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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乌托邦梦

2014-09-16何清华

滇池 2014年8期
关键词:知青农场

何清华

三十年前,我们作为桃川农场的知青扎根派,也曾跋山涉水,筚路蓝缕,在此营造过一个乌托邦梦——共产主义式的大远小农场。

1967年下半年,47军进驻湖南“支左”,在江永支左的是6950部队。军代表魏主任要我们桃川农场“东方红”、“井岗山”这些“办场派”去县城重树某某司令部的大旗。为此,以刘内安为首的“东方红”去了县城,我作为“井岗山”的负责人,更主张坚持就地抓生产,把桃川农场办好。此后一段时间,我们在极其困难的条件下努力维持了农场生产的基本运转。

“文革”风云瞬息万变,不久即轮到“小将们开始犯错误了”。6950部队的支左负责人也调换成李教导员。“东方红”在县城开始陷入困境。1968年春节刚过,“东方红”决定与留场的“井岗山”合并。大家考虑到我“家庭出身好”且群众关系好,推举我为总负责人,并在茅草地工区的大礼堂召开了合并大会。尽管春寒料峭,我心里却格外热乎。我满怀豪情对战友们说:“人生能有几回搏,是我们奋力一搏的时候了。让我们团结起来,办好我们的桃川农场!”

不久,大批知青从长沙返回农场。在城里备受歧视饱经磨难后,他们带回的是绝望与愤懑。扎根派知青除了坚持生产、承担数百亩田地的耕作以及牲畜饲养外,还尽力为全场知青砍柴、种菜、煮饭,希望能以此感动大家一起来办好农场。但这一切事与愿违。少数人百般阻挠我们的生产活动,甚至还有人砸房子,砸拖拉机……我们苦苦地思索着,讨论着,并在自己办的小报上发表了《用毛泽东思想重建桃川农场》的长文,详细阐述了农场存在的问题,构想了重建农场的蓝图,期盼以此点燃大家共同办场的热情。然而,这只是一厢情愿。办场与拆场的矛盾进一步激化,理想与现实天悬地隔,何去何从,我们一筹莫展。

此时,韩少和带来的一则信息,似乎给困境中的我们带来了可触可摸的希望。原来韩少和在县城结识了大远公社(即今千家峒乡)的小唐。据小唐说,他们那里山好水好,是少数民族聚居区,大山边缘有一些抛荒的梯田和宜于开垦的山地,人稀地阔,很适合办小农场。没有犹疑,没有争论,我们开始了新的寻梦。

先是进山选点。从桃川沿公路七十华里到县城,再往北二十里就到了简易公路尽头。“道路的尽头仿佛在向我招手……”不知是谁哼起了这首孟加拉民歌。一座山头耸立在潇水对岸,当地称山边一带为枫木坪。渡过河桥走进山坳,眼前豁然闪现一片平展展的盆地——黄绿相间的田野,清亮的河流,散落的村舍,袅袅的炊烟……平地那边,莽莽都庞,层峦叠翠。三座峻峭的山峰巍然屹立,那就是海拔1528米的三峰山;山岚雾霭中一帘大瀑若隐若现……好一处桃源胜境!

未来的小农场就选定在三峰山下潘家村后的半和坪。半和坪面东朝阳,我们便满怀着希望称它为“太阳坡”。这洒满理想之光的太阳坡,就是我们新的寻梦的起点。

一个初步方案当即拟定:太阳坡由三级台地组成,上层为生活区,下层可拓展原有梯田种水稻,中层种蔬菜等作物及果树。梦想固然美好,具体运作还得回到现实。正式进山前,我与陶世普找到了县革委生产组的胡营长,陈述了我们的构想,获准从桃川农场借贷3000元资金。我与陶世普去取款,军用书包装了满满一袋,也盛满了大伙的喜悦和憧憬。

