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雨的土地上:那坚守的生命和信仰
2015-11-25秦树
秦树
在西海固,居民家的大门可以不用上锁,但水窖却一定要慎之又慎地锁好。水窖的数量,甚至成了衡量财富的标准,谈婚论嫁就得先问:“你家里有几窖水?”
海原大地震并没有压垮西海固人的脊梁,那些传说虽然很简单,但我们从中体会到的,却是民众对那场灾难的缅怀,以及一种不屈不挠的抗争精神。
西海固是贫瘠的,也是富裕的。
它不缺历史,丝绸之路从身上穿过,各国商旅曾在这里交流与贸易,而从战国开始,各朝各代的铁骑曾在这里留下无数的厮杀声;它不缺信仰,焦黄的土地上矗立着一座座明净的清真寺;它不缺勤劳,那高高的山峁上种植着一排排黄绿相间的庄稼;它不缺厚土,拿一把铁锹轻轻松松便能挖下十几米的土层……它缺少的只是水,宽阔的河床上没有水,幽深的老井里没有水,屋里的瓦缸中没有水……
在近代历史上,西海固一度成为“苦难美学”的集大成者,恶劣的生存条件和广袤的荒凉感被放大,引起无数的喟叹。随后,源源不断的支教大军、慈善爱好者、心存浪漫而决意苦旅的背包客涌入这片土地,他们惊奇地发现,那些镜头下的西海固民众,并没有被苦难压弯了腰,而是带着对生存的渴望,一直在坚强地抗争着,奋斗着。
我知道,西海固确实经历过许多苦难,但如今,那里并没有想象中那样贫瘠不堪,穿过历史烟云,在窑洞、土炕、馍馍和面汤里,我看到了西海固民众从未湮灭的希望和信仰。
西海固属于黄土高原的干旱地区,也是中国最为干旱少雨的地区之一,年降水量不足300毫米,蒸发量却是降水量的10倍。无数年来,西海固被称为“旱海”,有人说它是“苦甲天下”之地……
然而,就在这样一个地方,却居住着超过100万的回族民众。他们在极其恶劣的艰难环境中,顽强地繁衍生存,默默无闻地与命运抗争,笃守着心中的信念,坚定地保持着本民族的风俗和习惯,不屈不挠地寻求着新的希望和发展。
水是生存的命脉,对于西海固的民众来说,这一点显得更加重要。在一个如此缺水的地方,解决饮水问题,是最重要的任务。经历了长期的抗争与总结,一种特殊的工程——水窖,在西海固普及开来,成为每个家庭最重要的建筑。
水窖的容积20~70立方米不等,最上边收缩成一个很小的井口,再盖上盖子。每年7~8月下雨的时候,雨水通过一些预留的小孔进入水窖,这就是接下来一年中最重要的生活储备。冬天,人们会把地上的积雪扫起来,投入窖中,也可以为来年开春后的生活打下坚实的基础。在一些极度干旱的村落,居民家的大门可以不上锁,但水窖却一定要慎之又慎地锁好。
为了防备水荒,一个家庭往往不只拥有一个水窖,而水窖的数量,甚至成了衡量一个家庭财富的标准,以至于有些人在谈婚论嫁时,就得先问清楚:“你家里有几窖水?”因为一个地方是否能收集并保存几窖水,直接关系到今后的生活。
遇到特别干旱的年份,人们甚至得步行数十里路去山沟里打水,但这些水大多数都是苦水——水中的矿物质含量过高,饮用后会引起腹胀、腹痛甚至危及生命。这种苦水连牲畜都不爱喝,人们必须把一层麸面撒在水面,才能“哄骗”牲畜喝一些。黄土高原的土层结构,让水源难以渗透,注定了地下水的稀缺,即便偶尔遇到一些可以饮用的“甜水”,人们往往需要排队等上一整天,才能取到一小桶水带回家中……
水源的缺乏,让种植粮食成为一种奢望,唯有顽强的土豆才能在黄土里扎根,这种不起眼的粮食,就成为西海固人民赖以生存的口粮。对于他们来说,收获土豆的时节,就是一年中最忙的日子。
但人们缺水,却绝对不缺乏信仰,西海固人的精神世界,一如黄土高原的纯粹和厚重。每个村庄都至少会有一座清真寺,它们往往也是村里最漂亮的建筑。回族民众遵守着七天一次聚礼、一年两次会礼的规定,保持着“人之清真、主之清真、行为之清真”的礼仪,而这一切的基础,首先要确保自身的洁净。所以,即便是在特别缺水的年份,也必须用水来洗脸、洗手、净身。过去,回民们用小壶装水,每次只需要不到1000毫升的水,就可以洗净自身,达到做礼拜的要求。而若是在行路途中,又恰逢会礼日,无法以水净身的时候,他们会用沙土代替——在他们眼中,土地同样是洁净的。
西海固的民众,对信仰的虔诚从未改变,他们在极其严苛的自然条件下,勇敢而顽强地生活着,在贫瘠的土壤中,强烈地表现出了人类精神的尊严,谱写了民族生活的传奇篇章,演绎出了人类生存的奇迹。
我不知道西海固到底经历了多少苦难和伤痛,除了长久的干旱,不可忘却的还有一场过去已近百年的世纪灾难——海原大地震。
1920年12月16日,中国宁夏南部海原县发生里氏8.5级特大地震,据有关资料统计,这场灾难共造成约28.82万人死亡,约30万人受伤,此后的余震持续时间长达3年。
