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籁
2014-09-16尹马
尹马
1
肖若曦越想越生气,内心升腾起一股蛮不讲理的岔气来,她决定找苏阳死缠烂打一次,说白了,就是耍赖。她想,无论如何这个节目是非上不可的,至少这也是县里的春晚,地方上最高规格的文艺演出,若再不抓住这根救命稻草,自己可能会永远淡出这个舞台,瞬间就会被人们遗忘。但是,此时的肖若曦恐怕连自己也不敢再相信自己了,苏阳是什么人自己还不知道吗?在凤城文艺圈子里,谁都说他是最有水平的,此人不但是全县最拿得出手的声乐人才,就说为人处世也颇为大度,不像上一任分管文艺工作的领导那样吹拉弹唱一窍不通,还整天寻思着要“封杀”某人某人,文艺队伍曾被他弄得极度瘫痪。苏阳不管做什么都有自己的见地,他一直坚持培养真正的艺术苗子,多多少少都会给别人一点机会。就拿肖若曦来说,今年就在新农村文艺汇演和计生颁奖典礼上露过两手。老实说,肖若曦的状态在苏阳看来简直是糟糕透顶,一个舞蹈节目被她编排得如天上瑶池泄了水似的,让底下的观众云里雾里,背景音乐到底是太超前还是太平庸,苏阳早已心知肚明。眼下是春节联欢晚会,他绝对不敢再冒险让这个姑奶奶再一次冲击台下观众的眼球。在他看来,也许会因为一个舞蹈节目,让整台晚会黯然失色,最后被领导叫到办公室拐弯抹角研究症候,甚至影响到今后全县文艺工作的发展。
此时肖若曦就站在轻工大厦的楼下,再往前走三百米左右就是县委大院,她的目的地是县委办公楼二楼的宣传部文产办。苏阳是县文产办主任,由于本县没有歌舞团、文工团和艺术剧院这类为文艺工作服务的机构,县文联也没有太多经费,只能为文学创作人员提供一点微不足道的支持和出一本内部交流的文学杂志,而文化体育局似乎只有做做文化市场的整顿和文物搜集整理、组织篮球比赛等常规工作的份。这样,苏阳就被委以重任生搬硬套地做了“文艺部主任”。所谓文艺部主任,其实也就是张罗县里大大小小的文艺演出活动,临时抱佛脚地拼凑一些可以糊弄观众的小节目,这个差事也一直让他啼笑皆非。以前的文艺部主任是个自以为是的家伙,听不得别人的意见,很多活动总是让一些没有一点艺术细胞的人粉墨登场,搞得台上台下收不了场,前排就坐的领导也会愤愤然离去,以至于文艺表演过后的颁奖仪式常常找不到领导上去握手发荣誉证书。苏阳接手这项工作后,文艺节目质量不断上升,得到了领导的器重,也受到观众和演员的好评,就连一向与前任主任僵得不可开交的肖若曦也对他五体投地。苏阳曾经对肖若曦说,你是全县最有思想和最有生活的舞蹈人才,也是全县唯一一个可以在舞蹈方面寄托理想走出凤城的人。这让肖若曦一定程度上看清了自己,坚定了信心,她认为苏阳才是真正的伯乐,一个可以成为推心置腹的朋友的人,所以前面两次文艺活动,她都毫不顾忌地大胆创作,大手笔大气魄地捧出自己的作品,却让大多数观众跌了眼镜,前排领导也皱了眉头。这样,苏阳也就不敢太相信肖若曦的能力了,但他还是认为肖若曦是整个凤城最有舞蹈天赋的人才,只是她还不知道舞蹈在凤城的舞台上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肖若曦站在苏阳门口,心里仍然想着如何对苏阳施以魔法让他乖乖就范的主意,敲门的手就老是停在空中,倒是苏阳听见脚步声开了门。肖若曦扮了鬼脸笑笑,很不自然,想真正从嘴里弄出点笑声,却又张不了口,只拿两手在椅子背上使劲搓。苏阳知道她要说什么,也知道她这一次要说的话肯定让自己难以回答,就半关心半开玩笑地问:“怎么,肖大美女容光焕发,听说你找到男朋友了,怎么还有闲工夫往我这里跑?”
