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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命关天

2014-09-19安勇

中国铁路文艺 2014年7期
关键词:昌明松树

安勇

钱昌明第一次打来电话时,秦功达没有接到。当时,他正和宣传部的几个人四处寻找避雨的地方。伏汛期一到,山区的天气就变成了娃娃脸,刚才还是阳光明媚的大晴天,一块云彩飘过来,豆粒大的雨点就砸到人头上。乌金广场上空空如也,除了刚搭起来的演出台,找不到其他建筑物,秦功达就带头钻进了台子下面。

宣传部长递过来手帕,问秦功达要不要擦一擦。秦功达摇摇头,抬手抹一把脸上的雨水说:“不能让演员变成落汤鸡,舞台要加个顶棚,预防突然下雨。”功达身高1米80,台子底下的空间不够,说话时被迫歪着脖子,看上去有些滑稽。宣传部长正擦头上脸上的水,赶忙停下手说:“好的,秦县长,回头就安排他们照您的指示办,一定要让演员有个好的演出环境,让社会各界看到我县的……”秦功达摆摆手,打断他的话,问:“距离开幕式还有五天时间,准备工作都没有问题吧?”宣传部长点头说:“请秦县长放心,我们保证科学高效地完成任务,不遗余力为首届松北煤炭文化节的开幕做好前期工作,力争让……”

这次打断他的是秦功达的手机铃声,钱昌明再次把电话打了过来。“秦县长,您能不能抽空回来一趟?政府门前来了一群老百姓,闹着要见您。”钱昌明的语气略显犹豫,似乎知道打这个电话不太妥当。秦功达有些恼火,钱昌明在搞什么名堂,这类事情都要县长出面解决,还要你这个办公室主任干什么?钱昌明显然知道秦功达会怎么想,赶忙解释说:“来人是松树村的,领头的是宋天林。”秦功达皱皱眉头,事情看来有些棘手,他和宋天林打过两次交道,最后都动用了县公安局的警力,这人是个相当难缠的角色,钱昌明显然心里没底,才来搬他这个救兵。“他们为什么闹事?”秦功达从台子下钻出去,快步向广场边的汽车走。

雨势已经小了些,但还没有停下来,雨点不时砸到秦功达的头上脸上,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闷热的潮气。秦功达走到汽车旁边时,秘书小刘跑着从他身旁绕过去,打开了后面的车门。宣传部长也带人追上来,在车旁站了一排,请秦县长慢走,欢迎他随时来检查工作。

秦功达理也不理,吩咐小刘给县国土局打电话,让局长赵凤武即刻到县长办公室。钱昌明在电话里说,松树村百姓是因为迁移补偿款来闹事,这让秦功达既气愤又有些不解。为松树村整体迁移,秦功达多次到巨松公司协调,最后才让他们拿出一大笔钱,给每家每户进行了经济补偿。客观地说,补偿额度还说得过去,松树村老百姓也比较认可,拿到补偿款后,就纷纷搬进了规划出的松树新村。秦功达本以为搬迁工作已经圆满结束了,村民怎么突然又跑来闹事呢?

汽车驶近县政府门口,秦功达看见楼前台阶下坐着一群人,大约有二十几个,最前面那人身材瘦小,长着颗枣核形状的脑袋,正是那个宋天林。秦功达再次皱皱眉头。小刘秘书很乖觉,不等秦功达开口,抢先吩咐司机不要停车,直接开到后门去。

秦功达第一次和宋天林打交道,还是五年前刚到松北县担任县长不久的事。那时候,松北还是全省出名的贫困县,穷乡僻壤,交通不便,被人戏称为兔子不拉屎的地方。秦功达当时四十出头,从市里到县上任职,踌躇满志要干一番事业,上任后就瞄准了埋在地底下的煤矿,几次到松树镇考察,确立了招商引资开发松北煤炭资源的经济发展战略。此后,秦功达数次去省内闻名的巨能集团做工作,终于促成了巨能集团和松树镇煤矿的合作,成立了巨松股份有限公司。当时,松树镇煤矿只是座不起眼的小煤窑,年产量不到二万吨。巨松公司成立后,产量将会翻几十翻,达到五六十万吨,相应的利税收入、人员就业等一系列指标也会跟着增长。在秦功达看来,这是一项造福松北百姓的千秋大业,没想到有人却在公司的奠基仪式上大闹了一场。

