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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人沟纪事

2014-09-21弘笃

福建文学 2014年8期
关键词:砖厂谢家虎子

出岐阳县城向南十五华里,在七里原和苇子原南北两道原的夹缝中有一小村,名叫谢家村,那是俗人弘笃的故乡。谢家村地分三台,皆有详名:村子下面的一台地靠着苇子河,人称梁河湾,地肥水足,种啥打啥,素有“天旱二十年,不丢梁河湾”之说;第二台地与村子处于同一水平,叫作郑家台,以耕作方便而受人青睐,有话戏说“懒牛多把鞭子挨,顺手耕了郑家台”;高于村子那片峁梁,被称之为“白家峁”,日照充足,适宜种植棉花,又有赞语:“二三月间把棉种,数九寒天不受冻。”每台地又分三块,仍有名称:唐家畔、牛家沟、李家梁等等,但无一块与谢姓关联。

弘笃十三岁那年斗大的字识了几升,读了些闲书,就想考证这些地块名字的来历。虎子说,你去问我爸,我爸肯定知道。我说要问我就问会计伯,才不问你爸哩,你爸这个“掐破米”嘴里没有实话。虎子听了很生气,喜文呵呵地笑了,说:我爸肚子里的学问跟他编制的席子一样密实。

会计伯确实是村里少有略识文墨的人,会双手打算盘,待人和蔼,村里人说他是天知一半地全知,只是平时不爱开口,偶尔讲一两句够人琢磨半天。分产到户后会计伯就不当会计,春夏秋三季务庄稼,冬日里专心致志地织芦席,三天一张大席,两天一张小席,早晚再编些三尺见方的蒸笼席盖,整天忙得不亦乐乎。一个冬天下来,大小席子和席盖堆满屋子,会计伯却从不去街上变卖,要等到年关,找那个叫“掐破米”的腾出手来代他出售。

“掐破米”能说会道,且讲起话来眉飞色舞,很具感染力。除了农忙“掐破米”常在县城牲口集市上倒腾牲口,从内蒙来的马,从陇西来的驴,从渭河南岸来的骡子,一经他手卖方总会觉得卖了好价,买方又觉得占了便宜,这一切奥妙都在“掐破米”那长长的袖筒里。“掐破米”先把卖方的手拉进袖筒,用手势“谈”售价,再把买方的手拉进袖筒“谈”买价,谈价的过程绝无语言交流。待买方把钱塞进自己的袖筒,“掐破米”会大喝一声“交缰绳”,一宗生意便交易成功。买方牵着牲口远去,“掐破米”这才从袖筒里拿出钱来交给卖方。“掐破米”从袖筒里往外拿钱的动作绝对干脆利落,让人觉得他没克扣一分一厘,感动得卖方非得给他十块八块,以示感谢。其实,就在这干脆利落的瞬间,“掐破米”已经把买卖双方差价塞进袖筒里的暗袋里。这是村里大人们说的。

村里人说归说,买啥卖啥,到城里办个啥事,大多都找“掐破米”帮忙。“掐破米”人活泛,通天有术,似乎这个世界上没有他办不成的事。办完事,村里人却不记“掐破米”的好处,总爱数说他暗中盘剥了多少好处。但会计伯让“掐破米”卖席子却从不计较,也不许家里人议论,说那叫“周瑜打黄盖——两厢情愿”。

走进会计伯屋子,“掐破米”正在高谈阔论,会计伯听得聚精会神。估计是“掐破米”从县城回来走热了,把长褂摔搭在身旁的一把椅子上。我没有心思听“掐破米”喋喋不休,琢磨他长褂上的宽大袖筒,不知不觉伸手去卷,想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样子,暗袋里究竟有多少钱。我的手刚触到袖筒,就被“掐破米”发现了。“掐破米”喝道:崽娃子,甭乱动!便把褂子宝贝一样揽进怀里。

这一吆喝,会计伯把注意力转移到我的身上,谦和地问我有啥事?我就开门见山问道,村里有那么多地块,为啥都冠之以这姓那姓,唯独没有姓谢的。我们的村子可是叫谢家村呀!会计伯嘿嘿一笑,显然这个问题难不倒他:也有没有这姓那姓的地块,比如说杀人沟。

杀人沟?

对,杀人沟。就是村子西边那条沟。

不是叫牛家沟吗?

牛家沟这个名字叫了近百年。会计伯告诉我,那里以前叫杀人沟,嫌不吉利,后来叫杀牛沟,再后来由于村里地块多冠以这姓那姓,就被叫做牛家沟。

杀人沟?到底杀过谁?我对这个地名产生了兴趣。

图财害命的瞎瞎。

啥时候杀的?

清末年间。

谁杀的?

……

我问得很急切,会计伯边给“掐破米”续茶边应答,看似漫不经心,却成竹在胸。我还想再问,“掐破米”有些不耐烦了:你这碎怂哪来那么多事,没见我和你伯说正事哩!

我又没问你。皇帝不急太监急!

看我不打你这个碎怂……

“掐破米”抓起扫把扬手要打我,我慌忙逃出屋子:

“掐破米、掐破米,驴屌马毬塞你嘴”。

这是村里大人们骂“掐破米”最寻常的一句话,但还没有小孩这样骂过他。我想这话出于我嘴,“掐破米”肯定会气得七窍生烟,追着打我。跑到会计伯院子门口,我回头看去,“掐破米”却并没有追撵过来。

杀人沟是七里原尽头的一个皱褶,俯视苇子河,远眺苇子原,离谢家村西一里路左右。这个皱褶极不规则,口大腹小呈楔形,杂草遍布,灌木丛生,曾是谢家村几代孩子们的乐园。我和喜文、虎子曾经在那里捕过黄鼠逮过蚂蚱,还折下灌木条编过军人在丛林中伪装的帽圈。最好玩的算是撕下一种叫枸树的外皮拧鞭子。枸树皮很有韧性,拧出的鞭子在清水里泡过后,驱赶木猴(木头削的陀螺)很能经得起抽打。大人们也有去杀人沟的,他们大多是拔野葱,掐灰菜,也有挖龙骨的。在乡村人眼里,龙骨是个好东西,但凡有人碰破了皮流出血,只要用小刀在龙骨上刮些粉末轻轻敷在伤口上,血就会立即止住。我小时候很顽皮,没少磕磕碰碰,也没少用龙骨粉末止血。自从我知道那里并非牛家沟而是杀人沟之后,我再蹭破皮就死活不愿敷龙骨粉末,甚至看到被称之为龙骨的东西就感到毛骨悚然。杀人沟杀过人,挖出的骨头根本不是龙骨,而是人骨!

我一直追寻杀人沟杀瞎瞎的细节,但会计伯那段时间很忙,除了编织芦席就是和“掐破米”合计事情,根本没有空闲理我;问过村里很多老人,他们也只是隐隐约约知道那里叫杀人沟,却不知道杀人沟杀瞎瞎的故事,说这事还得问会计伯。会计伯管过家谱,村里的陈年往事都写在家谱了,可惜家谱在“文革”中被焚烧了。

转眼到了年关,会计伯的芦席出手了,是“掐破米”叫来一辆卡车整车拉走的。本村和邻近村庄要搬新家和为儿女操办婚事的人找上门来买芦席,会计伯一再解释,没有了,一张都没有了。来人不信,以为会计伯要抬价,说多贵都买。会计伯就把家里所有房间一间间地打开给他们看,直到他们一个个摇头离开。送走一波又一波买芦席的来客,来年需要芦席的买主又一波又一波的来预定,怕到时买不到会计伯打的芦席。会计伯登记了尺寸,满口应承一定不误事,人们方肯离去。

痛痛快快地过完年,我一直惦记着会计伯深翻芦苇地。每年春季,会计伯都会叫来拖拉机深翻一次芦苇地,把浅浮在地表的芦苇根深深地埋在地下,这样当年的芦苇才会茁壮,破出的篾条自然就宽厚,打出的芦席当然就结实。我关心的不是芦苇长势,只在乎深翻芦苇地的过程。拖拉机深翻芦苇地后,会有很多芦根裸露在地表。芦根是一味中药材,粗壮的捡回来晾干,交到收购站可以卖钱;细小的刮去细毛塞进嘴巴咀嚼,很甜很甜,就像甘蔗。

芦苇长到半尺高的时候,我彻底绝望了,芦苇地的深翻已经过了最佳时机。后来听喜文说,新年过后“掐破米”经常往他家跑,攒聚会计伯一起办砖厂。生产的砖头拉到蔡家坡车站,装火车运往西山。这桩生意是“掐破米”在牲口集市上酝酿的。那两年老来西山的客商买骡马,说是买去驮煤。那时煤炭供不应求,西山煤矿招来大量挖煤工人,除了需要搭工棚的芦席,也急需箍煤窑的砖头。

