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三题
2014-09-21张银江
张银江
春 联
喝了腊八粥,这年味就浓烈了起来。
集市地摊上陆续地出现了花花绿绿的衣服、鞋帽,新鲜的蔬菜和水果,以及花生、核桃、红枣等等,当然少不了老皇历,灶神,门神,冥钱,黄裱,檀香,灯笼,挂画,四条屏,中堂等等,更离不了春联。
如今的集市上卖的春联都是一些印刷品,春联的两边印着好看的花纹,春联的尺寸有长的,有短的,有宽的,有窄的,词句贴切新颖,寓意独特,蕴涵着浓郁的时代气息。
自从村里几位能写书法的叔伯相继去世后,后辈里没有个会写书法的人,大多数的人家就选择了这种既经济又实惠的印刷品,很少有人再张贴用毛笔书写出来的春联了。
据我老家的习俗,春联纸的颜色很讲究,若用红纸书写的春联,说明家族里没有亡故的亲人;倘若家族有去世的人,红色是很忌讳的,只能用黄色、绿色或者紫色纸书写,而且门楣上不能粘贴门神,贴了门神,先人的亡魂会被拒之门外,回不了家。这种追悼和缅怀,是对逝去的先人们真诚的敬重和绵绵的思念。
小的时候,过了腊月初八,父亲就从集市上买来各种颜色的纸,除了剪窗花用的之外,其余的就是书写春联的大红纸了,父亲叫我将村西头的三叔请到家来,在炕沿边的小火炉里煎上一罐浓酽的茶,再在盛茶水的杯里倒上一勺白糖,等茶水煎得溢出茶罐的时候,用毛巾衬着罐子把儿,倒进茶杯里。三叔一边喝着茶,一边在一本厚厚的书里挑拣一些喜庆祥和、幸福平安的春联词牌,他一边挑着,嘴里念叨着。在挑好的春联后面,用笔划个记号。等第二罐茶煎好的时候,三叔说,小子,我不能再喝了,得让毛笔尝尝茶味了。
我不太明白三叔的话,看着三叔将滚烫的茶水倒进一个墨缸里,再将僵硬的毛笔头伸进茶水里,不停地涮洗。洗毕,在墨缸里倒上少许墨汁。父亲将早已裁好的红纸双手撑展开,三叔蘸好墨汁,提笔开始书写了。其间,我又为三叔煎好了茶,端到三叔面前,三叔笑着说,这杯轮到我喝了,毛笔喝多了茶水,就写不出好字了。三叔呷了一口茶,将写好的春联让父亲按着顺序晾在屋内的地上,并在春联的背面勾了标记,做了注明,贴的时候避免混淆。
正房和厢房,厨房和粮仓,牛圈和马厩,猪舍和鸡棚的词牌都很有讲究,如果家里没有识字的,往往会将春联贴错,闹出好多笑话。我称七伯的一家人,没有一个识文断字的,七婶是上世纪四十年代逃荒来到姚梨村的,和七叔在一眼破窑里结了婚,我的几个堂兄堂姐都没有上过一天学。除夕当晚,堂兄将粮仓的春联贴在了正房的门墙上,将猪舍的春联贴在他自己的住屋门上:猪增财富新春喜,燕舞祥和旧岁欢。村里有几个和堂兄年龄相仿的人俏皮地称他:猪欢喜。这个名字一直延用到至今,在那些缺粮断米的岁月里,他的名字和人一样,脸上始终布满了微笑,天天像有喜事降临到他的头上,从来没有忧愁。
父亲将三叔写好的春联叠得整整齐齐,搁到相框的后面,等到除夕那天才拿出来贴,我不太明白父亲为何总是选定每年的腊月初八写春联。后来,听三叔说,腊八节又称腊八祭、王侯腊或佛成道日,古代欢庆丰收、感谢祖先和神灵,包括门神、户神、宅神、灶神、井神的祭祀仪式,除祭祖敬神的活动外,还要逐疫。腊月初八写的春联很大程度上是为了沾些财气、灵气、神气来驱逐恶煞病魔。
打那天起,我天天掐着指头算着,极力渴望“年”能快些到来。当春联贴上墙的时候,我就能穿上新衣服了,能坐在炕席上啃骨头了,兜里能揣上父亲从箱子底翻出来的花生、核桃,以及糖果了。
直到我上学读书了,才明白能读春联和会书写春联的人,就是识文断字的人,就是文化人,不要小瞧那两绺红纸上的字,它包涵着民族的多种文化元素。
所以,文化对一个人,一个家庭,乃至一个民族起到了不可估量的主导性和影响力。我也理解了三叔用茶水掺着墨汁写字的原因,不单只是让写出来的字不容易褪色,其实他是怀着对文化的另一种尊崇和膜拜。
小 年
