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假
2014-09-18文茜
文茜
(1)
蒋涵在自己的大腿上狠狠掐了一把,拼命瞪大眼睛,但那困意如同一条蜿蜒的小蛇,慢慢地钻进了他的体内,怎么都无法摆脱。身体开始不受大脑控制,就连斜对面坐着的总经理在他的面前也变得越来越模糊,总经理的声音如同飘渺的轻烟,一缕缕地飘远了……
站在部门经理办公室,蒋涵欣喜地看着那梦寐以求的经理宝座:那里有宽得能躺下两个人的老板桌,还有松软舒适的老板椅。
他慢慢向他期待以久的位子走去,刚刚坐上松软的椅子,便听到了一个声音:
蒋老师!蒋老师!
那是新来实习的,长着一张“周迅”脸的杜欣月的声音。
他四下里看着,寻找着那张美丽的脸。突然,他的面前浮现出了一张“马脸”,那张脸似笑非笑,很是怪异,嘴巴一启一合,发出“老蒋!老蒋!”的声音。
不要叫我老蒋,要叫我蒋经……
“理”字还没出口,“马脸”消失了,空中传来惊雷般的声音。
蒋组长,周末两天干什么去了?晚上不睡觉是去偷人家了吗?
蒋涵屁股下的老板椅瞬间变成了弹簧,将他弹了起来,随即,他听到了一阵吵杂声和大笑声。
蒋涵完全清醒过来,他环顾四周,这哪里是在部门经理办公室?他分明是在会议室,而且还是在坐着全体员工,斜对面坐着总经理黄江言的会议室。
蒋涵的头轰的一声,怔在了那里。
他没有想到,自己竟然睡着了,还是在黄总讲话的时候睡着了。不仅睡着了,而且还做了一个梦,一个美梦……
他轻轻瞟了瞟坐在他左侧的杜欣月,杜欣月忍着笑,脸憋得通红,同时,眼神中闪现出对他的极大同情,小声说,蒋老师,你刚才睡着了,还打呼噜了!
打呼噜了?蒋涵觉得血液从脚底在往上涌,一直涌到了头部。斜对面那高大英武的黄总还说了些什么,蒋涵一句都听不到了,他只看到黄总的嘴唇在动,还看到黄总那锐利的目光不时地飘向他,说着些什么,最后,黄总起身走出了会议室。
周围响起了移动坐椅的声音。
老蒋啊!怎么搞的?我是怎么叫都叫不醒你啊,唉!
坐在他右侧,令他讨厌的朱会勇伸长他的“马脸”看着蒋涵,将他从魔怔中拽回到了现实。蒋涵转头看着这个在梦中被他数落的对手,此刻正竭力掩饰着笑,因为太过抑制,“马脸”拉得更长了。
蒋涵有种挥拳击向“马脸”的冲动,但手却连举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嘴唇微微动着,眼神从朱会勇的“马脸”上移到了杜欣月的“周迅脸”上,有气无力地问,黄总刚刚对我说什么了?
杜欣月还没开口,朱会勇便说,让你回去休息,说你这种状态不适合上班!我看也是,快回去休息吧,你这魂都快没有了。
昨晚蒋组长肯定是去什么地方快活了……
哈哈……对,昨晚太过劳累了,今天开会就睡觉……
哈哈哈……
周围充斥着调侃的笑,这些笑声在他的耳边一点点被放大,震得他什么都又听不到了,只看见很多嘴在动,脸在晃。不知过了多久,眼前那一张张“嘴”和“脸”消失了,他重新回过神来,看着空荡荡的会议室,眼前再次浮现出黄总那严肃而不满的脸。
我怎么会睡着呢?怎么能在这种情况下睡着?
蒋涵先是打了自己一记耳光,接着拼命揉搓因缺乏睡眠而干燥得有些脱皮的脸,小声嘀咕了一句,他妈的又是孝道!孝道!