一大早,由七男三女组成的先遣队向“太阳坡”进发了。从县农机站租来的那辆南京牌卡车,装上简陋的行装、生产工具,还有刚下放时农场发给每个知青的板凳、床板。在简易公路的颠簸中行进了两个多小时,来到枫木坪河边。剩下的十几里行程,须弃车步行。没想到前两天山洪暴发把简易木桥冲垮了,只能趟水过河。零散东西搁在床板上,重的用手抬,轻些的则浮在水面上推过去。河水过膝,河底圆卵石滑难立足。一不小心,便连人带物倒翻在水中。好在时值夏日,跌倒后湿淋淋一身权当滚澡冲凉,且溅起阵阵朗笑,只是得费些功夫去打捞什物罢了。

走过山坳和平川,爬上陡峭的山坡,赶在天黑前,全部行头搬上了茅草丛生的“太阳坡”三级台地。男知青就地露营,女同胞则借宿山下农家。

头枕松涛睡了一晚,新的希望如同满天星光闪烁。

翌日天未破晓,大伙就起来了。田维明、易志球承担小农场营房总体布局的设计。他们用锄头铲除杂草,标出各个建筑物的位置。刘胡子(刘内安)等壮劳力则去原始山林砍伐树木。我们扛来最粗最直的树木搭成人字形顶棚,从山坡上割来茅草编成草帘盖上棚顶,再用草帘将小棚围一下就算墙了。棚内则用草帘间成男女宿舍,栖身之所便告竣工。住舍东边搭起仓库、厕所,沿山坡挖了两个露天窑洞,盖上茅草即成猪圈牛栏。一切都依山就势,因陋就简,但我们做起来却是那么认真,甚至带着一种神圣的意味。

记不得是谁的奇思妙想,在住舍后面一片乱竹茅草中辟出一隅之地做浴室,先用砍刀砍出一条小通道,约二米长,然后往右拓展成一块四米见方的空地,刨掉树根,铺以卵石,一个日光浴室便浑然天成。

“饭厅”设在住舍西侧。紧挨着山道,挖出一个齐膝高、三米见方的平台,将平台挖出灶膛、烟道、进柴口,灶就算砌好了。没有水缸,就砍来楠竹从中剖开,削平竹节,一根衔一根,把山泉引到铁锅里。清洌的山泉滋润着春天的憧憬。石矛提议建一“春来茶馆”,大家拍手赞同。于是先在灶台上方搭起半扇屏风,并缀以山花。我的两个双胞胎弟弟仅15岁,来江永看我,也参加了建房劳动。他俩找来五光十色的卵石,细心地拼嵌成有趣的图案。欢笑声中,一个简朴而又别致的“春来茶馆”宣告“开业”。

入夜了,我们沐着凉爽的山风,喝着清洌的山泉,不无自豪的悲壮感油然而生。不知是谁先唱起了《长征组歌》:“横断山,路难行,天如火来水似银……”在阵阵松涛的伴奏下,由独唱到合唱,由轻声吟唱到引吭高歌,向着当空皓月,向着润碧湿翠苍苍交叠的山影……

开始生产了,我们决定向桃川农场借两条牛和一头母猪。一头壮水牛,一头“烂鼻子”黄牛,不能用汽车运,就由罗跃克他们从桃川一路上赶过来。他们先天晚上出发,一百多里路,牛饿了路边啃草,人饿了就向农家买几个红薯啃,近二十个小时的长途跋涉,赶到三峰山下时,已是次日黄昏。endprint

盛幼军、王文烈更是千辛万苦,从农场运来一头两百多斤重的大母猪。他们换乘两趟顺路的拖拉机,到了枫木坪河边,借来一个大篓子,装上猪,两人抬过木桥,再赶了十多里路,才抵达太阳坡。女知青们看到这头哼哼唧唧的大肚子母猪,不禁欢呼雀跃起来,而此时他们实在是连笑的力气都没有了。

营房下面两块坡地有一百来亩,茅草丛生,灌木密集。我们先在四周砍出防火道,点上火,呼啦啦一阵爆响,半天功夫,荒地就烧得差不多了。第二天,再用锄头挖那些盘根错节的树蔸草根。这片不知沉睡了多少年的原始山地,在我们手中开始现出梯田的“初坯”。

