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曲,那夜戏
2014-09-16郑畅
郑畅
独坐在已然落幕的戏台前,探手撩起层层叠叠的帷帐,远处,旧时的盛况已依稀难辨,唯有那清澈的笛、呜咽的箫、颤动的弦,还可以听得这样真切。断断续续的曲调,就从时空深处丝丝缕缕地渗透出来,仿佛隔着高墙,站在疏竹青砖的庭院外,隐约听见悠远的乐声,便寂寂不肯离去。
而我终也被这阵幽香所引,来见这满园春色。
与昆曲最近距离的一次接触,是在2009年到燕京游赏的最后一夜,因之倾慕神往,执念不息,毅然决定去观看被称为厅堂版的《牡丹亭》昆曲演出。那一刻有这样一种感觉,似乎远赴千里,便是为了那一夕的沉醉与陶然。
三生石上的烂熳刻本,不知道轮回了多少个时代的寄梦;一段情生情死的戏梦人生,凝聚成时空中一个璀璨的光影切片,然后不知疲倦地、无休无止地轮番上演。
以皇家粮仓改建而成的宽阔厅堂,容纳着不超过100位观众,屋舍、立柱,到处镌刻着古老岁月的痕迹,在一群古物之间,随着渐渐昏黄的光晕,沉静地开启了时空之门。从我就坐的位置,可以看到深藏在幕后的女主角,云鬓簪花,青黛朱唇,端坐在一张旧式靠椅上,正襟危坐地等待着开场。
静谧凝固的时间里,四个黑面扮相的“花神”取下悬挂在堂上的四方纸笼,一位青衫书生沉静地上场挥毫,现场题书折名“惊梦”二字,然后光线渐渐开启,丝竹管弦幽幽奏响,顿时喧嚣隔绝。
这始终是我所经历过的最恍如梦境的时刻,因为内心所钟爱的典雅古韵和诗意蕴藉就在目前一一纷繁铺陈,历历地衍幻开来,迫近眉眼,这本身已足以令我感动得泪流满面。
一本《牡丹亭》,唱动情生情死的惊世传奇,一个人的辗转情思,牵引多少痴人为之愁肠百结。至情的坚守,可以让人由生到死,甚而由死入生,生命的轮回重生只为梦境的不渝感念。
这位名唤丽娘的娇艳女子,携着乖巧伶俐的春香姑娘一同盛装登场,煌煌亮相。两个天香女子扇舞春秋,满园芳菲便铺呈眼前,然后那段令人辗转思服的《皂罗袍》就凄凄婉婉地吟唱出来,“原来姹紫嫣红开遍,是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洞箫呜咽,便跟着心驰神往。
在我眼前的,是历经了六百余年而依然活鲜的戏曲艺术,那些唱腔,那些身段,那些顾盼流飞的春容秋波,带着那经明人魏良辅细细打磨了十载的水磨调,闲庭信步般地走了几个世纪,如今又姗姗地来到了今人的面前。
字如莺啼,曲如燕语,须要有玲珑剔透的慧心,才能有玲珑入耳的歌喉。那女子莲步飞动,穿越过偌大厅堂,拖地的裙裾盈盈地从身边翩然飘过,那个瞬间,女子的典雅与才情扑面而至,香氛袭人,像是骤然迎向曼妙春情一般的动人心魄。
满园的繁盛花姿,依傍着苍凉残园,引得丽娘以天生丽质而自况,遂触动她一池春水的心怀。梦境中花瓣缤纷,徐徐幽径里,便遇着这位情郎难舍难分,就着这纷纷扬扬散落的红英,少女姿容冶丽,娇韵情浓,舞姿身段缠绵如水,陶成一段粉梦烟华。
只见花径中的男子青衫淡泊,信手折枝皆有意趣,将那书卷文人的倜傥风流,展现得韵道天成。
金风玉露,神仙眷属,一夕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牵动着水袖你侬我侬,细诉衷肠间,蜂愁蝶恋,云雨缠绵,才子佳人的集美风华,伴着花木芳菲,水光旖旎,全情投入在这醉人的春景之中。
直到春梦乍醒无痕,也禁不住一往而深。
昆曲之剧,多出自闲雅文人的传奇杰作,其中的典雅唯美,全在案头填满了衬词的长短辞句。华章背后的诗情画意,描摹出剧中人的细腻情思,徐徐的衍生铺陈,让观者可以轻触到女子最曲径通幽的隐秘心事。
