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的城市
2014-09-21黄荣才
黄荣才
一
黄大伟拿回6万元的时候,他一点也高兴不起来。黄大伟不高兴倒不是因为原来交了6.3万元只拿回6万不高兴,黄大伟不属于那种想不开的人。这笔钱黄大伟讨了三年了,这笔钱是买房子的钱。三年前,黄大伟屁颠屁颠地拿着这笔钱交给了城中村的村主任,当时城中村有块土地开发房地产,规定每个村民可以买一套,每平方米比市场价优惠500元。黄大伟的老家在离县城三十多公里的地方,和城中村村民的身份八竿子打不着,他只是一个在县城卖肉圆子的小贩。只是那时候,黄大伟的女儿黄秋香正和城中村村主任林国民的儿子林秋来谈恋爱,或者说林秋来正缠着黄秋香,村主任就开口给了黄大伟一个名额。黄大伟交钱之后,就期盼这房子快快盖好,他恨不得这盖房子也能像给庄稼浇粪水施肥一样,让房子快快长高。不过没等房子长高,房子的价格蹭蹭地往上涨。黄大伟咧开嘴,幸亏自己的房子买得早,要不得多花多少钱啊。黄大伟就对经常来串门的刘全顺表示无限同情,说全顺这名字是不错,可是一点都不顺。不过,黄大伟的高兴劲还没过,黄秋香和林秋来的事黄了,这一黄,村主任林国民反悔了,不给黄大伟房子了。黄大伟打了黄秋香几顿,黄秋香还是坚决不答应嫁给林秋来,看着宁死不服的黄秋香,黄大伟退步了,总不能真的让女儿去跳水或者喝农药。垂头丧气的黄大伟去找林国民,想讨回那预付的买房款6.3万元,结果让黄大伟目瞪口呆:林国民不退钱。
林国民端了一杯茶给黄大伟,就把自己肥硕的身体放回沙发靠在那里,口气里透出一股蛮横:当时让你买房子是因为你我可能是亲家,现在你女儿成不了我儿媳妇,这亲家自然做不成。黄大伟小心翼翼地把沾在凳子上的半边屁股挪了挪:这都是秋香不懂事,没福气。是啊,不过我们亲家做不成也没有成冤家,我可是没有强制你女儿一定要嫁给我儿子。问题是你当时交的钱是买房子的定金,现在是你女儿反悔了,你买房子的资格就没有了,是因为你这方面出了问题,当然责任就要你承担,这定金就要取消了。黄大伟听了半天,明白林国民是要把这钱吞了。他急了,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林国民不耐烦了,下了逐客令,最后连推带搡地把黄大伟推出门,砰地把门关上了。
费了三年时间,钱讨回来了。黄大伟随手把塑料薄膜袋装着的钱丢在饭桌上,吼着让老婆黄美丽收起来。钱是讨回来了,不过房子的价格已经涨得没有天理,三年前六万元基本就是一套100平方米套房的首付,现在就只能买单身公寓。照这样的涨法,也许再过两年,也就是买个卫生间而已。黄大伟看着房子涨价,心里也着急,只是6.3万元的钱没讨回来,这么多年他的积蓄差不多都在那里,要先买房可再筹不起首付款,只好发白着脸看房价突然下大雨之后山涧里的水猛涨一样上升。夭寿的房价。黄美丽嘟囔了一句,把钱收了起来。滚。黄大伟突然吼了一嗓子,黄秋香知道是骂她的,眼泪刷地下来,她怀里一岁多的儿子被吓得哇地哭起来,黄秋香的老公凌胜平拉着黄秋香起身要回去,黄美丽快速地挪动着她肥胖的身躯,好像滚过来一样扑到黄秋香面前,手里轻轻拍着外孙的后背:乖乖不哭,乖乖不怕。都是外公不好,外公老货子没用。黄美丽边拍着外孙的后背,边推着黄秋香往门外走,凌胜平拖着左腿,一瘸一拐地跟在身后。黄美丽回过身来,想骂几句黄大伟,发现他已经倒了一碗米酒,喝了起来,边喝边流眼泪。黄美丽没有再说什么,把晚餐的剩菜端了出来,拿了一双筷子塞到黄大伟手里,像拍外孙的后背一样,拍了拍黄大伟的后背:慢慢喝。黄美丽端过黄大伟手中的碗,昂头灌了一大口,被米酒呛得咳嗽起来。她递回碗,默默地拉了一只凳子,坐在那不说话。黄大伟也不说话,自顾往嘴里灌酒。黄大伟的日子已经被房子折腾得乱七八糟了。
黄大伟喝着酒,就把自己的日子在脑海中过了一遍。黄大伟来到县城已经十多年了。黄大伟老家在离县城三十多公里的旮旯村。在村里,黄大伟属于典型的会折腾的人。黄大伟家里穷,中学没读几天,他就在和老师吵了一架之后,对着中学的大门撒了一泡尿,半路上把书连同书包卖给一个废品收购站,回到家找了一根扁担两个筐,挑着担子走村入巷收废品。后来他收购了一辆自行车,换了几个零件之后,把扁担丢了,两个筐子分别架在两边,鸟枪换炮了,开始成为“有车一族”。
黄大伟个子瘦小,每次他推着叠满纸板、塑料袋等废品的自行车吭哧吭哧爬坡的时候,就在心里把自己的父亲咒骂一遍。黄大伟认为自己长得瘦小完全是因为父亲的缘故。黄大伟的母亲死得早,在黄大伟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乡村里普遍的穷日子并不是黄大伟抱怨的理由。黄大伟咒骂父亲完全是因为母亲生完自己坐月子的时候。那时候家里穷得丁当响,根本没有什么鸡鸭鹅之类的,在那连人都养不活的年代,养鸡鸭鹅是异想天开。黄大伟的父亲把目光投向自己家的那条狗。炖狗肉的时候,守在旁边的父亲忍不住诱惑,舀了一碗汤先喝了,有了第一碗就有了第二碗,最后父亲把第一遍汤全部喝了,顺带捞了几块狗肉,然后才重新加水让母亲喝第二遍汤。母亲的奶水就不足,满月之后,劳累的农活让母亲很快就“回奶”了。黄大伟就靠米汤和先在母亲口里嚼烂的地瓜活了下来,活得瘦骨嶙峋。咒骂完父亲,黄大伟就咬牙对自己说:一定要搬出父亲的房子,自己盖房子。
黄大伟收废品,就有了一点小钱,居然让同村的黄美丽不顾父母的反对,嫁给自己。当然也不仅仅是那点钱,还有个关键是黄大伟能说会道,经常把黄美丽逗得笑得蹲在地上。其实黄美丽的父母反对也是虚张声势,黄大伟让人上门提亲的时候,他已经生米煮成熟饭,把黄美丽的肚子搞大了,黄美丽的父母纯粹是摆个架势给自己捞回一点面子。黄大伟用这几年收废品积攒的钱,再加上借了一部分,在老屋旁的空地上建了两间土木结构的新房子,房子一完工,他就领着黄美丽住了进去,不搭理父亲和岳父要办个婚礼的说法。那时候,黄美丽的身体已经像水桶一样,加上她个子矮,走动起来整个就像水桶在挪动。两个老人长叹一声,你看我,我看你,聪明地闭上嘴。
搬新房、结婚,黄大伟同一天办了人生两件大事。没过多久,黄大伟还办了一件事,就是把同村人开的一部手扶拖拉机买了下来。当时的农村,手扶拖拉机因为轻便,运送肥料、柴火、煤等还挺有市场。黄大伟买回拖拉机,一副撑起家庭重担的男人架势,到处拉生意,赚的钱比收废品还多。黄大伟看着刚出生没几天的女儿,得意地盘算:再赚个两年,把房子装修了,然后就生儿子。这辈子无论如何要生个儿子,这一房的香火可不能断了。黄大伟的新房还没装修,儿子倒是先生出来了。黄大伟说自己这叫没有计划,不过儿子生了也是大好事,房子以后再装修,不就是顺序问题吗?黄大伟乐颠颠地拉货赚钱,到女儿上小学的时候,建房子的钱还清了。黄大伟开始筹划装修房子,就在黄大伟觉得生活无比美好的时候,出事了。那天黄大伟开着手扶拖拉机帮人从山运载那些修剪下来的果树枝条的时候,翻车了。人倒没死,不过小腿被砸断了,骨头的茬都露了出来,黄大伟凄厉的哭喊在山谷里回荡。村邻顺着黄大伟的哭喊声赶到,把黄大伟送到县医院。黄大伟出院后,欠下了一屁股债,再开手扶拖拉机,不知道要到猴年马月才还得清。树挪死,人挪活。黄大伟用一只蛇皮袋装着几件衣服,到了县城。
