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幽唐宋诗词中的圆文化
2014-09-19石佑
石佑
一张太极图、两条阴阳鱼,儒道两家的五行时空观开启了中华民族对“圆文化”的追捧;赏明月、叹落日、忆白露,中国的唐宋诗词中饱蘸着对“圆文化”的痴迷;《长生殿》、《窦娥冤》,古典戏剧中一个接一个团圆的结局里透露着对“圆文化”的传承。圆文化,附着于中国传统文化,薪火相传,生生不息。正如钱钟书所说:“盖自六朝以还,谈艺者于‘圆字已闻之耳熟而言之口滑矣。”
作为一种符号,“圆”首尾衔接、起讫为一,匀称对等的外形赋予了它完满、饱和的体态特征,而作为一种思维方式,“圆”回环往复、向心而动,循环的运行轨迹也赋予了它无穷、轮转的神秘特性。唐宋诗词作为中国古典文学的巅峰产物,是研究圆文化的重要载体,我们可以从“圆的意象”和“圆的思维”这两个方面来探幽唐宋诗词中的圆文化。
一、圆的意象
通过“圆的意象”来感受诗词,是探幽唐宋诗词中的“圆文化”的第一步。明朝诗评家胡应麟曾说过:“古诗妙,专求意象。”可见,窥意象,而知全诗。纵览唐宋诗词,有三种“圆的意象”深得文豪们的青睐,即“月、日、露”。这三者在古典文学殿堂中,既闪耀着独特的风采,又深藏着一些共性。
作为人们可以直观感受到的宇宙天体,日月有着圆形的轮廓,并以自己的曲线轨道有序地运行着,同时它们也扮演着人类情感寄托者的角色。“月”是古诗词中出现频率最高的一种意象,也是最典型的圆形意象。例如李煜“小楼昨夜又东风, 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虞美人》),王安石“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泊船瓜洲》),姜夔“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扬州慢》)。这些诗篇所表达的情感不尽相同,但都引月入诗,使得境界开阔,超越了具体时空的限制,表现了淡淡的忧思。与明月这一意象相对应的“日”也深得诗人们的宠爱,同样有着圆形轮廓的“日”,也能带给我们深刻的审美感受。例如刘禹锡“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乌衣巷》),李白“黄河走东溟,白日落西海,逝川与流光,飘忽不相待”(《古风》),辛弃疾“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在这些名句中,“日”的意象神秘幽远,是诗人在宁静与惬意中体验到的难以言说的生命滋味。
日月作为具有代表性的圆的意象,赋予了“圆文化”深刻的内涵。“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由于天体高悬,人们只有抬头仰望天空时才能看到日月的意象,而仰望天空这一动作的出现,常常伴随着内心深处无限的遐思。诗人举头望见的是一望无垠的天空,而无边无际的天空中最闪耀的便是日月,于是诗人将这种仰望所产生的情愫转移到了日月,这才留下了歌颂日月的千古华章,也开启了对“圆”的崇尚。
此外,晶莹剔透、浑圆透亮的“露”也是常为诗人们所提及的。例如白居易“可怜九月初三夜, 露似真珠月似弓”(《暮江吟》),杜甫“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月夜忆舍弟》),柳永“助秀色堪餐,向晓自有真珠露”(《受恩深》)。诗人笔下的白露在美好浓烈的气氛中,却仍有悲伤沉重存在。
“露”这一意象透亮清纯且没有杂质,这种透明无杂质的“露”与君子心胸的坦荡有共同之处,此外,微湿的“露”往往给人以清冷的感受,让人引起伤感的愁思,所以,诗人们常常借“露”来表达自己的节操和情感。诗人对“露”这一意象的重视,表现了对自然世界的情感关照,暗示着古人对“圆”的崇敬逐渐由“抬头望”转为“低头看”。