“这世上哪有比找你更重要的事。”肖若曦说:“我今天是求你来了,别刷掉我的节目,好吗?”
“我没有说要刷掉你的节目啊,不是还没看排练吗?”苏阳反问。
其实肖若曦早就知道,苏阳一直没看她们的排练,是不想给她太多的时间,也就是说,他是想在走台的前一天随便看看,到时找个借口施以枪决,实际上就是不给她任何修改和再创作的机会。所以肖若曦打了好几个电话,请苏大主任亲自莅临指导,苏阳不是在开会就是下乡,对她冷漠得很。肖若曦这次是未预约就直接找上门来,是做好充分的思想准备的。
“说实话吧,苏主任,我前两次的作品是有些空,有些不切合实际,让你在领导面前下不了台,可我这次是不是就一定和前两次一样呢?再说,你不去看看,提提宝贵意见,你让我怎么拿出你看得上的东西呢?”
苏阳从烟盒里抽了一支烟,没说话,也没点上,看看肖若曦,说:“我知道你的作品一向都很有创意,很有思想,但你就是没想过,这样的作品拿在我们基层的舞台上演出,未免太抽象了吧!”
“所以我就是来请你亲自去看看,给我把把脉,说不定这次恰恰是你满意的。”肖若曦眼睛里满是央求的神色,看上去楚楚可怜。
肖若曦为春晚准备的节目叫做《天籁》,作品名早有通风报信的人给苏阳说了。那人还添油加醋地说:“肖姑娘此次搬了大鼓、铙钹和钓鱼竿,做了个比舞台还大的斗笠,看样子是想血染春晚,来个一鸣惊人。”这让苏阳不寒而栗,以前她就这么做过,排练的时候是在学校宽阔的操场上,表演的时候却遇上了一个狭窄不堪的小舞台,演员们错不开身,在上面你推我拱,反倒成为一出闹剧。苏阳给她提过意见,她却不听,所以这次苏阳干脆看都不看,直接下狠招,让她出局。
“你想怎样表现‘天籁之音?是不是让人看不懂的东西就是天籁?”苏阳说:“你是不是觉得青歌赛唱外国歌曲就一定得高分,所以你就老是弄一些高出生活的东西来。我还是要告诉你,这是基层老百姓的晚会,最主要的是渲染祥和欢乐的气氛,不是纯粹的艺术,你明白吗?”
肖若曦似乎早就明白了,但她明白又有什么用。她是个追求艺术的人,这一点她和苏阳也探讨过。苏阳曾经鼓励过她做真正的艺术,还说有机会要让她到省艺术学院进修,成为真正的舞蹈人才。可现在不是明摆着的吗,前两次演出几乎是砸了,这次不落个好印象,县里能批准她出去吗?节骨眼上,她需要苏阳给她机会。
她就坐在椅子上哭,其实她没有流出眼泪,只是发出了不小的抽泣声。苏阳好像还没说完自己想说的话,看她哭的样子,也不想说出来了,只顾一个人在她身边踱来踱去。endprint
2
遇到苏阳之前,或者说遇到离了婚的苏阳之前,肖若曦有过两次难忘的恋爱。准确地说,她有过两次爱上别人的经历。当然,两次都是让她痛彻心扉的,让她真正体味到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之间因为爱而走到一起,又因为不爱或者其他原因分了手的滋味。有了爱,她和男人之间不免就有了肉体上的接触和冲突,有了做女人的冲动。而实际上,在肖若曦还说不上是个女人的时候,她的肉体便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被一个陌生男人掠夺了。那年,她十六岁。
那个男人蒙了面,把她摁在她睡的小木床上,气喘吁吁地强暴了她。她大气不敢出,因为那个膀大腰圆的男人将一把明晃晃的刀子放在小木床边的板凳上。男人放下刀的动作和刀子发出的寒光让肖若曦知道一个女人在无助的时候最怕遇到的两样东西。刀子放在板凳上后,男人熟练地撕扯了她的衣裤,从胯下野蛮地将她切开,小木床发出不安而又痛苦的声响,而肖若曦却一声没吭。
