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泥
2014-09-18张远伦
张远伦,苗族。1976年出生于重庆彭水苗族土家族自治县。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重庆市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小说和诗歌作品见《诗刊》《星星》《民族文学》《阳光》《边疆文学》《芳草》《短篇小说》《绿风》《新世纪文学选刊》《红岩》《重庆文学》等数十家报刊。参加过2009年全国少数民族作家创作研讨班。出版有诗集《郁水谣》《摩围》。
百里寒霜,都在喊太阳开门,云泥山的清晨,清爽而丰富,但它们都是属于倪瞎子夫妇的。阿秀今天很奇怪,躺在床上不愿意起来,眼看有一缕阳光越过了红椿木雕刻的窗花,漏进屋子来,像一朵黄花,恰好盛开在女人的脖颈上。倪瞎子说你狗日的婆娘今天还要睡回笼觉啊,说着除去了花内裤。女人说你狗日的瞎子又不是真瞎,看不到老子今天气色不好吗?倪瞎子嘿嘿地笑几声,尴尬地穿上花内裤,就要起身。女人突然逮住他的脚踝,说道:“莫忙,昨晚上我们商量的事情,你去办不?”倪瞎子沉声道:“要,这就去。”女人笑了:“那好。我们的柴火完了,三十的火,十五的灯,过年柴火得准备了。”倪瞎子一边把厚厚的毛裤向腰身提,一边答道:“叫夜老鼠去兰草沟砍几捆。”
云泥山脚下的棣棠河,仿佛是云泥山和火石堡之间的一根直肠子,生生把一座山脉分成了两半,初冬的水有些冰凉,倪瞎子朝自己的脸上浇了几把水,有些沁骨。他回头朝云泥山看了看,顶上的几处小山峰露出了清晰的轮廓。倪瞎子揉了揉自己不争气的眼睛,经过冷水的激灵,自己的眼翳似乎少了些,他看到夜老鼠的身影在霞光中游动,似乎正在朝自家走去。倪瞎子在心里骂道:龟儿子,夜老鼠,老子有机会整死你个狗日的。自家女人或许还在屋里躺着,夜老鼠就已经翻过了山梁,难道是早就谋好的?倪瞎子便想杀个回马枪,悄悄回去看看。那个挨千刀的夜老鼠,那个抽筋剥皮的阿秀,老子,老子……倪瞎子越想越气愤,不一会儿变成了悲哀,眼睛水就滑出来了。但是转念一想:有什么法子呢?有什么用呢?这几十年都这么过来了,我就再抓住一次奸,还能把夜老鼠怎么样?还能把阿秀怎么样?
倪瞎子走在新平整的公路上,朝施工的挖车师傅嚷嚷:“狗日的些,老子们是用皮尺印过的,你们挖的石块块要是多占了我的一点点土,老子要按照每亩四万来算。”挖车师傅也不回话,倪瞎子天天来吵,天天来骂,都已经麻木了。棣棠河上修电站,就好像是给倪瞎子一个人修的,云泥山脚下到处都有他那破响篙声音。不回话并不意味着没反应,挖车师傅把挖车微微变了个角度,履带下的石子“噼啪”一声逼出来,弹在倪瞎子的脚边。这还不是故意的,挖车师傅把车臂调过来,车斗斗一伸,便把倪瞎子挤下了冬水田。倪瞎子从冬水田里爬起来,裤腿尽湿,三五三九胶鞋里满是泥水。他勃然大怒,一股火气朝天冲,心一横,吊在挖车斗斗的铁钉“牙齿”上,不再让开。挖车师傅说:“龟儿子,让不让?”“不让。”挖车师傅轻轻按动身边的按钮,慢慢将倪瞎子吊到空中。倪瞎子感觉身体一沉,陡然发现已经离地,有些心虚,这时候,云泥山上的晨光照耀过来,晃得他几乎脱了手。
还好电站项目部的付经理跑过来,大声呵斥挖车师傅,才把倪瞎子放了下来。倪瞎子睡在挖车的履带旁:“龟儿子,在云泥山,还没哪个敢碰老子一下,你狗日的今天有本事从我身上开过去,不敢开过去你就是姑娘生的私娃。”挖车师傅木着脸不说话。付经理过来把倪瞎子拉了几把,涎着脸说:“倪表叔,你是我表叔哒嘛?莫给我穿丁丁鞋哦。”倪瞎子说:“老子是倪表叔不假,征地的时候你没见给我算四万一亩?你龟儿子不打天良,开头还到处宣传我们的土地每亩只值得到九千。老子晓得县头的公示了,现在就是农转非,每亩也要补助九千。你狗日的是想用这笔钱来糊弄我们,捡耙活。”说完哼哼地,不理付经理。付经理笑道:“看表叔你说的,哪来的事情?不会,不会的,再说,我们不是按照国家标准给你们算清楚了么?”倪瞎子大声吼道:“少来,兰草沟的事情,还没有说清楚呢!”