二
黄大伟到了县城之后,在城中村找了一处民房租下来。那民房其实就是以前的老房子,瓦房结构,房主盖了新房子搬出去了,老房子空置没用。如果在黄大伟老家,也就是放锄头、畚箕等农具的地方,甚至被拆了算了。不过城中村这些老房子都不拆,就算摇摇欲倒也不拆。用黄大伟的房东的话说,谁去拆房子除非脑袋有问题。这些老房子到了拆迁的时候,可是宝贝,一处老房子换个几万元很简单,能折腾的,说不定就能换来一套新房子。房东很羡慕村里有个能人,其实这能人就是个混混,家里就穷得只剩下两间老房子,眼看生活都没依靠。谁知道那一块遇到拆迁,这个人就杠上了,死活不签协议。拆迁工作组几乎把他家的门槛都踩平了,他也不松口。平时喜欢赌博的人,居然不赌了,天天守着老房子。等周边的老房子都拆了,又拖了一阵,他才在拆迁协议上签了字。这三个字签得歪歪扭扭,可是比大书法家的作品都值钱。开发商额外付给他20万元,才算把这个最后的钉子户给摆平了。开发商一再叮嘱他不能泄露出去,他口头答应得很好,转身就在喝酒中得意地把这事说了。村里的人都眼红了,后悔自己签得太早,看到这个人就有一种英雄的仰视。有老房子的人就像守着个金疙瘩,生怕房子倒了。房子还没征用,就出租,反正到县城打工的人不少。租不了高价,能收几个算几个,关键房子有人住着,就有人气,比较不容易倒塌。黄大伟就租了这么一间房子,一个月200元,门口有水龙头,走廊里可以放个煤炉做饭。黄大伟龇牙咧嘴,这房东很会算计,把老房子化整为零,每个房间都分开出租,一处即将废弃的老房子,居然成了聚宝盆,月月来钱。
黄大伟租了房子住下,关键是要找个活干。转了几圈,发现县城要找个活还不是太容易。黄大伟决定踩三轮车。三轮车黄大伟会骑,在街道上转悠,有客拉客,有货拉货。黄大伟去街道上修车铺,花了几百块钱,买了一辆三轮车,就开始上街拉生意。第一天,黄大伟就赚了四十多块钱,黄大伟很高兴,觉得是个不错的开始。黄大伟在心里谋划开,等自己路更熟悉了,赚得就更多,那时候就把黄美丽和孩子从老家接出来。黄大伟记得自己曾经给黄美丽承诺:要让她过上好日子。尽管这是结婚前说的话,当时黄大伟一门心思就是想把黄美丽哄到手,什么话好听就说什么话,不管能不能做到。黄大伟就是在那天晚上,说至少要让黄美丽在县城过日子,要在老家建房子,要在县城买房子。黄大伟把前程描绘得非常美好,画饼一般,让黄美丽感动得一直抬头看星星,没有及时发现黄大伟的不良企图。等到黄美丽有所警惕的时候,黄大伟已经做了充分准备,就在村口附近的草地上把黄美丽给办了,生米煮成熟饭。黄大伟赚了四十多块钱的时候,就想起自己对黄美丽的承诺。黄大伟在自己那间矮小的老房子,把十天、一个月、半年、一年的收入算得很清楚,好像那些钱已经在自己的手里,可以点得哗啦啦响。
黄大伟的三轮车没骑几天,用黄大伟的话说,裤裆里因为整天骑在三轮车上磨出的伤口还没结茧就出事了。黄大伟人长得矮小,踩三轮车的时候就无法直踩到底,要顺着脚蹬子的高低左歪一下,右歪一下,左右来回,才能把三轮车踩整圈,否则就是半圈,使不上劲。黄大伟觉得自己辛苦一下无所谓,美好生活就在前头呢。就像他和黄美丽说的那样,前途是美丽的。这句话黄大伟说了没几天,他的三轮车被扣了。因为他的三轮车没上牌,也就是没有交通执法部门的牌照。其实一开始,黄大伟就知道这是个麻烦,交通执法部门核定县城允许有200辆的三轮车,统一黄色的车棚,每辆车都有个编号的牌照。说是统一管理,关键是每辆车都要上缴管理费。黄大伟知道自己这三轮车就像当年和黄美丽生孩子一样,属于无证经营。黄大伟心里总有一点侥幸心理,自己和黄美丽孩子都生出来了,那可是要挺着大肚子十个月,自己踩三轮车是流动的,总不至于运气那么不好。可这种天上掉石头的事情很快就让黄大伟碰上了,三轮车被拉到指定地点,黄大伟在脑袋里过了几遍,也没想出谁可以帮自己的忙。黄大伟只好絮絮叨叨地自己为自己求情,把自己翻车受伤什么的事情都兜出来,顺着一棵树绕圈的牛犊子一般,围着交通执法队的人,可是那个人根本不听他说,到了地就叫人把车拉去拆了。黄大伟扑过去,想护着自己的车。那个人使劲一拽,黄大伟就踉踉跄跄地被拉回来,在那人“再乱来就把你抓起来,当妨碍执行公务处理”的吼声中呆立。火花四溅,没几分钟,三轮车就成一堆四散的废品,黄大伟看着很熟悉,想起当年收购废品的日子。黄大伟蹲在地上,眼泪扑簌簌往下掉。没有谁搭理他,黄大伟哭了一阵,低着头回到出租屋。
黄大伟在出租屋转了好几圈,决定另谋出路。就在黄大伟还想不出干什么好,刘全顺过来聊天。刘全顺也是乡下人,不过他到县城已经十几年了。他是个卖菜的,夫妻俩守着个菜摊,孩子已经上中学了。刘全顺就冲着让孩子在县城读书才扔下老家到县城。刘全顺租了一间老房子,他的心愿就是买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刘全顺和黄大伟很聊得来,聊得来是因为两个人都来自乡下。黄大伟说起自己的三轮车被锯了,刘全顺开始骂起交通执法大队,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把交通执法大队咒骂了一通。骂完了,刘全顺长叹一声:也没办法啊。头顶别人的天,脚踩别人的地。要不你也盘点菜去卖,不过像你这种没有固定摊位的人,属于城管驱逐对象,也是麻烦。我那个摊位,每年的租金就八千块。黄大伟心头一亮:卖菜不可能,那就卖肉。不过这肉不在县城卖,而是到乡下卖。就是把县城里肉摊子的猪大油、肥肉等等低价收购,运到乡下农村去卖,赚个差价。黄大伟对着屋外,骂了一句:干你爸。刘全顺知道黄大伟是骂抓他三轮车的人。
黄大伟当起肉贩子。那时候乡下的生活水平还没那么高,许多家庭买肉还是考虑多出猪油。虽然做菜不像以前只是把肉板拿来在热锅里擦几圈,冒出点油就捞起来。不过也没放开使劲用,膘厚油多的白肉还是挺受欢迎。黄大伟每天用一部二手买来的摩托车拉着一百多斤肉回到老家,走村串户,挣下一叠票子。黄大伟每天晚上回到出租屋的时候,就是数钱,看看当天赚了多少。那些钞票沾上猪油,油腻腻的,不过黄大伟数起来还是非常高兴。
黄大伟数钱的时候,刘全顺经常在场。刘全顺卖完菜,喜欢到黄大伟这聊天。黄大伟决定盘猪肉卖的时候,刘全顺主动借给他一千元钱。这可是天大的人情。黄大伟出车祸之后,欠了很多钱,黄大伟跟谁谈到钱,大家都不理他,也有人主动和他说钱,不过那是讨债的。黄大伟会到县城,就是因为欠债,他不想看到某些人有点无奈有点痛心的眼神,他知道这些人在心里嘀咕借给自己的钱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还得清。刘全顺主动借钱,就让黄大伟对刘全顺很感激,两个人原来平起平坐,这时候刘全顺好像高了一点,其实是黄大伟自己低了一截,黄大伟看刘全顺的目光就有点要抬起头的样子。