以上月、日、露这三种圆形的意象,在唐宋诗词的历史舞台上大放异彩,挖掘着人类最深刻的审美感受。我们不难发现,这三者间存在着一些共性。
共性一:这三种圆形的意象均取之自然,而又超乎自然,代表着一种自然之美,是人与自然和谐统一的象征。自然界的万物都遵循着圆形的运转规律,大到宇宙,小至原子,因此,从自然界中取材的意象在本质上讲,都蕴含着一种“圆”的律动。日月均属于自然天体,白露属于自然现象,人们通过自然的特殊内涵和特殊属性往往能产生丰富的情感体验。壮志难酬的文人士大夫们被官场的黑暗险恶伤透了心,人生的价值难以实现,满腹的才华难以施展,他们只能将目光投向自然,把自己的情感与大自然相融合,到自然的怀抱中寻求精神安慰。
共性二:这三种圆形的意象均寓意团圆,是人与社会和谐统一的象征。明月有着“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苏轼《水调歌头》)的愿景,夕阳有“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李白《送友人》)的思情,白露有“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杜甫《月夜忆舍弟》)的企盼。漂泊在外的游子遥望家乡的方向,只能通过同一片天空中的日月默默地表达自己的乡关之思;身处异乡的旅人,走在沾满露水的幽径上,唯独感受丝丝渗衣引起伤感愁思的冷露,静静企盼家人的团聚。圆形的意象通过轮廓上的圆美激发起了诗人们对精神上团圆的追求,而成为诗人们表达团圆情感的首选意象。
共性三:这三种圆形的意象均代表着高洁的情操,是心灵与艺术的冥然契合,是人与自我的和谐统一。这从王维的“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竹里馆》),王禹偁的“苇蓬疏薄漏斜阳,半日孤吟未过江,唯有鹭鸶知我意,时时翘足对船舱”(《泛吴松江》),虞世南的“垂緌饮清露,流响出疏桐。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蝉》)中都可以找到依据。自古以来,诗人们试图通过诗词来寻找内心宁静的源头,在他们看来,只要烦乱的内心归于平静,周围的世界也会归于清净和纯粹,这就是所谓的“人和”,即个人肉体与灵魂的高度契合、人与自我的和谐统一。
诗人们通过这三种圆形的意象来抒发自己脱离尘俗、自得其乐的隐逸情怀,这让我们更有理由相信,人类最深刻的审美感受来自于“圆的意象”的点染。
二、圆的思维
圆,除了作为一种形象符号,还以一种具有圆形特质的轨迹存在于形象思维和逻辑思维当中。中国人喜欢用圆的思维去看待世界、处理问题,圆活的思维有着深厚的文化历史,积淀合乎中华民族的心理特征。唐宋诗词中存在着大量的圆形的思维方式,作为思维方式的“圆”有四大寓意:一是循环,即圆的思维具有循环往复的趋势;二是否定,即不断的否定既有的存在;三是回归,即朝着自己的起点进发;四是辩证,即运用既对立又统一的观点去看待问题。
(一)循环
“圆”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又或者说,“圆”处处都是起点,又处处都是终点,故而“圆文化”的一个重要表现就是循环。循环这一特征,在唐宋诗词中主要表现为韵律上的反复与重叠。
唐宋诗词写出来不仅是为了看的,而是为了吟与唱。之所以能朗朗上口,韵律能做到“如乐之和、无所不谐”,正是由于古人作诗十分讲究用韵。韵律就是一连串的声音具有一定的先后一致的循环反复回应,其最大功用是把涣散的声音联络贯串起来,成为一个完整的曲调,如绳贯珠。押韵以显示循环往复,听起来紧凑流利。如蒋捷的《一剪梅》:
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秋娘渡与泰娘桥,风又飘飘,雨又萧萧。