付经理不敢生气,笑得脸上的肌肉都僵了。他说:“表叔,你在这里等着,我到你家去帮你把换的衣服裤子和鞋子拿来,你看,全湿了,那个莽汉不讲理,回头我收拾他,扣他的工资?”说完,就要朝云泥山上走。倪瞎子一惊,连忙站起来,说:“不要你狗日的去拿,我自己回去。”他朝山上望了望,没有看到阿秀和夜老鼠的影子,心里暗暗不安,这个时候,不能让外人往自家走。
倪瞎子蹑手蹑脚走进屋,没有见到夜老鼠。阿秀已经在灶头旁做饭。见到丈夫回来,阿秀很是诧异。她嗔道:“狗日死鬼,囊个回来了,叫你去说兰草沟土地和柴山的事情呢,不去了?”倪瞎子吃了挖车师傅的暗亏,没得好气,阴着脸说:“要去……难不成你巴不得我走?”阿秀晓得丈夫的意思,涨红了脸,低声说:“你一辈子就这个事情放不下。也不想想当初你是怎么对待我的?夜老鼠给我们家做活路这么多年,也够了,凭你那眼睛和身板,做得出我家的二十亩田土?”阿秀反击的声音很微弱,但是在倪瞎子听来,不啻于惊雷。这二十年来,在这个事情上,阿秀从来没有胆敢反驳过,也没有那个底气。倪瞎子转过身,盯着阿秀,好一阵,才缓缓说:“够了?下辈子吧。除非我瞎子真成了瞎子,眼不见心不烦。”阿秀不敢再说话,默默走到水缸前,舀了一葫芦瓢水,倒进甑子下的锅底,然后取出甑子盖,从里面捋出一个红苕,一阵水气上来,瞬间浸湿了脸庞,阿秀假装用围巾揩水气,顺便一把将眼角的泪水擦去。
倪瞎子絮絮道:“你还反了,反了。那时候,老子在水泥厂拼命做事,养活你们三娘母,水泥灰灰咬坏了我的眼睛,你狗日不打天良,背着我给我戴帽子,老子这一辈子死得下去吗?嗯?”阿秀不敢抬头。倪瞎子叹口气,说:“还好我的眼睛没完全瞎,要不,我囊个看得到你和夜老鼠的下场?”说完,他便不停地捶胸,好一阵没有缓过来。停了一阵,倪瞎子突然说:“要说夜老鼠那身板,瘦骨叮当的,和我比?我不就是眼睛不好,哪里不比他强?那个龟儿子,就是一条只会舔黄屎巴儿的烂狗。老子今天叫你看看,我的身板怎样,老子好久没有教训过你了,你狗日的身上皮子痒。”倪瞎子一边说,一边除掉阿秀的衣服。阿秀没有动,也没有说话,任凭恹茄子一样垂挂着的乳房暴露出来,在火塘柴火的映照下红一阵白一阵,上面的青筋异常明显地凸了出来。倪瞎子打开后门,把阿秀向后院的柴房里拉。阿秀说:“青光白日,要哪样?”倪瞎子不说话,拉起阿秀进了柴房,一把将她推进稻草堆里,几下除去裤子就干。他全身直冒冷汗,哼哧哼哧喘气,一边干一边说:“贱东西,草堆堆头就那么安逸?安逸?”阿秀低声道:“求你了,莫说了。就那一次,我宰过鸡脑壳的。”endprint
倪瞎子此时的面前满是一些迷离的霞光,一缕一缕渗进来,柴房里有些走样。他眼前浮现出夜老鼠的身子,彷佛跪在他的面前,说:“倪哥,我错了,你要是觉得我的东西贱,把它割去,我不找你报仇,不起诉你,啊?”