五年前的情景,秦功达记忆犹新。

那是早春时节,南山坡的小草冒出了嫩绿的芽尖,树梢染上了一层雾蒙蒙的黄色。奠基仪式那天,阳光明媚,春风轻拂,让人倍感神清气爽。为了扩大影响,秦功达动用了一切宣传工具,县里市里的报社、电视台都有记者到场。秦功达和巨能集团的老总先后发表讲话,场面热烈隆重,收到了预期的效果。事情发生在仪式即将结束之时。当时,按照规定好的程序,秦功达和巨能的老总各端起一把铁锨,向基石上铲土,冲各路媒体露出灿烂的笑容。就在镜头对准他们时,一伙手拿镐把、铁锨的村民突然冲了过来,喊着口号让巨能集团滚出松树村。领头那人五十几岁年纪,身材瘦小,两只眼睛晶亮晶亮,向眼眶里面凹下去,一颗枣核脑袋,顶着花白的头发。此人铁青着脸,指着秦功达的鼻子质问:“为啥要祸害松树村的老百姓?”嗓音尖细,震得人耳膜疼。

秦功达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此人是谁,更不知他要干什么。松树镇的书记、镇长从人群里跑出来,指着那人喝问:“老宋你干什么,咋能这么和秦县长说话?”被称为老宋的人理也不理,挥舞着胳膊嚷道:“老子不管县长还是省长,谁逼得松树村老百姓没活路,老子就跟他对着干。”

这时,秦功达已经知道那人叫宋天林,是个老党员,在松树村当了十几年村书记。

“你凭什么说我祸害松树村老百姓?”秦功达压着火气问。他想这背后可能有什么误会,松树镇的工作是不是没有做到位?

宋天林直着脖子嚷:“你把巨能集团弄到这来挖煤矿,就是祸害松树村老百姓,煤矿规模一扩大,用不了几年,就会弄得山不像山,水不像水,老少爷们儿就会被逼得走投无路,有地难种,有家难回。”

松树镇书记扯住宋天林的胳膊说:“老宋,注意自己的情绪,有什么想法咱们下去谈,不要在这里闹事。”松树镇镇长扯住宋天林另一条胳膊说:“老宋你冷静点,秦县长考虑的是整个松北县经济发展,你不要胡搅蛮缠。”

两个人架着宋天林向外走。宋天林人虽然瘦,但力气却不小,一晃膀子把两人甩到一边,继续高声大嗓嚷:“松北县经济和老子无关,谁想让松树村老百姓没安生日子过,老子就跟他没完。”说着话,宋天林紧跑两步跳到奠基石上,挥起胳膊喊口号:“我们不要经济发展!巨能集团滚出松树村!”宋天林身后的老百姓也跟着挥动手臂,纷纷呼应。

秦功达忍无可忍,这个宋天林简直太不像话,为了弹丸之地的小村子,竟然阻挠全县经济发展大计,身为村书记还有没有一点起码的党性和原则了?他注意到巨能集团老总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各家媒体纷纷把镜头对准宋天林,似乎正盼着出现这样的花絮。他冲两边挥挥手,示意随行的干部去拉宋天林。

宋天林在松树村的威望超出了秦功达想象,几个干部刚往前一凑,村民们就呼啦一声围成圆圈,把宋天林保护在里面,镐把、铁锨举过头顶,似乎随时都会冲干部们砸下来。眼见局面要变得无法收拾,秦功达命人给县公安局打电话,让他们派警力来维持秩序。