在中国历史上,这场地震波及范围最广,使200公里外的兰州“倒塌房屋十分之三”,400公里外的西安“门窗暴响,房摇墙踏,被毁房屋约有百户”, 700公里外的太原“房屋间有倒塌,人民微伤”,1000公里外的北京“电灯摇动,令人头晕目眩”,而更远的上海“时钟停摆,悬灯摇晃”,广州“掉绘泥片”,汕头“客轮荡动”……其有感范围超过了大半个中国,甚至在越南海防附近的观象台上也有“时钟停摆”的现象。在1922年美国《国家地理》杂志上,有一篇《在山走动的地方》的报道,这样描述海原大地震:“在夜间移动的大山,似瀑布飞落般的山崩,房屋和骆驼陷入的大裂缝,无穷的力量把村庄席卷进松软的土海里……”
那一天是西海固最痛的日子。据说当时由于遇难者太多,无法一人一墓,因此有很多都是合葬墓,有的墓穴竟埋葬了7具遗体。在海原县县城边,甚至有一个占地近200亩的“万人坟”。
如今,虽然90多年过去了,但有关海原大地震的记忆和奇闻逸事,一直在当地流传,甚至形成了独特的“地震文化”。海原县的一位农民说:“地震时,我的曾祖父正抱着儿子坐在炕上,情急之下,他把我祖父塞到炕上的小桌下,我们家族因此才得以传承下来。从此,这个小桌便成了我家的圣物,被供在高处,家族每年都要举行纪念活动。”另有一个故事说,当时有两个盐贩住在海原县一家小旅馆,地震中就被掩埋在倒塌的土墙下。几天后,他俩被店主从泥土中挖出,当店主要向他俩收取7天的住宿费时,他俩一脸迷茫:“我们只住了一个晚上,怎么要收7天的钱?”原来,他俩竟不知道自己已在泥土中睡了多久!
灾难并没有压垮西海固的脊梁,流传至今的传说虽然很简单,但是我们从中体会到的,是民众对那场灾难的缅怀,以及一种不屈不挠的抗争精神。那些经历过大地震而幸存下来的人,也几乎从没想过要迁居他乡,有的老人就住在当时埋葬同胞的不远处,尽管他们的住所从窑洞换成了砖瓦房,他们也依然心甘情愿地做守墓人。
每年快到12月16日的时候,就有各地人民陆续远道而来,到海原县城外的“万人坟”等地进行祭奠。对这个刻骨铭心的日子,回族同胞称为“纪难日”,汉族人民则称为“劫难日”。
“西海固,都说你是天下最穷的地方,住的是窑洞,睡的是土炕。在我的心里,你是我依恋的亲娘,那暖融融的胸膛,那湿漉漉的目光。
西海固,都说你是天下最穷的地方,喝的是窖水,吃的是馍馍。在我的眼里,你是我眷恋的家乡,那热乎乎的洋芋,那香喷喷的面汤。
西海固,都说你是天下最穷的地方,走的是黄土路,穿的是旧衣裳。在我的梦里,你是寂静飘香的天堂,那蓝盈盈的天空,那金灿灿的麦浪……”(摘自《山村的守望:西海固骆驼巷村实地考察》)
在这样深沉的诗歌里,我们总是忍不住无限的唏嘘。大西北的风土是彪悍的,天高山险,河床干枯,沟壑纵横的景色常常出现在西海固作家的笔下,贫穷与抗争,也常常成为他们作品的主题。“我以前曾经抱怨过这样的生活,我常常忍不住问为什么我被生在了这么个穷地方……”一位西吉县的作家曾这样说,他还说年幼时连吃个苹果都很奢侈,天天都是土豆和高粱面。后来,他说:“绝望的时候,你可以抱怨,可以逃避。或者,你可以写一首诗……”
于是,便有了这样一群人——西海固作家,他们的作品,被称为“西海固文学”,他们作品饱含沉痛、忧思、奋发和希望,在中国乡土文学中,开出了一朵灿烂、圣洁的艺术之花。在过去很长的时间里,西海固的自然条件很艰苦,但他们却堪称中国最活跃、最优秀的作家群之一。他们或许有时候还得为生计发愁,但却从来没有放弃写作,对于他们来说,文学和写作不仅是一种爱好、一种寄托,也是一种改变生活的方式。正是这样一群可敬的作家,营造了西海固最为浓厚的文学氛围,在2011年,地处西海固的西吉县被中华文学基金会和中国作家协会评为“文学之乡”,这在中国尚属首例。
有人说,西海固之所以在近年来重新走进人们的视野,并逐渐成为人们关注甚至热望的地方,主要得益于两个人的功劳。一是回族作家张承志,他以小说的形式创作了有关西海固回族哲合忍耶教徒的《心灵史》(“哲合忍耶”是阿拉伯语,意思是“高声赞颂”);另一位是著名回族摄影家王征,他受张承志作品的启发,坚持多年完成了摄影作品《最后的西海固》。他们两个人,通过不同的艺术形式,将西海固回族人民生存的坚韧精神、对信仰的坚守,以较高的知名度推到了世人面前。
随着“西海固文学”与“西海固作家群”的兴起,西海固民俗题材摄影作品的不断获展,以及各地摄影家和摄影爱好者的纷至沓来,让“西海固”这个已经成为历史的名字被重新拾起。
但是,许多人还是无法读懂,因为地理的阻隔,让外来者对我们西海固回族同胞的精神世界还是缺乏全面的了解,很多人往往都带着猎奇的心态走进西海固,而这些行程是匆忙的,所能了解到的往往也只是一些片段,但在这个过程中,人们很容易感受到回族人民的友善和执着的信仰,那种坚韧的性格,充满了撼动人心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