砖厂选址竟然是杀人沟,这是我始料不及的。杀人沟杀过人,这话是会计伯亲口告诉我的,难道会计伯就不怕鬼?我想问个究竟,但会计伯很忙。据说他在砖厂忙得像个吹鼓手,常常是丢下铁锨拿镢头,别人收工了他还要计工看场,饭是喜文娘送去吃的,晚上干脆住在临时搭建的芦席棚里。其实整个春天不光会计伯忙,全村能干活的男女老少都闲不下。青壮年挖砖窑,妇女们清理沟里的杂草灌木,上了年纪的也派上用场,扛着镢头铁锨平整拓宽通往杀人沟的道路,供日后运煤和拉砖的机动车行驶。最清闲的当属“掐破米”。我经常在村口看到“掐破米”左手叉腰,右手拇指和食指托举着一根点燃的纸烟,逢人就说:有时间到砖厂干点活去,一天两块钱,和进城当工人一样的呵!虎子也很牛气,村里的小孩甚至连大人们也要讨好他,仿佛得罪了虎子,一天两块钱的工钱就挣不着一样。喜文没有虎子那样牛气,会计伯不让他乱跑,憋在家里读书写字。

我是在一个阴雨天的下午见到会计伯的。会计伯浑身沾满泥土,驼着背咳嗽得很厉害,刚从村医疗站拿了药。北方的春天初暖还寒,会计伯估计是住在潮湿阴冷的工棚里着凉感冒了。我叫了一声会计伯,他就抬起头来满脸灿烂地应了一声。那阵子从砖厂干活回来的大人都说会计伯笑得很灿烂、很开心,这在以前是少有的。我问会计伯你们把砖厂建在杀人沟就不怕鬼吗?会计伯说了声“你这娃”就“嘿嘿嘿”笑了起来,但笑声很快淹没在剧烈的咳嗽声里,半天连气都喘不匀。过了很久咳嗽平息了,会计伯反问我,如果死一个人变一个鬼,从远古算起,这个世界该有多少鬼呀?或许见我一脸茫然,会计伯又解释说其实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鬼,心里有鬼的人才怕鬼,心里没有鬼的人一点都不怕鬼。

我去砖厂是暑假期间的事情,不少同伴说砖厂来了一位外乡人。那人是“掐破米”请来烧窑的技工,曾因“投机倒把”被判刑三年,前一年刚从监狱刑满释放,制砖烧窑的本事是在劳改砖厂学的。同伴们是因为没有见过受过刑罚的人才去见识的,去过之后又知道此人还是一位奇人:只要谁讲出自己父亲的名字,他就能说出谁家的碌碡、磨盘和供桌等老物件上刻的是什么字。

此时砖厂已经投产,以前灌木杂草丛生的豁口被平整得寸草不生,晾晒着一排又一排深褐色砖坯。半坡上三四个壮年男人在挥舞着镢头挖黄土,五六个青年男人源源不断地用架子车把黄土运送到硕大的铁斗仓中。黄土从铁斗仓出来,就成了一个平躺着的长方形的泥条,泥条顺着下面铺设的滚子向前蠕动,到约摸三四尺长时,截条工拉下裁刀裁断,有人又迅速地推动裁断的泥条上切砖台。泥条钻过一个网状的模具便被切割成一块块砖坯,被平摊在一块木板上,接着两个人合抬,快速把木板搁在平板车上,拉车的年轻人飞快地拉起平板车跑向晾坯场,晾坯工把砖坯搬下来在架底上排成斜纹状晾晒……整个砖厂紧张有序的劳动场面让我叹为观止,简直与我小时候见到的生产队懒散拖沓的出工场面不可同日而语。

虎子对我说:我爸说了,这里原本是一片荒地,现在他承包了办砖厂,每年给村里三千元,就是全村人一年啥都不干每户可均得四十元的承包费。如果一家有一人到砖厂做工,除了农忙和天阴下雨,一年按半年实际做工时间算,一天挣两块钱,一年就能挣三百多块。十三岁的我还不会算经济账,并不知道三百多块钱能买些啥,但我知道三百多块钱不是个小数目。一次会计伯给喜文一块钱去买盐,喜文把钱弄丢了,挨了会计伯两巴掌。还听说前些年邻村一位妇女日子过不下去,六十块钱把自己三岁的儿子卖了。

接下来我和虎子去了刚箍好的砖窑。砖窑腹大口小,尚没有砖坯烧制,很空旷,虎子喊叫了一声,声音在里面久久回荡着,很奇妙。我噢噢地反复嚎叫,声音就在砖窑里回荡起来,似有千军万马在呐喊。虎子赶紧弄来捂我的嘴,说不能太大声,小心把窑顶震塌了,这可是几十人用了一个多月连挖带箍才弄成的,吓得我慌忙退了出来……

砖窑一侧的一孔窑洞,是砖厂办公室,我是在那里看到被同伴们称之为奇人的外乡人的。外乡人正在和会计伯合计着装窑点火烧砖的事。他并不像凶神恶煞,也不是长须飘飘仙风道骨的模样,就是一个平平常常的人,比会计伯胖些,但又没有会计伯那么高,完全与我想象当中的罪犯和奇人的形象大相径庭。

我们走进窑洞,外乡人便抬起头问会计伯,这是谁家娃娃。会计伯说了我爸的名字。外乡人说,嗨,原来是“庆和堂”的后人。外乡人向着我说:回去看看你家的供桌上是不是刻着“庆和堂”。说着外乡人用指头上蘸上水,在地上写下了“慶和堂”三个字,特意指着“慶”字说这是繁体的庆字。去砖厂之前,我已经仔细查看过我家供桌、磨盘上的字,千真万确上面就是镌刻着“庆和堂”三个字。咦……我当时就被外乡人的神奇给惊呆了。

一个外乡人怎么对村里的事知道的如此明白?我百思不得其解,要问个究竟。外乡人说:这娃娃和其他娃娃就是不一样,还爱打破砂锅问到底。不过我不能白告诉你。走,和虎子一起跟我们干些活去。太阳馋活了,当心把砖坯晒裂。

外乡人和会计伯带我和虎子来到晾晒砖坯的场地,用草帘遮盖砖坯。外乡人说,很早很早以前,在苇子河南岸的苇子原上有一户大户人家,老掌柜娶了三房婆娘,各产下两个儿子。眼看六个儿子快长大成人,而祖传的一点土地不够养活他们,老掌柜合计了一个办法,给三房的三个长子各一笔钱和一头耕牛,让他们自谋生计,自作打算。头房长子到县城用钱租了一间门面,经营了一家牛肉铺子,杀了耕牛卖牛肉,卖了牛肉再买牛,如此往复循环。二房长子用钱租了几亩地,搭了茅草庵子,赶牛耕种,打了粮食除了口粮其余全部粜了再置地,以作务庄稼为生。三房长子置了文房四宝和书籍,成天读书习字画画,靠卖牛的钱维持生计。一年下来,头房长子牛杀了不少肉也卖了不少,但因不会算账,没赚多少钱。二房长子地置了十多亩,苦于没有帮手,作务得很辛苦,人累得直不起腰。三房长子饱读诗书,书画日渐长进,可日子过得艰难,瘦削得只剩下皮包骨干。那年的年三十,三兄弟回家诉说了各自苦衷,老掌柜一言未发,写下了“和为贵”三字便拂袖而去。三兄弟琢磨半宿最终开悟。第二年,三房长子兼做了大房长子牛肉铺子的账房,二房长子农闲时间到牛肉铺子来帮忙,农忙时节三兄弟一起耕种二房长子置买的土地,三兄弟日子过得甚是红火。老掌柜见已经历练成器,又给三兄弟一笔钱,兄弟三人先是扩充牛肉铺子,牛肉铺子赚了钱后再新置了土地,又兴办了学堂供三房长子执鞭兴教。后来这三兄弟在苇子河畔定居,家业渐丰,人丁兴旺,七代下来三兄弟子孙后代达八百多人。

三兄弟的八百子孙现在在哪里?我听得入迷。

就在谢家村,你算一个。会计伯插话说,你不是问过我,为啥谢家村的地块名字都是外姓吗?现在该明白了吧,咱姓谢的是一百多年前来这里的,置办的人家土地。

这么说,谢家村姓谢的都是一家子。

何止谢家村姓谢的是一家子,我和你们也是一家子。外乡人告诉我,他就是来自苇子原上老谢家祖村,也是老掌柜的传人,论辈分我和虎子、喜文都要叫他爷。

你是怎么知道各家老物件上刻的字呢?我要追问到底。

我是神机妙算呀。外乡人给我显得高深莫测。后来会计伯告诉我,来这里落户的三兄弟每一支都有自己的字辈,我们父辈以前都是按字辈取名,自然就好推算是属于家族那一支的。老物件上刻的其实就是三兄弟最初的堂号。

从砖厂烧出第一窑砖开始,谢家村就开始有汽车开进开出,都是大汽车,有长长的后厢,有的后厢上又加挂了拖斗。那时候我和喜文、虎子在学校说的最多话是这么两句:见过汽车吗?要看,去我们谢家村。真还有不少同学跟着我们去看汽车,我们给他们介绍,这是“解放”,那是“东风”,稍微笨重点的是“渭河”。尽管这些车都很不“客气”,呼啸而来呼啸而往,车上的煤灰砖尘把大家的脸扑得黑红黑红的,但我们一点也不介意,汽车一开过去我们就追呀跑呀,激动开心得不得了。村里的大人们也对汽车很好奇,去县城走小路本来只要半小时,可总要搭乘拉煤拉砖的顺路车绕大路多折腾二十分钟,也不觉得染上煤灰砖灰难看,反倒逢人就说,今日是坐汽车去县城的。

