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株高粱行走在孤寂的夜晚
2014-09-18墨未浓
墨未浓
夜晚是岁月的驿站。
岁月太沉重,岁月把虚妄的果实举得很高,高过了一株高粱的头颅。比高粱高的食粮植物已经不多了,玉米比不过她,玉米太敦厚,没有高粱的修长和稀疏。
当然,高粱的孑然独立无时无刻不在经受着俗世的流言蜚语和成长的倾轧陷害。
这就是高粱,这就是一株行走在孤寂的夜晚里的倔强的高粱。等所有的灯火在骤然之间熄灭,等驿站也在岁月的印痕里悄悄地合上眼睛,高粱把密实而红彤彤的果实挂在了漆黑的天空。夜色比墨汁还要浓重,风抵不过夜色的诱惑,在叶子和叶子之间窜来窜去。像一根根闪光的丝线,穿梭着时光七零八落的碎片。
可是,高粱毕竟是高粱。暗下来的夜晚愈加黑暗,黑得纯净而自然。倏然霞光满天,那是高粱用尽气力把灯笼一个一个挂在了中天。这些果实的光芒虽然暗淡,却驱散了积聚的雾霾和围拢的虫豸。
内心强大的高粱已
无处不在
淹没内心的不是洪水,洪水冲得动磐石,冲不动颤栗的内心。内心是一个庞大的磁场,洪水愈大,磁力愈强。
而高粱的存在只不过是这个磁场微不足道的一个分子,甚至连分子也算不上。这个论断恐怕再下去几个世纪也可以算作颠扑不破的真理。
可是现在,世界都听从这些素常事物的评判。
所有生命的幸与不幸都千丝万缕地与这些在空旷的田野上沉寂和困顿的物什有了关联。
世界是属于平凡的生命的,沧海桑田在沉沉浮浮中定格了生命的轨迹,伟大和卓越只不过是这个轨迹上的一个点。
高粱的抗争是势单力薄的。一株高粱成不了气候,两株高粱成不了风景,三株高粱成不了森林,四株高粱成不了势力……多少株高粱才能引人注目呢?
高粱不管这么多,高粱只管按着自己的性子发芽、成长、结果。高粱虽然纤弱,但她毅然笔挺着瘦骨嶙峋的身子,拒绝旁逸斜出和奴颜婢膝。高粱即使被狂风折断,也要挺立着自己的脊梁,保持着愈来愈珍贵和稀薄的高风亮节。
高粱的内心就是一个寥廓的宇宙,她的一举一动惊扰不了土地和天空,这不是高粱的初衷。
可是,内心强大的高粱已经站立在田野上,因为她明白:土地需要滋养,每一步瓷实的行走都踏在土地上,她的身影已无处不在。
诗行炙烤着空谷
幽兰的瘠地
诗是干瘪的。诗燃烧不起来,写满诗行的稿纸能燃烧。如果是长长的诗行填满的稿纸,火势会更旺;如果是碳素的墨汁错落有致地点画在松软而渗透着油腻味的格子纸上,那必定是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了。
高粱在田野上排成平平仄仄的诗行,排出高粱家族的精气神。高粱自己心里有主见,她知道什么时候该对大地诉说,什么时候该奉献出自己的果实;高粱稳得住阵脚,她不羡慕番薯的瓜熟蒂落,更不眼馋玉米的丰腴敦实。
高粱的心是一颗颗饱满的果实,摇曳在风中。风一颤,她的心一动;风再颤,她的心又一动。这些个不断跳动的心,像鼓点上坠落的珍珠连成了跳动的音符。一个个音符恰似穿着红白相间的舞鞋,把鹤立鸡群般的芭蕾变换成庄重有度而热烈奔放的探戈,或者浪漫夸张的伦巴。
所有的舞蹈汇集成优美的诗行,这些跳动的诗行穿越世间炎凉,掬起一把把燃烧的火炬,照亮了躲避在暗处的尘埃。
燃烧,燃烧。不在燃烧中心落成灰,就在燃烧中涅槃成仁。
月光环抱着附身颔首
的高粱
一根骨骼里的金子不会发声,一根骨骼里的金子不会闪光。发声的一般是铁或者铜,闪光的一般是玻璃或者水晶。
铁骨铮铮的高粱金子铸造的脊梁,自由和平等镶嵌在她金枝玉叶的藤蔓之上,即使每一次喘息都有千丝万缕的粼光。
如果是在一个春风沉醉的晚上,禾苗吸吮着弥漫田间的富氧。百花含露,暮色暗合,万物静寂,世界在流动荡漾的夜眸里变幻着呼吸的方式和频率。一浪一浪的夜风吹拂着微醺的叶子,稀稀疏疏的株距间隙里,不时有三两个夜游的动物蠢蠢欲动,她们不用打灯,月亮给她们照明。
高粱已经很高了,禾苗在一夜之间蹿上了天。——吊着烟斗的老农从烟包子里捏出一捏烟丝,用力摁在古铜色的烟锅子里,还未来得及吧嗒上一口,禾苗就直愣愣地蹿上了天。
蹿上天的高粱腰杆子直挺挺的,当然,她不比竹子,竹子被郑燮一句话捧上了天,再也掉不下来。
蹿上天的高粱没有忘本。月色笼纱的夜晚,高粱在阒寂的原野上摇了摇沉甸甸的头颅。泥土还是那么沉实,散发着浓郁的馨香。高粱知道是时候了,她要俯下身子,看一眼生她养她的亲娘。
微风不言,月光普照,一弯臂膀环抱着附身颔首的高粱。
一次次弯腰拾起零落
的星光
我知道,岁月一直在眷顾着那些在行走的路途中不断忏悔着的孩子。其实,高粱要比我知道的早。高粱不愣,高粱不说话,高粱心里有。
我知道,所有的生命都对这个世界有所亏欠,从生命的伊始到终端,我们一天天在拔身体和心灵上的毒,清理岁月沉淀下来的碎屑和尘埃,忍着歇斯底里的疼和痛。其实,高粱何尝不知道。
高粱有高粱的行为方式,高粱有高粱的思维模式。其实,人类比她高明不到哪里去。路径不同,归宿亦然。人不过多了一些小聪明,多了一些自欺欺人。
铅华荡尽的高粱没有自诩的表情和眼神,她只顾舒展开美眸流盼一样灵动葱绿的叶脉,给这个世界惊喜,给这个世界精彩。
当春天走进瓢泼的雨季,倾斜的地平线切割着滚烫的记忆。河流在身体里泛滥,闸门打开,一股不可阻挡的洪水向凹凸不平的土地漫溢。
已是激情过后的夜里,水都平静了。月色映衬着入睡的大地。远处的灯光都熄灭了,布谷鸟声若蛙鼓,敲不响暗夜的沉寂。在苍莽寥廓的原野上,是谁一次次毕恭毕敬地弯下腰肢,把零落的星光拾起?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