男人提着明晃晃的刀离开后,她感到小腹一阵恶心的酸痛,却只能将单薄的被子将自己严严实实地捂起来,她好想就这样睡下去,睡到下辈子。然而天亮了。
十六岁的肖若曦清晨从小木床上爬起来,看见床单上斑驳的血迹,恶心地呕吐了一阵,坐在屋外的石头上想起了被泥石流掩埋的父母。父母已经死去三年了。肖若曦读初中一年级的时候,村庄里发生了严重的山体滑坡,父母都在疯狂泻下来泥石流中丧生,好在前一天,她离开家去了学校。
以后肖若曦就住在大伯家里,后来大伯带着儿女去昆明打工,留下两间土房,和辍了学的肖若曦。
是村里人凑了钱重新让她回到学校,是学校免了费让她上了高中,是好心的退休女教师帮她实现了大学梦,她靠助学贷款艰难地读完了师专,通过招聘考试来到凤城第三小学,成了一名教师。
所有的一切,对她来说简直是个不可思议的梦。当他二十三岁,来到这个她认为可以独立生活和实现梦想的世界,觉得实在可以将不堪回首的往事一一搁下了,她甚至不想承认那些发生在她身上的事,她认为,自己是干干净净的,她没有想到自己以前为了活下来扮演过的那些角色,会彻底改变她的生活。
她爱过的第一个男人,是她学校的团支部书记李凡。李凡个子高挑,言行举止像影星陆毅,是学校里出了名的花花公子。家庭条件优越,父亲是局长、母亲是实验中学教师的李凡是当兵转业安置回来的,原来是学校的后勤人员,其身份是工人,不占教师编制,后来经过父母与校方“磋商”,负责学校的少先队工作,再后来就成了全校师生认可的团支部书记了。
团支部书记李凡在三小可是个招单身女教师喜欢的角色,每天都有女教师陪他吃早点,一起说说笑笑进进出出,像只钻进花丛中的蜜蜂,很让近不得身前的女孩有了近乎仰望的姿态。当然,肖若曦也是李凡的仰望者之一。
肖若曦设想过的一千种与李凡邂逅的情景还是出现了,这不得不让她欣喜若狂。其实,肖若曦第一次发现李凡与她擦肩而过的时候用余光瞟了她一眼,她就开始心跳加速了,直到李凡的身影消失在走廊的尽头,她还在目不转睛地盯着楼梯拐角发愣,当时,她还没有胆量幻想李凡会在当天下午打她的电话,约她一起吃晚饭。
两个人在饭桌上呆了两个小时,说了些话。李凡没有恭维她和其他女孩的不同之处,甚至并没有表露出半点让她激动的表情。肖若曦自己知道,她和那些女孩相比,只是缺少了一些时尚和妖媚而已,再就是歇斯底里的巴结。肖若曦不会巴结别人,何况在她爱上一个人的时候,她认为,爱情不需要巴结。
她在李凡的邀请下喝了点酒,饭后两人又到咖啡馆喝了咖啡,李凡提议送她回家。
她没有拒绝。她想,她需要一个没有蒙面的男人走进她的生活,哪怕只是一次,起码她不会觉得恶心。
她和其他女孩一样成了李凡的俘虏。两人在二十平米的出租屋里做爱,真刀真枪地厮杀,尽管她觉得来得多少有点突然,还是不得不妥协于自己。她相信,要抓住李凡一辈子,并不是一点希望也没有。
然而就在李凡离开她身体的那一瞬间,她看见他倦怠的眼神和慌张收场的动作,就有些泄气了。她甚至扭过头看了看床的侧面,仿佛那里有一条隐隐约约的板凳,上面横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刀子。
是的,李凡就在不经意间抓住了这一表情,他觉得她是那么奇怪,她的脸瞬间惨白得如一张纸,一张消失了字迹的纸。
实际记忆中那个蒙面的男人并没有在她面前出现过第二次,十六岁受到强暴的她,以后的日子里,只要听说什么地方抓住了强奸犯,心里就咚咚咚跳起来,她真想去看看那些被万人唾弃的强奸犯到底是不是那个蒙面的人,那个提着一把明晃晃的刀子的人。直到有一天,她回到自己的村庄,听人说有个提刀的黑衣人在夜晚作恶时被村民抓住乱棒打死,她才感觉到自己心里的阴影在一点一点地散掉,但是,那阴影是散不完的。