时间不长,警车呼啸而至,松树村百姓纷纷散去,只有宋天林一个人没有走,仍然站在奠基石上,挥着胳膊喊口号。两个警察冲过去拉他,宋天林突然跳下地,双臂死死抱住奠基石,声嘶力竭喊:“松树村的老少爷们儿,你们都把眼睛睁大,好好看看这青山绿水,从今儿起,看一眼少一眼,以后就再看不到了。”

事后,松树镇下文,免去宋天林的书记职务,给予党内警告处分。公安局长向秦功达请示,要不要把宋天林关几天,给他个教训?秦功达摇头说:“他虽然犯了小本位错误,但为的是松树村老百姓,没有私心杂念,只是目光短浅罢了,就不要扩大化了。”

秦功达走进政府大楼时,钱昌明正在一楼大厅里搓着手转圈子,额头上挂着晶亮的汗珠,浅蓝色衬衫的两腋下一边一块月牙形湿印。见到秦功达,钱昌明露出一脸苦笑,“秦县长,那个宋天林太不像话,喊声快把大楼掀翻了,我实在没办法,才给您打了电话。”

秦功达摆摆手,示意他说正事。

钱昌明说:“宋天林他们是两小时前来的,到门口就喊起口号,让秦功达出去说话。他已经劝过几次,根本劝不动,宋天林说见不到秦功达,今天就不走了,睡在政府大院里。刚才下雨时他们也没散,反而盘腿坐在地上,死活不肯起来。”

正说着话,国土局长赵凤武脚步匆匆走进门。秦功达看他一眼,脸色铁青地冲正门指了指,意思不言自明。赵凤武早注意到楼前那些人,急得直跺脚说:“真没想到,怎么会出这种事呢?”

赵凤武说:“补偿款五个月前就划拨到松树村,领取补偿后,多数村民已经到松树新村安家落户。只有个别人觉得补偿额度不够,不肯签署协议,硬耗着不走。几天前国土局专门召开党组会议,准备派干部下去,会同松树镇政府一起做工作,争取早日让这部分村民迁出去。没想到,这些人就跑来闹事了。”赵凤武检讨,是国土局工作不到位,才惹出这样的麻烦。

秦功达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再做自我批评,问:“现在老村里还有多少人?”

赵凤武说:“老老少少加一起三十四人。”

秦功达沉吟片刻问:“伏汛期已经到了,依你看,松树村的塌陷区会不会出问题?”

赵凤武摇头说:“应该不会,我们请权威部门论证过,采煤造成的地质灾害虽然很严重,但还没到房倒屋塌的程度,除非……”

“除非什么?”秦功达盯着赵凤武的眼睛问。

“除非山洪暴发,或者是地震。”赵凤武笑笑说,“有史以来,本县从未发生过这类情况。”

秦功达点头,“就按你们会上定的程序走,争取尽快让剩余村民搬出去。”

看一眼赵凤武和钱昌明,秦功达又说:“文化节马上开幕,省里、国家的媒体都会来采访,我不希望因为这件小事带来不良影响。”

赵凤武连忙表态:“请秦县长放心,保证不再出现这样的事,我已经给松树镇政府打过电话,让他们来协助处理,立刻把老百姓带回去。”

钱昌明问秦功达还见不见宋天林。秦功达笑笑调侃:“当然要见,否则我不是白回来一趟吗?二十分钟后,让他到我办公室。”

钱昌明有些尴尬地答应一声,走开去安排。

秦功达回到办公室,着手准备文化节开幕式上的讲话稿。煤炭文化节是一项新举措,届时,不仅要展示松北县依靠煤炭资源开发,从贫困县变成富裕县的发展历程,还会请来省内外煤炭深加工企业老总,进一步磋商合作事宜。这一步如果走好,松北就会形成一条以煤炭为核心的产业链条,经济发展也会跃上一个新台阶。

但秦功达却无法安下心来,宋天林尖利的嗓音不时破窗而入,让他想起他们第二次打交道的情景。

那是三年前的秋天,庄稼正拔节灌浆,松北县到省城的公路刚刚建成通车。经过地勘部门论证,松树镇地下的煤炭储量远远超出过去预计的水平。秦功达会同巨松公司老总奔赴省城,和巨能集团达成了新的合作协议,上马大型采矿设备,开掘一口年产百万吨的新矿井,就在新井口的开工仪式上,宋天林又闹了一场。

