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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初恋是闺蜜

2014-09-19安妮宝贝

女士 2014年9期
关键词:雨声花苞冰激凌

安妮宝贝

12岁的时候,我有过一次少年的友情,是和学校里的一个同龄女孩。她家和我家隔了城市中央的一条河流。夏天下着暴雨的午后,我记得她撑伞等在楼梯下,接我去她家里吃冰激凌。在潮湿的阴影里,她的面容像皎洁的一朵山茶。

我們在大雨中光着脚涉水而行,来到她宽敞的家里,一边吃冰激凌一边看诗集。疲倦了,就拥抱着睡在一起。她浓密的长发散发出清香,在睡意朦胧的时候兜了我一头一脸,我用手去拨,听见窗外滂沱的雨声。

那时候,我不常和父母住在一起,天天写诗歌,常常面无表情地流下眼泪。她的家庭也不幸福,父母感情不和,时有争执。最后有一天,她的父亲突然失踪了。

我们有彼此隐秘而艰涩的疼痛,人还没有长大,像肿胀的纯洁的花苞,想在彼此的灵魂里寻找一条通往世界的途径。而这个进入的切口,只能是给予彼此的爱。虽然这种爱,因为某种绝望,显得盲目而决绝,只剩下纠缠。我记得我们即使在同一个班级里,每天都见面,但是仍然每天写信。我们在信里写:我爱你。就像对这个尚未展开旅途的世界说:我要出发。

这种感情,现在看来,其实已经如同一场初恋。

这段往事,使我对女性之间的友情,一直保持着某种信仰。在它里面,没有性,没有好奇,也没有激素的作用,只是因为彼此共同的愿望而靠近。我们就像两个敏感的贫乏的孩子,彼此拥抱取暖,纯洁静好的陪伴。

彼此之间,发生了许多的事情。有悲喜,有失落。很多记忆因为被埋葬,已经深不可测。

现在想起来,自己17岁之前的生活,也许是一生中最为残酷而凄艳的岁月——青春像火车在一段黑暗的隧道,呼啸着奔驰。后来,我们很快就各自恋爱了。那时候总是以为恋爱能够彻底地拯救自己的孤独。在付出很多代价,耗费掉很多时间之后,我们才知道,这个想法是错误的。

10多年以后,我早已离开那个在市区中心有一条河流的南方城市。从南到北,一路在不同的城市里迁徙,寻找能够停留的地方。我开始写书,出版小说。我的生活,日益的桀骜和颠簸。但是少年时,我曾对她说过,我以后会写书,因为我要让别人知道我的疼痛、我们的疼痛、所有人的疼痛。

她最终嫁给了一个淳朴沉默的男子,结婚生子,做着平淡的工作,过着安稳的生活。

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彼此失去了音讯。

有一年夏天,我回家时,联系到了她。我在去见她的路上,记起她最喜欢吃香蕉,在附近的水果店里买了一大串香蕉,还有一捧打着花苞的深红石竹。依然是暴雨的夏日午后,窗外也是滂沱的雨声。

她的长发已经不见,扎粗糙的髻,憨稚的1岁幼儿在她的怀里酣睡。在彼此经历过了那么多繁华至极的恋爱之后,她已做了母亲,而我依然孤身一人。

我们没什么话说,一径地微笑、沉默,空气中有寻常生活的奶粉和灰尘的气味。她让我看房间里一大缸的热带鱼,我却只顾看墙壁上她16岁时候的照片,我也一直把自己的一张少年时候的黑白照片带在身边。照片这样陈旧,而少女的笑容,却明亮得耀眼,明眸皓齿,让人伤怀——我们还是有着一模一样的喜好,和过去一样。

话别的时候,她送我。我把她的孩子抱在怀里,那小小的男婴,粉白可爱,生命的延续让人惘然,我们凭借着曾经给予对方的温暖和激情,已经长大。那段少年时的感情,就如同彼此寄居的蛹,当灵魂长出翅膀,各奔东西,蛹就成了透明的空壳。

10多年以后,我们各自成为虽然心怀感伤但甘心承担的女子,没有怨悔地在大雨中,平静地挥手告别。

当然,成年以后,我会继续拥有友情及对待友情的方式。在上海,我曾遇见数个美丽而个性独特的女子,她们做自由撰稿,做唱片,做网络……我们在台风的夜里行走于大街上,用手护着打火机给彼此点燃一根烟。偶尔去酒吧买醉,聊起男人和点滴的往事,已然云淡风轻的口吻,从不把彼此带入自己的生活和工作。我们成为朋友,保持着一段距离、小心而轻柔地触摸对方的手指、却已经不需要皮肤的温度。

成年的友情,只能是给对方一些时间。我们都如此清醒,看到了时光的界限。

少年时那般潮水汹涌的友情,已经不见。我们知道,最终我们是会长大的,疼痛会过去的。

而那些爱过的人,也就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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