肖若曦在李凡离开自己身体的那一刻想到那个已经死去的黑衣人,她发白的脸让李凡觉得很异常。
“你有过男友,而且你有无法忘却的记忆。”李凡一边穿衣服,一边对她说。
“没有,我想,我是第一次。”
李凡没说话,他的脸上写满轻蔑。
以后,李凡隔三岔五来她的出租屋。在那间二十平米的小小的屋子里,她嗅着李凡身上复杂的味道,抚摸着这个光鲜男孩细腻的肌肤,仿佛握住了生活中不能缺少的温度。然而,有一天,李凡对她说:“曦,我们这是最后一次了。”
她不想问他是什么原因,因为李凡每一次离开她的出租屋,都是一副逃走的样子。和她在一起的这段时间,李凡没有放弃和别的女孩约会,而且和他在一起的女孩也不止一个。
“以后呢?”肖若曦问。
“以后,咱们各走各的吧。”李凡说。
她抱住李凡的后背,把嘴贴到李凡的脖颈,用舌头轻轻地吮吸着他的肌肤,像在告别着一场惊心动魄的逃亡,又像是啃着一根已经没有一点肉的骨头,更像是舔舐自己内心的伤痛。她最后终于忍不住使了劲,李凡发出了一声惨叫。endprint
带着一排牙印回家的李凡,从此再也没有来过她的出租屋。五个月后,她爱上第二个男人,这一次,她惊讶于自己的疯狂。
男人有着浅浅的酒窝,忧郁的眼睛,半长不长的头发。男人喜欢把外衣拿在手上。初秋了,男人在凤翅山下的小路上遇见肖若曦,四只眼睛对了一下。那段时间肖若曦喜欢爬山,没早读课的日子,她把自己从床上撵下来,换上修身的运动服,不洗脸也不刷牙就往山上走。爬山的日子,肖若曦感到空气特别干净,山路特别干净。她喜欢听清晨的鸟一遍一遍地叫,那声音一点也不凄惶,倒是恬静得很。
男人跟在肖若曦身后,脚步声和心跳声一样的轻柔。肖若曦停了一下,男人也停了一下;肖若曦往前走两步,男人也走两步。肖若曦想,这个男人就像自己的影子。她飞快地跑了起来。男人顿了顿,也跑了起来。
待他们停下脚步喘气的时候,已经到了山脚。肖若曦回过头,男人正用忧郁的眼睛在打量她。
“你好,很高兴和你同路。”男人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唇齿平翘互不干涉;男人的脸修长,腮边有稀疏的胡子,上下左右摆放均匀,错落有致。男人把手上的衣服抖了抖,问了一句:“没打扰你吧?”
真的很久没有人打扰自己了,倒觉得生出些寂寞来。不过,这段时间肖若曦的确很想清静,很想干干净净地做做自己。
“不会。”肖若曦说。
肖若曦在想,男人看上去已经四十多岁的样子了,一般来说,这个年龄段的人,基本上都开始身材变形、眼神浑浊了,怎么他身材还如此匀称,眼睛如此清亮呢?对一个陌生的男人有这样的好感,并不见得是一件好事。但是那天,他们认识了,彼此知道了对方的名字和工作。男人叫曾一,来自山东一家房地产公司,负责在本县做现房销售企划。
“看得出,你有具备做舞蹈大师的魔鬼身材。”下山的时候,曾一在她的后面说。
“读书时跳过,可那根本算不了什么,那是一群丑小鸭在拼命地扑向天空。”肖若曦说。
“我认为的舞蹈,是肢体在大地上的自由摆放,而不是刻意的掰腿提臀……真正的舞蹈是来自灵魂的表演。”曾一的话深深地触动着肖若曦的神经。在她看来,她已经不可能将自己最喜欢的事情做下去了。有时候她还在想,读大学的时候,曾经被老师和同学鼓动着走向学校的舞台,展开双臂自由翱翔,获取了经久不息的掌声,但是当她把舞蹈作为人生小小的理想的时候,学校里所谓专业的舞蹈指导教师却给了她下了这样一个定论:这么大年龄,充其量只是舞台中间一个花瓶式的摆设而已,连身体上基本的舞蹈修为补救机会都不会再有了。
