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狐的眼中
2014-09-19于颖俐
于颖俐
给一百年后西村的孩子。
—— 题记
1
父亲,听到我走向您的脚步了吗
我刚从咱的老屋来
母亲从房门里向我摆手
“去吧,去那边看看你爸”
父亲,您让我对家乡有了双份念想
就像那些父母离异的孩子
早春,大地多么空旷
金黄的小路通向您的圆屋多么寂静
风撕扯我的头发,多像一群狗
以特别的方式跟我打招呼,或者
它们是您饲养的家犬,在给您报信儿
那些狗舔着我的脸,并不伤害我
现在,父亲,不管推开哪扇门
请快些走出,接过我手中的食篮
酒瓶。盐豆。烟草的香味唤醒冬眠的蜥蜴
在金色苍穹下,世界的外面
大辽河拐弯儿的地方
时间,像打碗花一样盛开
时间的打碗花像早年的印花布
顺着藤蔓装饰您的庭院
让这河岸何其亲切
比之逝去的城里人住的公墓
父亲,您这小小“庄园”
更像活着的城里人向往的别墅
2
原谅我不该说到那个生锈的词
对于您,在柳树与树阴之间
在眼帘与沉睡的眼睛之间
那个词通向世界的第三极
我知道,您多么不屑于丢下锄头
奔波于那个词的斑驳和腥气里
可是,甜美的打碗花呀
原谅我不该在你们欢喜的季节
说出让钟情土地的父亲伤感的事实
可是,钟情土地的父亲呀
原谅我不该在您开心的日子
说出让甜美的打碗花少兴的事实
我该从何说起呢
月亮还是那么大、那么圆
村庄熟睡时还是那么安静、那么美
而我多么不忍心说到
梦中的老人、妇女和孩子
——银狐的眼中,半个西村空着
事实是,一个词被嫁接后
另一个词疯长。在葡萄藤之上
精壮的汉子把玉米交给土地和机器
把女人交给钥匙和狗
把祖屋交给“留守”的祖先
把整个村庄交给太阳和月亮
3
您还收藏着那个秋天的蜜吗,父亲
我踩着硌脚的书本走出西村
您站在村口,如同巨人
举起镀铜的双臂,向着太阳
感谢它赐予荣光和一穗金玉米
那个秋天,您是西村的大英雄
那个秋天,我的西村兄弟
在田埂上送走南飞的大雁
割下青草的爱情喂羊
割倒对土地的幻想和怨怼
在梦里越过书山
直接向命运的出口突围
那个秋天,那个秋天后的
许多个秋天里,他们用汗水里的金子
为自己打造光荣的勋章
当城里人住进他们建造的华屋
他们自己正迁往更远处的工棚
他们的心,贴着天边跳动
我的长着脚又长着蹼的西村兄弟
我的长着肺又长着腮的西村兄弟
如果地球上除了陆地便是海洋
正如大地上除了城市便是村庄
如果朝着幸福的路除了走便是游
父亲啊,您知道谁最有资格将赞美领受
4
就要谷雨了,父亲
西村的播种节很快被桃花装饰起来
车前子和猪牙草闪在路边
给怪兽似的旋耕机让道
而您这旷野将不再寂寞
土地完全打开,欢迎征服者到来
我的西村兄弟
我的瓦工兄弟,木工兄弟,水暖工兄弟
将重新做回树的恋人,水的恋人,土地的恋人
他们学着城里人的文雅
把白衬衫袖口露在外面
眼睛里的甘泉流过女人的身子
他们摊开粗糙的大手不停给予
给予种子,种子……给予爱,爱
因为之前他们不停地积攒,积攒
他们自信,能让土地像土地一样丰饶
能让女人像女人一样开心
他们回来的日子,西村是一枚孵
化中的鸽蛋
时间也将在这里停留
给每一样事物打个花结
整理老人的花名册
记下小孩儿新长的乳牙
每一张脸都被按上手印
只有您这边,父亲,时间不来敲门
5
四季,是神祇手中的四张扑克牌
就这样,又被码好了,父亲
而我和您,这边和那边
永远不知道它要赌什么
作为筹码,您是已经输掉的一个子儿
我,是迟早要输掉的又一个子儿
输得太多了!我听到流水的声音
那是大辽河说书的声音
语速不停地加快,声调却少了
从前的缓慢与从容
