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宁《唯物论与经验批判论》的首译者
2014-09-17李曙新
李曙新
在毛泽东故居中南海丰泽园的书房里,一直存放着一本1930年上海明日书店出版的列宁著作《唯物论与经验批判论》,封面上有毛泽东用毛笔写下的“毛泽东”三个字的签名。这本书,就是列宁这部哲学名著的第一个中文全译本,全书共461页,近30万字,译者的署名是“笛秋”“朱铁笙”。在20世纪30年代白色恐怖的背景下,马列著作的译者大都使用的是笔名或者化名,“笛秋”“朱铁笙”也是如此吗?他们又是怎样携手合译这部著作的呢?
同求真理译名著
“笛秋”“朱铁笙”确实是译者的笔名,“笛秋”本名陈韶奏,“朱铁笙”本名朱泽淮。两人都是1903年出生,在出版《唯物论与经验批判论》这一年都还是27岁的青年。他们之所以能够完成对这部哲学巨著的翻译,与他们早年努力刻苦地学习和执着不懈地追求真理是分不开的。
陈韶奏出生在浙江省临海县涌泉镇南坑村一个农民家庭,从小随父兄务农,但他聪明好学,虽然13岁才进初小上学,但在第二年就跳级上了高小,17岁再次跳级考入中学,接着在20岁时考入了南京的东南大学。在大学期间,他对哲学和英语产生了浓厚兴趣,用大量时间阅读哲学英文名著,这为他后来翻译马列经典著作打下了基础。1924年,他在同学林炯、李敬永介绍下加入了中国社会主义青年团,次年转为中共党员,任东南大学党支部宣传委员。他还和同学一起组织读书社,以“努力读书,改造社会”为宗旨,传播马克思主义。
1926年冬天,陈韶奏返回浙江从事革命活动,担任中共临海特支委员。大革命失败后,他以浙南特派员的身份到台州传达“八七”会议精神,发动农民开展武装暴动。1928年4月,党中央在上海召开“浙江工作会议”,陈韶奏以中共杭州党团市委宣传委员兼浙南特派员的身份参加会议。会上,他以自己的亲身体会,对轻率发动农民武装暴动的盲动路线提出了意见,遭到有关领导的严词批评。此时他已身患重病,党组织决定让他留在上海养病。此后,陈韶奏转入上海党的地下文化战线工作,成为党领导下的“中国社会科学家联盟”主要成员之一,开始潜心钻研马列哲学文献的原著,并产生了翻译出版马列经典著作的想法。
朱泽淮也同样是追求上进的农家弟子。他出生于四川省丰都县(今重庆市丰都县)汇南乡白庙村,从小跟着父母上山打柴、下地劳动,直到10岁那年得伯父的关照才进了私塾读书,后来又进入伯父任教的中学上学。其间,朱泽淮得到了当地一个颇有名望的英语教师的指导,由此打下了英语基础。19岁那年,他考入万县省立第四师范学校,受到当时正在该校任教的中共早期党员肖楚女的影响,在其指导下学习了《共产党宣言》《唯物史观》等马克思主义著作。1923年5月,经肖楚女介绍,朱泽淮加入了中国社会主义青年团,随后不久经中共重庆地委批准转为中共党员。1927年3月“三三一”惨案之后,革命形势走向低潮,这使朱泽淮进一步认识到掌握革命理论的重要性,于是向党组织申请去上海学习。经省委介绍,他于1928年考入上海大厦大学社会学系,在这里一边读书一边从事党的工运工作。其间,他认真研读马列的经典著作,并着手从事英译本的翻译。这样,便与陈韶奏的想法一拍即合。
同样的追求,使两人走到了一起。
同遇困境奏“笛笙”
非常有意思的是,在两个译者的笔名中,分别含有“笛”和“笙”两种中国传统乐器,这其中显然带有要嘹亮地奏响和播扬革命理论乐章的寓意。
