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疲惫的弓弦

2014-09-19晓寒

中国铁路文艺 2014年7期
关键词:林琳煤油灯田埂

晓寒

命是一张弓,弓弦是梦想。

——罗曼·罗兰

云层昏黑厚重,似一块巨大的浸饱了污泥浊水的烂棉絮沉甸甸压下来,眼看就贴到山顶了。空气里弥漫着丝丝咸腥。凉风阵阵,稻穗刷刷作响。遥望西南天际,天光乍然一亮。

巴队长将手里的乱草缠成团,塞到稻垅间的稀泥里,直起腰说:“歇了!”一双双泥腿子就稀里哗啦从稻田里趟出来,登上田埂。这时,西南天际那一点亮色已经扩展成一片鱼肚白,风很强劲地扫过来。跑腿子大阮扯着脖子嚎:“屁在屎头,风在雨头,快跑哇!”田埂上就响起一片呱唧呱唧的脚丫子声。

王昊回头朝还在水渠边洗脚涮腿的林琳和刘燕子喊:“快走,雨来了!”就同小不点顺田埂跑起来。社员们已经上了便道,一大群打着补丁溅满泥巴的屁股蛋子在快速地扭动着,后裤裆上一条条大褶子笨拙而又灵巧地左一摆,右一摆。

狂风在水田里翻起一道道汹涌的稻浪,刷啦啦地响。西南天边的鱼肚白已迅速蔓延过来,眨眼间,箭般的烟雨铺天盖地泼洒而下。四个人跑回知青点时,早已个个浑身透湿。全身淌水的王昊临进门也没忘了从柴火垛捞两捆柴。

男宿舍西北角的天棚照例开始漏雨,地上已湿了一滩。小不点忙用两个脸盆接上去,雨水便有节奏地敲出一串串动听的声音来。

湿透的衣服沉甸甸贴在身上,冷冰冰。二人关紧门,将里里外外的湿衣服扒下,啪唧啪唧扔在地上,丝丝哈哈地用毛巾擦身子。找一套干衣裳换上,感觉浑身疲乏,也顾不得腿上脚上的泥巴,就仰倒在土炕上。本是黄昏时候,却阴得黑天一样。伴着窗外倾盆的雨声,饥肠开始咕噜咕噜地怒吼起来。

女宿舍门插咔嗒一响,就有脚步走出来,灶房里一阵锅碗瓢盆响过,林琳推门进来,说:“又没粮了。”王昊斜一眼林琳手里的一只铝盆,里边仅有一盆底玉米面。他闭上眼皱皱眉,一阵无奈地焦躁,说:“搅面糊糊吧,再烀几个茄子。”

林琳眼圈红了。

四大碗热腾腾的面糊糊端上桌,阵阵饭香令人垂涎。小不点一骨碌坐起来,亟不可待地吹吹热气,贪婪地吞了一口。

王昊问:“茄子呢?”

林琳头也没抬,说:“大点的都吃了,剩下些小茄苞,不等长大就吃太可惜,再说也不顶用。”

刘燕子频频地眨眼睛,终于没能抑制住,眼泪就叭叭嗒嗒落在饭桌上。王昊抓起筷子,发一声狠,说:“吃饭!”就端起碗呼噜呼噜一阵猛喝。转眼见了碗底,就去灶房舀了半瓢凉水倒进碗里,使筷子搅一搅,咕嘟嘟地喝了。

谁也不再说话,喝了面粥,洗了碗筷,各自回屋。

夜色浓稠。屋子里臭蛋一样浑黑。窗外的雨声和屋子里的漏雨声将夜的沉寂衬托得更加清晰。知青点夜晚所特有的昏黑死寂之所以令王昊、小不点、林琳、刘燕子们终生难忘,除了孤独、悲凉之外,更因为20世纪70年代那里仍然没有广播没有电灯。