刘全顺和黄大伟说起自己的房子梦。在县城买房子,这对黄大伟很遥远,他想挣钱,先把那些债还了。刘全顺说自己已经攒了三万元,等攒到五万元就买房子。黄大伟对三万元这数字不陌生,不过这三万元对他来说是套在脖子上的绳子。他出车祸就借了三万多元,黄大伟不时拿出欠账的本子数一数,36850元,这数字让他的头一阵阵疼,他就拍打着自己受伤的腿,骂自己受伤的是腿又不是头,怎么疼到那里去了。黄大伟对刘全顺很有希望买自己的房子就很羡慕,感觉身子又矮了一点。黄大伟突然就感受到自己的矮小,又很想把父亲咒骂一番,不过他很快发现自己没有理由咒骂父亲,他已经搬出来了,自己成了家,前几天他回去,看到父亲的腰已经弯了,说话底气都不足,他扔了几斤肥肉给父亲,也不多说。
三
黄大伟家正鸡飞狗跳的时候,刘全顺来了。刘全顺拎着一瓶大可乐瓶子装的米酒,坐下后也不客气,自己从碗橱里掏出两个碗,一人倒了一碗,端起一碗,朝黄大伟比了一下,就把一碗酒灌下去。黄大伟也不说话,端起另一碗,也灌了下去。黄美丽看到他们这样喝酒,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没有开口,拿出一小包肉圆子放进汤锅里热开,打出热汤放到两个人的面前。他们两个各自喝了一口汤,放下汤勺,几乎是同时骂出一句“他妈的”。刘全顺也是为房子苦恼,当年他在黄大伟面前说自己有了三万元的存款的时候,把黄大伟羡慕得要死。不过他到现在还是没有买房子。黄大伟起早摸黑当猪肉贩子,终于把债还清了,自己还有点小积蓄。刘全顺的钱已经到了十来万,可是他还是没有买房子。说他没有买房子也不准确,其实刘全顺有几次差点就买了房子了。一次是已经下了定金,就差签协议过户了,可是后来有人说那房子闹鬼,晚上睡觉的时候会梦见两个穿着清朝服饰的人说这地是他家的。说这话的人是原来房主人的亲戚,说亲耳听女主人说的,她还有个佐证是男主人为此身体不好,整年病怏怏的。刘全顺赶快退了房子,连定金也不要了。等他再想买房子,老婆生病住院,把那些积蓄全花光了,还欠了一些债。他和黄大伟聊的就不再是房子,而是还债。他和黄大伟喝酒的时候,说两个人是难兄难弟。等刘全顺又积存到五万元的时候,房价涨了。他看中另一套二手房,因为和主人讨价还价,差了五千元没有谈成。等他过几天想通,再去看的时候,房子卖出去了。刘全顺只好想慢慢再找合适的。刘全顺来自乡下,量入为出是他经常挂在嘴边的话,缺口太大他下不了决心。我们当年盖房子,想的都是几年内能把债还清才敢动工,哪像现在一说就是按揭贷款,干的都是寅吃卯粮的事。刘全顺说得很有道理的样子,可是房价不讲道理,蹭蹭地往上升,等刘全顺攒到原来的钱,房价早升一大截,缺口更大了。刘全顺就急得老是找黄大伟一起喝酒骂娘。
黄大伟早就不当肉贩子了。肥肉在农村也不好卖了,和县城的肥肉几乎没什么差价。黄大伟改行做肉圆子好多年了,黄美丽和两个孩子也都到县城来好多年了。黄大伟做肉圆子并没有开店,只是在租来的老房子里加工,加工完黄美丽拿一部分到市场摆摊,更多的是做批发,把肉圆子送到县城各餐饮店,乡下也送。肉圆子的生意不错,黄美丽天天喝肉圆汤,把自己喝得更胖,和肉圆子一样,腿又短,走路就像在滚动。
当时黄大伟想做肉圆子生意的时候,就回了一趟老家,把那两间房子给卖了。黄大伟把房子卖给了自己的堂弟,两间只卖了一万元。堂弟要买房子的时候,问黄大伟是否真下了决心,黄大伟说不卖房子我哪来那么多钱?不就是别人会说我卖祖业,是败家子吗?可是那房子是我自己建的,我又没有祖业。我要败也是败我自己,再说我是到县城做生意,我以后就在县城买房子,长住县城,说不定多年之后在写族谱的时候,我就是我们这一脉在县城的开基祖了。如果你不要我就卖别人了。堂弟看他坚决,说我不要你卖谁?你以为这房子是在县城?我也就是买来做蘑菇房用的。那就签字吧。黄大伟签完字之后,去祖祠烧了一炷香,说我黄大伟从今天开始在老家就无家无业了,老祖宗要保佑我在县城发展,以后才好回来用猪羊祭拜祖宗。堂弟笑话黄大伟说搞得像当年下南洋过台湾一样。
刘全顺又倒了两碗酒,两个人喝了,把碗往桌上一蹾。刘全顺说看来没办法,只能是按揭贷款买房子了。可是你看这房价,一个月要还几千元,那可是人要无灾无病,生意要顺风顺水,要不房子就是银行的了。黄大伟不吭声,又倒了一碗酒,仰头灌下。黄美丽想说什么,看看又不说了。刘全顺知道黄大伟想什么,自己凑凑首付差不多,可是黄大伟连首付都不够。三年前房价每平方米1500元左右,买个100平方米的,六万元够交首付和契税。现在房价到了5000元了,想买100平方米的,六万可是差了一大截,也就是首付的零头。刘全顺不说什么,也就倒酒。两个人成了喝闷酒。刘全顺不说话的原因是他以前说过话,就是城中村村主任林国民的儿子缠着黄秋香的时候,刘全顺说了赞成的话。
黄大伟夫妻俩长得不怎么样,可是女儿黄秋香却很俊秀,虽然身高差了一些,只有一米五多一点,不过五官搭配得好。到县城几年,读书不怎样的黄秋香干脆不读了,在家里帮忙做肉圆子。长时间在家里帮忙做肉圆子,肤色挺白的,往县城餐饮店送肉圆的时候就吸引了不少的目光。林秋来就是在黄秋香往客满堂酒家送肉圆子的时候看上她的。那天林秋来酒喝多了,正走到包厢外接电话,黄秋香走进店里的时候,林秋来看傻了,忘了说电话了。黄秋香走了之后,林秋来还看着她的背影发呆。第二天黄秋香再到客满堂送肉圆,林秋来已经在那边等了。林秋来和黄秋香在大堂里聊了一会,林秋来问起黄秋香的生意,谈到如果个人要预定肉圆是否给送货什么的。黄秋香看到有客户的架势,就和林秋来聊了起来,后来看到林秋来一直盯着自己看,就赶快告别。林秋来追出来,说要用自己的车送黄秋香,黄秋香拒绝了。连续几天,林秋来都到客满堂等黄秋香,他在第三天就公开向黄秋香说,要黄秋香当他的女朋友。黄秋香不说话,把肉圆交给客满堂老板就走,林秋来追出来,要用车送黄秋香,黄秋香不理会。林秋来就开着车,一路跟着骑着自行车的黄秋香,人多一点的就按喇叭,好像为她鸣锣开道的样子。
黄秋香就不去客满堂送肉圆。两天没去,黄大伟接到一个订货电话,要定十斤的肉圆,要求送货上门。黄秋香按照地址送肉圆子过去的时候,发现开门的是林秋来,他一脸坏笑地招呼:肉圆西施,请进。黄秋香狠狠盯了他一眼,林秋来笑嘻嘻地说:别那么凶好不好,对待顾客这样可是会影响生意的。黄秋香接过钱,也不说话,就走了。林秋来在后面说:慢走,走好。明天给我再送十斤过来,而且是要你送的我才要。第二天,黄大伟果然再接到林秋来的订货电话,黄秋香不去送,黄大伟只好自己送,林秋来一看不是黄秋香送的,拒绝收货付款。黄大伟只好回来,让黄秋香送过去。黄秋香不愿意,黄大伟说他也没强迫你做什么。你不当他的女朋友,他也没骂人,只是订购肉圆。我们做生意的,怎能拒绝大客户呢。黄秋香只好再次送过去。林秋来依然笑嘻嘻地开门,请黄秋香喝茶。黄秋香不接腔,只是把肉圆子放下,伸手接钱,然后掉头就走。林秋来依然在身后热情地招呼:慢走啊,肉圆西施。连续十天,林秋来都订十斤肉圆。黄秋香感觉奇怪,林秋来家怎么那么能吃,这绝对不可能。第十一天,林秋来的电话没来了,县孤儿院打来一个电话,要求订十斤肉圆,送货上门。黄秋香送肉圆过去的时候,林秋来在院子里笑嘻嘻地招呼:肉圆西施,以后你就天天送十斤肉圆到孤儿院,我在这里付钱,省得每天我还要自己送肉圆子到这里。那些小孩子一听,嘻嘻哈哈地说:肉圆西施,肉圆西施。黄秋香满脸通红,盯了林秋来一眼,连钱也没拿,掉头就走。林秋来开车,继续为黄秋香“鸣锣开道”,跟着到了黄秋香的家里。林秋来把肉圆的钱交给黄大伟,还从车上抱出一束鲜花要送给黄秋香。黄秋香不接,林秋来也不管,把鲜花放到桌上,然后和黄大伟招呼告别。
