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二十七岁
2014-09-18孙海娟
孙海娟
我住河之头,君住河之尾,终日思君不见君,共饮连昌水。
第一次认识你,是在小学课本里。“大漠孤烟直,燕山月似钩。何当金络脑,快走踏清秋。”读着这首诗,足迹不超方圆30里从未见过塞外风光的我,透过土窑洞教室的狭小窗口,隔着校园对面连绵起伏的丘岭,突然看见平沙万里,月如弯刀,光似霜雪,戴着金饰络头的骏马,在秋风中飞奔,马背之上,一袭青衣的男子,如风一样,永远二十七岁,永远青春华年。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无端的,我觉得你应该着一袭青衣,儒雅而孤绝。千年以来,青色与文人,尤其是落魄的文人,有着共同的天性。骨子里冷冽清高,却又透着悲天悯人的温润情怀。
人生无常,命运多舛,人世冷暖对于一颗敏感而又高贵的灵魂,每一种情感都销魂噬心。那匹骏马,你终其一生也未骑上,可你却做到了“上前敲瘦骨,犹自带铜声”。
遇见你,是在历史的烟尘中消逝的三乡驿(今河南省宜阳县三乡乡境内)。所有的相遇和相知早已在千年前埋下了伏笔,灞桥柳下,长亭短亭,等待有缘人摘取。
廿年前,15岁的我第一次远行求学,溯连昌河水而下,一辆“蹦蹦车”(农用三轮车)带我来到三乡桥头,等待长途客车把从未出过远门的我带向未知的远方。
“蹦蹦车”名符其实,在坎坷不平的路上扭了一路秧歌,也让我吐尽了腹中母亲塞进的所有食物,甚至胆汁。煞白着小脸,斜倚在路边的一根亭柱上。一抬头,一座纪念碑闯入眼帘:李贺故里。原来,你在这儿!
千年之后,在时光的无涯的荒野中,我溯水而下,和你初相遇。
清清的连昌河水从深谷中流出,欢笑着流入洛水,肥沃着这片土地,养育了昌谷,养育了勤劳朴实的昌谷人,也养育了“斫取青光写楚辞”的昌谷竹,更孕育了你——千古“诗鬼”。
“花枝草蔓眼中开,小白长红越女腮。”故乡的田园风光慰藉着少年一颗孤独敏感的心。南园庄田,北园翠竹,洛水岸边,宫北桑林……到处都留下了你的足迹。一匹瘦驴,一个更瘦的诗人,带着小奚奴,在大自然中寻章摘句,随时记下放入随身的诗囊中,常常忘了吃饭睡觉,倚门望归的母亲每每担心你会“把一颗心呕出来”。
你的故乡昌谷,距我的家乡不足三十里。纪念碑前,就是我走出大山抑或流浪归来必经的驿站。不管是伤痕累累或是衣锦还乡,有多少次颠沛流离,就有多少次与你的相遇。
其实,这片土地早已经习惯了悲欢离合。连昌宫(也叫玉阳宫、兰昌宫)遗址,就在脚下。昔日,唐玄宗、杨贵妃行幸之时,这儿花团锦簇,歌舞升平,玄宗倚楼写下《霓裳羽衣舞》,极尽繁华之能事。武则天也曾留下足迹,一代女皇威仪赫赫。安史之乱后,连昌宫成了废墟,后人在其遗址修建了五花寺,后来五花寺亦被毁,现仅存五花寺塔。举目四望,旧时辉煌,都已化为黄土,为青苗所遮蔽,塔亦摇摇,残破不已,只有岑参、韩愈、白居易、元稹、杜牧等吟咏唱和的诗文,尚可追忆。
当年你应该也是从这儿出发,开始你短暂却又坎坷的人生之旅。
不同的是,千年之后的我是一个从未走出过大山的懵懂少女,而你已是七岁即诗名动京华的翩翩少年。
19岁,你参加河南府试,因成绩优异,被推荐应进士举。有着贵族血统,又得到了诗坛大腕的极力推崇,像含苞的花儿等待明艳绽放的时刻,占尽天时地利人和的天才就要踏上铺满金光的康庄大道。
可命运的六月雪兜头而下。
文人相助的另一面,就是文人相轻。嫉妒得发狂的小人开始罗织一切可以攻击你的罪名。遍检你的诗文也没有发现问题,他们又向你的父辈、祖父辈继续发掘,最终欣喜若狂地盯上了你父亲的名字:晋肃——进士,晋肃不就是进士吗?哈哈,你想考进士,连父亲的名讳都不回避,岂不是大逆不道!你做梦也不会想到,一片大好前途一夜之间被一个荒唐的理由送入地狱。围绕你参加进士考试是否触及父亲名讳的问题,整个社会都陷入了这场旷日持久的纷争漩涡中。一向以捍卫儒家道统自命的文坛泰斗韩愈爱才心切,专门作《讳辨》一文为你开脱,力挺你参考进士,可在大多数人的指责面前,同样寡不敌众,回天无力。
在历史的某些时期,当真理只掌握在少数人手中时,总会有一些人充当祭品。就像布鲁诺在罗马鲜花广场的烈火中被焚烧,你,年仅十九岁的你,怀着“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的伟大抱负,犹豫徘徊在道德和理想的悬崖绝壁间,一颗年轻的心被这场纷争撕成碎片后又被抛入烈火中炙烤!
