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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放者归来

2014-09-18王涛

牡丹 2014年9期
关键词:法罗伯格曼言辞

王涛

20多年前的某个夏天,我开始了最初的写作。我使用的是妈妈从医院拿回来的病历纸。纸质坚硬,我在坚硬的纸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钢笔字。我趴在我家的缝纫机上,手臂上的汗水打湿了那些病历纸,也打湿了缝纫机上的棉布套。

那棉布套的绵软以及温暖,算是我关于写作的最初记忆吧。

缝纫机的上方是我们住房的后窗。我拼命地写着,将自己想象的场景,用短促的句子和段落记录下来。后窗外透射进来的光线越来越微弱了,我仍然执意地写下去,仿佛一辆命中注定驶向黑暗的列车。

我的弟弟、爸爸还有妈妈知道我在写作,他们进出房间时变得蹑手蹑脚。他们和邻居说话,故意使用地下党接头时的语气:我们家小彬在写作。邻居的那些大人们听了,发出赞美的叹息(抑或是哀叹也不得而知)然后离开。我成了我们那个院儿里的异物。孩子们故意疏远我,在那扇后窗的外面发出欣喜若狂的尖叫。

我真正意义上的第一篇完整小说,写于一九八七年,我大学二年级的时候。故事里那个孩子的母亲,在家里说了某个领导人的坏话。这个孩子在和那个领导人的孩子吵架的时候,本能地冒出那句坏话。母亲后来遭到批斗。小说的结尾是,那个孩子在一个夜晚将一坨大粪愤怒地扔到那个领导人的门前。这个孩子的另外一个变化是,他的人生开始被谎言覆盖。

这个故事来自我父母所在的医院。现实中,那个母亲因为女儿说漏嘴的那句真话,从5层高的住院楼上跳了下去。我已经想不起来我篡改那个现实结局的具体理由是什么。只记得这个故事出现在兰州大学当时那种绿色格子纸上时,我很不满意,觉得完全没有说出我想说的话。我将这个我真正意义上的小说处女作雪藏了。

我一生的流放其实开始于语言。我至今仍然清晰地记得当年自己对于言辞发疯一样的偏执。在相当一段时间里,我的作文都让我像那个忘记了走路的邯郸人一样难堪。现在想来,那样的偏执实际上不过是源于与生俱来的对言辞的热爱。

所以,命中注定的,我要从海明威进入小说的世界。痴迷海明威,是因为他的言辞干净明亮,带领着我清晰无误地跟随那只雨中的猫,走过曲折的街巷。

上海译文出版社1981年出版的《海明威短篇小说选》是我偷的第一本书。我从重庆一中的图书室将它偷了出来,带到了兰州大学,之后却又失去了它。我相信另外的那个下手者,和我同样热爱海明威,这样想想,竟然和那个无形的盗贼产生了亲密的情感。

接下去,替代了海明威的,是米兰·昆德拉。韩少功翻译的那本《生命中无法承受之轻》最终被我翻得脱落成了两半。我就这样无可救药地坠入昆德拉拼贴出来的六度空间之中。《为了告别的聚会》,然后《笑忘录》,然后《玩笑》,我对于昆德拉的旅行一站接着一站,已经不可收拾。生于上世纪60年代的文学创作者,几乎无一例外地经历了从海明威到昆德拉的阅读经验。他们从昆德拉开始分道扬镳,继续着自己朝圣。正如我所说的,那样的朝圣个人化了许多。

不知不觉地,我成了一个贪心的阅读者,同时却远离了讲述的热情。我和多年以前那个趴在缝纫机上疾书的少年已判若两人。迷惘和忧伤一天天地包围着我。

还是忍不住要说伯格曼。这个人在7月底逝世以后,我忽然感到了和他的亲近。我愿意称他是我的精神父亲。这个人在他生命的中后期发现了法罗岛———一个偏远的小岛,有巨大的岩石和有力的杉树。他在岛上建起简朴的小屋,拍摄了6部以上的电影。他将法罗岛视为自己的故乡。他最终在那里去世,去世的那一天,法罗岛一如既往的宁静,只是下起了雨。

伯格曼曾经说,在法罗岛以外的生活几乎是不值得过的。后来发展到他只能在法罗岛属于自己的那间木屋中才能写作,一旦离开,就变成了一个写作无能者。

这一点也不奇怪,一个真诚的写作,总归会在某一天起开始酝酿类似的返乡之旅。我也一样,在一系列的似是而非的描红之作后,我要回家了。

就是这里。这奇异的山水之城。从我踏上归途的第一天起,从前的迷惘和忧伤就悄悄地退去。到底是在家里,我的讲述从来没有如此清楚和确定。直到今天我才发现,故乡从来都不曾远离过我。我决定为这座一直在等待着我的城市重新命名,从此就叫它康城。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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