寒风束缚了手脚,使心灵枯瘦,而河水在冰下低语时,生命与情感的热流仍在搏动,不眠之夜对亲人的珍念、围炉夜话……总是伴着火,有时是如豆的灯火,有时是冬晚的炉火:“寒流碾过老家的屋脊/一群人围炉而坐/茶罐里熬着酽酽的乡情和扯不断的家常/冬夜比寒冷更短暂”(《围炉而坐》),王怀凌以低沉、缓慢的调子为冬天涂上温情,透出缕缕暖意。纵然世间冰霜,身心疲惫不堪之时,尚有炉膛里燃烧着的火苗、炉灰里埋着的土豆聊以慰藉。
诗中有着冷调和暖调两个序列,冷色调的意象给人辽远、粗粝、沉重、冷硬的心理感受,同时也被融融的亲情、乡情、在苍凉中浮现的安然泅染着温暖的光晕。伤怀与怆痛被抚平,生活的纵横裂隙慢慢弥合。
墙根下的负暄闲谈、雪盖的干草垛、细瘦的炊烟、惊蛰的雷声、屋檐下的镰刀和辣椒、谷仓吵嚷的麻雀、艾蒿和车前子的香气、夜风中摇曳的苇草、一弯新月悬垂天宇、一群缓缓走过坡地的羊、新翻的泥土、土豆储存在窖里、兀自芬芳的野菊、怀揣羊皮经卷的人、葵花掩映的农舍、一片火红的流霞、一只蹦■的蚂蚱……艰难且喧沸的乡村生活,在这些时刻显现着它的慷慨,不再伴随孤寂忧郁的冷感,乡野幽趣与恬静安适如同落在金黄稻谷上经霜的果实,以它特有的亮度和暖泽给人心温柔的抚触。
站在高山望平川
平川里有一棵牡丹——
荡气回肠的“花儿”
在黄土塬上一波三折
漫“花儿”的人,拧一拧腰
一片红格艳艳的荞麦或蓝格英英的胡麻豁然
绽放
都是猝不及防的惊喜
我有心下山去折牡丹
心乏着折了棵马莲——
——《固原》
荒山秃岭没有花草喧闹,而生命真纯率性的底子上流露出的美感像微风拂动人心。黄土塬上漫“花儿”,如渔翁的“■乃一声山水绿”,一抹轻盈的色彩、明亮的光影驱赶了压迫力道,在天地苍黄的高原上催开了荞麦和胡麻,浮升出活泼快意。如此光景,遥遥想来几乎忘了自己生活在哪一个空间,只是跟随诗人体味、嗅息自然之风中涌动的生机,在村舍、山野、炊烟之间身受安宁、沉静的温柔力量,并清楚地看到诗人在城市文明的浸染与激荡中,满怀怅然地护持着乡土生命精神深处淳厚、质朴、柔韧的种苗。
第四辑“西部以西”中,诗歌世界从黄土高原、西海固到蒙古草原、天山大阪,展现出一个清晰阔大的自然界域。敦煌、金昌、张掖、凉州、甘州……一个个古意盎然的驿站复刻下一个旅人跋涉迢远的行迹。
蓝天高远,草场枯黄
一匹马引领着庞大的羊群
沿着季节的方向撤退
骆驼负载着牧人的帐篷和全部家当
在牧羊犬左突右围中缓缓而行
他们都踩着阳光的碎金,从北向南
一步一步丈量着光阴的深度
风中的衰草让他们的迁徙热烈而悲壮
——《正是牛羊转场的季节》
诗人虽在异乡,山川大地举目皆亲、令人流连,草原上的风迎送着游牧的转场,自然风物都以最本质的形式呈现眼前,包蕴着奔放、自由、强悍、坚忍的生存方式,也体现出诗人对与自然溶为一体的韵致绵长的草原文化的迷恋。
途径布尔津、达坂城、喀什、阿尔泰、祁连山,盛唐的吉光片羽依稀可辨,而繁华终归落尽,“古老的驼队和发髻高盘的店主隐入一纸黄卷的深处/只有破旧的门店和青灰的瓦棱相互搀扶着/瑟索在古城墙内狭窄的街道两旁”(《瓦亭》)。西域路上的风景,悠远的蒙古长调,都萦绕着故乡草木的记忆,洇满故土风的影子。
时越千年、物换星移,曾经的社稷、战事、戍卒已隐入历史苍茫的远景。在《固原秦长城》《开在秦长城的狼毒花》中,王怀凌拨开杀阀的风烟,登临怀古,信笔铺染,一幕幕血与火的拼杀、坚守、沙场埋骨于字句间渐次浮现,令人感受到那弥漫在西海固大地上悲怆苍凉、雄浑深邃的历史精神气息。
“风”不仅作为一种景深或底色存在。它悲欣交集,与万物相依相缠,包容蕴育着生息。秋风、夜风、清幽绵渺的南风……吹拂着古老社群所拥有的亲情、乡情与邻里间的厚爱,吹送着静美的人性、对故去亲人的拳拳思恋,是别一类的柔韧丰饶。时间一寸寸把人的身躯烘成枯草色,寥阔的朔风历数沧桑,蓄积着诗人经年的情感,吹过平远的田畴、嵯峨的城廓、冷落的村庄,或低徊或呼啸,无始无终。王怀凌以笔揽风,携来古老西海固的风尘与回响。
[①] 勒内·韦勒克、奥斯汀·沃伦:《文学理论》,文化艺术出版社2010年版,第23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