从1928年下半年开始,陈韶奏、朱泽淮二人正式开始合作翻译列宁的《唯物论与经验批判论》,两人分工各译半本,然后合成出版。他们的强项是英语,因此翻译的是这本书的英文版。但这本书毕竟是哲学著作,里面有大量深奥抽象的词汇和语法表达。为了能尽量准确地译出此书,两人还都努力地学习了俄语、德语和法语,对一些专门词汇进行多种语言的比较。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两人当时的生活处境都极为艰难。陈韶奏重病未愈,身体极度虚弱,并且没有工作和收入,处于穷困状态。朱泽淮也是同样,当时和他一起在上海读书的四川同乡谭杞安后来回忆:“有一段时期,泽淮很穷困,在不得已时,来向我取去一元或几毛钱以维持生活。他说有几个烧饼就能过一天的。我去看他,他住在(上海)北四川路一间小亭子间里,房间里没有多的东西,一副床板上面放了极简单的卧具,一张小条桌和一条长凳,桌上有一瓶墨水,一本英文字典,一卷稿纸和三两本书,此外就别无他物了。泽淮身穿极单薄的衣服,因为是严冬,他坐着用一块破棉絮包着双足御寒。这就是他在翻译列宁名著《唯物论与经验批判论》时的情景。”
生活困苦之外,还有白色恐怖的威胁。陈韶奏回忆:“国民党对我发出三千元(奖励)的通缉令,便衣特务穿街走巷,我随时都有坐牢杀头被捕的危险,只能不间断地从一个亭子间搬到另一个亭子间,有时甚至一个月搬移四五处地方。”谭杞安在回忆中也提到:“泽淮的住处随时在迁移。当时上海白色恐怖十分严重,到处都在搜查,到处在捕人。乘电车也常遇巡捕上车对乘客搜身。我也感到紧张。泽淮对我说:‘这是没有什么了不起的,这是对革命分子的甄别。在压力之下,有的人会叛变,有的人会逃跑脱离革命,但真正的革命者更坚定了,组织更纯洁了,革命力量在质的方面更提高了。这番话在当时对我有很大的启发。”
就是在这种艰难困苦的处境下,陈韶奏、朱泽淮凭着对共产主义的坚定信念和同志们的掩护帮助,经过400多个废寝忘食的日日夜夜,终于译成了这部近30万字的巨著,于1930年7月由明日书店出版发行,由此成就了一桩马列著作在中国传播史上值得重笔书写的业绩。这部译著出版之后,发行量在2000册以上,对此,明日书店创办人许杰后来不无自豪地回忆说:“这个书店从1928年开办到1932年关门为止,前后也出版了十几二十种新书。其间有值得提的,而且值得纪念的,是列宁的《唯物论与经验批判论》的中译本。这一本书的译本,国内综计有二三本,但最早的一本,是明日书店出版的这一本。”
译著受毛泽东圈阅
然而,在这本书出版之后,两位译者却并不十分满意。他们感到还有许多不足之处,有些是外文翻译问题,还有些是对原著的理解不够准确,于是打算进行全面修改,以便再版时尽可能地做到意思准确可靠、文字简练通顺。朱泽淮在给好友谭杞安赠送此书时说:“这书译得太匆促了,有不少错误须要改正。”并嘱谭按照他在书中的标记,对一些不满意之处帮忙做些修改。朱泽淮此时正担任上海霞飞路的党支部书记,工作繁忙,于是修改的主要任务便落在了陈韶奏身上。陈韶奏用了整整1年时间,对该书进行了逐字逐句的修改。可惜的是,就在修改稿刚刚完成时,日本发动了侵略上海的“一·二八事变”, 陈韶奏租住的亭子间被日寇的炸弹炸毁,经过精心修改的新译稿连同他的衣物全都化为灰烬了。
尽管这个版本还存在一些不足,但是对于当时正急待从马列著作中汲取理论精华的中国共产党人来说,还是获得了很大的满足。正如陈韶奏本人所说:“这是列宁这部著作在我国的首次中译本,尽管我们的译文水平很低,但当时对传播马列主义,在我党早期革命理论战线的建设中也起了一定的推动作用。”毛泽东在延安时期创作的“两论”——《实践论》和《矛盾论》,就是参考和引用了这本书中的许多观点写成的。
1935年10月,中央红军长征到达陕北。此时,尽管遵义会议已经结束了“左”倾教条主义在中央的领导,但是毛泽东还是深切地感到应该从理论上,尤其是从哲学层面上对“左”倾教条主义进行清算。他当时感慨地说:“一切大的政治错误没有不是离开辩证唯物论的。”为此,他广泛搜集和阅读马列主义哲学著作。就在这时,他得到了一本笛秋、朱铁笙译本的《唯物论与经验批判论》,便如饥似渴地反复阅读。在毛泽东书房里保存至今的这本书中,可以看出他曾经多么认真地阅读此书——这本书共由六章组成,毛泽东在前五章重要论述的下面,都画了直线或者曲线的标记,还有一些重要段落的旁边也画了直线。这些标记有的是毛笔画的,有的是铅笔画的,有的在同一章节中同时出现,说明毛泽东对这本书至少是读了两遍的。其中,批画最多的是第二章“经验批判论的认识论与辩证法唯物论的认识论”,不仅每句下画有直线,许多段落旁还画着双直线、双圈,这一章中的“生活、实践底观点,应该是认识论底首先的和基本的观点”这句话,还被他直接引用进了《实践论》一文中。