两年后她认识了苏阳。苏阳说:“真正的舞蹈,是内心的交谈。”
到底是不是这样,她搞不清楚。反正那天从山上下来,她和曾一成为朋友,后来成为恋人。短短两个月,肖若曦无时不刻地体验着在他身下快乐游弋的奔放和渴望。两个月,她有时吮吸着那双天生忧郁的眼睛,把身体安放在那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身上,粗狂地开垦着自己野性的土地。两个月,肖若曦灵魂绽放,通透饱满,像一朵开出火焰的山花。
曾一消失的第三天,肖若曦醉醒了,把他留在枕头边的那封信烧掉后,将灰烬涂在自己的脸上,又用清水一遍一遍地擦洗。午后的阳光虽带着冷冷的寒气,但她还是感觉到无比欣慰。长痛不如短痛,她庆幸自己很快就告别这一切。
3
肖若曦的确有一副临风吐蕊的身材。小时候长到五岁,她的外婆就拿根竹棍轻轻敲打她的后背,逗着开心地说:“小美人儿,长大了有你娘操心的日子。”长到十来岁,村里提亲的人家就找上门来了。那个村庄叫张家坡,张姓人家都是些家境殷实的主,见了这越长越漂亮的小女孩,那些小伙子的娘都在想着把她作为自己的儿媳妇。可肖若曦的娘对那些找上门来的人没有一个好脸色,说,我家姑娘以后要勤学苦读上大学,顶儿子用的。肖若曦没有弟弟妹妹,父母双方不知是谁的原因,肖若曦出生以后,娘就再也没怀上。每每看见乡里计生工作队来到村里,让那些生了儿子又生姑娘的人家去做绝育手术,心想,要是我也有那么一天就好了。
也不知是从哪一天开始,肖若曦的娘突然就迷上了巫术。拿一根长长的系着马尾的竹鞭,在山道上走来走去,口中念念有词。有人说曦娘想儿子想疯了,想求观世音菩萨赐她儿子,就信了环山上王道士王三姐的蛊惑,每日清扫山路上的浊障;有人说曦娘是欲火难泄,脑筋失效。那些找上门来提亲的人自然也就少了,就连外婆也张着个空洞的大嘴巴百思不得其解。肖若曦的父亲,却对女人不闻不问。
有人甚至看见十来岁的肖若曦跟在母亲身后,手里攥着一撮马尾,口中念念有词的样子。这个消息惊动了张家坡,大人小孩都聚拢来了,他们围在肖若曦家的后山上,看母女俩亦步亦趋从山道上走下来,像两只明明灭灭的灯笼。
十三岁之前的肖若曦,从学校里回来,总是攥着一撮马尾。张家坡的矮山河谷苞谷抽芽的日子里,肖若曦拿着根马尾在田间地垄里甩来甩去,像一个孤独的稻草人;张家坡矮山河谷苞谷出天花的日子里,肖若曦拿着根马尾在垄间的小路上甩来甩去,像一只轻飘飘的蝴蝶;张家坡矮山河谷的苞谷树变成桩子了,肖若曦拿着马尾在地垄上甩来甩去,像一只俯身的老鹰。肖若曦的马尾甩得呼呼作响,有人说那是秋风吹过的声音,有人说,那声音,像鬼在哭。
十三岁的肖若曦死了爹娘,住在她大伯的土房子里,她的手里没有了马尾。死了爹娘的肖若曦,就再也没有谁愿意把她作为儿媳妇了。张家坡的人们开亲讲究个门当户对,失去双亲的肖若曦自然也就失去了门户,孤独陪伴着她度过了凄苦的岁月。还好肖若曦在学校里历来学习成绩都很好,加之村里人也在帮她,老师在帮她,她才有了今天。
肖若曦当然一直追忆着自己的从前,只是不明白那到底是不是她自己的身世。她在张家坡长大的那些年里,人们是怎样看待她的,自己是一个可怜的人,还是一只可怜的鬼?不过,她现在很清醒地认识到,她是一个正常得一点也不另类的女人,她还有着一个很多人不敢拥有的小小的梦想:做一个后来居上的小小的舞者。endprint
肖若曦认识苏阳,是在一次文艺汇演后的宴席上。县里搞了一次树婚育新风文艺汇演,肖若曦经学校领导推荐,进了县教育局的舞蹈队,参加了此次汇演。她在舞蹈中扮演了一个纯朴的农妇,挎个提篮守在家门口的样子楚楚可怜。十分钟的演出,让台下的苏阳发现了她,说整个舞蹈最出彩的就是她了。苏阳对她说,你是个可以培养的苗子。