又是连续十天,林秋来天天跟着黄秋香到家里,天天给她送一束玫瑰花,还在自己的车外贴了一条标语:肉圆西施黄秋香,我爱你。县城里不少人在议论这件事,黄秋香成了名人。刘全顺和黄大伟也在商量这件事,刘全顺要黄大伟劝劝黄秋香,答应林秋来。刘全顺说这可是难得的机会,林秋来是城中村村主任的儿子,能攀上这门亲戚,那可是黄大伟走狗屎运了。别看是村主任,但县城的村主任哪个不富得流油?要不林秋来可以天天开车游玩,送鲜花定肉圆追女孩子?再说你看他们家的房子,多气派。如果你和他成了亲家,谁敢欺负你。你在县城就算站稳脚跟了。以后买个房子,那可就是定居下来了。要不你现在头顶别人的天,脚踩别人的地,说话都不敢大声,放屁都要夹着。黄大伟听得动心了,他不是不想结这门亲戚,可是他还没想好。刘全顺说完走了之后,黄秋香回来了。黄大伟正想要不要趁热和黄秋香说说,不过一出门,他就知道不用说了。黄秋香不是骑自行车回来的,她从林秋来的汽车上下来,自行车在林秋来汽车的后备箱里,后备箱无法盖上,就那么搭着,车一走,吧嗒吧嗒地一上一下,点头一般。黄秋香下来的时候,林秋来也跟着下来,依然是一束火红的玫瑰。
四
黄秋香开始和林秋来往来,这让林秋来很兴奋,更为兴奋的是黄大伟。黄大伟和刘全顺喝酒的时候,对黄秋香的前途十分看好。刘全顺说黄秋香属于跌进蜜罐的人。黄大伟兴奋除了可以看得到的物质之外,其实那天刘全顺说到黄大伟的心坎上,那就是黄大伟很需要一个靠山。黄大伟喝多的时候曾经和刘全顺说过,他走在县城的街道上,有一种不自在。我刚到县城那阵,脚步抬得高高的,落下去却很轻。记得有谁说像我这样走路的人是因为长期生活在农村,习惯爬山,其实还有个问题,那就是有点害怕。你想啊,我头顶别人的天,脚踩别人的地,我没有房子,没有固定的工作,没有户口,我感觉这城市就是别人的,我就是个来投靠亲戚的人,可是到了才发现亲戚已经死了的那种。无依无靠。我有次走路,到了一个小巷拐弯,差点被一个年轻人撞了,他骑摩托车。可是他停下来之后,起先还向我道歉,我看他挺有礼貌,就说没关系,也没撞到哪里。谁知道我一开口,他马上就给我一巴掌,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着。因为我一开口,他就知道我不是县城的人,是从乡下来的。我知道我嘴角流血了,可是我不敢和他吵。他是本地人,他一骂,不少人围了过来,我知道只要我一还嘴,可能就是群殴了。那些人的目光,厌恶、轻视、不耐烦,还有对外地人的不屑一顾,我感觉那目光就像刀子,可以把我杀了好多遍。如果在老家,我早一拳头过去了,就是在县城有个显赫的亲戚也好。可是自己除了几个下苦力的朋友,其他认识的人没几个,更不要说能替自己出头露角。我只好不断道歉,在那些刀子般的目光中灰溜溜地跑了。回到家,我连黄美丽都没有告诉这件事。说了她会害怕,她还能怎么样?
黄大伟自己喝了一大口的酒。他和刘全顺经常喝酒,随便一点菜,打一碗肉圆汤,喝自己老家的米酒。黄大伟说着说着,眼角就泪光闪闪,黄大伟喝酒的时候比较容易动感情。黄大伟和刘全顺经常说到房子,他们说现在的人动不动就说自己是房奴,可是自己连想当房奴都没资格,只能老是做房梦。黄大伟想买房子的心思动了不短的时间了,老家的房子卖了,自己再不在县城买套房子,那算什么。他经常和刘全顺一起在算房子的账,可是攒钱无论如何跟不上房子涨价的速度。
黄秋香和林秋来进进出出一段时间,黄秋香回到家,告诉黄大伟有个事。那天黄大伟心情不太好,黄秋香跟林秋来出去的时候多了,耽误了几次送货,订货的人有点不高兴了,说如果再出现这样的情况,他们就跟别人订肉圆了。又不是什么独家生意,非得你这边买啊。黄大伟在电话里一直道歉,答应坚决不再出现这样的问题。看到黄秋香哼着小调进来,黄大伟就没有好气。有屁就快点放,装什么装。黄秋香看父亲生气了,不敢卖关子,告诉父亲,林秋来说了,他们那要开发个小区,他父亲答应给黄秋香家一套,一平方米比市场价优惠500元,100平方米可就是5万元,这可不是小数字。黄大伟的血哗地往上涌,黄秋香没有注意,要不然可以发现父亲的脸刷地红了。黄大伟立即跟着黄秋香去拜访林秋来的父亲林国民。林国民看到黄大伟,还算客气,确认黄秋香说的没有假。你回去把定金2万元准备一下,过几天就签协议交首付款,一共是6.3万元。虽然我是村主任,不过这次都有规定,指标不能出让,你就把钱交给我,我去交。如果有人说闲话,就说是买给秋来的,你们夫妻是投靠女儿、女婿的,等风头一过,没有那么多眼睛盯着,你们爱怎么过户就怎么过户。
虽然是要当亲家了,如果在乡下,黄大伟可算是风光了,说什么都有人尊敬着。可是黄大伟面对的是林国民,城中村的村主任。林国民只是个村主任,不过这城中村就在县城的中央,征地、拆迁等等事情多着,家业大,随便开发一块地就可以收获许多。再说工作要推进,其实许多事情离不开这些村党支部书记、村主任。村主任和县领导的关系就很微妙,无法一览无余。黄大伟看林国民的眼光就有点仰视的样子,坐椅子都不自在,大半的屁股沾在椅子上,一小半腾空着,好像有风哗啦啦地吹着。黄大伟对林国民不要张扬、他代替选房等等的话,一律点头。黄大伟三天后就把定金两万元,十天后就把首付款交到林国民手上,连收据都没要。自己亲家,谁跟谁啊。黄大伟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没办法开口跟林国民要收据。黄大伟把订房的事情悄悄告诉刘全顺,刘全顺和黄大伟连喝三碗。刘全顺很得意,说自己说得没错吧。攀上林国民这样的亲家,黄大伟还何愁事情不顺?刘全顺言语中多少有点讨人情的味道,好像黄大伟在那摇摆不定的关键时刻,是自己那句话起了定海神针之类的作用。黄大伟送肉圆的时候,喜欢拐到规划建房子的地方看看。尽管还没动工,黄大伟头脑中已经无数遍想象过自己房子的样子,他甚至考虑如何把两房的改成三房。
黄大伟的房子梦越来越清晰,刘全顺却是唉声叹气。原来刘全顺再次看中了一处房子,去看房子的时候刘全顺感觉头被敲了一下,心头堵得慌。那是座位于路口的楼房,只有两层。就是当年刘全顺差了五千元没买下来的房子。当时争先买下房子的人,在市里买了一套套房,就想把这处房子卖了。同样的房子,这主人住了几年,房价反而多了将近三十万。刘全顺喝着酒,一直摇头叹息。看着刘全顺的样子,黄大伟心头悄悄有了幸亏下手快的小得意,不过他很快把这份得意压下去,和刘全顺一直摇头叹息,骂开发商、骂相关部门。黄大伟很聪明,他知道这时候说什么都没用,自己要么沉默,要么和刘全顺一起骂。黄大伟这点控制得很好,气氛就朝着刘全顺方向发展,刘全顺找到知音一般,连珠语更是呼隆隆地出来。
黄大伟一高兴,黄美丽就更高兴。黄大伟实现当初对黄美丽的承诺:无论如何,无论黄美丽怎样变化,自己都是负责任的老公。黄美丽肉圆汤喝得多,身材长得异常粗壮,关键她又矮,形象就不容乐观。黄大伟却依然心疼黄美丽,整天美丽、美丽挂在嘴上。那天晚上,刘全顺正和黄大伟小喝,黄秋香哭着回来了,只说了一句:我再不和林秋来这混蛋来往了。就再也不说话,躲进自己的房间。黄大伟和刘全顺都目瞪口呆,好像演奏得很娴熟的曲目突然就换了节奏,让他们都很有茫然的感觉。