新坑口选定在松树村北三公里的樱桃沟。前期工作已经全部完成,矿区路修进了山沟里,机器设备也进了场。举行仪式那天秋高气爽,令人心旷神怡,樱桃已经过季,山丁子正当时,满山一片火红。秦功达随手采下一串,兴致勃勃递给巨能老总。老总拈一粒放进嘴里,连声说甜。秦功达吩咐随行人员,采一兜给老总送到车上。

当天上午秦功达还有会议要参加,巨能老总也有事需赶回省城,仪式安排得简洁紧凑。秦功达简短的讲话结束,身着旗袍的礼仪小姐把红绸子拉起来,秦功达和老总操起剪刀,咔嚓一声剪下去,闪光灯此起彼伏闪动,仪式基本就圆满结束了。工人把烟头对准了鞭炮的引线,单等一声令下,开工的鞭炮就会在山谷里响起。不远处的山坡上,一辆推土机已经发动起来,随时会对选好的坑口位置铲下去。

就在两朵红花落地的瞬间,有人从人群中挤出来,冲到秦功达面前,质问他为啥要把松树村百姓逼得家破人亡?来人身材瘦小,一颗枣核形脑袋上长满白发,正是大闹奠基仪式的宋天林。

这次,宋天林光杆司令,身后没有一个追随者。围观的松树村民显然也不站在他一边,纷纷指责他没事找事,还有人骂他疯子神经病。年产百万吨坑口上马,松树村百姓都是受益者。有人把房屋出租给施工队;有人出劳务干零工;有人买了车运送设备和土石方;村里不少年轻人还被招募为合同制工人;连女人和孩子都没闲着,用篮子挎着吃食到工地上贩卖。此时宋天林又跳出来说三道四,显然就非常不合时宜。

几名干警一直在现场维持秩序,但看到场面呈一边倒的局势,秦功达没有立刻下达命令,脸上挂着微笑,看着宋天林表演。他真有些弄不懂此人的思维方式,难道让人们守着穷山恶水过一辈子,就是对老百姓负责任了吗?

宋天林听到人们的议论,扭过身子,胳膊划出扇子面,声色俱厉骂:“你们这些败家子,光盯着眼前的丁点好处,想没想过几年后松树村会变成啥样子?樱桃沟里还能有樱桃?山丁子还能一片火红?”

没有人赞同他的意见,人群里响起一片嘲笑声。松树村现任书记名叫宋国梁,是宋天林的子侄辈,脸涨得通红,向秦功达承认错误,动手拉宋天林:“三叔,跟我回家去,别在这丢人现眼。”

宋天林一口痰吐在宋国梁脸上骂:“X你娘的小兔崽子,老子咋丢人现眼啦?老子为了松树村子孙后代,不像你们光会溜须拍马,给当官的舔屁眼子。”

人群里响起一片哄笑声。宋天林眼珠子通红,突然转过身去,撒腿向山坡上跑。正当人们猜测他想干什么时,宋天林已经扑倒在地,横躺在推土机前面,胸脯拍得怦怦响说:“有种就从老子身上铲过去”。

秦功达皱皱眉头,冲身后的警察挥挥手。两个身高体壮的警察冲过去。宋天林突然从地上站起来,抓起一块石头,扬手砍过来。警察闪身躲开。石头落在推土机的挡风玻璃上,啦哗一声响,砸出好大一个洞。两个警察拎小鸡般把宋天林架起来,宋天林像个溺水者,双手胡乱挥舞,两条瘦腿在空中不停踢蹬,看起来非常滑稽。人群里响起一片笑声,接着不知是谁带的头,掌声像潮水般响起。

宋天林身体被控制住,嘴上没闲着,一直大骂不停。他骂村民鼠目寸光自掘坟墓,骂秦功达急功近利祸国殃民。秦功达心里觉得好笑,“殃民”还说得过去,我一个小县长“祸国”二字从何而来呢?