那时,苏阳还是文产办副主任,文艺工作还是一个叫何吉平的人管着,也就是苏阳的前任。饭桌上,苏阳敬肖若曦酒,当着众多演员夸奖她,很让一群年轻貌美的姑娘不服气。饭后,管文艺的何吉平对她说,苏阳既然看好你,以后你就多请他指导指导,相信有一天你会成大器的。
肖若曦知道何吉平话中有话,也没有和他说什么,转身走了。后来的几次演出,肖若曦果然没有参加。
凤城人也习惯把每年县里组织的春节文艺晚会称为春晚,说起来也与前文产办主任何吉平有关。前几年,何吉平把住春节文艺演出中所有节目的生杀大权,每次拿上台去的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似的旧货,往往演出还没结束,观众就走了一半,最让人无法接受的是,这个主任根本听不进去任何人的意见。比如独唱节目,他习惯叫那些连简谱也不会的小姑娘拿着话筒号丧似的叫唤,还经常在演出中指手画脚,在台下大喊“打开嗓”。有观众付之以乡野流话,说这狗日的真装逼,不如将他赶出去。结果就有好事者走到台前推推搡搡,将他拉到人群中。好在凤城每年的春节文艺演出都在原体育中学留下来的灯光球场内搞,场地还算宽阔,也用不着把场外的大门关严,讨嫌的观众也不会真正将何吉平拉到场外去。这样,十几分钟后,何吉平又回到台下,满脸像打了鸡血似的,两手向台上挥动,惹得坐在前排的领导好不气愤。凤城人把春节文艺演出称为春晚,实际上说的是,看这样的表演要不是真的没事干,谁也不会去的。很多机关干部接到看节目的通知,都是一脸痛苦的表情,说你整个什么春晚,不伦不类,要不是节目不占用中央电视台的春晚时间,鬼才愿意去呢。春晚安排在每年的腊月二十五或者二十六,很多人都回乡下过年去了,考虑到观众稀少怕影响领导和演员情绪,县里都会贴出一些海报,告知全城老百姓,所以每年的春晚,灯光球场内照样也挤得满满当当的,只是场内的秩序有些乱,每每演完一个节目,报幕员上场都要向观众打好几个招呼,台下才慢慢平静下来。
何吉平操持着春晚的那几年,节目基本上是以舞蹈为主。按他说,舞蹈热闹,大气,又看不出什么瑕疵。凤城人看完节目,吹着背景音乐的口哨,戏谑地唱着“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凤城的晚会,是舞蹈的晚会”,嘻嘻哈哈回家去了。
所以凤城春晚文艺节目的根本还是舞蹈。苏阳接过何吉平手中的差事后,考虑到有些领导有话,随即看到他在电话前气急败坏的样子,心想,他可能是遇到什么事情了。
排练终没看成。苏阳挂了电话,对肖若曦说了声抱歉,转身走了。
一连几天,肖若曦都不见苏阳的踪影。眼看春晚演出时间越来越近,算起来只有二十来天了,肖若曦很着急。她往苏阳的手机打电话,对方不是拒听就是关机。她就发短信,结果惹火上身。
下午,肖若曦在整理学生期末考试名册,正准备从学校回家,刚出校门口,一个穿粉红色衣服的女人拦住了她。
女人三十五六岁的样子,身材高大,眉宇间露着可怕的神色。肖若曦站在她面前,感到自己直小了一头。肖若曦差不多是被这位身材高大的女人提着胳膊进了学校对面的咖啡馆的。刚一坐下,女人把挎包往桌上一放,出口就问:“你和苏阳多久了?”
“什么叫多久了?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肖若曦说。
“不明白是吧,那我就告诉你,我问你,你和苏阳在一起多久了?”