黄美丽用了三天的时间,才搞清楚。当天晚上,林秋来请黄秋香唱歌、喝酒,以前也有这事情,不过都是一群人,那天只有他们两个人。喝了几瓶酒,林秋来借着酒劲,搂住黄秋香说下定决心要和她结婚了,但最后确定之前必须证实一件事,那就是黄秋香必须是个处女。证实的方式简单,不用去医院检查处女膜什么的,那太复杂。林秋来想在KTV的包厢里现场证实,如果黄秋香流血,那就证实她是处女,第二天马上订婚。如果不是,那黄秋香就立马滚蛋。林秋来的理由很充分,说他是下定决心和黄秋香过日子,不是随便玩玩的那种。玩玩可以随便,结婚需要慎重。林秋来说完就想把黄秋香按在包厢的沙发上,来个现场作业。黄秋香一听气晕,把喝了不少酒的林秋来推到一边,夺路而逃。回到家,黄秋香声明自己的决定,坚决不再和林秋来接触。王八蛋,以为自己有几个钱,是个城里人,就可以不把别人当人。
黄大伟眼看出了这样的波折,把林秋来臭骂了几回。不过黄大伟臭骂林秋来是在背后进行,林秋来并不知情。林秋来来找过黄秋香好几次,黄秋香都坚决不见面。林秋来找过黄大伟,也让林国民把黄大伟找到家里面谈,刘全顺也数次出面。黄秋香坚决不原谅林秋来,面对黄大伟的劝说,黄秋香说宁愿死也不会再和林秋来交朋友。折腾了一段,林秋来看没有挽回余地,只好作罢。林秋来一放手,林国民就把原来说好给黄大伟的买房指标给收回去,而且不退定金。
黄大伟的天空瞬间倒塌了。
五
黄大伟开始自己的讨债生活。黄大伟依然卖肉圆,黄大伟的肉圆已经打出名声,生意日益起色。不过生意再好,如果6.3万元就这么说没就没了,黄大伟也不甘心。黄大伟讨债很不顺利,林国民开始还听黄大伟说两句,后来一见黄大伟,扭头就走。黄大伟想去林国民家,林国民家安装有可视摄像头,一看是黄大伟,连门也不开。黄大伟只好给林国民发短信,短信内容是编好的:“女儿大了不由爹娘,孩子的事情是孩子的事情,求求您把这些钱还给我吧。这是我这么多年的积蓄,您大人有大量,高抬贵手吧。”黄大伟天天在上午九点给林国民发短信。他不想早发,早发可能吵到还在睡觉的林国民,惹怒他可能更讨不回钱。
短信发了一年,林国民连个回信也没有。黄大伟也曾到林国民家守着,想看看能否碰上林国民,也确实遇到几次,可是林国民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要么一进家门,把门砰地关上,不理黄大伟。要么一头钻进车里,扬尘而去。黄大伟咨询过律师,打官司很难有胜算,黄大伟当时就是把钱交给林国民,连个收条也没有。林国民说他已经交了钱,也没给他收据。林国民原来就说好的,这房子本来没有黄大伟的份,是用林秋来的名字申请的,就是有发票,落的名肯定也是林秋来的。林秋来如果是黄大伟的女婿,那还和黄大伟有关系,现在林秋来和黄秋香的事情黄了,那就是不相关的路人了,拿到发票也赢不了官司。黄大伟把这前因后果和黄美丽说了,黄美丽哭了起来。黄大伟想发火,可是看到黄美丽哭得伤心,自己也伤感起来,只好倒米酒喝,把自己灌糊涂了,暂时不去想这个问题。
黄大伟想过去上访,可是他担心上访会惹怒林国民,钱要不回来是个问题,以后林国民如果处处找茬,那自己就很难在县城生存下去了。自己是外地人啊,还是乡下来的。这县城好像很多事情都跟自己无关,县城对自己来说,只是一件衣服,衣服脱下了,就没有其他的痕迹了。黄大伟是在洗澡的时候,突然想到这问题的。黄大伟没有读多少书,可是喜欢琢磨一些道道。黄大伟最近和刘全顺聊得不多,基本是刘全顺在讲,他整天在找房子,可是带回的消息基本上就是一个涨价,刘全顺说得越多,黄大伟就越心急,越心惊肉跳,发现房子离自己越来越远。黄大伟有时候就想刘全顺不说了,可是刘全顺还喋喋不休,刘全顺是心虚啊。他起早摸黑,贩菜卖菜,可是房价像年轻的孩子,跑得飞快。刘全顺原来以130平方米为目标,算算自己还差多少钱,还差多少首付,每个月要还多少按揭,每天要赚多少钱来养房?现在刘全顺已经把目标调到100平方米以内,二手房也考虑,八十多平方米的也可以。可是他算来算去,每天要赚的钱还是往上跑,他每天收摊的时候,恨不得把那些剩菜往路人的手上塞,当然不是白给,还得卖个好价钱。他当然知道这不可能,只好晚上到黄大伟这里喝酒、骂娘,想和黄大伟推心置腹地谈房价。黄大伟这时候根本没心思,刘全顺越说他越急,他很想夹个肉圆子把刘全顺的嘴堵住。
黄大伟为钱着急的时候,黄美丽被打了。黄美丽是在林国民家门口被林秋来打的。黄美丽到林国民家门口等着,还真让她等着了。林国民喝完酒回来,车一停下来,黄美丽就移动那短腿,肉圆一样扑过去。黄美丽当然不是表示亲切,当初林秋来和黄秋香在谈着的时候,黄美丽来过林国民家几次,尽管林国民压根看不起黄美丽,不过是未来的亲家母,也不好太表面化,场面上的客气还是有。黄美丽把林国民吓了一跳,林国民酒喝多了,是个朋友送他回来。他有点迷糊,一下车,看到一堆肉突然在眼前出现,发现是黄美丽,进门的路被拦住了。黄美丽说:主任,求求您了。话刚开口,林国民就想绕过黄美丽挤进家门,林国民不想和黄美丽纠缠。林国民没有绕过去,眼前的那堆肉矮了下去,黄美丽跪下了。黄美丽跪下之后,想林国民至少要和自己说几句。林国民家就在大路旁,黄美丽一跪下,路过的人就停下脚步,看热闹。林国民看人多了,大声呵斥,黄美丽顾不得了,说你欠钱怎么不还。也不管有谁问起,就要开始哭诉。听到呵斥声,林秋来从家里冲出来,黄美丽看到林秋来,指着他骂:你怎么会那样想,你还是不是人啊。黄美丽没有骂几句,林秋来劈里啪啦甩了黄美丽几个巴掌,把黄美丽拖到大路这边,嘴里还骂着:疯子,跑到我家发什么疯。林国民不管这边,自己回去了。刘全顺刚好路过,赶快给黄大伟挂电话,黄大伟凑巧送货就在附近,赶到的时候林秋来还在骂着,说黄美丽如果再胡言乱语发疯就见一次打一次。看到黄大伟,林秋来气汹汹地说赶快把这疯子拉回去,让她闭嘴,要不然就不是今天这样子了。黄美丽还想跟路人哭诉,林秋来瞪着眼睛把围观的人都赶散了:都走开都走开,一个疯子有什么好看的。黄大伟想和林秋来说话,林秋来掉头就走。黄大伟只好和刘全顺一起,先把黄美丽扶起来,带回家。黄美丽原来就胖,脸再一肿,就更胖了。
回到家,黄秋香看到黄美丽被打成这样,哭了起来。黄美丽也哭了,黄大伟吼道:哭什么哭,又不是死了人。黄大伟在外面有点缩的身材,回到家多少挺了起来。这个家本来就黄大伟说了算,他一嚷,两个人就不敢放声哭了,抽抽噎噎的。黄大伟想如果自己也能对林国民吼一嗓,也许他就还钱了。可是自己敢吗?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可是每次见到林国民,自己反倒想要跟林国民借钱一样。不行,自己得改变一下,要不这钱永远也要不回来。最后一步,自己回到老家,不到县城了。黄大伟看到黄美丽、黄秋香还在抽泣,很不耐烦,好了好了,去把眼泪擦了。