在这本书中,陈韶奏和朱泽淮还特别把列宁的另一篇哲学短文《关于辩证法问题》作为该书的“补遗”收录在书中,毛泽东在这篇文章的标题前用铅笔画了3个大圈,在3000多字的文中也多处留下了圈画的标记,其中被《矛盾论》直接引用的句子达7处之多。
同陷囹圄为革命
在20世纪30年代血雨腥风的岁月里,陈韶奏和朱泽淮均遭遇了两次牢狱之灾。陈韶奏在《唯物论与经验批判论》一书出版后不久,便在上海被捕,虽被保释出狱,却失去了与党组织的联系,暂时以帮助别人翻译、补习英文等谋生。1935年夏,他返回浙江探亲,再次由于叛徒出卖而被捕,被押解到杭州陆军监狱,后转反省院,直到1936年西安事变后才被保释回家。
朱泽淮也同样遭此际遇。1931年,任上海霞飞路党支部书记的他因懂外语,被派到法租界的安南(今越南)水兵中去做策反工作、宣传革命思想,被法租界当局逮捕。即将判刑时,朱泽淮依据法国刑律和租界法规为自己辩护,获得无罪释放。之后,他参加了左翼“教联”和“社联”,任理事。1936年10月,鲁迅先生在上海逝世,朱泽淮参与吊唁和殡葬的组织工作。在将鲁迅遗体安葬于万国公墓后返回途中,他又被国民党特务抓捕,解送到南京监狱关押,直到抗战开始后才因第二次国共合作而获得释放。
出狱之后,朱泽淮渴望到陕北延安,便到西安找到八路军办事处主任伍云甫,伍云甫对他说:“疾风知劲草,你是经受住考验的。现在大后方需要人,你回四川家乡去,在那里恢复发展党组织,开展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工作。”于是,朱泽淮又通过中共中央长江局介绍,于1937年底回到丰都,受聘为平都中学教务主任。他以教书为掩护开展党的工作,在广大师生中宣传抗日形势和共产党的方针政策。1938年8月,中共丰都临时县委成立,朱泽淮任县委委员,9月接任县委书记,后任丰(都)石(柱)中心县委书记。一年间,他发展了几十名党员,组织了近十个抗日救国团体,使丰都的抗日救国活动蓬勃地发展起来。
1939年,受党组织派遣,朱泽淮调到成都,在中共川康特委宣传部工作,公开身份是《时事新刊》编辑,常常撰写鼓励抗日救国、反对消极抗战的文章在报刊上发表。他的一系列抗日救亡活动引起了国民党当局的忌恨。1940年春,由于春旱和官商囤积居奇,成都发生严重粮荒,贫民断炊。国民党趁机派便衣特务制造“抢米事件”,反诬共产党搞春荒暴动,抓捕了中共川康特委罗世文、车耀先等领导人。朱泽淮在闻讯前往采访时被捕,并被国民党当局冠以“煽惑群众,指挥抢米,破坏治安,阴谋暴动”的罪名,于3月18日公开枪杀于成都市新南门外城墙边,时年仅37岁。1983年3月18日,丰都县人民政府报经四川省政府批准,追认朱泽淮为革命烈士。
陈韶奏被释后的命运又是如何呢?抗战爆发后,他曾在浙江海门、黄岩一带开展抗日救亡活动。1939年去西安任国民党西北第七军分区上校政治教官,后走上教书育人之路,1944年起在西安市东南中学任职。新中国成立后,东南中学改为西安五中,陈韶奏继续投身教育事业,先后在该校以及西安四中、六中任教。1962年,陈韶奏退休回到家乡浙江临海定居。“文革”结束后任临海第五、六届政协委员。1978年,他不顾自己75岁高龄,主动争取到台州师范专科学校教英语,为桑梓培养中学英语师资。1991年1月,陈韶奏在临海病逝,享年88岁。
陈韶奏、朱泽淮将他们的青春与热血倾注于革命事业,他们合译的这部经典著作尽管略有遗憾,却为当时乃至后来的革命者汲取思想精华作出了贡献,更是一段特别岁月的历史见证。
(本文作者系青岛大学教授。图片来源:作者提供)
(责任编辑:吴佳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