(2)
“孝道”两个字,近年来一直充斥在蒋涵的生活中,甚至成了一场场战争的导火索。这一场场关于孝道的战争,通常是由蒋涵和妹妹蒋碧云发起的,双方不断向对方抛出“孝道”这枚炸弹,每抛一次,亲情就炸掉一些。
这个周末,关于“孝道”的战争又开始了,甚至有了升级,从刚刚开始的兄妹之战演变成了蒋涵和罗珊的夫妻之战。不过,不管是兄妹之战还是夫妻之战,都与他蒋涵脱不了干系。
蒋涵的父母至今仍生活在老家的小县城。虽然儿子蒋涵在首都北京有了家,而且也工作在世界五百强企业;女儿蒋碧云在大洋彼岸成了家,在美国一家银行工作。但两位老人却依然在小县城过着俭朴的生活,有人问起,他们总是说,在老家生活踏实。
蒋涵的父亲退休前是小学老师,母亲在一家街道办的纸盒厂当工人。这样的家庭,抚养一对儿女长大已属不易,更不要说还要供他们上大学,其中一个还出国留了学。
蒋涵和妹妹蒋碧云从小学习就很好,为了能给俩兄妹创造安静的学习环境,一到晚上,那不足四十平米的房间便成了兄妹俩专属的“教室”。在蒋涵和妹妹在灯下写作业,看书的时候。房外的父母便借着月光和窗户里透出的灯光,默默地糊着纸盒。不用钟表,兄妹俩只需透过窗户,看看父母身边是否已经堆了一人高的纸盒,便知道是不是该上床睡觉了。
在他们在用布帘隔开的隔间里睡觉时,布帘上映出的是父母佝偻着背,一点点将房门外糊好的纸盒往房门里搬的影子。一直以来,在蒋涵和蒋碧云的记忆中,陪伴着他们长大的就是家里那堆集如山的纸盒。不过,俩兄妹从来没有糊过纸盒,甚至连搬纸盒的活都没做过。
我们现在糊纸盒,就是为了不让你们以后做这个,这碗饭不好吃!
母亲没有多少文化,但却说出了颇具深意的话,蒋涵和妹妹明白父母的意思,也便更加刻苦地学习。蒋涵大三暑期回家,看到那曾经堆放纸盒的地方变得空荡荡的,房间里也不再弥漫着浆糊味,才知道纸盒厂倒闭了。
蒋涵记得,他当时长长地松了口气,但心里又有些恐慌。他不希望父母糊纸盒,因为糊纸盒象征着贫穷,但糊纸盒又可以改善他们的贫穷。所以对于糊纸盒和浆糊味,他有着矛盾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好在即使父母没有糊纸盒,却也让他上完了大学,而且也没影响妹妹上大学。
蒋家接连出了两个大学生,而且上的还是有名气的大学。邻居们羡慕不已,取经者络绎不绝,都说他父母命好,有这么出色的一对儿女。听着这些话,父母乐得整天合不拢嘴。endprint
蒋涵毕业后留在了北京,但蒋碧云却没有走哥哥这条路,她去了大洋彼岸的美国继续求学。
去留学好是好,就是太远了!母亲舍不得女儿,抹着眼泪说。
两个孩子都争气,一个进了首都的好单位,另一个出国留学,好事情,哭啥哭,我们应该高兴!
父亲虽有不舍,但也毫不掩饰自己的自豪,劝母亲说。
就这样,蒋碧云去了美国,不仅获得了硕士学位,而且还和一名美籍华人结了婚,现在已经是一对儿女的母亲了。
俩兄妹没有成家时,感情还是不错的,时常联系。工作后的蒋涵也经常给还在上学的妹妹寄零用钱。但在各自结婚后,却时常因为“孝道”而发生争吵。
蒋碧云除了六年前在结婚的当月带着夫婿回来过一次外,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了。这引起了蒋涵妻子罗珊的不满,而这种不满又在三年前母亲来北京治病时爆发。
母亲来北京治病时,吃住都在蒋涵家。两室一厅本来就不大,只够他们一家三口住。一下子多出了生病的母亲和照顾母亲的父亲,房子显得很拥挤,而且多出的两位老人让罗珊很不习惯。
难道你爸你妈只有你一个儿子?给蒋碧云打电话,让她把他们接走。
罗珊带着怨气对蒋涵说。
她在美国,不是没办法吗?蒋涵低声下气地说,自从家里买房时,罗珊娘家借给的多,蒋涵在罗珊面前便矮了一截。
不能接去美国,难道还不能回来照顾吗?