舞台中央,唯有一人一扇,惟见她眉目间满含着浓浓春情,独自漫步于空寂的庭院,寻寻觅觅那早已远去的一夕蝶梦。少女行止端丽,举手投足,便将人带入闲静幽幻的氛围中。闺中淑女带着那份特有的矜持与温婉,恣意地回味梦境的柔情蜜意,动情的回眸一瞥,触拂得人心荡漾,绮思翩跹。
蓦然的敲竹之声,声声断断,击碎飘渺残梦。女子的目光骤然变得凄惶无助,顿觉眼前一片冰凉,纵然舞台空寂如常。女子情致的微变陡转,全赖一人音容演绎,一唱三叹,都留在那缠绵而悠远的意境里,款款深情,唱断衷肠。
据说梅兰芳先生的这段戏目最是精到,全凭念、唱、身段与表情,将那深阁少女从“游园”一折的闲愁寂寂到“惊梦”的雀跃欢欣,再到梦醒后“寻梦”的落寞虚空,表现得那般淋漓酣畅、入木三分。尤其在1945年复演时,曾与俞振飞先生同台共演昆曲13场,除了让挤破门庭的观者们饱足眼福,两位先生也过足戏瘾,而无论多少遍的重复上演,戏台上下都同样如痴如狂,沉醉其间。
对于那些早已谙熟剧情的观众,听戏已不为追随情节的发展,而是仅仅关注于演者的唱念与表演,久之,昆曲逐渐摆脱了相对繁冗的过场戏,将经典的折目抽离出来,成为昆曲后期惯常演出的折子戏。
这个过程让昆曲无须再去追逐跌宕起伏的情节推演,也无须排布千军万马的宏大场面,从而专心致志地打磨表演本身。每一个唱腔、每一个动作,都被反复锤炼,经过一代又一代的精心雕琢,使得昆曲更加圆润玲珑,形神兼具,“无声不歌,无动不舞”,俨然成为对昆曲最好的概括。
如同中国传统的绘画一般,昆曲的表演重在写意,胜在传神,细致入微的出演已褪尽机械的范式,而是透过双眼与神情,传达出灵魂深处的真挚情感,如同杜丽娘的婉转娇柔,哀情艳思,勾勒出一种情到深处的痴迷。
这种“情”是一种至纯之力,不仅牵引着戏台上的悲欢离合,更贯注于戏台下表演者的至情至性,最终化为生死间唯一的依凭。而后,这位风华正茂的年轻女子,就因一场花梦韵事郁郁而终,姣好的生命如春去花容般迅速凋零,临终前遗画一幅,葬于人世不晓的山湖之地……
姻缘前定,造化弄人。三年后,偶然留宿园中的笃情书生柳梦梅拾得画像,对画中人一见倾心,声声呼唤,须臾间,丽娘的幽魂徐徐而至,与书生再度两相意和。枕席间的温玉情浓,才子佳人的至美风貌,将古典爱情的风韵表现得那么充分与淋漓,千古情事,最让人流连忘返的,莫不过便是这眷眷春情,脉脉依恋。endprint
阴阳相隔的两人立下重重冥誓,书生掘开坟墓,救得丽娘起死回生,到达全剧的圆满与团圆,满庭铺起云烟,灯火通明煌然,数十只彩蝶飞舞而起,萦绕在红缎铺就的锦绣坦途之上,便是情之所归的美满。
全剧历时2个小时,却是眨眼飞度,纵然将情生情死一一细览,仍觉不过片刻时光。
这是一出精雅备至的《牡丹亭》,每一个细节都呈现得饱满浑圆、美妙绝伦,随着情节的跌宕起伏,带人历经了一段酣恬沉醉的美景良辰,美得难以摹况。最终,仍是超出了审美期待的,被这一场华丽盛宴感动得一塌糊涂……因那一刻沉溺于粉梦丝竹的至美时光,终成绝响。
由是为这一场突如其来的盛宴而狠狠倾倒。
昆曲从产生伊始,迄已穿越了六百余年的漫长岁月,它曾经鼎盛得不可方物,也曾经寂落得乏人问津。今天,当所有的一切重现在只与我们咫尺相隔的舞台时,依然没有磨蚀它独有的风韵,依然展现着古老中国关于美的全部向往。
已无从想见苏州各色梨园的缤纷场面,更无从想见昆山虎丘上万人空巷的繁华盛景。岁月涤荡之后,仅剩些零落在皇城或是私家园林的斑驳戏台,无声地诉说昆曲曾有的辉煌。
但因为它这样的感动了我,便知道它也曾这样感动过那些为它痴迷一生的人。
遥想在那三面敞亮的古戏台前,任舞台上水袖飘舞,天香乱落,观者便在那花间竹下,伴着徐徐悠笛,赏着绵绵春色,将心境一点一点静澈下来,缓慢地跟着节奏,细品戏中人的辗转情思,跟着遍尝情之所起,情之所哀。