腊月二十三,俗称小年,民谣中“二十三,糖瓜粘”,是祭灶、扫尘、吃灶糖的日子。
一早起来,我和隔壁的几个小伙伴在院落旁的土场里举行了一场别开生面的“足球”赛,“足球”个头不大,椭圆形。不是橡皮做的,也不是牛皮做的,更不是棉絮扎裹成的绒毛疙瘩,其实就是两天前屠宰了的猪的膀胱。膀胱刚刚剥离了身体,是热的,趁着一些余热,将膀胱搁到细黄土里,用脚慢慢地、轻轻地踩蹂,踩蹂到铺开了,在膀胱口插上一根粗竹管,吹气,气儿鼓足了,用细麻绳扎住口,这就成了我们的“足球”。
你追我赶地争着抢着,偶尔不小心踢空了球,脚踢在墙上或者地上,要么是崴了脚,要么就动了筋,要么就是摔个仰面八叉,严重点前额头或者后脑勺会磕个红包。疼痛过后,接着再玩。玩疯了不留神,让趴在一旁流着涎水伺机下口的小狗将“足球”叼了去,狗在前边跑,我们在后边撵,撵着撵着狗嘴里的“球”瘪了,停止脚步,放弃追了,再追上也只能是狗嘴里的一点肉了,不能当球踢了,指着狗骂了些杀啊剐啊掏心挖肺狠毒的话。但缺一两个“足球”并不影响我们的赛事,因为场边的树上还挂着几个鼓囊囊的“足球”呢!直到玩累了,各自带着自己的“足球”,灰头土脸地回家。
午饭是莜麦面和豌豆面做的“搅团”。“搅团”从字面上分析是期盼家人能够在年前都回到家,团团圆圆在一起,过一个团圆年。
在我的老家也有这么一种说法:谁家娶的媳妇儿贤不贤惠,要看她搅的“搅团”光不光,筋道不筋道,味道美不美。六婶比母亲早两年到这个家,刚进门的新娘子就为搅的“搅团”焦糊了,落了个不孝不敬的骂名。六婶搅“搅团”时,灶膛里添的是干燥朽枯的树枝条,熊熊燃烧的烈火眨眼就能烤熟洋芋,一边要守着火候,一边要不停地搅动粘糊起来的面团,加之没有这方面的经验,搅的“搅团”就贴在了锅上,长成了一层厚厚的面皮。对六婶而言,落个不贤不惠的名声,实在太不公平了。后来母亲搅的“搅团”能得了祖父母的认可,是下了不少工夫,费了好大的心思才做成的。麦秸秆火力不大,改用麦秸秆为燃料,做出来的“搅团”粘粘的,又不焦糊。能做出美味的“搅团”,不仅要掌握火候,手法娴熟,还要配上鲜美的佐料,才能品出味儿来。“搅团”本身就有很大的黏糊劲,所以,腊月二十三吃“搅团”听祖辈讲是为了将小年补得严严实实的,来年就不会在居家过日子中出现任何的纰漏以及家庭矛盾。
人生中有许多事,是通过亲身经历和体验,思考与领悟,才找到真谛的。
吃罢午饭,母亲和姐姐换上旧衣服,在笤帚的把上绑上一根长竹竿,开始打扫每个屋子,先从正屋开始,到厨房,再到厢房以及粮仓。从屋顶到地上,从墙里到墙外,房前屋后都要打扫得干干净净,以及衣服被褥都要清洗一遍,迎接新年的到来。
有谚语说:“腊月不扫尘,来年招瘟神。” 扫尘不只是为了环境清爽,借助除尘的日子将一年里一些忧愁、烦恼、阴晦的事全部扫除掉,期冀来年平平顺顺,安然无恙。
在母亲清扫完厨房之后,父亲就会从柜子里取出过年用的白酒,再从香盒里抽出三支檀香,以及黄裱和冥钱,上了香,将灶糖搁在灶台上的小圆瓷盘里,把贴在灶台墙上的灶神图像轻轻剥下来,鞠了九十度的躬,再作个揖,然后跪在地上,将黄裱、冥钱和灶神一起焚烧了,燃起的青烟被灶口的风吸进了烟囱飘上了天宇……
父亲对着燃烧的火焰说,明年又多了一张口,希望您老人家在玉皇大帝那儿多给咱家要些粮,保佑大人娃娃都健健康康。
父亲祈祷完,燃烧的纸也化了,向灰烬里奠了酒,磕三个头,起身将灰掬进一张添了水的碗里,捧着碗到十字路口泼了。
从此,家里所有的人都企盼着灶神能赶早“上天言好事,下界降吉祥。”
送走灶神,离大年的脚步就愈来愈近了。
远处、近处的鞭炮声响起了,鞭炮声里,我嗅到了“年”的味道……
除 夕
当灶神请到家的时候,当祖先的牌位请上桌的时候,当春联贴上墙的时候,当大红灯笼挂上门楼子的时候,当厨房里飘逸出煮饺子的乳白色热气的时候,当冲上天的爆竹炸响的时候,当锣鼓声响彻整个村庄的时候,新年的钟声越来越近了。