我想,远古老祖宗的刀耕火种,大概比这也差不了多少吧。

开犁了。开始是肖鹏夫、钟德厚掌犁。吆喝一声,扬起牛鞭,那牛便悠悠地朝前走。犁铧所过,泛起层层黑色泥土波浪。一旁观阵的伙伴们大呼小叫一阵喝彩。他们当中不乏练就一手掌犁功夫的“牛把式”,看着这情景能不跃跃欲试?于是纷纷上阵,轮番掌犁。其他男女知青也不甘落后,操起锄头就向大山开战。一时间,欢声笑语在群山之间回荡。一场开垦蛮荒的攻坚战,成了青年垦荒者向理想进军的盛大庆典。

半个月下来,沟垅收拾得干干净净,畦田整治得平平整整。左边种白菜萝卜,右边种油菜草籽,中间挖了个池子培育水浮莲作猪饲料。浇灌辛勤,催生新芽,绿色初盈视野,希望充满心间。而那头从农场运来的大母猪又开始下崽了,猪崽们的唧唧叫唤伴和着婉转的鸟鸣,给宁静的大山平添了几分活泼的生机。

作为一个追求理想的载体,大远小农场享有充分的民主。全体成员来去自由,没有丝毫的勉强。一些没有参加“东方红”、“井岗山”的桃川农场知青。想来试试味道,也就自个儿来了;一旦由于种种原因不想干下去的,也就去了。

这里没有任何头衔,核心的几个人开会,其他人都可以坐在旁边,谁都可以插嘴发表意见。多数人同意,大家就照着办。谁砍柴,谁种菜,也没有硬性规定。谁愿意干,谁干得了,谁就去干。没有人干的事,负责人一带头,大家就跟着干。这里没有私利纷争,虽然性格各异,彼此却心不设防,情同手足,每个人都做着对得起自己也对得起大家的事情。

这是一个高素质的知青群体。其中好几人是原桃川农场的生产队长。邹敏、肖梓辉、毛尼君、马长征、盛幼君、刘声祥、陈路明、易志球等等,这些当年的伙伴,记忆中总是那样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尽心尽力,尽职尽责。而在这个集体中,有三位知青最值得称道,在他们身上,集中强烈地体现了“大远精神”。

刘内安,长沙市一中六三届高中毕业生,数理化、文史哲全面发展,胆识过人,体能过人,毅力过人,善于开拓创业,勇于承担责任,历尽磨难而痴心不改。

韩少和,又名韩刚,到农场时不到十六岁,可从不示弱,从不言苦,从不懈怠,干事业拼搏进取,对邪恶顽强抗争。她后来还撰写了《遥远的太阳坡》一文,对大远小农场作了深情的忆述。

易宇欣,我的一中高中同班同学,极有主见,外柔内刚,秀外慧中,对人谦和,律己严谨。不熟悉的人觉得她不苟言笑;熟悉她的人说,这是一团火。而作为生活上和事业上的终身伴侣,她成了永远温暖我的“一团火”。

回想起来,当时的劳动强度特大,生活极苦,饮食根本谈不上营养,经常是盐水汤送饭,放上一点海带就算打牙祭了。可谁也舍不得动用那有限的建场经费来改善伙食。生产刚刚启动,刚种下不久的蔬菜粮食还不能为我们提供能量。靠什么支撑?靠的是理想,靠的是团结友爱的真情。理想的力量使一脸菜色的我们在谈到今后修建小水电等规划时,竟个个眼睛发亮,兴奋不已。

住的条件也极差。虽说是“宿舍”,实际仅有一个顶棚,四面透风,几乎等于露宿在云雾山中。山地昼夜温差很大,早上起来,分不清是云是雾还是露水,衣被都浸得湿漉漉的。奇怪的是居然没有人生过大病,只是山上的漆树将韩少和、易宇欣等人弄得头泡眼肿了好几天。我还记得本来就体质较差的易宇欣,由于过于劳累极度虚弱,在过小桥时一阵晕眩,竟身不由己地一脚踏空而跌进了山涧。

受我们的影响,白水公社一批追寻梦想的知青也办起了白水小农场。尽管经费很紧,我们还是从中挤出三分之一借给他们。

我的老同学韩少立,此时也带着弟弟韩少功,来到大远小农场。他们是韩少和的同胞兄弟。当时还一脸孩子气的韩少功,已表现出一种过人的机敏。其间,我们还曾结伴寻幽探胜,观赏到了深藏于山腹中的大白水瀑布,着实领略了一番大自然的雄奇秀美。