罗珊白了蒋涵一眼。蒋涵觉得妻子说得有道理,母亲生病,妹妹蒋碧云有责任回来照顾,便将电话打了过去。蒋碧云先说孩子太小不能回来,接着又说回来一趟花的钱太多,不划算。还说她会寄钱回来,请个人照顾。
罗珊一听蒋碧云要寄钱回来,也就不吭声了。
不过,蒋碧云在寄过来两万元钱后,便开始对蒋涵和罗珊颐指气使了,好像他们是她花钱请的护工,并不停地要蒋涵和罗珊汇报她寄回来的两万元钱用到什么地方去了,这一下子激怒了罗珊,两个人经常对着越洋电话吵架,说对方不孝。见儿女整天因为照顾自己的事争吵,两位老人不等病好便回了老家。
此后,蒋涵赌气不回家看父母,理由很简单,蒋家又不是只有他一个儿子,而蒋碧云更不回来了,理由是养儿防老,又没说养女防老。
(3)
前天,也就是星期六的深夜。睡梦中的蒋涵正拿着一张任命通知书开怀大笑,突然被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打断。醒来后的他,发现自己躺在被窝里,气不打一处出来。
谁呀!迟不打,早不打,这时候打来?
哼!这时候打来电话的能有谁?
罗珊瞟了他一眼,冷笑一声说完,裹紧了身上的被子。
蒋涵知道罗珊说的是蒋碧云,也不想接电话,但又怕她不停打来。想关机吧,又怕错过了公司领导的重要电话,这几个月是他的关键期,他不能疏忽大意。
抓起电话,还没放到耳边,蒋涵便恶狠狠地吼了一句,什么事!说!
电话那头先是没有声音,接着用同样恶狠狠的语气吼,你凶什么凶?你以为我愿意给你打电话?如果不是为了爸妈,我才懒得给你打电话呢,浪费钱。
嫌浪费钱就别在这屁叨叨屁叨叨的,别拿爸妈找借口。
找借口?找什么借口?我问你,你多久没回去看他们了?有三年没回去过了吧!蒋涵,我可听说了,中国出台了《老年权益保障法》,长期不看父母的,违法!知道吗?违法!
电话那头的蒋碧云,说到“违法”两个字的时候,不仅加重了语气,而且语气里还夹杂着幸灾乐祸。
蒋涵一听火了,腾地从床上坐起,朝电话里吼,蒋碧云!你还有脸说我没有回去看他们?没错!我是有三年没回去了,不对!不是三年,是三年多,那又怎么样?还是比你强吧,你几年没回去了?有六年了吧!我违法!我违法你就没有违法?
对!真是太不要脸了,还说我们,那她呢?你爸妈可真是养了只白眼狼,供她上大学、留学,现在倒好,六七年不回来,你爸妈应该连她长什么样子都记不起来了吧。她还有脸说你违法!她更违法!呸!不要脸!
罗珊踢掉裹着的被子,裸着身子坐在床上,唾沫星乱溅地尖叫着。
电话那头的蒋碧云听到了罗珊的话,尖声大笑。
哈哈!我违法?美国哪条法律规定长期不看父母违法了?我就是一辈子不回去看他们都不违法!别忘了,我已经加入美国国籍了,我是美国人!中国法律管不到我!这法律可真好,专为收拾你们这种不孝子孙。
蒋涵和罗珊互看一眼,傻眼了,半天没说话,确实,这是中国的法律,管不到美国那边去。
电话那头的蒋碧云见他们无话可说,又说,听着蒋涵!老妈身体不好,想见儿子和孙子,你老婆不回去可以,但你要是再不带着佳佳回去看他们,我就去告你!一直把你告到坐牢为止!