“我没有和他在一起。”肖若曦说。
女人说:“人在做,天在看,你们还要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
肖若曦知道眼前的这个女人是苏阳的妻子,她大抵是认为她和苏阳有什么说不清楚的关系。肖若曦想心平气和地解释,可这个高大的女人根本不给她任何机会,只一股脑地问:“你们在一起多久了?”
女人问了好几遍,没等肖若曦回答,就呜呜呜地哭了,开始摔杯子,拍桌子,捶胸顿足,后来就变成大哭大闹。服务员过来打了招呼,要她们离开,她卡住肖若曦的肩膀就往外走。
很多人跟在她们后面,和她们一起走。女人把肖若曦一直擒到轻工大楼楼下,这里离苏阳的办公室只有三百米左右。
“大姐你到底要干什么?你能听我说说吗?”
“我不想听你说,我就要听他一句话,到底是要你,还是要我。”
苏阳已经站在她们两个人中间,无奈地调停着这突如其来的剧情。肖若曦感到两手发麻,面对这个高大的女人,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无助地看着苏阳,希望他能将此事妥善地处理过去。
肖若曦不知道自己那天是怎么回家的。第二天醒来,感觉自己像做了一个噩梦,想想都还很害怕。她甚至连起床的勇气都没有了,不知道如何去见身边的同事,也不知道如何去见苏阳。在她看来,她有可能给他的家庭带来麻烦,要真是因为这样让苏阳两口子反目成仇,自己就成了罪人了。肖若曦想给苏阳打电话,忽又想起这件事有可能就是因为她的那个短信息造成的,便放下手机,望着天花板发起呆来。
迷糊中,肖若曦听到闹铃在响,连忙抓起电话,见是苏阳,忙接通,那头苏阳平静地问:“排练得怎么样了?”
“排练?”肖若曦顿了几秒,说:“没有排练,昨天的事情……”
“昨天的事情很快就过去了,我想看看你的排练。”苏阳说。
肖若曦好不容易把演员召集在一起,又找来音乐,开始排练。苏阳坐在一边看她们跳,始终皱着眉头。
尽管神智恍惚,肖若曦还是强打起精神排练着她的舞蹈。肖若曦倾力打造的这个《天籁》阵容很强大,十六个年轻貌美的姑娘和十个男孩,没有着装,看得苏阳一点感觉也没有。他问她演出服和道具如何安排,她说:“《天籁》的关键词是:蓝。”
苏阳想起蓝蓝的天空,其余再没有什么意象。肖若曦说:“我塑造的是蓝色的底,至于道具,恐怕要更具体一些,比如稻草、布匹、花朵和木鼓。”endprint
“还有一个比天还要大的草帽。”苏阳说。
“你怎么知道?”肖若曦有些惊讶。
“我懂你。”苏阳看着地面。
肖若曦尴尬地笑笑。她知道苏阳不同意她上这些道具,但为了突出演出效果,她坚持自己的观点。
他们最后甚至是不欢而散。苏阳对肖若曦的舞蹈创意最后的定论是太复杂,太花哨,艺术张力不够,脱离群众口味。
肖若曦没有和他理论,她想,这也许是苏阳的托词,他压根就没有打算让她上这个节目,况且眼下他的家庭内部出现了裂痕,有理由抽刀断水。
肖若曦读大学的时候,除了喜欢舞蹈,还喜欢诗歌。同宿舍的女孩称她为李清照,说她整天寻寻觅觅冷冷清清,生活凄凄惨惨戚戚,后来干脆叫她“肖清照”。女同学损起人来打击力度是致命的,几乎让她崩溃。后来肖若曦给自己找了一个理由,所有对她写诗持不屑一顾态度的,多半出于嫉妒。肖若曦很漂亮,尽管穿戴和其他女孩相比起来显得很寒碜,很古板,但那身材和气质却是别人没有的。要说起自己的另类,肖若曦最清楚的是,除了她,班上所有女生都在谈恋爱。学校里不是没有人追求她,而是自己根本不想谈,心里自卑,有阴影,对所有倾慕自己的男生都冷若冰霜,久而久之,男生们也叫她“肖清照”了。