民间有段顺口溜:二十四洗衣服,二十五炸油饼,二十六炖羊肉,二十七杀只鸡,二十八把面发,二十九蒸馒头,三十晚上熬一宿。
除夕清晨,父亲从土场崖面上没有蜂儿的蜂巢里割下几瓣蜂坯子,母亲在烧得泛红的锅里,倒上一些油,然后将父亲割来的蜂坯子倒进油锅里,撒上一小撮色料,用擀面杖不住地翻搅,等煎熬的蜂坯子化成汁一样的液体,父亲就将黏糊糊的蜡浆舀进一个火炬形状的硬质塑料模子里,再将裹着棉花的竹管,轻轻地搁到蜡浆里,待到蜡浆完全的凝固起来,掰开模子,就是一个好看的黄灿灿的蜡炬。这时候,父亲喊我将蜡炬插到麦捆上。这个制作程序反复好几十次,蜡炬就缀满整个麦捆,这就是除夕之夜敬神祭祖用的黄蜡。做的黄蜡留下自己够用的,其余的父亲装进一个竹斗里,搁在自行车的后座上,绑住,到集市上卖,得来的钱,就给我和姐妹买些文具和糖果。
母亲和姐姐在炕沿上摆满了各种颜色的纸,箩筐里放着绣花用的小剪、刀子、铅笔等工具,一本泛黄的书里夹着形态迥异,鲜活逼真的窗花模子,有山水,有人物,有花鸟,有吉祥祝福的字。小时候家中屋子的窗户都是木头做的,横竖五排格子,合起来就是二十五个方格,每一格窗棂纸上都贴着好看的窗花。木格里衬纸的颜色要浅淡一些,先将衬纸根据方框的大小粘贴好后,再选用鲜艳,绚丽的窗花,贴到衬纸的上面,这样才能凸显窗花烘托出来的年味。
过了中午,父亲在炉子上烧好粘贴春联的面酱,催促我赶在十二点之前贴好春联。春联贴好后,父亲端着香炉送灶神。在十字路口,点上香,烧些黄裱,嘴里念叨着,我问父亲,腊月二十三送灶神的时候,好像奠的是白酒,怎么换成茶水了?父亲说,灶神本来不喝酒,因为要出远门,天气太冷,喝点酒暖暖身子,今天回到家了,就要喝茶水了。磕完三个头,我就点燃了树上挂着的一长串鞭炮,在噼里啪啦的炮声中,父亲起身端着香炉回到厨房的灶台前,将剪好的灶神贴上墙,再烧些黄裱,倒些早已煎好的茶水,灶神就算请回家了。
黄昏时,缭绕在天空的不只是灶房里的炊烟,更多的是爆竹炸出来漂浮的硝烟。这时侯,我渴望的是煮在锅里的鸡肉是否熟透了,那股从厨房里飘逸出来的香味,对我的诱惑实在是太大了,尽管空中炸响的爆竹很有魅力,但总抵不上鸡腿带来的充实。我趁母亲不留神,掀开锅盖,用筷子夹住一只鸡腿,顾不上手烫,躲在房后的墙角,狼吞虎咽地吃了。
黄蜡的烛光不是很亮,即便是点燃两盏,屋子里照样黑乎乎的,烛光里我的影子就像皮影戏里的小丑。当鸡肉端上炕桌的时候,我怎么都不想吃了,可能是偷吃鸡腿时,太贪心吃得太猛了。母亲轻抚着我的头,笑着说,馋嘴猫,是不是偷吃饱了。我说,你怎么知道我偷吃了?母亲说,你以为我不知道啊,一只鸡只有两条腿,一条腿不见了,不是你偷吃那才怪呢。我憨憨地笑了。父亲也笑着,将剩下的一只鸡腿夹进我的小瓷碗里,撒了些盐巴,说熟得很透,赶紧吃,吃了我给你们发糖果。
其实,这个时候,我更渴望的是父亲藏在箱子里的糖果,盼望着,等待着。时间不是很长,因为黄蜡马上就要熄灭了。在黄蜡熄灭之前,我分到了几十个糖果和几张崭新的五角纸币,揣在肚兜里,高兴地提着灯笼在院子里燃放鞭炮,父亲买给我的鞭炮是有数量的,我不能一下全部点燃了,只好一个一个拆分开,逐个点燃,这样就能多燃放几次。
美好的时光总是暂短的,当再次点燃的黄蜡快要熄灭的时候,当挂在墙角的“话匣子”里所有的节目停播的时候,当隐隐约约听到远处鸡鸣的时候,新年真的来了。
囫囵身子睡了,我开始盘算自己分了多少压岁钱,够不够买一把我朝思暮想的玩具手枪呢?有了玩具枪,我就能和隔壁的二蛮比高低了,以后他就再也不敢欺负我了,想着想着我睡着了。
童年里的记忆总是让人回味无穷,那个年月,能吃饱穿暖,竟成了一种奢望。如今,生活在幸福时光中,却感觉年味里淡了许多色彩,究竟缺少了些什么,我似乎也说不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