倪瞎子今天也不知哪来的虚劲儿,三下五除二就把阿秀放翻了。然后回到灶房,狠狠地抽了几口叶子土烟。阿秀把身上的稻草灰掸去,穿好衣服进来,轻声问倪瞎子:“吃饭了再去?”倪瞎子恍惚说:“不吃了。”说完便要出门。阿秀追出来,朝倪瞎子手头塞了一个红苕。
听到倪瞎子那破响篙声音,岳乡长就蹙紧了眉头。“那鸡摸眼又来了。”岳乡长在办公室里自语。他主动迎了出来,在廊道里笑呵呵地对倪瞎子说:“龟儿子鸡摸眼,诨名叫瞎子,其实你狗日的眼睛雪亮得很,这回老子不躲你,晓得躲得过三十躲不过初一,索性把你当贵宾吧,怎样?规格还算可以撒?”
倪瞎子嘿嘿地笑:“岳乡长,岳老汉,乡长老汉,你是我们的父母官,就是我倪瞎子的老汉。”岳乡长递了一个木凳过来,示意倪瞎子坐下,说:“这话我听起都冒汗水,你们云泥山那个土堆堆里有一架姓倪的白骨,才是你的老汉。”倪瞎子说:“少来岔我,我长话短说。”岳乡长嘻嘻道:“这几年,你总是不让我闲一会儿。前年是和隔壁争边界,去年是找蔡家抢河沙,今年已经闹过一回了,找电站项目部要青苗补助,明明是公告都出了你才抢栽的几百棵橘子秧秧,你都鼓捣找电站要了补助,还要怎样?”倪瞎子严肃地说:“乡长这话就是老汉不爱护幺儿,倒拐子朝外,当初,那几百根橘子秧秧不是你们林业站发动我们栽的吗?”岳乡长说:“快放屁,少斗嘴皮子,我晓得云泥山全是你家的,还想开疆拓土到别处去?”倪瞎子仍旧嘻嘻地笑:“要说你乡长喊我鸡摸眼也好,瞎子也好,我都无话可说,谁叫我就是鸡摸眼呢,谁叫你是乡长老汉呢。不过,前头有一个人,平白无故认我做表叔,又平白无故喊我瞎子,哼哼,既然我是他表叔,为何胆敢叫我瞎子?社会真乱套了?新农村建设就不讲天地君亲师了,就乱了辈分了?老子今天就要你给我解决解决这个问题。”
岳乡长不耐烦了,说:“这个问题不是问题,你有屁就快点放,我一会儿要开会。”倪瞎子说:“好好,乡长爽快,我就不拖泥带水。你晓得兰草沟这个地方撒?就是我侄儿找到金边兰那里,你晓得,那笼金边兰卖到重庆管了三万,你说,那是不是个好地方?我爷爷生前就晓得那是个好地方。棣棠河两岸那么多好土,他都没有买,偏偏买下了那条夹皮沟,我老汉懂点风水,从小就说兰草沟是女人的东西,夹得越紧越逗人。”岳乡长笑了,说:“这也只有云泥山那堆姓倪的白骨,才说得出来。怎么了?你真要开疆拓土?那块地,早就卖给电站项目部了哦。卖了好多钱,你晓得不?”倪瞎子说:“十万,付了两万,石灰塘那几户,每户已经分了两万。”倪瞎子突然哇哇哭了起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那是我家的老业啊,我是败家子啊,老业都归别个了啊,我这是不孝啊,老汉啊。”
岳乡长把桌子一捶,啪的一声,他说:“好了好了,莫装了。自从你狗日鸡摸眼进了水泥厂,你就不是农民了,你家那点地盘,都是你媳妇在耕种。你当工人都已经几十年了,后头又坏了眼睛,光线不足就摸摸索索的,你又没有种过地,你还记得你爷爷的老业?再说,土改后,原先的就不算数了,后来,土地承包权已经发生了变化,还能是你家的?原来你不仅想开疆拓土,还想蛇吞象啊,那十万让你眼睛红了啊。”
倪瞎子问道:“老子这几声老汉白喊了?乡长,你听我说,那条夹皮沟,从来没有人去办过土,都荒芜着的,好像还是我爷爷那时候办过。现在,突然变成了石灰塘那几户的,凭什么?虽然距离他们那边近点,但是从来就没有哪个领导晓得是他们的,也没得哪个社员晓得是他们的。来修电站了,他们就去把那里的乱草割了几刀,土就是他们的了?十万就是他们的了?”