蒋碧云说完,没等蒋涵说话便挂断了电话。
蒋涵拿着电话还在发愣,脸色铁青的罗珊便扑了上来,在他身上开始撕打,一边打还一边骂,你怎么这么没出息?被一个女人欺负成这样!你还当哥呢,你看你那妹妹什么时候把你当哥看了?
……
这一晚,蒋涵便再也没有机会合眼了。
第二天是星期天,原本想好好补补觉的蒋涵,又被忿忿不平的罗珊逼着给父母打电话,让父母好好教训教训他们的宝贝女儿。
蒋涵给父亲打电话的时候,父亲一直唉声叹气,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并让他们不要为这些事吵架,还说只要他们兄妹俩亲亲热热的,就是对他们最大的孝顺。
蒋涵听了父母的话,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但罗珊依然不依不饶,说蒋碧云故意在深更半夜打电话,就是为了让他们睡不好觉;他们没睡好觉,也不让她睡好。于是就在白天,也就是美国的黑夜,向睡眠中的蒋碧云打去了电话,两个人在电话里又是一通争吵。这一吵没完没了,好不容易等到两个女人吵累了,蒋涵想睡觉,又被罗珊扯了起来,继续对他“训话”,一直训到了周一的早晨。endprint
然后……
蒋涵便在周一的例会上,当着黄总及全体员工的面,睡着了,而且还做起了梦,打起了呼噜……
(4)
世间万物都有其两面性,所以才有了“塞翁失马,焉知祸福”之说。
蒋涵就是“塞翁”,在他失去了一匹马后,不仅找回了失去的那匹马,而且那匹失去的马还为他带回了一匹小马驹。
到底怎么回事呢?事情还要从四个月前,蒋涵和朱会勇竞争部门经理说起,而要说起竞争部门经理的事,又不得不说说蒋涵所在的公司。
蒋涵所在的公司是世界五百强企业的子公司,想要挤进这样的公司很不容易,六年前,蒋涵通过一个朋友的朋友的朋友推荐,进了这家公司,成了名副其实的白领。
白领算什么?我要做的是金领!
野心勃勃的蒋涵在刚一跨进这家公司时就给自己定下了目标。为了能让自己尽快实现这个目标,让“领”由“白”变“金”,他把全身心都投入到了工作中。每天上班去得最早,下班走得最晚,加班加点对他来说更是常态。
功夫不负有心人,任劳任怨的他很快就做出了业绩,并深得当时的总经理——黄东青的赏识。半年前,蒋涵所在部门的部门经理要上调至总公司,总经理黄东青便给他吐露了想提拔他做部门经理的想法。
俗话说事事难料,就在蒋涵觉得自己青云之上指日可待时,黄东青突发心脏病死了。总经理成了黄东青的儿子黄江言。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黄江言走马上任后,很快就有了一位“亲信”,这位“亲信”就是和蒋涵同一部门的朱会勇。朱会勇平时工作默默无闻,工作业绩虽然不错,但和蒋涵比起来还有一定差距,所以蒋涵并没有将他特别放在眼里。
不过,对于部门经理人选,黄江言采取的是层层选拔,优胜劣汰。经过几轮竞争后,最终,只剩下蒋涵和朱会勇两个热门人选了。蒋涵和朱会勇同时成了“代理部门经理”,而最终谁能胜任,还要看他们三个月的考察期的表现。为了能在这三个月的考察期里胜出,蒋涵更是夜以继日地工作。他觉得,只要不出意外,部门经理一职他稳操胜券,因为朱会勇虽然是黄江言的“亲信”,但业绩摆在那里,谁都不能忽视。
不料,就在这个关键时期,他在周一例会上睡着了,这在蒋涵看来,简直罪不可恕。
完了!完了!比赛结束了!
蒋涵喃喃着,在他觉得这场部门经理争夺战中,自己已经被“红牌”罚下了时,事情出现了转机,而这个转机就是两任黄总经理秘书的赵齐带来的。
赵齐和蒋涵的私交很好。在蒋涵出现重大纰漏后,他给蒋涵出主意,说现在的黄总有个软肋,只要抓住这个软肋,并投其所好,很可能将在例会上睡觉的坏事变成好事。而且很可能黄总不仅收回那张发出来的“红牌”,而且还会给他判个点球。
蒋涵欣喜若狂,用了一个小时的时间酝酿感情,然后去了黄总的办公室。在对黄总先进行了一番“诚恳”检讨后,又说他之所以在周一的例会上睡着,就是因为连着两天不眠不休地照顾母亲。
我的父母非常不容易,辛辛苦苦地把我和妹妹抚育长大,供我们读书、上大学……现在,妹妹在美国,无法尽孝,母亲生病了,我必须承担起这个责任!