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十二句押十二韵,读起来朗朗上口,圆通润滑,美感无限。同时,韵的循环又使得音节紧促,符合急迫低抑的情调。
(二)否定
否定是“圆的思维”的另一种体现,是对陈旧而又神圣的美学力量的怀疑与戳穿,体现出一种富含骨气和灵性的本能勇气,原始而有力。人类审美思维的发展经历着不断的否定,是从“否定”到“否否定”,再到“否否否定”的螺旋式上升结构。从唐诗到宋词,诗人们便经历了一次大胆的否定,一次锐意的变革。
词起源于市井歌谣,早在唐代,民间艺人们就开始应乐调节奏的抑扬亢坠,填入长短句参差的歌词,这就是所谓的“倚声填词”。新的诗体“词”也就应运而生了。在句式上,宋词否定了唐诗整齐的句式,改变了唐诗“齐言”的规定,而便为长短句,使得文风洒脱自由,不收拘束。在韵律上,宋词否定了唐诗严格的音韵限制,词韵把诗韵归并而分为19 部,韵母一致或者相近的都可以通用,因而大大放宽了用韵的范围,促进了词的发展,使词的内容与形式更加丰富多彩,活泼变化,更富有艺术表现力。在内容上,宋词否定了唐诗痛陈现实的锋芒,转而以吟花寻草为能事,聊慰空虚无味的日子。不得不承认,在唐诗已发展至巅峰后,宋词的这一否定迸发出了强大的生命力,开创了文学的另一个新时代。
(三)回归
圆,首尾相契,转了一圈后,终点再次回归到了起点。然而,“回归”不是“调转车头”的翻然醒悟,而是“山重水复”故地般地重游,是一种思维上的进步和提升。人们会感受到结构上的大体等同,却又能够感受到进步和发展,这反映了人类圆形思维螺旋向上发展的特征。唐诗宋词在结构上的“起承转合”就很好地诠释了这一要点。
元人杨载在《诗法家数》中说:“大抵起承二句固难,然不过平直叙起为佳,从容承之为是;至如婉转变化,功夫全在三句,若于此转变好,则第四句如顺流之舟矣。”诗人将诗歌的章法结构归结为起、承、转、合。“起”是文章的开头,一般紧承题目;“承”是承接,一般是承接前文做更进一步的解释;“转”是宕开一笔转述其他,以丰富文章的内容;“合”是结尾,一般扣住题目和开头,就是和前文合。纵观这一章法,我们发现,诗歌又终点又回归到了起点,呈现出了一个结构上的“圆”,即结尾呼应开头。起承转合在文章中起着小桥梁、大格局的作用,它像筋骨一样,使得文章条理清晰、血肉相连、浑然一体。四者之间互相依存,互为作用,有着严密的逻辑,起中有合,合中见起。
(四)辩证
中国人历来倡导“中庸”,所谓中庸就是要不温不火地保持中立态度。辩证需要经历“正、反、合”的运动过程,每经历一次这一过程,概念的发展就进入高一级的程度。这么说来,其实辩证法本身就可以象之以圆形。中国是一个有着丰富的辫证思维传统的国家,因此,中国古代诗词的作者也无一不在不同程度上受到辫证思维的熏陶、而总是自觉或不自觉地在他们的诗词作品中反映和体现着辩证思维的原则和要求,从而使他们的作品闪烁着辩证思维的火花。
宋代著名诗人苏轼有一首脍炙人口的名为《题西林壁》的游庐山诗: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全诗为我们显示了整体与部分、全面与侧面以及抽象与具体、分析与综合等逻辑范畴之间的辩证关系,从而,客观上为我们揭示了一条辩证思维的原理:一切事物都是多样性的统一,都因此,只有通过逻辑思维的综合分析,由抽象上升到具体,才能全面而具体地认识对象与把握对象。
唐宋时期是中华文明的鼎盛时期,圆文化的发展也达到了顶峰,唐宋诗词中无不镂刻着圆美的心灵轨迹。这种动转不息、循环往复的圆之精神被运用到诗词领域,使唐宋诗词散发出独特的灵气与韵味。在唐宋诗词中,我们体会到的中国艺术的尚圆精神是华夏民族对自然、社会以及自身理想的一种构想、理解和追求。我们正经历民族复兴的伟大实践,我们要重新审视汉字的内涵,认识汉字的活力,用优雅的汉字建设出一个文化强国,运用圆的思维去认识和把握世界,去寻找和构建精神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