岳乡长说:“这话有点道理,那里是集体的土地不假,但并非就是石灰塘那几户的啊——不对,他们有土地证。”倪瞎子赶紧接过来说:“我晓得,那是土地确权办证时新填上去的,时间不过才几个月,那是巧取豪夺啊,我的老汉啊,我是败家子啊。”说完又开始哇哇哭了起来。岳乡长说:“那我没有法子,既然是你家的,你为何不在确权办证时去争取?哦,对了,几十年前的事情了,即使那块土是你们云泥山这边的,也不是你媳妇一个人的,是云泥山十来家人的,要分钱,也是你们大家分哦,落下来,也不过每家几千元,算了,瞎子,莫去争了。”
倪瞎子叹了口气,想想吧,岳乡长的话也有道理,自己莫不是争寒帮气,累死自己,撑死隔壁那几户龟儿子。但是放弃吧,好歹也有几千块钱,自从给孙子医治小儿麻痹症以来,欠农商行的贷款都还有三万,抵点算点吧,就当给死去的孙儿争口气吧。想到这里,他又有了劲,说:“虽然是碗碗盖到的事情,结果不晓得,但没准就是大天牌。这土地,我要定了,乡长,你说怎么办?”说完朝岳乡长凑了过来。岳乡长双手一摊:“人家有硬火,我能怎地,劝你一句,莫去争了,这官司,你打不赢的。”
倪瞎子不再说话,从木凳上站起来,走进乡长办公室的内间。内间有一架用棕绳绷成的软床,倪瞎子不由分说睡了上去,说:“老子今天不走了。”岳乡长说:“欢迎倪瞎子陪我,我家属在城头上班,我在这里寂寞得很,正好,正好。”倪瞎子弹了起来,说:“臭熏熏的,老子才不喜欢睡你这破床。”岳乡长哈哈笑了。
倪瞎子说:“莫高兴得太早。我还记得,去年我躺在县委门口接待室的沙发上的时候,好像还是老汉你去接的我吧。”岳乡长一怔,连忙堆了笑脸,说:“老倪,狗日的鸡摸眼,去年你要黑了都不走,硬要见县委书记,还摸摸索索地打坏了信访办主任的茶杯,我还不记得?算了,你才是老汉——真要去县里?”倪瞎子说:“真的,熟路。”岳乡长说:“好吧,老汉,这个问题你交给我解决,怎样?”