除了卡车,村里也来小汽车,大多是来定砖的客商,也有来视察的各级领导。后来才知民办砖厂那时是新兴事物,要积极扶持,大力推广。自从砖厂开始生产,“掐破米”就忙于“外交”,很少回村。他要定煤,要推销砖,要联系运砖运煤的汽车,要和铁路打交道弄车皮,还要跑银行贷款,他有很多的事情要办。但只要小汽车进村,“掐破米”一定会出面应酬,鞍前马后满脸笑容。

会计伯操持着砖厂许多内部事务,虽有窑匠爷帮忙,但成天奔波下来,还是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累是累,但会计伯的心情很好,整天一副笑脸。遇到天阴下雨砖厂无法生产砖坯的日子,我和虎子、喜文一有时间就去砖窑找会计伯,让他给我们讲故事。会计伯靠在堆积在办公室的草帘跺旁,眯着眼睛就开讲了,往往故事还没讲到一半,自己就呼呼大睡。有时候会计伯实在累,就讲秦琼卖马的故事糊弄我们。会计伯说,隋末唐初的时候有个好汉叫秦琼,年轻时家里很穷,穷得简直没办法说了……我们等待着下文,会计伯却已经打起呼噜。我和虎子摇醒他,会计伯你赶紧讲嘛。会计伯迷瞪着眼睛说,故事讲完了。我和虎子与会计伯辩论,明明没有讲完嘛,故事叫“秦琼卖马”,秦琼的马还没有卖哩。会计伯不紧不慢地说,给你们讲了秦琼穷得“没办法说了”,你们还让我说啥。好个狡黠幽默的会计伯,我们拿他一点辙都没有,只好扫兴而归。

操持砖厂的会计伯也有脾气不好的时候,虽不是发雷霆之怒,但说的话句句如刀似剑。那年秋季的一个星期天,我陪喜文去给会计伯送饭,亲眼见到会计伯与一位自己叫婶婶的妇女较量,事由是那位妇女迟到了半小时,会计伯要扣她五角钱的工钱。那位妇女本不是善茬,是谢家村有名的“骂破天”,哪里会心甘情愿地让会计伯扣钱。那妇女先是软缠,历数迟到那天家里有这有那难事,好像离了她就会房塌人亡一家人过活不下去一样,听得我心里酸溜溜的,觉得会计伯怎么也得网开一面。而会计伯很能沉得住气,任凭那妇女说得天花乱坠,他只说了一句话:都像你一样,今日这个迟到,明日那个晚来,砖厂还办不办?那妇女又与会计伯套近乎,说他们家与会计伯家十年前同住一个院子,二十年前同搅一个勺把,三十年前是同侍候一个先人。会计伯说:满砖厂干活的进了谢家祠堂都是孝子孝孙。那妇女见会计伯油盐不进,便使出“看家本领”,顿足破口大骂,满口污言秽语,不堪入耳;之后,似乎又觉得光骂还不过瘾,就躺在地上连蹬带踢哭喊嚎叫。会计伯一言不发该干啥还干啥。折腾许久见不奏效,那妇女从地上爬起来抹着眼泪喊叫道:你不是会计侄儿,你简直是会计爷!我认得你了!今后我再来砖厂,你不要把我叫婶,我把你叫爷哩……我原以为那妇女再也不会去砖厂做工,没想到第二天就早早地扛着铁锨去砖厂干活,刚好在村口被我碰见。我揶揄她:你是到砖厂把会计伯叫爷去吧。那妇女瞬间满脸通红,恼羞成怒骂了声“你这狼吃剩下的崽娃子”,就溜走了。后来我把羞辱那妇女的情景讲给会计伯,以为会计伯会因我替他出了恶气而高兴,没想到会计伯却拉下脸训我:不许再对人家无理。娃娃家不懂,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去砖厂次数多了,我发现了一个秘密:这些在砖厂干活的有不少人看似老实,却手脚不干净,经常顺手捎带砖厂的东西回家。有个年轻人把砖厂一捆草帘偷回家铺炕,会计伯知道了趁着暮色送给他家一张芦席,还告诉那年轻人,老话常说:炕上铺着一层草,日子越过越潦倒;炕上铺不得草帘子,这是老规程。年轻人二话没说,就从炕上揭下草帘送回砖厂。有一个给砖窑推煤的中年人趁下半夜把一车煤推回家里,第二天会计伯给他家送了一背篓苇子皮,说家里欠烧的去我的柴草堆子去背。那中年人叹了一口气说,我把丢人事做下了,又把那车煤又推回砖厂。我和虎子、喜文对会计伯处理这些事情的做法私下多有埋怨,认为会计伯太软弱了。既然偷了砖厂的东西那就是贼,就应该报案,让公安局抓去关上几天;即使不报案也要把这些人从砖厂赶出去或把做贼的事张扬出去,让他们丢人又现眼,治治他们做贼的毛病。喜文不敢在会计伯面前说啥,我和虎子却敢,当着会计伯的面说他简直是个软蛋。会计伯摇着头说,你们娃娃家懂个屁。会计伯不听劝告,我们就和了尿尿泥趁天黑给偷过砖厂东西的人家大门上写“贼”字,写得大大的,写得越别扭、越夸张就感到越过瘾。这些人家第二天看见了也不敢恼,只得自己默默擦了。会计伯知道反倒给这些人家赔不是,说娃娃家不懂事,你甭往心上去。回头来会计伯又严厉地骂了我们,你们这些崽娃子再敢惹事,我就打断你们的腿!

细心的人发现,自从砖厂办起来,村里能干点活的人都到砖厂做工,就连落下小儿麻痹后遗症走路一瘸一拐的顺娃,会计伯也安排他开卷扬机,一天开一块五的工钱,可喜文娘从来没有来砖厂做工。喜文说,他妈也想来砖厂干点活挣些钱,可会计伯不让她来。一次突降暴雨,眼看上万块砖坯就要泡在雨水里,全砖厂的人突击用塑料布、牛毛毡包砖架,喜文娘刚好下地干活路过砖厂,摔下锄头就跟着大家一起干。最后砖坯得以保全,砖厂所有人包括喜文娘让暴雨浇了个透心凉,会计伯给每个参与抢救砖坯的人发了一条毛巾,唯独没有发给喜文娘,喜文娘抹着眼泪回家了,从此一连三天不给会计伯送饭,让喜文给会计伯带话,要让会计伯同意她去砖厂干活,但会计伯就是不松口。喜文娘又做了让步,要给她补发一条毛巾。会计伯说补发不可能,把自己那条毛巾给她可以。喜文娘骂他实心眼,但后来还是让喜文给会计伯按时送饭,且跟以前一样,专捞稠的给会计伯送。

不久“掐破米”回到砖厂,窑匠爷把这事讲给“掐破米”听,“掐破米”二话没说,买了一捆毛巾送到喜文家。没想到这一捆毛巾成了村里人污蔑会计伯的罪证。也就从那以后,“掐破米”就不再让虎子娘去砖厂干活,虎子告诉我他爸说喜文娘去砖厂干活会计伯怕不好管,虎子娘去砖厂干活会计伯更不好管。

霜降过后一个星期,泥土开始冻结。冻土造出的砖坯容易掉渣,砖机首先停了。又过了一个月,积攒的砖坯烧制完毕,砖窑也熄火了。砖窑熄火的第二天,“掐破米”扛了一蛇皮袋钱回到砖厂,给工人发工资。工人们领了工资,“掐破米”还不让工人们回家,让他们留下来吃肉喝酒,前一天砖厂买了两头大肥猪和十坛烧酒。会计伯每个人发了一大一小两个碗,大碗盛炖肉,小碗打烧酒。“掐破米”让掌勺的给每个人把炖肉和烧酒盛得海满海满。大家吃得满嘴流油,喝得满脸红光,都说这日子好,要是每个月都有这么一天,谢家村就算提前进入共产主义了。说着又纷纷端着碗要给“掐破米”敬酒,“掐破米”连连推辞:要敬酒也得先敬窑匠,没有窑匠那把手艺,这里的黄土还只能是黄土,黄土变不成砖头,就没有大家好日子。于是大家端着酒一声一个叔地叫着来敬窑匠,窑匠连连摆手,得先敬掌柜的和会计侄儿,他们一个抓经营、一个抓管理,才能把砖头卖出去,要不然砖头还是砖头,变不成钱……如是来回推脱,有人就恼了:以前在生产队一个壮劳力辛辛苦苦干一年,年底队上顶多分四五十块钱,人想骂都不敢,骂了就要扣工分;如今在砖厂就连妇女一年都能挣二三百元,年底分钱还给酒肉,想谢忱一下咋就这么不给面子!这一说“掐破米”慌了,凡是有人敬酒就拉着窑匠爷、会计伯一起喝。喝酒间有人问,明年发工钱时还摆不摆这场面。“掐破米”说摆,为啥不摆?不要说年底,就是每个月也得闹腾这么一次,把全村婆娘娃娃老汉老婆都叫来一起吃。会计伯以为“掐破米”喝醉了,连忙拉他的袖子,小声说,那得多少钱,不要胡乱表态!“掐破米”满不在乎,说那花不了多少钱,九牛一毛。

砖厂会餐当天晚上出事了,村里有六个小伙子上吐下泻,会计伯连忙联系拖拉机送到医院。天没亮化验结果出来了,与食物无关,是急性肠胃炎,是暴食暴饮导致。此事在十里八乡不出三日传为笑柄,有人编了顺口溜:

“谢家村,吃货多,肥肉咥了不受活;

两头放花如射箭,深更半夜送医院;

抬的抬、托的托,好比肥猪上供桌;

先放血,后化验,吊针挂了三天半;

……”

在此后一周内,村里又陆续有人到了饭时闻着饭菜肚子饥,可端起碗来一点食欲都没有,村医疗站的医生给出结论:吃撑了。医治的办法有二:一是吃酵母片,二是喝童子尿。吃酵母片得花钱,大部分人选择了喝童子尿,但又怕被人嘲笑,不敢光明正大地向男孩讨要,只得尾随其后,见有掏“小牛牛”的,就慌忙伸碗去接……我和虎子最不配合,要么把尿撒在接尿人的手上,要么就猛地抬高“枪口”,专朝接尿人的脸上射。

后来会计伯把“掐破米”的承诺变换了方式,每个月给每个工人发二斤肉,让他们拿回家里去吃。我家一两肉都领不到,因为我的父母都是教师,没有在砖厂做工。虎子娘领回“掐破米”那一份,只许虎子在家里吃,我当然就没有份。喜文家只有会计伯一人在砖厂干活,拿回来的二斤肉也都是给别人分割之后的碎块烂肉,喜文娘炖熟只让喜文吃几小块,大部分要留下给会计伯,每顿碗底塞一点。我和喜文给会计伯把饭送到砖厂,会计伯看着我们眼巴巴的样子,每次都会把肉捞出来给喜文和我吃,虽说吃得不过瘾,但毕竟沾到荤腥。吃过一次肉,舌头总把嘴唇舔半天。

那年冬天砖厂停工后,“掐破米”弄来水泥石头,组织村民把苇子河上的木桥换成了水泥桥,又把村里的街道铺成石渣路,遇到阴雨天再也不会泥水横流。春节前,县剧团找到“掐破米”,问村里要不要唱大戏,“掐破米”满口应承:唱!为啥不唱?于是从正月初三开始,县剧团红红火火地在村里唱了三天四夜大戏,看戏的人山人海。也就是在那年春节前后,谢家村一连从外村娶进六个新媳妇,一个比一个水灵,就连在砖厂开卷扬机的跛子顺娃都娶上了一个外貌端庄的寡妇。谢家村因“掐破米”创办了砖厂而名声大振,享誉四方。从那以后,我才知道“掐破米”的大名叫谢世杰。看来“掐破米”不是小气人,究竟是从何时起人们叫他“掐破米”呢?我还是一无所知。

会计伯是年三十回到村子里的。整个冬天,白天他都在砖厂收拾零碎活,晚上一边看砖厂一边破苇蔑打芦席。春天芦苇地没有深翻,芦苇长得又密又细,破出的篾条又薄又软,会计伯边打芦席边摇头。尽管他打出的芦席外行看不出破绽,会计伯还是一个劲地给预定芦席的人解释,今年苇子不好,打的芦席不结实,并执意酌情每张芦席少收个五角一块的。取芦席的人见会计伯实在,非得按定价给钱,会计伯就搭他一个席盖盖。

第二年砖厂生意比头一年还要红火,头窑砖出炉,就有汽车顶在砖窑门口装砖,出现供不应求的局面。三月份在外面跑经营的“掐破米”回砖厂一趟,把工人每天的工钱从两块涨到三块,砖机在晚饭后再开三个小时,工钱再加一块。五月份,“掐破米”又捎回话来,让会计伯安排人再打一孔砖窑,秋季要再上一台砖机。此时谢家村的人已经没有闲人,会计伯从外村招来一批民工着手打窑,安装第二台砖机。新砖机运到,立即投入生产,砖厂工人增加了一倍,经常是挑灯夜战加班加点生产,砖头仍然热销。那年砖窑熄火后结算工资,“掐破米”果然兑现了承诺,把全村老少爷们请到砖厂吃肉喝酒,年龄小不能喝酒的就发汽水,全村人在砖厂吃了个痛快。冬闲的时候,会计伯照样边看砖厂边打芦席,“掐破米”掏钱,维修了全村所有的机井,整修了所有水渠;春节村里又唱大戏,剧团来自市里,名角云集,好戏连台,村子里人山人海,乐翻了天!

然而砖厂经营到第三个年头,在外跑营销的“掐破米”似乎遇到了麻烦,只在“五一”节前回来一趟,是县煤炭公司断了砖厂的生产用煤,会计伯发电报叫回来的。但“掐破米”并没有带钱,不知他采取了啥办法,反正煤炭公司正常供煤了。八月底,市剧团的人来到砖厂,会计伯以为又要预约来年春节期间的演出,不料来人却说是当年春节演出费“掐破米”还没有付。第二天会计伯去县城给“掐破米”发电报,前脚回到砖厂,县水泥厂的人后脚就来了,说“掐破米”给村里修桥修渠的水泥钱还没有结清。一个星期后,“掐破米”回到砖厂,依然没有带一分钱,与县剧团和县水泥厂谈判的结果是,以砖顶账。

转眼快到霜降,“掐破米”又无音讯,会计伯有些急了,接二连三地给“掐破米”发电报,电报却一封又一封退了回来,电报一角注明查无此人。砖厂工人天天问会计伯,今年工资啥时候发?发工资那天会不会会餐?过年村里唱不唱大戏?会计伯嘴上说快了快了,其实他心里没有底。霜降过后一个月砖窑停火,当天会计伯理了理账,可动资金远远不够发工资。会计伯和窑匠爷合计了一宿,第二天还是照常发工资,照样请全村人吃炖肉喝烧酒。与往年不同的是,会计伯把吃肉喝酒安排在发工资前面;而炖肉不是纯粹的炖肉,炖肉里掺杂了土豆和粉条,烧酒也不够纯正,兑了凉水。我和虎子、喜文领着一帮同伴向会计伯要汽水,会计伯挠了挠头故作惊讶:哎呀,把这些崽娃子忽略了,忘了买汽水。等收了场子给你们补。

吃肉喝酒的气氛如同平日里劳作场面一样火热紧张,大家甩开膀子,挥汗如雨。当然间或也有几句牢骚:今年这炖肉里咋加了土豆粉条?但立即有人回击:不加土豆、粉条吃撑了咋办,是想喝娃娃尿?也有人说:今年这烧酒没有前两年的烈。亦有人答话:就不怕喝多了等一下数不清工资?会计伯听了甚是紧张,慌忙搬出几坛子没有掺水的酒来,招呼大家吃饱喝好。

趁大家酒喝得豪情高涨时,会计伯和窑匠爷交换了眼色,开始说发工资的事。会计伯说,“掐破米”是砖厂掌柜,他目前正在西山结账。按理说“掐破米”没有回来前不能发工资。考虑到大家辛苦了一年,我今日自作主张一回,每个人先发三分之一,其余的等“掐破米”回来之后一分不少地发给大家,如果大家同意,现在就发。会计伯话音刚落,人群里就立即一阵骚乱。窑匠爷慌忙帮腔:那咋不行?馍不吃在笼子里嘛!会计伯有意反问窑匠爷:你是技工,工资可是最高,你不怕回家老婆要数钱?窑匠爷说:女人嘛,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五十坐地能吸土。我老婆都快五十了,见了我还顾得上先数钱?人们先是一愣,继而男人们哄笑起来,女人红着脸低下了头……

会计伯与窑匠爷一唱一和,大家很快接受了会计伯的先发三分之一工资的意见,不到一个小时工人们纷纷回家了,会计伯长长地叹了口气,瘫坐在椅子上,自言自语地说,但愿不要出啥岔子。窑匠爷安慰道:有啥事不是还有我哩。会计伯又说:“掐破米”半年六个月不回来咋办?窑匠爷说:会回来的,我相信他。会计伯说:我也相信他。

我和虎子、喜文看到会计伯说这话时脸上的表情如其时西天层峦叠嶂的云彩般异常丰富,就不敢再提让他给我们买汽水的事。

送走工人,砖厂不再人声沸腾、机器轰鸣,如冬日田野一样萧条。会计伯把散布在砖厂各个角落的草帘、牛毛毡、塑料纸收拾起来扎成捆子放置在避光避雪的地方,又逐一检修了架子车和铁锨、镢头等生产工具,整整齐齐地归置在工具棚里。窑匠爷拎着一桶泥浆,把两孔砖窑窑壁烧裂的部分一一糊上,又拾来废弃的残砖,封了进坯出砖的六个洞口。这样的零碎活,会计伯和窑匠爷整整干了三天,他们各干各的默默无语,即便彼此打照面也不多说话。我和虎子、喜文天天往砖厂跑,就想等他们清闲时给我们讲故事,但他们没有心情搭理我们。零碎活干完那个傍晚,窑匠爷开始整理自己的铺盖。

会计伯问:你真的要卷铺盖走人?