事后秦功达表态,宋天林已是年近六旬的老人,不要对他进一步处理。但宋天林扔出的石头惹了祸,不仅打碎了推土机的挡风玻璃,碎玻璃碴儿还划伤了驾驶员的脸。县公安局将宋天林拘留五天,罚款五百元。

秦功达正沉浸在回忆中,有人咣当推开门,裹着一股潮湿的水汽闯进来。秦功达抬起头,见来人正是宋天林。钱昌明跟在后面,喊了声:“秦县长”。秦功达摆摆手,示意他离开。

宋天林光着脚板,两手里各拎一只鞋,一条裤腿卷到膝盖处,刚进门,就把一口痰吐在办公室地上,尖利的嗓音随即响起,“秦县长好大架子啊!见你比见皇帝还难。”

“老宋,依你说给多少钱大伙能愿意搬走?”秦功达指指对面的椅子,让他坐下说话。

宋天林不坐,双手背在身后,呼哧呼哧喘粗气,脚步夯似的在屋地上砸得山响。走到墙边,宋天林突然一转身,眼睛里射出两道逼人的光芒说:“我到这来没想谈补偿款的事,但既然你问了,我就告诉你,给多少钱大伙都不会心甘情愿搬走,俗话说故土难离,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咋能说扔下就扔下?”

秦功达不想就此纠缠下去,问:“不谈补偿款,你想谈什么?”宋天林把鞋交到左手,右手使劲握成拳头,骨节发出嘎巴的响声,突然砸在办公桌上,吼道:“我找你谈人命,松树村地底下已经张开血盆大口,随时会把人吞进去,必须马上同意村民的补偿要求,要多少给多少,让他们立刻撤出去。”

秦功达沉下脸说:“老宋,你不要危言耸听,松树村还没到房倒屋塌的程度。现在的补偿金额公平合理,大多数村民同意搬走,也说明了这一点。过去我没有因为一个松树村停止全县经济发展步伐,如今,也不会因为个别村民擅自增加补偿额度。”

宋天林狂怒地咆哮:“你咋知道没到那个程度,要是真死了人,你负得起责任吗?老子问你,是一点补偿款精贵,还是人命精贵?”

秦功达竭力克制着自己,摆摆手说:“老宋,你的意思我知道了,我现在还有些事情要处理,咱们回头再聊好吧?”站起身准备送客。

宋天林却不走,跳脚指着秦功达的鼻子喊:“你有啥事?啥事能比人命还重要?”

钱昌明推开门走进来,身后跟着两名警察,等待秦功达发号施令。

秦功达无奈地点点头。他真不想再对一个老人动用警力,但逼不得已,只得勉强为之。

宋天林突然一扬手,把两只鞋当成武器,冲秦功达扔过去。秦功达一低头,靯砸在身后的墙上。宋天林被架出门时,声嘶力竭地喊出四个字:“人命关天”

钱昌明把宋天林的鞋踢到走廊里,说:“我怕他闹事,事先给公安局打了电话,他还真撒起野,要不要关几天,让他知道厉害?”

秦功达摇头,“没有那个必要,宋天林不是坏人,只不过思维方式陈旧,跟不上时代发展的步伐罢了。回头给公安局打个电话,让他们派辆车把他送回去。”

钱昌明说:“秦县长,您对宋天林太仁慈了,他才敢五次三番闹下去,假如一开始就把他收拾住,就不会有后面的事情了。”

秦功达想,钱昌明的话或许有些道理,对宋天林自己确实有些优柔寡断,缺少足够的魄力,一忍再忍,一让再让,导致他一次次惹出事情来。但从内心深处讲,秦功达并不讨厌宋天林,反而还有些许赞赏。他觉得,宋天林这人耿直淳朴心底无私,虽说脾气火爆,但一心为了松树村老百姓,没有啥个人目的,在这一点上,比不少干部要强得多。