“怎么解决?”倪瞎子这时陡然有了新时期农民的优越感,仿佛自己是脱产干部一般。岳乡长说:“好吧,倪瞎子,我要严肃地处理这件事情。两条原则:一是不准上访,把矛盾上交;二是不准找项目部胡搅蛮缠,那可是县里廖副县长分管的工程。答应这两点,我就来解决这个事情。”倪瞎子朝乡长一举手,说:“老子致以革命的敬礼,保证办到。”endprint
岳乡长走到电脑边,敲击着键盘,然后在一张A4上打印了出来。倪瞎子取过来,从身上取出一个放大镜,贴着纸张,摸索着看了下去,上面写着:“县档案馆:兹有我乡云泥村五组村民倪中,因边界纠纷问题需要来贵馆查阅‘四固定档案,望予接洽。云泥乡人民政府。2011年1月4日。”岳乡长说:“瞎子,你自己去县档案馆查查1964年的四固定材料,那里有各村各组的边界,这是你现在唯一的希望。如果查出来,兰草沟那时候是你们云泥山的,毫无疑问,我将敦促石灰塘退还赔付,并责成电站业主向你们赔付,同时宣布改填两处的国土证。”倪瞎子笑呵呵地说:“好,看不出你狗日还有些高招。”岳乡长说:“这就是为什么我能当你的老汉的原因。”
夜老鼠老早就被阿秀一个电话喊醒,便提起铁砂刀,匆匆地赶往兰草沟。对于替倪瞎子家做砍柴、犁土、背脚、挑粪这样的事情,是夜老鼠二十年来的一个习惯,以至于让他忘掉了痛苦和屈辱。上午的太阳不属于夜老鼠,他是一个在峡谷里孤独赶路的人。鸟声洗过棣棠河两岸,氤氲着的雾气又绸缎一般从河面熨过。夜老鼠来不及欣赏一切清新而美好的事物,他微微惺忪的眼皮下,仿佛藏掖着大梦不醒的两百里山川。他把铁砂刀别在腰带上,攀石壁,爬荆丛。这条羊肠小道,原本是夜老鼠小时候砍柴玩耍的熟路,最近几年突然变得陌生起来,荒草淹没了黄土,刺蔓挡住了前行的路。夜老鼠一边披荆斩棘前进,一边悲凉地想:几十年前,这里曾经是乐土,现在,这里的每一个竹鸡都已经不再认识他;原来,到处是撂荒的土地,现在电站一修,黄土立马变成了黄金,好像新农村一下子就建起来了啊,每亩三万多,还买养老保险,好啊,可惜,自家在火石堡,该死的棣棠河,把我们火石堡和云泥山分开,造成了两个不同的世界。说是不同的世界吧,也不对,自从阿秀嫁给倪瞎子,云泥山就和我的火石堡连在一起了。夜老鼠一边想,一边呵呵地笑了起来,继而疯子一样哼起他自己都不会唱的歌曲,林子里的竹鸡扑棱扑棱飞出来,钻进对岸的枞树林里。夜老鼠知道,那一片林子里藏着兰草花,香了整条棣棠河的兰草花。它的香气和影子都和阿秀年轻时一样,时而远时而近,说不出的感觉。没有读几年书的夜老鼠呵呵地傻笑,最终没有能形容出兰草沟的兰草到底有多香,也没有形容出阿秀年轻时有多迷人。他不敢想了,因为,不知不觉间,一个稻草堆出现在他面前,那么温暖,那么销魂,旋即,一个跪在倪瞎子面前的年轻人出现了,流着泪,哀求倪瞎子杀了他,废了他。
出乎夜老鼠的意料,兰草沟的最里面一段,居然不再是安静的独立王国。挖掘机正在那里作业,电站施工建设的工人正在那里钻石取土,一派繁忙。夜老鼠感觉自己是个被整个世界孤立的人,对于眼前的一切,他感到既新鲜,又难以接受,甚至觉得操纵机械的人不是人,也不是神,总之是另一个世界的东西。石灰塘金家几兄弟在那边看热闹,看到夜老鼠手握铁砂刀进来,便隔远喊道:“耗儿,你来砍柴啊?灰灰都没有了,全变成了红椿皮和青蛙皮。”