开春还是要来的。说罢,窑匠爷略作迟疑,就不再收拾铺盖,要不把铺盖放在这里,让喜文娘抽空拆洗拆洗算了。

会计伯没有说行,也没有说不行,一口又一口地吸烟,烟头忽明忽暗,窑洞也跟着一明一暗。窑匠爷拉开电灯,蹲在会计伯对面用指甲盖划了方格,与会计伯玩起丢方。三局下来,两个人各赢一局,第三局打了个平手。窑匠爷直起腰来,拍了拍手呵呵一笑说:这下我放心了,明日我回家。会计伯也露出笑容:你得替我看两天场子,等我把苇子割了你再回。要是一下雪,一河滩的苇子就全完了。

接下来窑匠爷和会计伯开始谈论“掐破米”,他们坚信“掐破米”一定会回来,砖厂不会倒闭。窑匠爷说他是五年前在黑市上认识“掐破米”的。他在倒卖粮票,“掐破米”在倒卖布票。有一年快到年关,窑匠爷手里的粮票卖不出去没有钱回家过年,“掐破米”借给他十元钱。后来窑匠爷被以“投机倒把”罪名判了三年徒刑,出狱没几天就在县城碰到“掐破米”。“掐破米”只字未提还钱的事,反而请他喝酒,又拿给他二十元钱应急。就凭这些事,他能信任“掐破米”一辈子。会计伯说他和窑匠爷感觉一样,“掐破米”绝对值得信任。最初在生产队会计伯是记工员,“掐破米”是会计。村里人见“掐破米”家里日子过得好,以为他贪污生产队的钱粮,就推会计伯当会计,“掐破米”成了一般社员。要说打芦席会计伯是把式,可要让他记账真是难为他了。于是会计伯只得舍近求远向大队会计讨教,可大队会计也是个半桶水。无奈之下,会计伯只好买了半斤饼干,登门求教于“掐破米”,“掐破米”诚心叫他记账,却退了饼干。一来二往,会计伯和“掐破米”成了知心好友,才知道人家日子过得好是因为私下在倒腾布票,从未侵占生产队一分一毫。这几年市场松动了,会计伯承包了河畔的芦苇滩,打出芦席让“掐破米”卖,每张总会多卖个五六角钱,卖多少钱交给他多少钱,中间从不“骑驴”。

“掐破米”这么讲信义,绰号哪里来?窑匠爷问。

会计伯说,有一年年前,“掐破米”提着个布袋回村。村口有个老汉问“掐破米”布袋里装的啥,“掐破米”说是朋友送了他几斤粮票籴的米。“掐破米”见老汉眼巴巴地看着他,让老汉撩起衣襟里掬给他两掬米。老汉嫌少,说给这一点,我家五口人,熬成米汤,一人碗里能有几粒米?“掐破米”戏说你把每一粒米掐成八瓣,碗里的米粒不就多了。这事儿一传十十传百,“掐破米”这个绰号也就叫开了。

会计伯讲了“掐破米”绰号的来历,就哈哈大笑起来,窑匠爷也跟着大笑起来,笑声在瞬间涤荡了窑洞里的昏暗和沉闷。我和喜文捂着嘴嗤嗤地偷笑,侧脸看去,虎子满脸尴尬。会计伯猛地脸一沉,对我和喜文说:两个崽娃子不敢在外面乱传,记住没有?

粮票是我给的,只有五斤,看来给少了。窑匠爷说,那些年大家都不容易,真没想到“掐破米”五斤米还要分点送人?

“掐破米”是个“不藏富”,那些年“掐破米”连送带借,给村里不少钱物;可谢家村的大部分人既爱占小便宜,又有“望人穷”的毛病,“掐破米”反倒没落多少好……会计伯欲言又止,显然是因为我们几个小孩在场。

窑匠爷留下来准备替会计伯看场子,但会计伯却没有时间去割苇子,接二连三有人到砖厂来讨要工资。最先来砖厂的是几波邻村人,会计伯和窑匠爷反复给他们讲,要相信“掐破米”人品,他一定会带钱回来给大家结账;实在不行把这笔账记在会计伯和窑匠爷头上,迟早给大家结清。邻村人很明事理,他们大多找“掐破米”买卖过牲口,知道他的仗义疏财;也买过会计伯打的芦席,明白他是厚道人。更何况外乡人窑匠相信掌柜,他们与谢家村邻村而居连畔种地,更没有必要恐慌。紧接着又来了几波本村人,不是这家有病人,就是那家急着给儿子结婚,会计伯和窑匠爷拿出自己那份工资,视情给予补发。但这一补发不得了,村里一批又一批的村民洪水般涌到砖厂,说明明有钱为啥只发三分之一工资?会计伯和窑匠爷把给邻村人讲的道理反复讲给村里人,就是没有人能听得进去。村里人执意认为砖厂有钱就是不发,会计伯说的确没有钱,要是有钱绝对不会拖欠。为获取大家信任,会计伯打开保险柜让大家看。村里人说保险柜没有钱不等于砖厂就没有钱,说不定藏在其他地方。众人一哄而上,强行扭开会计伯办公桌抽屉铁锁翻看。抽屉里除了账本就是几份会计伯与“掐破米”来往的电报,大家轮相传看印着邮局“查无此人”蓝章的几份电报,问会计伯“掐破米”到底在哪里?会计伯说在西山讨要砖款。人们又问,为啥发过去的电报会查无此人。会计伯说,住的地方搬了。人们追问搬到哪里?为啥不告诉会计伯。会计伯一时急躁答不上来,现场瞬间乱了套。

“掐破米”卷钱跑了!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局面骚乱失控,有人谩骂“掐破米”坑人,有人抱怨本来就不该到砖厂来干活,有人推搡会计伯出气,责问他为啥要隐瞒“掐破米”卷钱逃跑事实。

没钱就拉架子车,扛铁锨镢头!有人一招呼,众人涌向工具棚,开始动手拉架子车扛铁锨镢头,抢不到生产工具的就扛草帘、牛毛毡捆子。这样的情急场面,吓得喜文浑身哆嗦起来;虎子却要冲上去和搬东西的人拼命,我只得牢牢把他抱住。

窑匠爷见状操起大锤,“咣当”一声击碎了一口水缸,大声喝道:放下!都给我放下!谁再乱来,我就把谁的头当这口水缸来砸!

操拿物件的人们刹那间痴呆呆地僵滞在原地,瞪大眼睛看着这个平日里性格温和的烧窑匠。窑匠爷怒目圆睁,平举着大锤,指点着带头搬物件的人:你,放下!往后退!……还有你!……你!……几个带头的软了,跟着起哄的就不敢再闹腾,他们一一放下手里的物件,纷纷退了出工具棚。窑匠爷清了清嗓子:走南闯北几十年,还没见这么没有眉眼的人!

众人被窑匠爷唬住了,但他们并没有离去,少许平静后又开始叽叽喳喳,大都埋怨“掐破米”没良心。窑匠爷丢下手里的大锤,不慌不忙地从腰间拔出烟锅塞进烟叶,点燃后蹲在众人对面吧嗒吧嗒地吸了起来。窑匠爷吸烟的姿势很稳重,如同他紧绷着的脸部肌肉。抽完烟袋,窑匠爷在半截砖头上磕烟灰,烟锅在砖头上击撞声响清脆而富有节奏。窑匠爷一敲烟锅,人群里的声音便小了许多。窑匠爷直起腰干咳一声,招呼满脸沮丧的会计伯过来。会计伯走到窑匠爷身边,窑匠爷开始叫骂“掐破米”。他骂“掐破米”瞎了眼,不该把砖厂办在村上;骂“掐破米”办事好比狗吃屎,吃一堆要占八堆,不该铺排这么大,是个人就叫到砖厂来干活;骂“掐破米”做人就像当婊子,爱在脸上涂脂抹粉,挣点钱就涨工资,就给做工的吃炖肉喝烧酒;骂“掐破米”不够成数,简直是个二百五,挣钱却不会守财,给村里唱啥大戏,修啥路,铺啥桥,都是钱烧的;骂“掐破米”是个二愣子,大冬天在外蹦哒来蹦哒去也不嫌冷,把砖厂承包给西山人,一年俅事不干就能赚钱,何乐而不为,管人家给做工的开多少工资……

虎子年纪尚小,没有听出窑匠爷弦外之音,却也勇敢,大声责问窑匠爷:你一个烧窑的,凭啥骂我爸?

窑匠爷骂虎子:你碎崽娃子,懂个狗屁臭麻花香,滚开!

现场一阵哄笑。

窑匠爷越指桑骂槐,大家听出了言外之音,一个个不再吭声,脸上多少有了几分难堪,有人开始离去,窑匠爷提高嗓门:大家不要走!我自作主张一回,卖砖机给大家发工资,明年砖厂停火,大家就不要干活了,天天在太阳底下晒暖暖!