畦田郁郁葱葱,水浮莲已澎出池面,绿色的希望愈来愈浓。正当小农场一切走上正轨,一股令人窒息的黑浪向我们无情袭来——县里传来谣言,说我们是一伙“炮打三红”的反革命分子,为逃避无产阶级专政的法网,纠集上山为匪;说我们有枪有炮,准备日后血洗大远山,反攻江永县……

那个年代,是非颠来倒去,真诚与诡异,淳善与邪恶,反差就是这么强烈。

形势险恶严峻。8月末,县革委一位南下老干部孟书记带人来到大远,找我谈话。他还是比较理解我们,对我们作了较客观的评价,肯定了我们的初衷和成绩;但还是力劝我们速返桃川农场,回原单位参加“斗批改”。

9月4日,“东方红”、“井冈山”的大部分人返回桃川农场。

9月15日,为处理有关事宜我去了趟县城。下午返回三峰山下时,我惊呆了!亲手搭建的住舍被掀去半边屋顶,“春来茶馆”的凉棚、屏风坍塌成一堆,仓库也被拆得七零八落。留守的盛幼君满脸伤感,悲愤地告诉我:上午我不在时,几个公社干部带着十多个民兵,气势汹汹地要把我们的住房全部拆毁,并勒令我们48小时之内全部撤离大远,还是民兵手下留情,给我们保留了半边住舍。

面对眼前这一切,我气极了。在这举国纷争经济濒于崩溃的乱世,我们白手起家艰苦创业究竟错在何处?我们坚持生产为国分忧究竟罪在哪条?如磐夜气,竟要吞灭我们这一星理想之火;滔天黑浪,竟要淹没我们这一叶奋进之舟!我怒气勃发,心如火焚!我已经不能自制了!

我踉踉跄跄找来竹竿扎成一个火把。我要自己动手把我们三个月来的辛劳和血汁烧掉!我引燃了仓库、牛栏、猪圈,最后把火把抛进了那残留的半边住舍……

火舌迅速地吞噬着这一切,伴着呼呼的山风,竹竿和干枝在火焰中噼啪作响。通红的火焰挟着浓重的烟雾向天空升腾,茅草在火焰中翻滚着化为飘飞的灰屑,几根粗大的棚柱裹着火舌在苍茫暮色中呼啸,那是何等悲怆的呼啸啊!

去吧,去吧!这眼前的一切不能留下的就让它随风,随火,随飘逝的残屑和烟雾散去吧!三峰山还在,都庞岭还在,你还在,我还在,太阳坡还在!一切该留下的全在我心中、你心中、他心中,永生永世,地久天长。

在熊熊的火光中,我仿佛看到了理想的凤凰在涅槃,在升华……

那天晚上,我与宇欣坐在闪烁着火星的灰烬边倾谈甚久。在这最困难的时刻,是她给了我极大的鼓励和最有力的支撑。从那晚起,从三峰山下开始,我俩的生命就融为一体了。从此我俩相依相伴,跋涉着长长的人生之旅。在人生的风雨坎坷中,我俩从来没有动摇过对理想的追求,始终保持着从三峰山下带来的那股勇气、热情和毅力。

而今,我们这批当年办小农场的伙伴中,有半数以上获得了高等教育的学历,并在各自的专业上有所建树。有七对知青战友结成了终身伴侣。我们不曾也不会忘记三峰山下千家峒里那个乌托邦之梦。我们永远也不会放弃“大远精神”,我们永远也不会自嘲当年看似幼稚然而却极其真诚的对理想的追求。

而今,我们的瑶族兄弟,也早已找回他们失落了好几个世纪的千家峒之梦。早在1986年,江永县大远乡被正式命名为千家峒瑶族乡。而历时十余载,历尽千辛万苦,帮助海内外瑶胞找到千家峒这一瑶族发源地的,正是一位老知青,一位获得哲学硕士学位的名叫宫哲兵的老知青。

三十年了,谨以此文纪念我们那遥远而亲近的乌托邦之梦。

■责任编辑 王坤红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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