不知道是因为戏演得太过投入还是真得觉得父母为他们付出的太多。总之,蒋涵的眼圈红了,鼻子一酸,声音开始哽咽。
他的目的达到了,黄总的眼圈也红了,并当场表扬他有孝心,还说公司会给他几天带薪休假,让他好好照顾生病的母亲。蒋涵不愿意因休假而让朱会勇“出风头”,连连说,谢谢黄总!我母亲经过医治好多了,我下班照顾就行,不需要耽误上班时间。
从总经理办公室出来,蒋涵给赵齐发了条短信,短信上说,赵秘书,谢谢你!“红牌”变点球了!
(5)
黄江言果真就像赵秘书说的,有个软肋,这个软肋就是因无法对父母尽孝而产生的愧疚感。而蒋涵正是利用了这一点,让他的“例会睡着”变得理所当然,甚至成了打动黄江言的利器。
这个黄总呀,年轻时很叛逆,不愿意受父母束缚,执意要去国外闯荡,而且还声称不闯出点名堂不回来。没想到,没等他闯出名堂,先是母亲生病去世,接着父亲又心脏病复发突然去世。父母不在了,他才意识到自己四十多岁了,竟然从没在父母面前尽过孝。这种悔恨和愧疚,让他特别看重员工是不是孝顺。知道他为什么器重朱会勇吗?就是因为朱会勇孝顺,听说朱会勇坚持每天给老父亲洗脚,一坚持就是二十年。在黄总心里,凡是对父母孝顺的人,对工作一定认真,对公司一定忠诚……
蒋涵正是因为赵秘书的这些话,让他找到了打动黄江言的妙计,并仅仅依靠简单的“表演”就让劣势变为了优势。
黄江言所信奉的“孝道”,也体现在了国庆假期公司出的一份通知上。通知上说,公司员工在国庆放假期间,如果回家看父母的,不管多远,路费多贵,公司都给报销。当然,报销有个条件,那就是除了附上来回的车票,还要一张和父母的合影。
蒋涵想,这次怎么也要回一趟老家,除了他真有些想念父母外,更重要的是这关系到他是否能顺利升职。因为有了升职这件大事,蒋涵向妻子罗珊提回家的要求也就理直气壮了很多。
你疯了!我们都答应佳佳了,佳佳做梦都想去海南,他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大海呢!
罗珊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老婆,这次你一定要听我的,海南咱们可以改天去,但回老家……
蒋涵的话还没有说完,便被罗珊打断了。
你想回老家自己回,我带儿子去海南。
唉!老婆,我也想陪你们去海南,但这次我不回去,很可能升职做部门经理的事就泡汤了。
蒋涵说完,把黄江言重视员工是否“孝顺”,且将“孝道”作为升职的重要考察条件说了。罗珊似信非信地看着他,慢慢说,你在骗我吧!哪有这样的领导?
我怎么敢骗老婆大人呢?知道那个“马脸”为什么能成为我的竞争对手吗?就是因为他对他老父亲好,不然就他那工作能力,能做我的对手?所以我觉得这次如果我们一家三口能回去,再拍一张幸福的全家福的话,我当部门经理就是板上钉钉的事了。你不是说还想给儿子多报几个学习班吗?我当上了经理,工资会比现在多很多。endprint
升职加薪让罗珊有些动心,便说,那你和儿子说去!海南可是他盼了很久的,而且机票都订好了。
蒋涵马上去做儿子的思想工作,没想到却怎么都做不通,不管他给儿子怎么说这关系到自己升职、加薪,儿子都是一个字“不”。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软肋。蒋涵和妻子罗珊的软肋就是儿子佳佳。
说服不了儿子,蒋涵灰溜溜地求罗珊,让罗珊再给儿子做工作。
我可没本事说通你儿子!对了,你前些天不是还说你妈生病,你在照顾吗?你就给那黄总说,说你爸妈被我们接到北京来了,这样既体现了你孝顺,我们也不用回去了。罗珊说。
可我们没有全家福呀!蒋涵急得直挠头。他们不仅没有和父母的全家福,甚至连父母的一张照片都找不到。
这有什么难的?PS一张不就行了!找人给爷爷奶奶照张照片传给过来,我们把我们的照片PS上去不就行了?