窑匠爷叫大家不要走,而众人一个比一个走得快,生怕走晚了明年就不让到砖厂干活挣钱,只能天天在太阳底下晒暖暖。

后来听说窑匠爷是在村里人去砖厂闹事当天晚上离开砖厂的。虽然那天砖厂闹事事件最终在他的骂声中得以终止,但窑匠爷彻底洞悉了这支落脚在苇子河畔谢姓后裔的秉性。“掐破米”迟迟不归而又无法联系,如再有闪失,没有钱是摆不平的。窑匠爷必须筹钱以备不测,临走前交代会计伯,不管发生啥事,能拖就拖,一定等他回来处理。

但没能等到窑匠爷筹钱回来,砖厂又遭村里人浩劫。这场浩劫极具毁灭性,砖厂从此彻底停产,也使会计伯和“掐破米”两家人到了不堪承受的地步。这一切源于来自省城的一份加急电报。

电报是发给会计伯的。邮递员不知道会计伯守在砖厂,把电报送到村里,让在村口闲聊的人代收转交。

电报!终于有了电报!人们估计电报是许久没有消息的“掐破米”发来的。于是有人打开电报当众读出内容。果然有了“掐破米”的消息,但发电报的并非“掐破米”本人而是省城“古都医院”。电报说“掐破米”重度昏迷被古都医院收治,医院无法与其家人联络,因“掐破米”随身携带多份与“会计伯”来往电报,估计他们非亲即故,望速通知家人前来护理。

“掐破米”出事了!这一消息短短几分钟就传遍村子,村民狗抢骨头般争先抢看电报内容。没有人关注“掐破米”是死是活,他们大只是议论“掐破米”为何从西山去了省城?从西山到省城要经过岐阳县,为啥不回砖厂?“掐破米”在省城干什么?养女人,一个还是两个?耍钱,输了几千还是几万?花天酒地,一顿饭花两百还是五百?村民们尽情发挥着自己的神奇想像力,好像作为一个省政治经济文化中心的省城,除了藏污纳垢再也没有别的功能,“掐破米”一定就是看重这些这些功能去逍遥的。

我和喜文、虎子放学经过村口时,村口已经乱如集市,高责低骂吵嚷抱怨混乱不堪。那份被人们在争抢传看的电报已经被扯成好几片,但仍具很强吸引力。虎子娘听众人把“掐破米”说成十恶不赦的恶棍,越是想急着抢电报看个究竟,越是抢不到手。有人居然还捉弄虎子娘,故意拿电报在她额头一舞又传给别人,故意让她扑空。

快……抢电报……看你爸咋了……看到虎子,虎子娘就像见到救星。

虎子挤进人群去抢电报,我和喜文也上前帮忙,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虽未抢到电报的全部碎片,但到手的仅有几块拼在一起仍可读出大意。得知“掐破米”重度昏迷住进省城古都医院,虎子娘一下子昏厥过去,虎子也哇哇放声痛哭。

村民们是在会计伯准备去收割芦苇时涌入砖厂的。那天早上会计伯起床后,看到满天阴云低垂,并未预料砖厂要发生什么不祥,而是觉得一定要赶在下雪前收割芦苇。芦苇一旦被积雪压折了就只能当柴火烧,别无用处。会计伯准备好捆芦苇的绳索,磨了镰刀正用拇指试镰刃是否锋利,听到砖厂门外人声鼎沸,没有来得及放下手中镰刀就慌忙赶去。

狗日的早有准备,还想杀人!几个小伙子一拥而上抢了会计伯手中的镰刀,看看这镰刀还是刚刚磨过的!

我……我……我……会计伯一急说不出话来。

铁证如山,还想抵赖!有人一吆喝,会计伯就被群情激奋的人们推搡到办公窑跟前。缓过几口气,会计伯终于喊出了一句完整的话:

你们不就是要钱吗?窑匠给你们寻钱去了!

窑匠凭啥去寻钱?不是说等“掐破米”回来吗?

“掐破米”在哪里?

……

看过电报的村民苦苦紧逼,向没有看过电报甚至不知古都医院拍来电报的会计伯追问“掐破米”的下落,很显然,众人已经完全不信任会计伯;会计伯只是反复解释等窑匠凑了钱就给大家发工资,这被众人认为是有意回避关于“掐破米”的话题。

窑匠本身就是投机倒把分子!

投机倒把分子跑了!

“掐破米”变成瞎瞎,都是狗日的窑匠日弄的!

……

众人奇思异想,以超乎常人的“逻辑推理”,把对“掐破米”变成瞎瞎的根源归咎于窑匠教唆,也把怨气转嫁到窑匠爷身上。他们一口一个狗日地骂着窑匠爷,还似乎觉得不过瘾,一拥而上把窑匠爷的铺盖面和里撕扯成一绺一绺的布条,把中间的棉絮摔在地上用力踩踏捻搓,直至棉絮千疮百孔。会计伯掩面号啕,平日里一个个窑匠叔窑匠叔地叫,今日凭啥这样平白无故地糟蹋人家。一起尾随闹事人群到砖厂的喜文,见父亲被人欺负,吓得瘫坐在地,浑身抽搐……

众人继续折腾,先是把用于办公的那孔窑洞翻了个遍。钱没有找到,值钱的东西也只有一套桌椅和算盘、开水瓶。桌椅被先下手的几个人搬走后,其他人就抢夺算盘和暖水瓶,你争我夺中算盘散了架算珠洒落一地,暖瓶内胆轰然破碎。抢到手的人见只剩下算盘框子和一个竹篾外壳就涌进工具棚,操拿草帘子、牛毛毡等农家日常用处不多的物件,无法搬走或稍旧一些的物件,则被无情毁坏。会计伯身单力薄难以敌众,顿足捶胸仰天长叹:罪孽呀罪孽!我咋向人家掌柜的交代!

据说窑匠爷是在砖厂惨遭浩劫后的当晚回来的。他借来了钱,整整两万块,完全可以理清砖厂拖欠的工资。看到砖厂一片狼藉,又听说“掐破米”在省城生命垂危的消息,连连咋舌摇头:是人就干不下这事来。那天晚上,窑匠爷在会计伯家住到黎明时分便同虎子娘赶往省城,去看望照料尚在昏迷中的“掐破米”。临行前窑匠爷安慰会计伯: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只要砖机还在,添置些工具,咱明年照样开工。砖厂干活的人从外处招,谢家村的人一个都不要。

窑匠爷这一来一走不要紧,在谢家村再次引起轩然大波。天刚亮,就有村民纷纷来到会计伯家讨要工资。会计伯哪有好气:没有。有人追问,不是说窑匠一回来就发钱吗?窑匠人呢?会计伯照样不冷不热:不知道。众人以为窑匠爷既然回来一趟,肯定有钱交给会计伯,会计伯良心瞎了想昧钱。于是在会计伯家翻箱倒柜找钱……一捆崭新的毛巾被搜出来,众人更加坚信会计伯的确良心瞎了:看看跟砖厂发的一模一样,“掐破米”咋能让这样的人管砖厂,不倒塌才怪哩!

既然臆断会计伯变成瞎瞎,众人就不再手软,对会计伯家进行了一场如同前一日在砖厂那样的洗劫,不仅瓜分了那捆新毛巾,就连炕上的被褥地上的桌椅箱柜仓里的粮食灶上的碗筷锅瓢,都是瓜分的目标。没有抢到东西的人就朝拿不动的物件撒气,他们把会计伯家的门板门框踢折,窗户被捣烂,水缸击碎。我们放学回家时,会计伯正与人抢夺一口袋麦子,喜文娘紧紧抱着端着铁锅那个妇女的腿死不丢手,喜文急忙上前救驾,张嘴就咬那妇女的手,疼得那妇女才松手。

最机灵的当属虎子。他急匆匆赶回自己家里,手持一把菜刀恶狠狠地站在家门口,涌向虎子家的人们见状,不敢近前。

“掐破米”是在昏迷三天三夜后苏醒的,造成重度昏迷的根源在于一场车祸。

那年从春到秋,“掐破米”一直在西山煤矿推销砖头,但西山煤矿由于事故频发却无法及时支付砖款。“掐破米”深深感到必须拓展市场,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人,于是把下一个目标定在省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省城到处是工地,到处都需要建筑材料,基本建设可谓如火如荼。“掐破米”要用谢家村砖厂的砖块敲开省城大门,梦想着来年再上两台砖机,再挖两孔砖窑,把杀人沟那片荒地彻底变成谢家村人的金饭碗。

发生车祸那天下午,“掐破米”一连跑了三家工地,敲定了供砖初步意向,就在他赶往第四家工地时,乘坐的出租车试图超越一辆运载渣土的货车而发生侧撞,出租车右前部位撞毁,“掐破米”脑部严重受伤不省人事。所幸事故发生在古都医院门前得到及时抢救,医生说,否则“掐破米”性命难保。

“掐破米”牵挂的仍然是家乡那个刚刚有些规模的砖厂,身体尚未完全恢复,就要坚持出院。在医院轮流照顾“掐破米”的窑匠和虎子娘没有告诉他砖厂遭人无情肆掠,怕他受不了打击加重病情,找种种理由延后出院时间。正月初八那天是“掐破米”住院刚满三个月,窑匠爷和虎子婶实在执拗不过就陪他回了一趟砖厂。砖厂的满目疮痍不仅使“掐破米”大吃一惊,就是连窑匠爷和虎子娘也颇感意外。就在洗劫了会计伯的那天下午,村民们又对砖厂进行了毁灭性破坏——砖机被拆卸成一个个零件搬回家中,砖窑被捣毁,甚至连运煤运砖硬化了的道路也被挖得坑坑洼洼。尤其令人心寒的是砖机的很多零件,是被不懂机械拆卸原理的笨蛋强行扭下的,再无重新组装的可能。“掐破米”和窑匠爷看到眼前的情景欲哭无泪,当天就带着虎子离开了这个让他们心碎的谢家村。离开村子之前,“掐破米”最想见的是会计伯,但找遍满村子就是没有见到,这成了“掐破米”终生憾事。其实就在“掐破米”他们查看砖厂的时候,会计伯就躲在砖厂旁枯萎的茅草里咬牙呜咽。自从得知“掐破米”在省城住院的消息,会计伯就一刻也没有离开砖厂。尽管他没有能力阻拦村民的对砖厂的破坏,但他要坚守到“掐破米”回来,向“掐破米”检讨自己管理不力使得砖厂成为废墟,并给“掐破米”赔罪。然而当“掐破米”出现在砖厂的瞬间,会计伯又觉得没脸见他,选择了逃避。