秦功达和宋天林还有过第三次接触,不过没像前两次那样当面冲突。

一年多前,秦功达收到一封信,信封上没有寄信人地址,只写着松树村民宋天林。信封里没有信纸,装了几十张照片。秦功达把照片翻看一遍,惊出一身冷汗。照片都是在松树村拍摄的。田地里黑洞洞的窟窿,房屋倾斜塌陷的地基,围墙上巴掌宽的裂缝,张开一条大口子的山坡……历历在目,让人触目惊心。

秦功达立刻把赵凤武喊到办公室,沉着脸把照片甩给他。赵凤武解释说:“百万吨坑口的巷道冲着松树村方向,随着掘进力度加大,这大半年来,村里村外出现了地面塌陷、地裂缝、地面沉降等地质灾害,县国土局接到村民举报后,到现场进行了调查,请技术部门做了论证,又找巨松公司协调,让他们拿出钱进行了灾害治理……”

秦功达打断赵凤武,把照片在手掌上拍得啪啪响:“你说得头头是道,为什么还会出现这样的问题呢?”

赵凤武无奈地摇头说:“煤矿每天都在掘进,地质灾害也在不断形成,暂时性治理无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秦功达问:“那如何才能从根本上解决?”

赵凤武说:“除非将松树村整体迁移,可涉及的事情太多,几乎不能实施,别的不说,光是给村民的补偿款就将是相当大一笔钱,巨松公司不可能掏腰包。”

秦功达说:“做事情不要想当然,你们先请专家做论证,拿到第一手资料,至于资金问题,我负责解决。”

这之后,秦功达拿着权威部门的调查报告,分别拜访了巨松公司和巨能集团,但对方想着能拖一天是一天,不愿轻易掏腰包。秦功达盯住不放,先后去了几次,总算让他们拿出一笔钱,给松树村百姓进行了补偿。

外面雨又大起来,雨点砸在窗玻璃上,发出噼啪的响声。一周前,秦功达就开始关注天气情况。据市气象台发布的消息,这几天将连续降雨,但开幕式当天会出太阳,安排好的各项日程不会受到影响。

讲话稿准备好,已经到了下班时间,秦功达正想安排小刘打印,手机响了起来。妻子打来电话,问他这周回不回家。秦功达家在市里,到县上任职后,他和妻子就成了牛郎织女,工作一忙起来,往往个把月见不上面。秦功达想起已是周末,向妻子解释,文化节马上开幕,需要处理的事情很多,回不去了。妻子嗔怪说:“没见过你这样的,当个县长比总理还忙。”嘱咐他注意身体,再忙也别忘吃饭睡觉。

第二天上午,秦功达偕同主管工业的副县长、县工业发展局局长,冒雨到松北工业新区视察。新区位于县城东南,紧临通往省城的交通干道,是五年前秦功达一手创建起来的,入驻的都是外来企业。为吸引煤炭深加工企业投资,前些时园区又扩大了规模。经过紧张的施工,场地已经平整出来,道路、管线也铺设完毕。秦功达视察后感到满意,又对一些细节问题做了提问。

午饭由工业区负责安排,秦功达刚落座,就接到国土局赵凤武的电话。

赵凤武汇报,从昨天到今天一直在做松树村剩余村民的思想工作,有十几人已经搬走,但还有几个人却死活不动窝,咬定了要增加补偿金额。

秦功达问:“没搬走的还有多少人?”

赵凤武说:“老少加一起二十二人。”

秦功达又问:“那个宋天林这几天在做什么?”

赵凤武说:“宋天林好像精神变得有点不太正常,冒着雨村里村外四处乱转,嘴里念念有词地说着什么话。我们的工作人员劝他搬家,他不识好歹,冲大家破口大骂。”

秦功达问:“剩下的那些人你们打算怎么办?”

赵凤武犹豫一下说:“我正想请示您,必要时可不可以提高一点补偿额度?”