黄大伟的不耐烦是对黄秋香,事情是因为黄秋香而起。黄大伟想买房子,可是他想买位处县城郊区的房子,那房子便宜不少,一样也是县城。谁能说郊区不是县城?可是黄秋香就像突然画了一个饼,给了黄大伟一个希望,花郊区的钱能住县城中心。黄大伟美得做梦都要笑的时候,这饼没了,钱也没了。黄大伟憋得慌,就把气撒到黄秋香头上。黄秋香和林秋来散了,把黄大伟的房子梦搅得支离破碎,黄秋香又交了一个男朋友,黄秋香一说,黄大伟断然否定,没有丝毫的商量余地。小伙子人长得不错,可是也是从乡下来的,踩三轮车,当搬运工。黄大伟坚决不同意,黄大伟要黄秋香嫁给凌胜平。凌胜平是刘全顺做媒人介绍的,其实凌胜平和黄秋香认识,刘全顺只是负责把这件事情说开了而已。
黄秋香不想嫁给凌胜平。凌胜平人也不错,家里开个加工隔壁响的作坊。隔壁响就是花生酥糖,顾名思义就是用花生、糖加工的一种食品。这隔壁响因为质地清脆,香酥可口,咬上一口隔壁都可能听见声音而得名,是当地的特色糖果。这隔壁响,也就是花生糖还有个故事,传说花生糖的最早出现时间是在公元前475-221年的战国时候,由于当时各地都是战火纷纷,人人自危,一些稍微有钱的人家为了生命安全,都纷纷逃避,远离战火。在兵荒马乱的时期,为了携带方便,有钱的人家就将饴糖和花生加在一起熬煮,熬煮过后,再切成不规则的一小块一小块的,这就形成了花生糖的始祖,也是世界上最早的花生糖,在12、13世纪,花生糖首先传入阿拉伯国家,然后传到希腊和欧洲乃至世界各地。这当然是凌胜平说的,不过黄大伟和黄秋香对这故事都不感兴趣。他们都知道隔壁响名气很大,当地嫁女儿都要订购隔壁响分送亲戚朋友,那作用类似于城里人的请柬,亲戚朋友看到隔壁响,就得到通知了,要准备贺喜的红包,后来还成为政府部门推荐的伴手礼。隔壁响的销量就很大,销量大生意就好,凌胜平家的经济就不错。黄大伟其实看中的就是凌胜平家的经济,关键是还有一幢五层楼的房子,作坊就开在自己家里。不用租房子,生意又好,生活肯定差不了,再说凌胜平老实,人也长得不错。黄大伟就用这个理由劝说黄秋香。
还人长得不错,你看他瘸了一条腿,走路都一瘸一拐。黄秋香顶嘴道。你反了你,你看看,你先找个林秋来,那人不瘸,可是对你如何?还有你自己看中的那个?踩三轮车当搬运工?你和他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出头天”?别跟我说什么有感情没感情,夫妻两个人,哪有那么多感情,就是过日子。日子能过,就有感情,日子不能过,什么狗屁感情都没有。你看看现在离婚的那么多,他们开始时不是也有感情,现在感情都到哪里去了?吵架、打架,甚至杀人的都有。黄秋香还是不同意,说你就是把我的腿打断我也不干。黄大伟火起来,你以为我不敢打你?把你的腿打断,你以为这样和人家就般配了,你腿断了,人家谁要你啊。黄秋香突然想到自己的腿如果断了,那走路就和凌胜平一样一瘸一拐地画圈。那如果结婚了,两个人一起上街,一人一边划圈,到中间会合,那不太好玩了。黄秋香想着想着,突然扑哧笑了。黄大伟说了老半天,发现原来哭着的黄秋香笑了,以为她发神经了,张大了嘴巴说不下去了。
六
黄美丽被林秋来打的那天,黄大伟看着相拥哭泣的老婆和女儿,把凌胜平的事情又拿出来说。你看看,不就是因为房子,我们家现在怎么样了。如果你嫁给胜平,房子就有了,日子也就好过了,说不定林秋来也不敢这么对你的妈妈,胜平毕竟是本地人。他,就他?一个瘸了一条腿的人,指望他和村主任对着干?爸,你是不是气糊涂了?我没糊涂,我也知道胜平家不敢和林国民对着干,但只要你嫁一个可靠的人,至少你不会那么苦,爸就生了你和你弟弟,你有房子了,日子好过了,我的压力就少一半。我再如何苦如何累,我也要买一套房子给你弟弟,那我们就算是在县城站稳脚跟了。要我买两套房子,我知道不可能。可是你和你弟弟对我来说,手心手背都是肉,你还有这样解决的办法,可是你弟弟就得靠我们自己,要不娶老婆都难,一听没房子,谁嫁给他?秋香,你就听爸爸一句话,感情当不得饭吃,再说你怎么就感觉和胜平没感情,感情是过日子过出来的。说到后面,黄大伟都声泪俱下了。黄美丽也哭了起来,黄秋香咬咬嘴唇,说,行,我嫁给他。
黄秋香答应嫁给凌胜平,这让刘全顺这个媒人很有面子。刘全顺从认识黄大伟开始,就一直在黄大伟的生活里晃荡。黄大伟家的大事,刘全顺基本上都参与了,或者说推动。刘全顺认为对朋友就要真心,热心。那些城里人,看不起我们乡下人,我们自己再不靠拢,那就没得活了。黄大伟对刘全顺这几句话倒不全部同意,他就认为自己主要的问题是没有房子,有了房子,自己也就是城里人,至于和他们是否来往,那是另外一个问题,不同的人群而已。黄大伟喜欢和刘全顺聊天,觉得他和自己是同类人,都是房工,就是为了买房子打工,还没上升到房奴的层面。
黄大伟没想到林秋来会在黄秋香结婚的时候前来捣乱。之前林秋来就多次到黄大伟家骚扰,林秋来在黄大伟家门前骂过黄秋香,说黄秋香不嫁给自己就算了,居然嫁给一个瘸子,简直就是对他的侮辱。感觉很没面子的林秋来骂完之后,把一个装满农药的玻璃瓶子扔到黄大伟家里。玻璃瓶子一摔破,满屋子的农药味,好几天都无法完全飘散。黄秋香打电话报警,派出所警察到了的时候,林秋来已经走了。两个民警听完黄大伟的描述,说会依法处理,就走了。派出所没有说怎么处理,倒是当天晚上,黄大伟家门口被泼上粪便,臭烘烘的。不用说也是林秋来干的。黄秋香打电话给林秋来,林秋来不否认。你不是会报警吗?那你就去告吧,看能不能告倒我,把我抓进去。我真的进去了,出来你们就没有一天好日子过。黄秋香想再报警,刘全顺却不同意,说再报警只会把事情惹得更大,我们乡下来的怎么斗得过他们城里人,这是他们的地盘啊。我们头顶别人的天,脚踩别人的地,只能忍了。黄大伟也赞同刘全顺的话。忍,忍到什么时候。黄秋香爆发了,看到站在旁边的凌胜平,想起他的瘸腿,号啕大哭起来。凌胜平想拍拍黄秋香的肩膀,看到黄大伟、黄美丽和刘全顺都在,手就缩了回来,只是在那站着,表情倒很无辜,那架势就是个充满同情心的看客。
黄秋香结婚那天,凌胜平在饭店里订了几桌。基本都是凌胜平这边的亲友,黄大伟这边只有刘全顺和几个也是在县城谋生的老乡。婚宴正进行的时候,饭店外面突然响起“肉圆西施花生糖,花生糖肉圆西施”的叫声,听声音是小孩子的,不过不是一个人。黄秋香和凌胜平走出去,看到几个孩子在门口叫嚷,林秋来一脸坏笑地站在后面。看到他们出来,小孩子的叫声变了“肉圆西施嫁瘸子,一拐一拐扫大街”。黄秋香要哭出来了,黄大伟也气得发抖:怎么能这样欺负人?怎么能这样欺负人?林秋来不仅仅不让,还笑嘻嘻地说,我就欺负你了,怎么样?一个卖肉圆子的乡下人,你能怎么样?凌胜平猛地冲过去,可是还没动手,林秋来手一推,脚下一扫,凌胜平就摔倒在地,新郎装也沾上尘土,新郎的胸花都掉了。饭店里的客人已经都涌出来,看到林秋来这样,纷纷谴责他太欺负人,林秋来歪着头:我是林国民的儿子,你们能怎么样?客人听说这个闹事的是林国民的儿子,就有人摇头,说黄大伟和凌胜平两边都是平头老百姓,怎么惹上这家人,看来以后日子不好过了。