儿子突然从房间里伸出头来说。
“PS”一张全家福,蒋涵和罗珊知道这种技术很流行。可要找谁去拍照片呢?如果拍照的人选得不对,传到蒋碧云的耳朵里,说不定会节外生枝。
你们也太笨了吧!花点钱找个人去代看爷爷奶奶不就行了!这样既有车票也有照片,而且还没人告诉姑姑。
儿子再次从房间里探出头来说。
代看父母?蒋涵和罗珊的眼睛一亮。“长期不看父母违法”的法律条款出台后,确实新兴了这个行业,媒体也都报道了,虽然褒贬不一,但也不违法,甚至有人还说这是现在年轻人工作压力大的无奈之举。
两天后,罗珊在网上选定了一个人,并谈好了价格,甚至还签订了协议。不过,让罗珊没有想到的是,在她按照协议给此人先付一半报酬时,此人却说等他看完老人后,他们满意了再给报酬。罗珊一看此人这么好说话,马上提出到时用“两位老人的照片”换报酬,不满意不给钱,那个人同意了。
在罗珊和那人谈好离开前,那人突然问罗珊,你们为什么找我去帮你们看父母?
当然是我们没时间了,对了,千万别忘了拍照,这可是你这次去的主要工作。罗珊翻着白眼说。
主要是去拍照?拍照就这么重要?那人一脸疑惑。
不拍照花钱找你干什么?难道就为了让你带点东西过去?那我们还不如邮寄呢。主要是照片,照片!听到没有?照片!要两位老人笑呵呵的照片,千万别拍模糊了,要在他们笑的时候拍,别拍的苦兮兮的,要开心,高兴!
罗珊不停地叮嘱那个人。
上班可以说没时间去看父母,可国庆放假时间不短,为什么还要花钱请人去看?请人去看父母和自己去看能一样吗?那个人又皱着眉说。
你这个人还真是哆嗦,如果我们都自己去了,你们这行靠什么吃饭?
罗珊不耐烦了,说完朝那个人挥了挥手走了。她还有很多事要做,她要去准备他们一家三口去海南旅游所带的东西。
(6)
国庆七天假转瞬就要结束了,蒋涵和罗珊带着儿子佳佳在离收假还有一天的时候回到了北京,佳佳和罗珊玩得意犹未尽,但蒋涵的心里却一直在打鼓,不知道那场“代看”是否顺利。在罗珊选定人选后,蒋涵给父亲打了个电话,说国庆节本来要带老婆孩子回去看他们的,只是工作太忙,老板不放假,所以只能买些东西找人给送回去。最后还特意嘱咐父亲,千万别忘了拍几张照片。
我和你妈就是想你们,想佳佳。可你们工作都忙,我和你妈也知道。我们现在什么都不缺,不用给我们买东西,在北京用钱的地方多。
父亲虽然这么说,但话里明显有失望。蒋涵没有多说,挂掉了电话。在海南时,他好几次想打电话回去,问问情况,但最后都放弃了。和父亲说不回去是因为工作忙,可自己却在海南和妻儿游玩,他心里多少有些愧疚。
回到北京后,蒋涵先让罗珊联系那个人,当那个人说他正在回京的路上时,蒋涵给父亲又打了个电话。
电话里的父亲显得很高兴,完全不像几天前的落寞,声音很洪亮。
让你们别花钱别花钱,你们还给我和你妈买了那么贵的羽绒服。我让你赵叔叔的儿子看了,说是名牌,一件几百上千呢,我和你妈……
蒋涵一惊,急忙打断父亲的话,什么?羽绒服?