夜老鼠茫然问:“红椿皮和青蛙皮啊?这里没得红椿,只有枞树、柏香和岩柴。”一个挖车师傅探头出来,笑道:“真是傻儿,红椿皮是百元钞票,青蛙皮是五十元钞票。”夜老鼠涨红着脸,说:“你们把土卖了?”金家老幺金思源说:“是撒,这是我们的老业。”夜老鼠突然想起阿秀说过:兰草沟的兰草和地皮都是云泥山倪家的,那一年,倪瞎子的侄儿在这里找到过金边兰,卖了好价钱,倪瞎子说那是应该的,该是倪家的就永远是倪家的,就连野草草都是倪家的。夜老鼠便向金思源说道:“我好像听说这块地是云泥山倪家的哦。”金思源笑道:“哈哈,笑人得很,这里从来就是我们金家放牛砍柴的地方,再说,土地证上写的清楚。”
夜老鼠想了想,一刹那像是开窍了,说:“金家几弟兄,你们莫不是让那在县里当局长的隔房弟弟帮忙做的假证哦。”这话可把金家兄弟刺激了,老大说:“妈的,你狗日耗儿老鼠孔钻多了,恍惚了吗?这里就是我家的。听说,倪家那个鸡摸眼还想告我们,想抢我们的地盘?”金思源嘻嘻地朝一群施工的工人说:“你们是外来人,不晓得,这个狗日的夜老鼠,是倪瞎子家的长年,自己娶不到媳妇,天天想打阿秀的主意。那个龟儿子倪瞎子,还以为自家媳妇招财进宝呢,不晓得戴绿帽子的滋味好受不,倪瞎子这辈子够倒霉了,摊上个骚货,引来个白眼狼。”众人大笑。夜老鼠大窘,又急又气,从腰带上取下铁砂刀,吼道:“狗日金老幺,你再乱说,老子砍死你个狗日的。”金老幺继续嘻嘻地说:“我好怕你,还记得到不,小的时候你老给我当马骑,想不到啊,你长大后一样那出息,骑不到新媳妇,就去搞过婚嫂。听说你遭倪瞎子割过鸡儿,现在怕是只有当长年的命,一辈子再干不成安逸事了哦。”
夜老鼠没有再说话,他把铁砂刀取出来,爬到岩壁上砍柴去了。阿秀交代的事情,必须要做完。他把黑榙子、水青冈等岩柴一根根砍到地上,削掉枝桠,一根根地放进棣棠河中。夜老鼠耳朵边传来一阵阵笑声,似乎还在说倪瞎子和他之间的恩怨,他假装没有听见,把木柴像放筏子一般放出去,水面上的木柴一根接着一根,阵仗颇为壮观。他便跟着木柴出来,看到有在石缝里卡壳的和被藤蔓缠住的,便用木棍搅出来,吆猪赶羊一般。夜老鼠要砍的柴火,可不是一两捆,而是数十捆,到了中午,云泥山下棣棠河口便齐刷刷地排起了长龙。
看到柴火弄好了,夜老鼠便坐在兰草沟休息,看着施工的挖车发呆。坐了一阵,他站起来,走到金思源的身边,轻声说:“崽儿,我给你说,老子不是娶不到媳妇,老子就是喜欢阿秀,我就搞了倪瞎子的媳妇了,怎样?”金思源说:“咦,你狗日还来起了。没有哪样咯,我就是担心你那鸟鸟不见了咯。”夜老鼠举起铁砂刀,朝金思源小腿砍了一刀,然后说:“老子放了你的脚筋,你这一辈子没得机会再骑我的马了。”金思源猝不及防,惨叫一声倒在地上。众人惊呼起来,金家几兄弟只有老二还在,抄起一条铁棍,跑了过来。夜老鼠撒腿便跑,金老二紧追不舍。夜老鼠一边逃跑,一边吼道:“狗日的,修电站的些,兰草沟是阿秀家的。”
倪瞎子坐在长安车里,有些走神。他坐的是副驾驶,长安车的师傅是熟人。两个人摆了一阵家长里短,渐渐地只有师傅一个人在端着方向盘说话了。倪瞎子在思考要不要把去县里翻阅档案的事情告诉表弟吴四。他想:自己连档案馆在哪里都不知道,再说一个农民去查档案,人家管理员会买账吗?虽说有乡长的介绍信,还加盖了乡政府的公章,但毕竟不是乡长亲自出马,难保别个不为难自己,不叫自己坐冷板凳;如果给吴四说了,请他带起去,或许好些,吴四好歹也是公安局的科长;但是,去年孙儿病重,曾经找过吴四帮忙,叫他喊几个记者来报道一下,看能否得点捐助,把只有一岁多的孙儿从阎王手头拉回来,吴四终究没有能帮上忙。不久,孙儿走了。自己好久没有给吴四打过电话,似乎生分了。endprint