林秋来很得意,等他发现有几个小伙子从侧面包抄过来的时候,人已经靠得很近了。那几个小伙子一把揪着林秋来,拳头就招呼上去。别看林秋来咋呼厉害,打架可没半撇,几个拳头下去就鬼哭狼嚎。那几个人揍了几拳,也不多打。带头那个揪着林秋来的衣领,恶狠狠地说:小子,别以为你牛。别仗着你是城里人,口袋里有几个钱。以后你敢捣乱一次,我就打你一次。学你的话,你也可以去告,不过我出来后,你就死定了。信不信由你。小伙子说完,狠狠地把林秋来推开:滚。林秋来赶快跑开,跑了几步回头嚷道:这事没完,你们等着。小伙子冲了两步,林秋来一看,不再出声,一溜烟跑了。婚宴继续进行,可味道已经变了。不少人都不说刚才的事情,刘全顺对黄大伟说这些人都是人精啊,怕说什么话传到林秋来,其实是传到林国民耳朵中,会给自己惹事。不让嘴巴说话,要么睡觉,要么吃东西。接下来的菜大家都吃得比较快,有一些人说还有什么事情,提前走了。凌胜平说那小伙子叫杜运达,自己的表弟,在广东打工,这次自己专门让他回来参加婚宴,其他那几个人是他的朋友。黄秋香拍了拍凌胜平新郎装上的尘土,第一次笑得比较灿烂。
婚宴结束,没有发生什么事。黄大伟回到家里还是很不安,和黄美丽忧愁地说,这日子以后怎么过。得罪上林秋来,是个混混,顶多想一些损招,捣乱捣乱。今天把他给打了,不说他不会罢休,就是林国民,恐怕也得出面了,打了他儿子,就是打他的脸啊。他是谁?城中村的村主任,县城里的头面人。可是他儿子先找事的,做人总得讲道理吧。黄美丽一向是听黄大伟的,今天破例有看法。女人就是这样,道理?什么道理?道理都在有钱有势的人手里,要是有道理,林国民就该把自己的儿子管好。要是有道理,林国民就该把我们的6.3万元还给我们!你看看,现在房价涨了多少?我们还想买房子,不知道猴年马月。黄大伟说话,黄美丽就不敢再争了,隔了一阵,黄美丽才再说了一句:这死夭寿的林国民。吃人钱不得好死。黄大伟又倒酒喝上了,黄大伟已经成为习惯,心情不好,想不出办法就喝酒,先把自己喝倒,脑袋晕晕的就不会想事情,好睡一会。黄美丽转了一圈,抓到拖把,洗地板。红砖铺的地板,黄美丽总是洗得很干净。黄美丽心情不好的时候不像黄大伟那样喝酒,而是洗地板。钱被林国民欠着讨不回来,黄美丽洗地板就更频繁。黄美丽洗地板很用心,边边角角她都跪在地板上,用布擦。她说如果是自己的家,她会洗得更干净。
七
林秋来并没有打上门来,林国民也没有。上门的是食品卫生部门,查健康证、食品卫生许可证,检查肉圆子原料来源,隔几天就来一趟,每次都有问题,要黄大伟限期整改,否则就关门。黄美丽的摊点也被城管驱逐了几次。黄美丽在市场外摆摊卖肉圆已经好几年,其他一些卖卤料、卖水果、卖生姜大蒜的也不少,一直以来就是这样摆着。这几天不行了,黄美丽的摊点最靠近公路,城管来了,说她占道经营,要她往里面挪。就那么一点空间,每个摊点都占一点点的空间,往哪里挪?可是城管不管这些,说不往里挪就走,要不然就没收。那些原来对黄美丽不错,做生意空档有说有笑的人,对黄美丽有意见了,说黄美丽肯定得罪了那些人,害得大家受牵连。黄美丽回家一说,黄大伟就知道是林国民在搞鬼,这是个老狐狸,成精了。
黄大伟回了一趟老家。黄大伟事先没有和黄美丽说回去干什么,从老家回来之后,黄大伟把自己又喝醉了。酒醒之后,头疼的黄大伟长吁短叹,老半天才和黄美丽说,老家我们也是回不去了。黄美丽才知道黄大伟回到老家是去看房子。当年黄大伟把老家房子卖了的时候,他是不想回去的。这次黄大伟突然想起,要不干脆回老家生活算了,哪里不是过日子,哪里不能活人?回去要有地方住啊,黄大伟想回去看看。当时的两间老房子被堂弟买走,黄大伟想和堂弟商量,干脆把房子买回来,自己住。房子做了多年的蘑菇房,不能住了。要就要盖新的,可是老家的地基价格上涨了。你是我哥,这地本来也是买你的,我算最低价,八万元卖给你。别人一间都卖到五万了,这可是两间。堂弟的话让黄大伟缓不过来。他也知道老家的地也涨价了,但没想到涨得这么厉害。地基就八万元,加上盖房子,再怎么算也要十几万,还是土木结构的。如果盖钢筋水泥砖砌的,更贵。
老父亲已经很老了。黄大伟去他那里看他的时候,他正坐在一把竹交椅上打瞌睡,头低垂着,一点一点往下探,眼看快到底了。他猛一怔,头抬起来了,然后再一次一点一点地往下探。有只猫窝在老人的椅旁,也在睡觉。黄大伟看着,感觉眼角有点湿,咳嗽几声。老人醒过来,看到是黄大伟,要站起来。黄大伟让他坐着,自己搬了一张椅子,坐下来。父子俩第一次安静地聊天。黄大伟张了几次口,还是没有把林秋来的事情说了。老人说如果感觉不好就回来,和我一块住,这房子还空着呢。黄大伟说不用了,我还好,快要买房子了。好什么好,如果真好,你不早就蹦到祖祠那烧香放鞭炮出风头去了。你出门这几年,连祖祠都不敢去,祖宗都不敢去拜,你有什么好。就不要死鸭子硬嘴巴了。想回来就回来吧。我知道你不想低头,你今天能和我坐下来说那么多,已经很好了。我这几句话和你说完,就是死也安心了。我等着你回来和我说几句话呢。当年那狗肉汤是你母亲让我喝的,那时候我生了一场大病,身体很差,她说我不能出事,我如果出事,全家就都完了,谁也活不了。我就要找她去了,她已经在地下等了我很多年了,她怕冷。
黄大伟的父亲说完话,就又合上眼睛。黄大伟兄弟四个,两个给人当上门女婿,大哥在本地,也建新房子了。黄大伟当年把房子卖给堂弟,他大哥挺有意见,说黄大伟出车祸的时候,自己借给他5000元,自己也没房子,可是黄大伟把房子卖了。黄大伟知道大哥想拿那房子抵5000元的债务,可是那时候黄大伟太需要钱了,堂弟出的价高,还是现金。堂弟也借给黄大伟3000元,但没有直接抵扣掉。大哥就和黄大伟有了距离,侄女黄秋香结婚的时候,大哥也没有去,只是寄了一个红包,说县城请客比较费钱,一个位置要摊不少钱呢,省个座位费。
黄大伟从父亲家里出来的时候,乡村里没有什么人。原来挺热闹的晒谷埕都长出几棵野草,在风中摇摇摆摆。也没有狗,只有几只鸡在那里,很懒散地走来走去。黄大伟走过去,鸡往旁边挪了几步,继续低头。黄大伟知道自己不可能回头了。这个自己生长的地方,以前很熟悉的地方,现在有一种做客的感觉。黄大伟走到公路边等车,他要搭班车回到县城,去找林国民讨钱。
黄大伟回到县城,醉了几回,喝了许多次的酒,但是钱还是没有讨回来。林国民要么不见,即使见了也不理他,林国民唯一一次和黄大伟说话,就是告诉黄大伟,他大人不计小人过,不和黄大伟计较了,让他自己好好做生意,别老是说他林国民只会欺负外来户。林国民说话的时候,那叫一个居高临下,说完吐了一口口水在地上,掉头就走。林国民在城中村威望挺高的,这个人会干事,虽然土一些横一些,但对村民的事情上心,征迁总是要到最高价,村民的新农合都是村里出钱,孩子升学、上了年纪的老人都有生活补贴。黄大伟说林国民的不是,村民们很有意见,不是针对林国民,是针对黄大伟,说黄大伟一个外人,老是说林国民的坏话,黄大伟看要惹了众怒的样子,只好不说。黄大伟去上访过,可是信访局那个长得挺好看的姑娘告诉黄大伟,像他这种没有凭据的债务很麻烦,一个说有一个说没有,只能来来回回拉锯。那姑娘要黄大伟自己和林国民好好商量,黄大伟很生气,要是能商量还找她干什么。可是黄大伟无法骂人,那姑娘很好声好气,每句都是是的,是的,然后再说个一二三四。归根到底,这钱是很难讨回来。那姑娘还告诉黄大伟,要有契约精神,只要有凭据才可能打官司。黄大伟很郁闷地走了,什么契约精神,不就是要拿发票打收条吗?问题是现在屎都拉到裤子了还说什么要脱裤子,有个屁用。