是呀,你们给我和你妈买的这羽绒服啊,穿着真是好,又轻又软和,可就是太贵了。
父亲的这句话一说完,蒋涵便找了个借口,匆匆挂断了电话。因为他根本没有给父母买羽绒服,甚至可以说从没想过给父母买羽绒服,这次他只是在超市买了一些老年人吃的食品和保健品让那个人给带过去了。
蒋涵问罗珊有没给买,罗珊白了他一眼说,我自己还舍不得买呢。不过……不是你买的,也不是我买的,难道……难道是那个人买的?怎么回事?他掏钱给你爸妈买羽绒服?罗珊说完,突然紧张起来,大叫一声不好。
他不会等会儿和我们见面时,拿着买羽绒服的发票让我们给报销吧!现在好一点的羽绒服多贵呀,更不要说品牌的了。
蒋涵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说,就是,如果他拿出来让我们报销怎么办?
报个屁!管他呢,我们协议都签了,他爱买是他的事,和我们无关。
罗珊说着,忙她的事去了。蒋涵却觉得这件事太蹊跷了。他再次给父母打去了电话,问那个人去后的详细情况。当他知道,那个人不仅给父母买了羽绒服,而且还买了很多保健品,而那些保健品又比他让带回去的更好更贵时,脸红了。
父亲告诉他,说那个人长得高高大大的,很有涵养和礼貌,一去就陪着他们聊天,还陪他下棋。蒋涵的脸更红了,他记得,在他为数不多的回家中,父母和他说话时,他都爱理不理,甚至表现得很不耐烦。父亲喜欢下棋,想让他陪着下几盘,他不仅不答应,还呛白父亲,说父亲是闲着没事,自己可没那么多闲功夫下棋消遣。
而在他知道那个人在父亲家里整整呆了五天后,更吃惊了。他有没有说他叫什么名字?蒋涵问。
他让我和你妈叫他小严(音)。父亲说。endprint
小严?这个人到底想干什么?难道以前和父母之间有什么瓜葛?或者以前欠父母钱,现在想用这种方法还债?可他一想又不对,这个人明明是妻子罗珊从网上找到的,而且完全肯定这个人去之前是不认识他父母的。
蒋涵越想越迷惑。
下午六点是罗珊和那个人约好碰面的时间,蒋涵决定和罗珊一起去见那个人。本来他是不想去的,他还要辅导儿子做作业,但那个人的反常举动,让他不放心罗珊一个人去,怕那个人是骗子,是要敲诈勒索。
两个人忐忑不安地去了约好的咖啡厅,离他们约定的六点钟早了半个小时。
我们不用怕,怕什么?协议上写得清清楚楚的,他只负责带我们交给他的东西,负责给我们拍几张老人高兴时的照片,其他的他愿意做,那是他的事,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罗珊看到蒋涵愁眉不展,以为他担心那个人勒索,安慰他。
蒋涵依然心神不定,他默默拿出手机上网,想百度一下,看有没有人遇到过这种情况。突然,他听到罗珊说,来了,来了,那个人来了!
蒋涵抬起头一看,顿时吓得脸无人色,手机从他的手里掉了下去。
黄总!
蒋涵起身,踉跄了一下,哆哆嗦嗦地叫道。
(7)
没错,向他们走来的正是黄江言,黄总。
看到蒋涵脸色煞白地站在那里,黄总并没有表现得很吃惊,因为从他去了蒋涵的老家,从蒋涵父母给他抱过来的一沓照片中,他一眼就认出了花钱请自己的是属下蒋涵。
黄江言当时既吃惊又生气,吃惊的是怎么会这么巧,生气得是他看错了蒋涵。蒋涵的母亲只在三年前去过北京,但蒋涵却向自己撒谎说前些天在例会上睡觉是因为照顾生病的母亲。
撒谎也就算了,可他还咒自己的母亲生病,这是黄江言万万不能原谅的。他决定替蒋涵的父母好好教训教训他们那个不孝之子,便向蒋涵的父母问起了蒋涵的情况。
谁知,一说起蒋涵,两位老人的脸上不仅没有痛恨和伤心,反而一脸骄傲,他们滔滔不绝地给他讲起了蒋涵的故事,说他多么聪明、多么懂事、多么优秀……
我这儿子从小就是我们的骄傲,不信你去问问左邻右舍,谁家不羡慕我们?都说我们养了一对有出息的儿女。两个人都是名牌大学毕业生,现在一个在北京,一个在美国。
在黄江言问起蒋涵和她妹妹孝不孝顺的时候,两位老人没有丝毫的犹豫,连声说孝顺孝顺。黄江言当时鼻子一酸,他忍不住了,马上说,既然他们这么孝顺,为什么都不回来看你们?