春节过后不久,父母调到县城教书,我也转学到县城上学,从此就很少回家,村里的事渐渐离我远去,但我最为思念的还是喜文和虎子。虎子去省城后杳无音讯无法联络,我便给喜文写信。往往是我寄给喜文四五封信,喜文才回我一封。喜文来信说不是他不想我,是他实在买不起八分钱的邮票和一分钱的信封。上一年冬天家中惨遭人祸后,因父亲守着砖厂,河畔的十多亩芦苇被埋在大雪中,家里现在很穷,他写作业只能把上学期用过的本子反过来写。为此,我专门在一个星期天回了一趟村,给喜文送去小学用的各式作业本,喜文见到我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半天哽咽着讲不出话来。我递给喜文作业本,喜文犹豫了半天才伸出手,喜文的手心布满血印。一股酸楚瞬间涌向心头。性格温和的会计伯自从砖场破败后脾气变得十分暴躁,喜文成了父亲的出气筒,作业做不好,会计伯就打他手心。

给喜文送去作业本大约一个月后的一个深夜,会计伯突然找到我在县城的家。会计伯是来找喜文的,两天前喜文给家里留下字条,说要去出去打工就再也没有了身影。我一下子就像掉进冰窖浑身凉透了,接连打起寒战,不知不觉地埋怨会计伯,都是你把喜文打跑的!父亲训斥我没规矩,就给会计伯倒茶递烟,安慰让会计伯想想喜文会去哪里。会计伯双眉紧蹙眼圈潮红,找了两天了,该找的地方都去了……

在此后的三个月间,会计伯又在我就读的学校多次找我打问喜文消息。其实我和会计伯一样着急,但喜文就像石沉大海一样没有音讯。在此后八年间我只有在无数次睡梦中梦到过喜文,他浑身衣衫褴褛,满脸污渍,伸出布满血印的手向我打招呼。我拼命地奔跑,似乎脚下有跑不完的路,跑得气喘吁吁,就是跑不到喜文身边,有时刚跑到喜文身边,自己却从梦中惊醒,浑身真真切切地出了虚汗。

再次见到会计伯已是冬季。会计伯在集市上卖芦席,我要上前与他搭话,但他远远看到我就躲开了。去过几次后发现,会计伯往往是几天卖不出一张芦席,听人议论他的芦席几乎都不够方正。一系列打击尤其是喜文的出走已经使会计伯变得十分木讷几近痴呆,编制芦席已经力不从心。一个雪花飞舞的下午,我又去集市看会计伯,出乎意料的是他的摊位旁围了不少人,但人们并不是抢购芦席,而是围观瘫躺在地的会计伯。会计伯因饥寒交加,发烧昏迷了。我赶紧叫来父亲,把会计伯搀扶到我们县城的家中,做了热汤热饭,又买了退烧药给会计伯吃。高烧退后,会计伯身体仍然虚弱。父亲见风雪交加天寒地冻,便留他在县城修养了几日。

在修养的日子,会计伯说,他活了这大半辈子最对不起的是“掐破米”。人家本来邀他一起去西山承包煤矿,是他鼓动“掐破米”在杀人沟办砖厂。为的是啥,就是想让村里人多挣些钱。没想到把人家害了个人财两空。这一年来“掐破米”没少捎信带话让他去省城一起挣钱,我哪有脸去见人家,再见“掐破米”得戴上兽脸(面具)。“掐破米”也没少让人捎钱给他,他一分都没要。不是他不缺钱,是没脸要。他是罪人,他得一辈子给“掐破米”赎罪,在阳世间赎不了,就到阴曹地府去赎。

会计伯说,谢家村就是个狼窝,披人皮行狼事是先人传下来的。其实窑匠爷给我们讲的故事还有后半段:三兄弟抱成团过活的好日子不过三年就分裂了,根子离不开一个私心。家谱记载,三兄弟抱团发家第三年,捻军作乱至岐阳,牛肉铺子屡遭抢劫只得关门。三兄弟只得回到村里耕种土地。到了收获季节,二房长子把打下的粮食分作两份,一份据为己有,另一份给其他两个兄弟,理由是种地打粮靠的是他,其余两位兄弟只是帮手。第四年岐阳大旱,苇子河干枯,庄稼几近绝收,农家耕牛已没有多大用处纷纷卖给牛肉铺子,牛肉铺子生意自然红火。到了年底决算分红,长房长子把利润一分为三,自己留下两份,只拿一份给另外两兄弟,辩称牛肉铺子以他为主经营他自然要多得。到了第五年,长房长子和二房长子的儿子初长成人,要送到三房长子的学堂读书,三房长子开出的学费是接收其他学童的三倍。三兄弟各有苦衷找老掌柜评理,怎奈老掌柜年事已高,无力管教三个不肖之子,提笔书写了“庆和堂”、“谦为堂”、“瑞贵堂”为各自堂名分家过活。树大分叉、人多分家这是常理,可这些谢家后裔就没有仔细琢磨,这三个堂名中间一个字连起来仍是“和为贵”。后来家是分了,但三支谢姓后裔之间的利益争斗持续了几十年。清朝末年,当年由三兄弟共同种植在唐家沟的树林成材,三支后裔为了瓜分木材居然发生械斗,三方死伤数十人。为正法纪,知县将为首的几个谢姓后裔斩首在苇子河畔一个豁口里,从此,谢家村有了一个叫杀人沟的地名。会计伯还说,家谱上这些记载真可谓触目惊心,他本来很想把家谱留下来,在合适时候拿给村里的年轻人看看,只可惜“文革”中没收烧毁家谱的风声很紧,他不敢也无法把家谱保存下来。如今上百年过去了,令人不可思议的是,这些谢姓后裔血管里流淌的还是当年狼一样的血液,永远无法涤清。

我和虎子再次见面是在砖厂倒闭后的第四年冬季。那时我已经是古都师范大学中文系大一学生。

一天午饭时,我端着碗去食堂打饭。走到食堂门口,忽然听到有人叫我哥。循声望去,叫我的那位青年西装革履油头粉面,腋下夹着一个公文包,右手夹着一支香烟。看着不凡的气势,想必不是岐阳那个小地方来的,但我到省城读书也才三个多月,从未交往校外朋友。

你是……

咋了,上大学就不认我这个文盲兄弟了?我是虎子!

真是虎子吗?我的老天呀……

我真是喜出望外,觉得自己有一肚子话要对他说。虎子倒是个急脾气,没等我开口,就给我下达任务:去!给我买四两米饭两个菜,外加两个馍,先把肚子问题解决了再说。

这是我一天的饭量,没想到虎子三下五除二就把这些饭菜解决了。饭后我把虎子带到宿舍,边喝茶边拉家常。这时再细看虎子身上那套西装,已经很旧,有些缝口已经微微开线。我问他父母这些年可好?他说好着哩就没有下话,似乎有难言之隐。我又问他这些年干些啥?虎子说他到省城只读了一年书就出来混社会了,现在混背了。虎子见我不信又说,要不是混背了,咋能吃蹭饭。虎子这么说,我就不好再问。接下来,我们天南海北地谝起来,聊着聊着虎子突然问我,谢家村变成了贼窝,知道不知道?我颇感吃惊。虎子告诉我,前几天岐阳看守所往省城监狱送了九个犯人,有六个就是谢家村的,罪行都是盗窃。我问虎子怎么知道的,虎子说是在监狱工作的一个朋友告诉他的。

怎么会这样?我沉吟道。

怎么不会这样?我看挺好,把全村人都关进监狱才对的。虎子有些幸灾乐祸。

谢家村的命运被虎子不幸言中,虽不是全村被关进监狱,但违法犯罪率相当惊人。三年后大学毕业,我被临时安排到县社教办工作,在一份材料上看到,从1988年到1991年三年间,谢家村先后有17人因盗窃被判刑,受治安处罚的多达29人。材料把谢家村违法犯罪之所以猖獗的原因归结为贫穷和愚昧,而愚昧是贫穷的根源。材料举了两个例子,一个是说该村曾有一个废弃的砖厂,乡政府曾两次招商引资恢复生产。第一次是因村道太窄,运载设备的车辆碾轧了庄稼,村民要天价赔偿,最终把客商吓跑。第二位招来的客商原本是做运输生意的,一次运货途径谢家村便进村与村干部洽谈恢复砖厂生产事宜,谈完事开车回去时发现卡车油箱里的汽油已被村民抽干吸尽,遂打消了砖厂投资念头。另一个例子是,有一年天旱,乡政府高价购买了抗旱麦种发给村民,结果次年并未增产,乡政府调查才知,有不少村民把抗旱麦种磨成面粉尝了鲜。