也许,要讲的事情太多
而纷繁的云影打乱了倾诉的节奏
这就是我要告诉您的?父亲
或许,我什么都不用说
关于西村的变与不变
您眼中看到的比我能说出的更多
——瞧,您已经不再需要眼镜了
死亡治好了您的近视眼
——也治好了您的沉疴
治好了衰老的顽症
父亲,您变得多么年轻、强壮
就像我在梦里看见的一样
我等待着柔软的柳条和雪白的雏菊
经您的手编成花冠,再一次戴在我头上
6
父亲,三十年了,离开西村后
我从没停止过“回来”
有时乘坐长途汽车(一天两趟)
有时乘坐梦的舟子(没有时刻表)
有时只需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记忆之门就会自动开打
而谈论西村和西村的幸福生活
总是让我感到为难
因为啊,因为纯粹的乡间
好比您编柳条筐的手艺
留不住。至于幸福
也不再是一双千层底鞋那么简单
三十年里,我不停地“回来”
全因门前的那棵黄金榆
枝上年年长满碧绿的叶子
光阴的天书
正面写满母姓的历史
背面写满父姓的历史
而我的巢,隐形的巢
筑在乌鸦和喜鹊的巢穴中间
我不担心西村在下一个黎明会变得怎样
只要老榆树每年按时回到春天
只要它记得我们家族的脸谱
我们高高的鼻梁和浓黑的眉毛
7
西村已经看不见马车了,父亲
我一千次寻找过您饲养的马群
除了马蹄铁挂在仓房里——文物似
的马的年画上,青草在蛛网下泛绿
马群走得也许不算太远——似乎
而西村,再也听不到马嘶声
我猜想,它们去了您那边
也好啊,纯种的马属于纯粹的农民
而马车消失在农耕时代的背影里
后面跟着纯种的牛羊
纯种的猪狗
纯种的鸡鸭
为了那些曾经环绕我们的牲畜
我多么讨厌“肉食”这个模糊的词语
肉食牛是牛吗?肉食鸡是鸡吗
它们贴着人的胃囊生长
离欲望何其近
离自然何其远
我的西村,我们的西村
父亲,尽管我千百次“回来”
却再不能有一次“回去”
再不能
西村的子宫很快萎缩了
很快
8
锄头,镐,镰刀,二齿钩
父亲,您留下的那些家什都在仓房里
母亲守护着它们,连同
石砌的老屋,沧桑胜过破旧
母亲老了,不再种地
只侍弄院里的几垄韭菜和洋葱
身边是猫和七只欢喜的鸭子
可怜的鸭子,穿着鸭子的外套
却从没吃过河里的小鱼。也不会游泳
可怜的鸭子,连河都没见过
——“城市的吸管插在西村的脉管上
明亮的小河,明亮的眼睛全瞎了!”
而西村,穿着光鲜的皮草
跟庆丰媳妇穿的皮草一个款式
母亲说:庆丰“发”了
包了一百亩水田
养了四台联合收割机
买了楼房给儿子——在城里
真该为西村和西村人高兴,父亲
——如果没有人(这边的和那边的)
再留恋村庄这个词语和失传的乡间手艺
也不忧虑失明的河流和鸭子的境遇
——如果只把农业看成飞转的另一只轮子
只把土地看成制造粮食蔬菜的加工厂
9
可是啊,
西村宁静何以常常令我不安
星星还是那么多、那么多
孩子却是那么少、那么少
我时常怀疑:她是睡了还是死了
我躺在母亲身边
在深夜,守护着她的呼吸
母亲真的老了。我却多么矛盾
一边劝她跟我进城“享福”
一边劝她留下为我“看家”
母亲两边都应下了
却暗暗把心朝向第三条边
那条边是您的,
父亲,是您的“那边”
我多么害怕,在银狐的眼中
看见咱们的老屋成为废墟
看见无家可归的小姑娘
走在冰冷的月光里
——童话是迟早的现实
您说的。既不太迟也不太早吗
父亲啊,早春的大地多么空旷
金黄的小路通向林中多么寂静
风撕扯我的头发,多像一群狗
以特别的方式跟我道别
它们是您饲养的家犬,听您的吩咐
它们舔着我的脸,并不伤害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