一问完,黄江言有些后悔,后悔自己的直白伤了两位老人。
两位老人沉默了一下,很快又替儿女们辩解,说孩子们都不容易,工作忙。还说他们现在身体很好,又不缺吃少穿,不需要儿女担心。还说蒋涵和蒋碧云虽然没有回来看他们,但经常打电话,还说国际长途那么贵,女儿都舍得打。
什么是孝顺,能让父母放心就是孝顺,只要他们好好的,对我们来说就是孝顺!
蒋涵父亲的话,让黄江言的眼眶溢满了眼泪,他想起了自己的父母,自己的父母何尝不是如此呢?即使自己几年不回家看他们,但在父母的心里,自己永远是最好的。他以前不明白,但如今,当他懂得亲情的重要时,父母却不在了。
于是,原本只准备呆一天的黄江言,决定留下来,像儿子一样陪两位老人几天。在那几天里,他和两位老人聊天;挽着两位老人的胳膊去超市、菜市场;帮着老人摘菜、洗菜、做饭……那几天,他好像找到了失去很久的亲情。
离开的时候,两位老人抹着眼泪,对他依依不舍,但最后,两位老人反复叮嘱的仍是让他告诉蒋涵,好好工作,多注意身体,不要牵挂他们。
回北京的路上,黄江言的心情很复杂,他一方面想好好教训教训蒋涵,甚至想要炒蒋涵的鱿鱼,但一想到两位老人提到儿子时那骄傲的眼神,他又不忍心了。
……
黄江言看着面前像罪犯一样,默默低着头的蒋涵。
蒋涵身边的罗珊局促不安,像个犯了错的孩子,涨红着脸,结结巴巴地说,黄总,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他……不怪他,真的不怪他!都是我……是我……儿子……儿子想去海南,所以……对不起!
罗珊悔恨之极,觉得是自己害了蒋涵。
知道我为什么要代别人去看父母吗?因为我已经没有父母可以看了。我想去尽孝,想去叫一声爸爸妈妈,想在叫出爸爸妈妈的时候,能有人答应,但……但我没有机会了!
黄江言说完,眼角浮起了泪花。
我曾以工作忙,没做出成绩为由,跑得远远的,我以为我有的是机会孝顺他们,但……等我明白这点,已经晚了!我不希望你们以后也后悔,这个后悔,是永远无法弥补的,永远找不回来的!即使将来有再多的钱,再高的地位也找不回来!
黄江言说完,拿出了几张照片,轻轻放在蒋涵面前的桌子上。那是他和蒋涵父母拍的合影。
看看吧!好好看看两位一直以你骄傲的老人。
蒋涵缓缓抬起头,当他看到照片上笑得合不拢嘴的老人时,猛地一震,这是自己的父母吗?怎么那么老了?怎么头发全都白了?怎么牙齿都要掉光了?怎么那么瘦小?
眼泪,顺着蒋涵的眼角,哗哗地流了下来,他颤抖着手,拿起了照片,嘴唇蠕动着,心里叫着爸爸妈妈。
我很羡慕你!非常羡慕你!因为这世间你还有最爱最爱你的父母!
黄江言说完,站了起来,他深深地看了蒋涵一眼,转身走了,走出很远,他听到后面传来蒋涵带着哭腔的声音。
黄总!我想请一个月假,我要回去看我的爸爸妈妈!马上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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