我以为,这就是昆曲魅力之所在,因之情感的哀切动容,便跟着天地失色,戏台上唱罢春秋,戏台下一场繁华。
它的有声,却暗含着一种寂静的无声,一吟一唱,唯有在凝神静谧间,沉浸曲艺,才能身心融入。它在闲静中传递深意,在缓慢中呈现美感,因而它也正是一种时间的艺术。我一直以为那些听曲时不由自主摇晃着脑袋,双手徐徐和着节拍的模样,是一幅最怡然自得的风景,在光阴的分毫流转中,放任我们的灵魂浸透于丝竹幽梦,尽享宁静中心灵的奔涌与喧嚣。
它带给观者的隽永余韵,如同一阵柔和的绵绵春雨,青丝缱绻,弥漫过整个神州大地,滋润过大江南北多少人的心田。
昆曲整整风靡了一个世纪,上达皇室,下至平民,举国唱响,远至川蜀之遥。
然而再绚烂的辉煌也不可恒久,昆曲也同样经历了由盛而衰,时代的巨变让昆曲这样一种太过沉静优雅的剧种渐渐无所适从,仿佛一间没落残破的老宅中,一件太过精致的不合时宜的古董。
落寞之后的昆曲被草草收拾进箱子,遗落在历史的角落深处,一时乏人问津。
昆曲渐渐从舞台上绝迹,老戏班停演了,整整一代人忘却了,也许期间还会有一些人,在蓦然忆及时,会遥遥地问一句,昆曲今尚安好?
这个时间拉开了一个很深很深的断层,直到我们这一代人,当突然在电视荧幕上看到昆曲片段时,会觉得它们那么陈旧、那么老气横秋,拖长的腔调咿咿呀呀,缓慢的舞姿忸忸怩怩,不明就里,莫名其妙,完全丧失了欣赏一种艺术成就的能力。
我们或许会认为它早已过时,或许会认为它的存在仅只是一种纪念而已,却几乎不会有人想要深究,在这样一个群星闪耀日新月异的时代,是什么使这个古老的戏种得以维系。
那口落满了尘埃的古旧戏箱,当世人的目光都凝聚在舞台上另一番璀璨光影的时候,是什么样的人忍受着寂寞与凄苦,悉心守护它那一簇微弱的火苗。
“传”字辈的那一代艺人们,早已成为戏曲界享有盛誉的宗师,“传”之一字,道尽了昆曲这一脉香火,在行将覆灭之际,是如何成为那一群人负重在肩的使命。
错落林立的舞台,风靡一时的戏种,到了最后,仅得数十位“传”字辈的先辈们,在那凄风苦雨中,耗尽毕生心力,用自己的体温来拼命维系和哺养,才得以传活至今。
而一手造就它非凡成就的中华民族,曾与彻底丢失这一种艺术瑰宝,仅有一步之遥。
在备受冷遇的当时,那一代艺人们天涯飘零、自谋生路,和如今那些倾其一生的昆曲艺术守护者们一样,悉心守护着一种关于美的体验,一种从东方古典凝萃而成的审美旨趣,它包含了中华文化那份闲静优雅的心境和对自由情感的抒怀,它囊括了一代文人所苦心孤诣追求和营造的至美境界。
这份对于美的向往,哪怕在世道倾颓、举步维艰的时代,仍是心中一盏火光莹莹的灯塔,只要保有一丝希冀,就永远不会熄灭。
正因为有那样一些醉心于昆曲魅力的人们,这个残旧为人所弃的老戏箱子,才能以在拂去厚厚灰尘之后,还能再见它明珠一般熠熠的光华,如万顷明霞重新映亮整个天际。
岁月磨砺,纵然消融了昆曲许许多多的经典所在,但有那眷眷情思,分毫不减,一经唱和,天地动容。
当它再一次完整的呈现在世人面前时,人们不禁发现,那个古老的戏种走过了六百个寒暑,历经过人世间几许沧桑,老一辈艺人耗尽心力由生到衰,代际传承,但舞台上的它依然是那么年轻,一念一唱、一笑一颦,永是鲜活。
管弦易衰,终有嘶哑之声,正如优伶将老,哪怕沉湎一生,也终至别离。戏台上的《牡丹亭》不知换过多少张伶人的面孔,却换不走它清丽脱俗的典雅韵致,那份流淌在字语词间的诗意,从未腐朽。
传唱了几百年一幕剧,因为艺术的魅力而不朽,直至如今,还在诠释着中华民族对美的品味与追求。
这种美,让人们得以栖息在诗意的家园,一梦百年。
■责任编辑 李泉松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