黄大伟要去找刘全顺,这人点子多。黄大伟没走多远,电话响了。是大哥的电话,一看是大哥的号码,黄大伟知道肯定是父亲的事了。果然,大哥在电话里说父亲去世了,通知他回去。黄大伟一家回到家的时候,父亲已经穿好寿衣停放在床上。黄大伟想掀开床单看看父亲,手伸到一半缩了回来。当晚黄大伟守灵,他才掀开盖住父亲的被单,摸了摸父亲的脸,一脸冰凉。黄大伟想起上次回来的时候父亲说的话,突然痛哭失声。
父亲的丧事办完了,大哥和两个哥哥吵了起来。为的是那房子的事,大哥说房子是父亲留下来的,现在父亲去世了,当然是归儿子。不过两个哥哥是去给人当上门女婿,房子就只能归他和黄大伟共有。那两个哥哥不同意,儿子就是儿子,必须四个人分。黄大伟不掺和,他们三个人说得唾沫横飞,把理由找出一条又一条。黄大伟听了许久,出去一会,带回一把锄头,对着墙角就挖起来。大哥大吃一惊,问黄大伟想干什么。黄大伟说就那么两间土房,不好分,挖掉,当菜地,一个人占一个角落。三个哥哥都说黄大伟疯了,哪有这样分房子的。黄大伟也不管,还亲兄弟呢。为了这么一间老房子,都要动手了,有什么不可以想的,有什么不可以做的。三兄弟看黄大伟在那边嚷着,都停了下来。房子先放那儿,怎么解决再说。黄大伟带着黄美丽离开的时候,很想再回头看看父亲的老房子,但他没有只是低着头往前走,黄美丽胖胖的身材挪动着,很急促地跟上去。
过了几天,二哥和三哥都给黄大伟打来电话,说父亲留下的老房子如果黄大伟要,他们就同意给他。反正不能便宜了大哥,他都有新房子了,还不满足。两个哥哥都说得很气愤,黄大伟说,你们想弟弟了,有空来喝肉圆汤。我还是那句话,没有办法解决就把房子挖掉,分成四份种菜。我一定要在城市里买房子,要不这城市永远是别人的。我不想要老家的房子。黄大伟下定决心,无论用什么办法都要要回这笔钱。
八
刘全顺买了一处房子。刘全顺买的房子在郊区,便宜一点,花了四十多万。其实那房子以前刘全顺去看过,那时候只要18万元,刘全顺觉得那不在城市中心,就不要。房子还是那房子,还少住好几年,价格倒是上去了。刘全顺说想通了,再不买,估计这些钱只能最后给自己买个墓地了。说到墓地,刘全顺说自己把老家的房子卖了,凑钱买房子。不过他留了一间只有十来平方米的杂物间。我跟儿子说了,等哪天我快死了,赶快把我送回老家,就住在那小屋子,至少墓地不用花钱,乡里乡亲的,看中谁的山地,说一声,这面子还是有的。县城可不行,要被拉去火葬场烧了,骨灰像叠货物那样叠在骨灰架上,不叠也行,去买块墓地,可是就那几平方米,就要十来万,比活人住的还贵。刘全顺摇摇头,灌了一大口的酒。说我们那天几个人,算了一笔账,同样的15万元,最早买房的十来年前买了一幢有天有地的,二百多平方米;第二个隔了三年,买了一套160平方米的楼中楼;第三个在第五年买了一套100平方米的套房;第四个在第六年买了一套70平方米的两居室;第五个买了个单身公寓,现在呢,连单身公寓也买不起。这夭寿房价。黄美丽插嘴道。你现在房子买上了,虽然欠了不少债,毕竟以后就是供房还债,债还一点少一点,有个奔头。我呢,现在房子不知道在哪里,攒钱永远跟不上还价,越打拼离房子越远。黄大伟很是惆怅,长叹一声。我都想拿把刀去找林国民,他再不还钱,我就把他给捅了。那不行,那不行,你可不能这样干。我们可不能把自己给赔上。
黄大伟又去找了好几次林国民,依然没有结果。黄大伟带上香纸,在林国民家门口烧香烧纸钱。林国民回来,看到黄大伟,奇怪黄大伟究竟要干什么。黄大伟也不躲着他,黄大伟就是等着林国民回来要让他知道的。黄大伟烧了香,大声说:爹,就是这家人吃了我们的钱,我带你来认认门,以后你就来讨钱。反正你在地下也没事干,你可以多约几个人来。林国民的老婆从屋里冲出来,拿着扫把挥舞,说你这人怎么把晦气送到我家来了。林国民原来黑着脸,要发作,后来突然笑了起来。黄大伟啊黄大伟,你这是搞什么把戏,你说你那乡下老爹,不就是一个农民吗?他能把我怎么样?他能进城吗?就是进城了,他敢进我的家吗?做梦吧,你。我就不信这套。林国民呸地吐了一口口水,把老婆拉进门,把门关上了。黄大伟本来以为自己找到绝招,被林国民一说,傻在那。站了一会,垂头丧气地走了。
凌胜平的表弟杜运达听了,哈哈大笑。说黄大伟想的这个招数,起不了作用了。得另想办法,要从女人身上下手。杜运达说这件事就交给他了,他看不惯林国民整个土霸的样子。
过了三个月,林国民主动给黄大伟打电话,让黄大伟去他家拿钱。到了林国民家,林国民把装钱的黑色塑料薄膜袋丢给黄大伟,说里面是 6万元,当时就有规定,如果中途退房要扣5000元,算了,我也不跟你计较,就给你个整数。钱拿好,你赶快走吧。以后别再烦我,叫你那个什么亲戚,也别再玩什么花样。我是不想和你们纠缠,并不是怕你们。黄大伟不知道林国民说的究竟是怎么回事,但他知道这肯定和杜运达有关。
黄大伟请杜运达来家里吃饭。杜运达说大家是亲戚,我就是施个小计。我先是隔三岔五往他家窗户扔蚯蚓、癞蛤蟆,后来他家窗户时刻关着,我就通过快递给他老婆寄一条草花蛇什么的,把他老婆吓得半死。林国民当然不会这么简单就还钱,关键的是我跟踪了他,拍摄到他和其他女人在一起的照片,还有他和几个在城中村投资企业的老板吃喝的照片,他们之间扯在一起说是干净的,谁信?我把照片寄给他,说不还钱,就把照片寄给他老婆,还有纪委。这小子口气有点软,但也不爽快,唧唧歪歪,好像我说了纪委也不相信,总不会凭几张照片就把他怎样,跟我抖什么他群众基础好。前几天我回了趟县城,我拉了一个市纪委的朋友一起去。县纪委书记请我们吃饭,我提出把林国民也叫过去。县纪委书记以为我和林国民是朋友,当然同意。林国民看我和市纪委的客人称兄道弟,县纪委书记对我也很热情,立马乖了不少。趁上洗手间的时候,我再给他上点药,我很感慨地说现在治安还真不好管,到处出事情,就说我打工的地方,不到三个月就有好几个人被杀,到现在都还没破案。现在作案的基本都是外地人,作完案,溜之大吉,不好破。我还很关心地问起林秋来,说年轻人还是让他少出门好,开着车到处跑,发生交通事故的几率太高。你不是还没当爷爷嘛,还是赶快让他找个老婆。你现在家大业大,不要到时候断了香火,没人继承,这不好,非常不好。我记得当我拍他肩膀的时候,他有点抖。我还没走出洗手间,他就答应马上还钱,还要和我交朋友。狗屁,我和他交朋友。杜运达说得起劲,黄大伟听得目瞪口呆。
黄大伟拿回钱了,他知道林国民不敢轻易来惹自己,毕竟有东西在杜运达手里。只是黄大伟开心不起来,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能买得起房子,当年够首付的钱现在只是零头。他觉得有必要到庙里烧烧香,希望自己能有个好运气,多赚点钱,早点买房子。现在庙越建越大,菩萨都住那么好了,总要保佑我也住上自己的房子,只要有房子,自己就和这城市扯上关系。无论如何,这辈子要买上房子,不能老是头顶别人的天,脚踩别人的地。我买不起,儿子也一定要买。我的孙子一定要住上城市里自己的房子。黄大伟喝着家酿的米酒,边喝边想,越想越不清楚,越喝越糊涂。那就先醉一会,醉过再说吧。黄大伟就在租来的老房子里,坐在那张方桌旁的竹交椅上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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