倪瞎子正在盘算,突然听到前面咣当一声,一个摩托车连车带人横躺在公路上,恰好在长安车的前方,而对面左边迎面驶来一辆中巴车。长安车司机想要躲过摩托车,必然要向左打盘子,那么就要撞上中巴车,不打吧,马上就要撞到地上的摩托车了。长安车司机没得选择,连忙紧急刹车,方向向右一打,撞到边沟边的土坎上,车身后面部分像表演特技一般,一下横了过去。倪瞎子身子一震,头陡然前倾,撞到挡风玻璃上,嘣,额头上瞬间起了一个青包。乘客们下车来,惊魂未定,倪瞎子嚎道:“天,要老子的命吗?”长安车保险杠撞弯,车头已经变形,白漆掉下来,露出难看的黑铁壳壳。长安车司机打了交警的电话,等候交警前来解决。
倪瞎子本想找司机说说额头上青包的事情,看到他一脸焦急,不断打电话,没有好意思开口,只好等了一阵,招呼了一辆前往县城的中巴车走了。他坐在车里问自己:险些出大事,难道此行不顺?要不要叫上吴四呢?还是叫上吧,免得自己在县城里找不到东南西北。要说孙儿的事情吧,也不怪吴四,孙儿长期惊风,还有小儿麻痹,即使活下来也是受罪。再说,跑遍重庆的大医院,没有哪一家说是有把握治好。吴四说的也有道理:记者也不是救世主,记者们说了,像这样患病的小儿,医院里到处都是,找不到特别的新闻点,不可能得到报道,就是报道了,有什么意义?哎,吴四,其实是个好老表。那年和隔壁扯皮,他还给派出所和乡长打过招呼,也算帮了不少忙。但是,这次无论如何也要查出那个“四固定”的事情,得到点钱,至少能将医治孙儿的贷款利息还了,虽说不晓得“四固定”是什么玩意,但是肯定是能证明兰草沟属于谁的玩意。那么,给吴四打个电话吧。
倪瞎子望了望窗外,一片蔬菜大棚,白得有些耀眼;再看看自己身边的乘客,一个个着装艳丽,正襟危坐。倪瞎子捏到手里的电话没有敢打,慢慢放进兜里去了。哎,这里不是云泥山,想怎么吼闹都行,自己偏偏是个破响篙声音,打电话像是放奇怪的老旧留声机,这个倪瞎子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再说,这些事情也不好当着外人说啊。倪瞎子只好憋着,一直到了县城老车站,下了车,他才取出电话,给吴四拨了过去。“喂,老四啊,我是你大表哥啊。”“我晓得哦,存的有你的电话。在哪哈?有事情?”“我现在县城老车站,准备去档案馆查档案呢。”“啊,在彭水啊,囊个不早说,我来接你撒。县委你晓得不?晓得啊,那你在那里等到,我马上过来,带你到档案馆去。”倪瞎子对于县城不熟悉,但是县委县政府他是轻车熟路,上访来过几次了,还见到过政法委书记。倪瞎子一路小跑,沿着老车站下弯弯曲曲的滑石板路,几分钟就到了县委。他抬头看看,那县委办公楼上的标语写着:践行科学发展观,建设五个西彭。倪瞎子笑了笑,自语道:把怜只有一个西彭县,哪来五个西彭县哦,去年都是写的解放思想与时俱进呢,现在换成了这个,看来我真是跟不上形势了?这时候,门卫室里有一个门卫探头出来,朝他笑了笑:“咦,又来了?”倪瞎子也笑了:“今天不进你那里来,老子有事。你认得我?”“呵呵,认识,名人,打坏龙主任的茶杯那个人就是你撒。害得我们遭批评的哦。”“对不住了,说不定真还要来,不过年前不来了,有事请年后来找你们啊。”