悲剧就像打开了的潘多拉魔盒,一重又一重。慈爱的父亲病逝,敬重的嵇伯投河、心爱的奚奴避婚投井、收养的嵇伯之女兰香背琴出家……
在大学的图书馆里,我一遍遍读你。
“容易醉人红袖酒,最难名世白衣诗。”为了青衣换紫袍,实现人生抱负,你四处游走。尽管有“我今垂翅附冥鸿,他日不羞蛇作龙”的低调,有“少年心事当拿云,谁念幽寒独呜”的奋发,还有“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的赤诚,最终也只能是“长安有男儿,二十心已朽”。政治上无靠山,经济上无基础,徒有王孙的虚名,注定等不来“雄鸡一唱天下白”。其实这不是你的错,曾经花团锦簇的盛唐到了你生活的时代,只剩下一个江河日下的背影。覆巢之下无完卵,乱世之中,身无缚鸡之力却又不肯同流合污的知识分子只能是待宰的羔羊,身如浮萍任东西是注定的命运。或者成为官宦利用名气和诗作装点门面、取悦皇帝的一个筹码。这是历史的悲剧,也是个人的悲剧。
隔着悠长岁月,我无法聆听你的心音,只有在诗词的世界里,跟随你在唐末的动荡中漂泊。从京师到家园,从官场到民间。采玉老人的苦难,琴师的高超技艺,战争的惨烈……这一切,让你多病多愁的身心备受熬煎。
天如有情天亦老,忆君清泪如铅水啊!与其说是贫病交加,不如说是失望到绝望,你离开了深爱却又深深伤害了你的人世。故乡的人都说你是被天帝派来的绯衣使者召到天上,为白玉楼作传记去了。传说自不足信,可后人对你的喜爱和怀念却在繁密的口传巷说中深深寄托。我也相信,天上一定有一个可以让你纵马驰骋施展才华的地方。
二十年来,我曾在你的故园无数次寻觅,辨识你的足迹,也曾在史料中埋头考究,聆听你的足音,却怎么也找不到你的故居,但你的足迹印在连昌竹的青光中,印在中华民族的文化史册中。二十七载悲情人生,成就了千古不朽的诗作。
金银财宝高官厚禄都随风吹雨打去,湮没在历史的烟尘中,而你,以千秋诗名成功实现了人生突围。
谁又能说,你不是一个成功者!
如果有如果,穿越千年以后的你会是什么样呢?
毛主席那么喜爱你的诗,你仅存世240首诗作,他老人家就圈点了83首。纸媒、网络如此发达,洛阳纸贵可期。也许你会是仕途的新星,为中国梦殚精竭虑;也许你会专注学问,国务院专家津贴亦可保你衣暖食足。也许还会有红袖添香,一双温柔手拂去你心头的忧伤,舌尖上的美食养胖你羸弱的身躯……
祈愿用太平盛世的繁华去供养你,又恐亵渎了你。
跨越千年,唯余一声叹息!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