秦功达断然拒绝,“绝对不行。现在的补偿金额是合理的,如果给这几个人增加,势必引起连锁反应,已经搬迁的村民也会来找麻烦,到时候局面恐怕会无法收拾。这几天把他们安抚住即可,文化节开幕式后,我会去处理此事。”

周一早晨,宣传部长汇报,开幕式的演出舞台已经搭好,请秦功达前去视察。雨时缓时急,一直没有停下,秦功达走下汽车时,见乌金广场被冲刷得分外洁净,广场中间那座煤精石雕塑闪烁着黑亮的光芒。雕塑少女手中的火炬似乎真的燃烧起来,正跳动着乌黑的火焰。

秦功达手里擎着雨伞,仔细检查了舞台的各项设施,又沿着台阶登上台面,亲身感受了一下,对宣传部的工作给予好评。

“原定的主持人和歌星都请到了吧?”秦功达边向台下走边问。

宣传部长说:“基本都到位了,只有一位歌星有演唱会无法脱身,我们请到了另一位人气相当的歌星替代。”

秦功达的双脚已经站到了地面上,扭过脸冲宣传部长点点头,就在他把头再转过来时,一股冷风呼啸而来,秦功达本能地一低头,一只巴掌紧贴他的脸颊掠过去。

秦功达惊愕地看见,宋天林正站在自己面前。

宋天林似乎真像赵凤武说的变成了神经病,满身的泥水,白发像鸡冠似的竖在头顶,眼珠子通红,射出两道疯狂的目光。打了人,他又指着秦功达的鼻子骂:“你这个麻木不仁的东西,知不知道松树村变成了什么样子?几十条人命不管,却弄这套歌舞升平的玩意。老子告诉你,那些老百姓不迁走,你就不会有消停日子过。老子要到县政府闹,到你这个狗屁文化节上闹。”

已经有人打了报警电话,警车很快呼啸而至。两名警察把宋天林拖走时,他大骂秦功达草菅人命,是屠夫刽子手,双手死死抓住车门不放,声嘶力竭地喊:“秦功达,你是不是出了人命才当回事?老子就成全你。”

这次,秦功达授意县公安局将宋天林拘留,到文化节开幕式后再放出来。文化节是他策划了半年的举措,不允许有丝毫闪失。但秦功达还是有些于心不忍,交待不要给宋天林戴手铐,伙食等等也尽量弄好一点。

天气预报非常准确,开幕式这天早晨,果然出了太阳。天空一碧如洗,雨后的松北县城清新明丽,焕发出勃勃生机。秦功达精神抖擞登上舞台时,轻轻吸吸鼻子,空气如过滤后一般,让人神清气爽。

秦功达的讲话非常成功,随后的文艺演出也很精彩,台下不时响起掌声叫好声。

但一个意外情况却让秦功达有些不快,开幕式进行一个多小时后,县公安局长打来电话,说:“宋天林借上厕所之机,从二楼窗口跳出去,目前下落不明。”秦功达大发雷霆,喝问:“县公安局是干什么吃的?怎么连个六十岁的老人都看不住?如果宋天林跑到会场上闹事,谁能负得起责任?”公安局长连连承认错误,说:“增派警力两步走,一方面追查宋天林下落,另一方面保护好会场,防止他捣乱。”

放下电话,秦功达担心地想,从国家到地方各路媒体都已经到场,如果宋天林跑来闹事,会造成极坏的影响。那样的事并没有发生,宋天林始终没有出现,开幕式取得了圆满成功。

午宴上,秦功达高举酒杯,发表了慷慨激昂的讲话,感谢演员们的精彩演出,邀请各路商家来松北县投资。与会嘉宾反响强烈,报以热烈掌声。秦功达说了声先干为敬,仰头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放下酒杯,手机响了起来,公安局长打来电话,说已经找到宋天林,此人被发现时断了一条腿,正爬行在通往松树村的小路上,目前被干警控制住,请示秦功达如何处置?秦功达略一思忖说:“带他去县医院开个单间病房,有伤治伤,有病查病,但不许他离开医院,等文化节闭幕后再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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