小不点耐不住寂寞,摸出火柴,嚓地点亮了煤油灯,拿出一只小圆镜,开始清除上唇和下腭刚刚破土而出的微弱的黑绒毛。

王昊眉头聚成了疙瘩,闭着眼,一动不动。屋顶的漏雨滴落在积了水的脸盆里,冷漠而凄厉。忽然,王昊滕地跳下地,从墙角抓起块塑料布胡乱一披,破门闯出去,煤油灯的火苗随着他身后的风急剧抖动起来,昏昏欲灭。小不点愣了一瞬,随后追到灶间。王昊已消失在烟雨中。敞开的破门在风雨中摆动。

红了眼圈的林琳和刘燕子闻声出来,惊问:“怎么了?”

小不点说:“王昊……出去了。”

林琳将破门拉紧。三人坐到男宿舍炕沿上,相对无言。一缕细细的黑烟从煤油灯火苗的尖端徐徐升起,在微弱的光亮里划出一个长长的“1”字,呆呆地望着,林琳想起一句古诗:大漠孤烟……

破门咣啷一响,三人同时一惊。王昊将围在身上的塑料布嚓啦啦抽掉,把掐在手里的一团东西噗地扔到地上。是一只鸡!它已经死了,样子很凄惨。脖颈被生生扭断,闭眼,张嘴,尖尖的舌头似乎在垂死挣扎中呼唤。

四个人围着死鸡站着,似在默哀。王昊突然冲小不点低吼:“动手!”舀水、添柴、拢火。煺下的鸡毛在灶下的烈焰中得到永生。

王昊目光呆滞,一动不动蹲在灶前,火光映着他木然的脸。湿柴噼噼剥剥地燃,缕缕涩涩的幽香从灶下散发出来,沁人心脾。烈焰之中,一定有一支焚烧着的苦丁香。

鸡炖好了。小不点机灵地把一条毯子挂在窗上。一小盆香喷喷的鸡肉端上男宿舍的小土炕,四个人仿佛回到蛮荒时代,开始原始式的分享。

无意中互相对视一下,几乎同时惊愣了——四双眼睛全都闪着异样的神情。三个人吃惊地发现,王昊泪流满面,大滴的眼泪落在他手里的鸡腿上。他扔下鸡腿,仰倒在炕角的黑暗里。林琳、小不点和刘燕子也都停止了咀嚼,扔下手里的东西。

就那么默默地坐着。四颗心同时浸泡在内疚与自责的剧烈痛苦中。

灯里的煤油就要燃尽了,一阵贼亮的回光返照之后,火苗变得只剩豆粒般大小,它的跳跃犹如沙场上中了刀枪剑戟的勇士临死前的挣扎,惨不忍睹,却悲壮异常,最后,终于熄灭了。

点长的责任心促使王昊决定去趟县城,任务是用四个人凑起来的二十斤粮票购买玉米面,顺便捎些煤油,还有门鼻、钉子、锁头。再不修整,那扇破门就要散架了。

王昊刚走上公路,小不点拎着水筲从后边赶上来,气喘咻咻说:“林琳叫我跟你去,使这个装大酱。”

这时,有一辆当地人称作“蚂蚱子”的手扶式拖拉机嘟嘟嘟喷着黑烟,屁颠屁颠地开过来,王昊和小不点赶忙招呼请求借光,头戴黄军帽满脸油污的司机目不斜视,毫无表情地一路颠过去,气得小不点指着他屁股嘴巴啷叽一通骂。

距离县城约十七八华里,不远,可也不近。乡间俚俗,无论过路的牛车、马车,甚至驴车,一般说是可以捎捎脚的。拖拉机在当地属稀罕物件,司机非队长儿子即书记小舅子之类。身为“高干”子弟,又干着如此具有“高精尖”技术的活路,所以在心理上高人一等也是可以理解的。再没遇上可以捎脚的东西,二人就在水筲梁吱扭吱扭的伴奏下徒步量到县城。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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