吴四从出租车上下来,拉住倪瞎子的手,说:“大表哥,好久没看到,你又多了些白头发了。嫂子好撒?全家都好撒?”倪瞎子叹道:“哎,好,就是孙儿的事情,是个心病。”吴四唏嘘道:“表哥不要太在意,听说侄儿和侄儿媳妇离婚后,在浙江新找了个?”“是啊,那个狗日的陈三,跟到坎脚下白家老二跑到涪陵去了撒。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也好,腾个位置出来,我儿立马找了一个。前头电话来,说是已经怀起了。”“好事好事,你看,过去的事情就丢掉,孙儿又有得抱了。”“呵呵,难保是男孩。”“男孩女孩都一样,表哥,你看我,你侄女现在嫁到重庆,日子好过得很撒,喊我们过去,我两口子不习惯,只要他们过的好就是了。过几年,我也要退休了,最近身体也不大好,你看今天我警车都没有开来,前头医生说我眼睛有散光,我在想,难不成要像你表哥那样,成个鸡摸眼?像你那样还好,不用干活,坐享其成啊!”倪瞎子苦笑着说:“你不晓得我的苦。”
兄弟俩来到县委办公楼负一楼,进入档案馆。倪瞎子说:“有熟人没?”吴四说:“有。”见到吴四进来,档案管理员洪天云便问:“哥,有事?”吴四说:“兄弟,麻烦一下,我表哥来查档案。”倪瞎子连忙将乡政府的介绍信递过去。洪天云看了,说:“边界纠纷我见多了,来这里查阅的也不少,不过,‘四固定 不一定查得到具体边界哦,以前查出来的,都只是有土地的亩数。”倪瞎子一听,心凉了半截,问:“还可以查别的什么不?”洪天云说:“‘四固定是一九六四年搞的,还可以查阅一九五九年的房产和土地登记。”吴四问:“‘四固定是么子意思?”洪天云说:“哥,你还不晓得啊?‘四固定就是根据实际情况对农村集体所有的土地、牲畜、农具、劳动力进行统一调整和固定,这是较早的确定农民权属的措施,现在如有纠纷,可以用这个作为佐证,但是由于我县当时的具体情况,很多地方都没有把土地的边界划细,要么只有亩数,要么只有地名。”倪瞎子焦躁地说:“那我们先翻翻一九五九年那个房产土地登记表如何?”洪天云说:“好吧,户主名字是?”“倪中”洪天云便取出目录,找到云泥乡姓倪的那一栏,二十来个姓倪的唯独没有倪中的名字。洪天云说:“没有户主叫倪中的。”
倪瞎子愈发焦躁了,自己老远来,还差点出车祸,可不能空手而归啊。他说:“麻烦你,兄弟,再看看。”洪天云笑道:“没有就是没有。”吴四掐起指头算了算,突然说:“对了,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户主怎么可能是倪中嘛,应该是我舅舅的名字。天云,看看,看有倪华的名字没有?”洪天云说:“也对,我还以为倪中就是老年人的名字个,早知是你,就不得麻烦了。”说完又把目录重新翻阅起来。倪瞎子取出放大镜,凑过来要看,洪天云说:“让开点,莫挡到我视线。我们的档案,是不能随便让人看的,更不能拿出去。对了,还有一点,查出结果后需要缴纳查阅费、复印费、资料保护费,大概要两三百块哦。”倪瞎子吓了一跳:“啊,那么多?”转念一想,只要查得出,出血就出血吧,随即笑着说:“呵呵,你们有规定,该缴纳好多就缴纳好多哈。”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