后来虎子两次到学校来找我,一次是我读大二那年春季,另一次是我读大三那年秋季,两次都是找我解决肚子问题。从与虎子的交谈中得知,“掐破米”和虎子娘自从进省城第二年就离了婚。“掐破米”到省城后很快找到一份工作,为一家彩条布厂推销产品;而彩条布正是西山煤矿搭建零时工棚必需品,“掐破米”推销得相当顺利,收入也不算低,但仍无法如期归还因砖厂倒闭亏空的银行贷款,银行把“掐破米”起诉到法院。“掐破米”只好到处借钱还贷,关键时候彩条布厂老板慷慨解囊帮了“掐破米”大忙。但老板是个离异单身女人,很看重“掐破米”的人品和才干,提出的条件是“掐破米”必须与虎子娘离婚而成为她的丈夫。被债务压得喘不过气来的“掐破米”别无选择,只好答应。离婚后虎子娘大哭了一场,决心离开省城回家。但虎子不愿让母亲回到那个让他们一家心碎的谢家村,便与父亲断绝了关系,拒绝父亲任何形式的资助,抛弃了学业,在省城闯荡,与母亲相依为命艰难度日。

听了虎子的讲述,我倍感凄凉,不知该如何劝慰虎子,只好对他说,今后遇到难处尽管来找我。虎子倒也很有骨气。他说他麻烦人从不过三,在我这里已经破例了。如果他再不混出个人样就去跳楼。我劝虎子不要做傻事,虎子说你就瞧好吧。果不其然,虎子第四次来学校找我不再是来解决肚子问题,而是给我送请帖。虎子承包了西大街一家饭馆,请我在开业那天去捧场。

大二那年暑假,我去太白山深处的一个贫困县去搞社会调查。开学前刚回省城就去找虎子。虎子神情十分忧郁,见到我居然潸然泪下。虎子告诉我一周前会计伯去世了,死在了芦苇地里,因为天气太热,发现时尸体已经高度糜烂。会计伯的死与村里偷盗成风有关,这些年从芦苇拔节开始,村里就有人就到会计伯承包的芦苇地里盗采芦苇叶子卖钱。会计伯和喜文娘不得不昼夜轮番守在芦苇地里,会计伯是一天晌午看芦苇时突发脑溢血而亡的……虎子还未讲完,我们就抱头痛哭起来。

过了许久,我们止住了泪水,虎子又告诉了我一个让我十分激动但又高兴不起来的消息,喜文回家了,就在会计伯下葬后第三天。喜文离家出走后跟随外乡人去了新疆打工,因为年龄小性格内向,钱没有挣下多少反而受了不少欺负。喜文是从新疆徒步沿着铁路走回来的。从春季一直走到夏季,靠捡铁路边的啤酒瓶、塑料袋换钱吃喝,困了就在铁路边找一块茅草丰厚的地方睡觉。回到村子时,喜文身上的衣服已经千疮百孔,头发锈结得如同毡片,周身肮脏恶臭……

虎子告诉我,窑匠爷离开砖厂后就在北山脚下的北沟乡帮人开砖窑。北沟乡的人实诚,窑匠爷在那里交了不少朋友。三年前,窑匠爷办起了自己的砖厂,生意很红火。这次给会计伯治丧,虎子见到了窑匠爷,窑匠爷趴在会计伯的坟头上哭得很伤心……

虎子说他已经和父亲冰释前嫌了。听说会计伯去世的消息,父亲很悲伤,本来要赶回去送送会计伯,最后还是没有回去,父亲是厌恶那个村子才没有回去的。在给会计伯治丧期间,窑匠爷曾就这件事和他聊了一宿。窑匠爷说父亲当时选择与母亲离婚是万不得已,父亲有别人难以理解的苦衷,不能怪父亲。就在他回到省城反复回味窑匠爷说过的话时又意外得知,其实父亲是十分眷恋他和娘的,他承包的饭馆就是由父亲暗中支付了大部分转让费才开张的。

唉……现实留给虎子的或许只有这一声叹息。

大学毕业后我回到县城工作,与虎子联系渐少。喜文在窑匠爷砖厂做工,隔三岔五要回家看娘,虽然来回都要途经县城,但很少主动找我。每隔几周,我会到窑匠爷的砖厂去看喜文,但我们交流很少。曲折的人生已经过早地给喜文内心烙下伤痕,本来不善言谈的喜文越发内敛,即便是与我这个儿时的伙伴交谈,眼神里仍然会流露出些许警惕和不信任。因此我们之间几乎没有一次完整的坦诚交谈,看过喜文多次,感到他精神状态还算凑合,加之又有窑匠爷的照顾,我就很少再去砖厂。

大约就在我工作一年后的那个春天,喜文在半个月内两次来县城找我,舌头绕了半天,问我的实质性问题只有一个,以前办砖厂的那个沟是不是曾经叫杀人沟,是不是真的杀过人?我问他了解这些干啥,喜文只是淡然一笑,说随便问问。我从喜文表情里看得出他心里有事,为让他少些顾虑,便说那里不叫杀人沟,没有杀过人。第三次喜文来县城找我是在初夏时节,向我咨询政府有关扶持农民养猪的政策。这算喜文问对了人,当时我就在社教办工作,扶持农民发家致富算是社教一项职责,我十分清楚,便一五一十地向他做了解释。了解完政策,喜文旧话重提,问以前办砖厂的那个沟是不是曾经叫杀人沟,是不是真的杀过人?我问他到底了解这些干啥。喜文这才说,娘年老多病,他不能再跑得老远到窑匠爷的砖厂干活了,村社教队要帮他办养猪场,最理想的地方就是以前办砖厂的那条沟。那里阳火,废弃的砖窑可以储存饲料,办公窑可以住人。喜文如是一说,我就更不能给他泄气,坚决地回答他:没有,那里就叫牛家沟,根本没有杀过人。

有社教队帮助联系,政府政策扶植,喜文的养猪场很快就办起来了。头茬入栏的三十头猪苗长势一直很好。喜文来县城买饲料,也会偶尔来我办公室,有时是闲聊,有时则让我帮他向县畜牧局和兽医站了解一些科学养猪知识。到了冬季,膘肥体壮的三十头肥猪全部出栏,喜文还特意来县城给我送了一条猪腿。然而,就在此后没多久,噩耗传来,喜文被人残害在养猪场,出售肥猪的近万元收入被盗。这显然是一起图财害命恶性案件,公安局轻而易举地侦破了此案,原来是本村两个年轻人所为,后来首犯被判死刑,主犯被判无期。

喜文被害后前三年,每逢祭日,我都要回村给喜文扫墓。2002年是喜文亡故十周年,要不是村里有人来县城找我,我真把喜文的祭日给忘了。

来县城找我的是村民主任,我的一位小学同学,曾因盗窃被治安拘留过。村民主任见到我很拘谨,磕巴了半天才讲起村里的事。村民主任说,自杀害喜文的凶手被枪决后,近十年村里虽有人违法犯罪,但都是些小偷小摸。可今年出了两起大案,一起是抢劫杀人,首犯被判死刑,其他两个主犯刑期都在十年以上。另一起是抢劫伤害案,受害人被砍成植物人,法院还没有宣判,估计刑罚不会轻。我问村民主任找我到底要帮什么忙?村民主任又磕巴了,不过我还是听明白了他的意思。村里人以为这些年接二连三不顺,是喜文冤魂不散所致,想在喜文十周年祭日前后唱几天大戏,就算给喜文谢罪。唱大戏得花一万多块,村里一时筹不够钱,想请我出面联系一个本村有钱的生意人拉些赞助。

对于村里唱大戏的想法我真不知该如何评价,村民主任让我找本村有钱的生意人拉赞助,肯定目标直指虎子,只是不好意思明言罢了。十年间虎子生意已经做得很大,在省城开了两家四星级酒店,曾入选岐阳十大民营企业家,媒体广为宣传。看着村民主任可怜巴巴的样子,我勉强答应帮助联系虎子。半个月后我去省城开会,顺便给虎子讲了这事,原以为虎子不会答应,没想到虎子却十分乐意,让我转告村民主任,剧团由他请,戏钱由他出,不要村里操心。

从喜文去世十周年祭日前一天起,村里唱了三天四夜大戏。剧团当然是虎子请来的且来自省城。我和虎子回了一趟村里,但没有心情去看戏,只是给喜文和会计伯等至亲的坟头添了新土,烧了纸钱就离开了村子。

省城的剧团名角云集,每一出戏都演得精彩绝伦,惟妙惟肖,招引得十里八乡的人前来观看,只是演出的剧目都与冤鬼凶神有关,看得人心惊肉跳。据说戏唱完很长一段时间,村子气氛森煞,夜幕刚落,家家户户就大门紧闭,再胆大的人也不敢出门,生怕撞上鬼神。

后来虎子告诉我,这些剧目都是他定下的。

后记:这篇小说初稿完成后,我的心情很糟糕,就看书解闷,无意间翻到一本岐阳县政协编印的《文史资料》。上面有篇文章说,南宋建炎四年,金军元帅兀术亲率十万大军攻打大散关。宋军守将吴阶、吴璘选两千名弓弩手立于关上轮番连射,箭如飞蝗,金兀术身中两箭,刀割须髯,仓皇逃命。散关一战,俘获金兵众多,其中有两百多名俘虏被斩杀在岐阳县城南十五华里苇子河畔的一个豁口里,那里由此得名杀人沟。

杀人沟地名来历与谢姓人家无关。

责任编辑石华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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