肖若曦认为,舞蹈是自己的另一首诗。如果一个舞蹈只讲究遵循某种节奏和时长做一些动作上的重复铺陈和摆设,是非常苍白的。肖若曦认为的舞蹈,首先是一门艺术。学校里那个德高望重的舞蹈指导教师每次演出粗制滥造的那些“规定动作”,无疑是没有生命的。肖若曦在学校里,既没有做过领舞,也没有表演过独舞。每次演出,她都是整个群体中的一个小小的角色。然而肖若曦总是在演出中加上一些自己的“自选动作”,让整个舞蹈因为她这个亮点而出彩不少。在一次文艺演出中,节目快落下帷幕的时候,肖若曦站立前排“仰望”的姿态让全校师生报以热烈的掌声。演出结束后,团市委的一位领导握住她的手,说,你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舞蹈演员。
肖若曦当然知道,自己的条件不可能让她成为一个了不起的舞蹈演员,而要成为一名优秀的诗人,却不是没有可能。肖若曦在大学里写了很多诗歌,也经常在校报和文学社的油印刊物上发表。校报和刊物寄到外边去交流,就有很多人给她写信,有些名气不小的公开刊物的编辑还写信向她约稿。一晃几年过去了,肖若曦自己也弄不明白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停笔的,工作以后,她没有写过一个字。
也许还是因为舞蹈。临近毕业的时候,市里组织的文艺演出就多了起来,肖若曦作为最出彩的“配角”经常在不同的演出中获得掌声。肖若曦成为无冕之王的偶然性在一定时间内得以持续,也是有必然性的。肖若曦非凡的气质成就了一个平庸的舞蹈节目的成功,在她自己看来,与诗歌有关。
在一个几乎没有人读诗、只有诗人才是自己的读者的年代,肖若曦想在舞蹈中完成一首美丽的诗作。她一直在谋划着自己的作品,她想,如果有一天,她有机会亲自策划一个舞蹈,她会把它弄得像诗歌一样朴素而又惊艳,别致而又空灵,华丽而又草根。肖若曦想让舞蹈和诗歌完美地缔造出一种意境,一种气势,一种寄托,甚至是一种祭奠。她想,她应该给这个舞蹈起一个诗一样的名字——“天籁”。
“天籁”在苏阳的眼里也许就是天书,这就是他漠然离开的原因。许多年了,肖若曦一直在做着一件事情,这几乎是她整个人生的梦想,而现在这个梦想就快破灭了,肖若曦感到一种无辜的绝望,她甚至想选择妥协。
然而就在三天之后,苏阳的电话来了。
稻草,布匹,花朵和木鼓。肖若曦把排练场搬到自己出租房的顶楼宽阔的空地上,着装排练,所有道具全部齐备。苏阳坐在旁边的一个凳子上看她们在地面上的表演,他的嘴角燃一根烟,一只手放在膝头上,和着音乐节拍轻轻地敲打着。肖若曦从没看见过苏阳抽烟,而现在他却大口大口地将烟雾吞进去又吐出来,然后发出一阵一阵的咳嗽。肖若曦看苏阳的样子有点可怜,想停下来安慰安慰他,却又怕生出别的枝节,就忍着。而实际上,肖若曦此时心里也有一种怪怪的感觉,她一边和演员们舞弄着手里的道具,一边吞着涌进喉咙里的泪水。
苏阳没有提什么意见,而是对肖若曦说:“明天我接着看。”
也就是说,苏阳根本没有花心思去看她们的排练,只是一边吸烟,一边在心里想着什么。或者说,苏阳是在看着她们打发无聊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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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几天,苏阳都呆在肖若曦出租屋的顶楼上,看她们手里的稻草、布匹、花朵和木鼓。几天里,苏阳都几乎不说话,只拿根点燃的烟在嘴唇上拼命地吸,发出阵阵干涩的咳嗽声。
肖若曦几乎是忍无可忍了,她把手中的物件往地上狠狠地摔去,喝令其他演员解散,噔噔噔地下了楼,头也不回地往街上走了。
苏阳反应过来的时候,肖若曦已融进滚滚人流。苏阳也随便捡了个方向朝人群中走,一边喊着肖若曦的名字。但找了半晌,仍不见她的踪影,就拨她的电话。那头不接,再打,肖若曦关机了。
苏阳哪里知道,这次轮到他求肖若曦了。肖若曦真的铁了心,手机一关就是一个礼拜,而此时,离春晚只有几天了。
自从那次苏阳的妻子与肖若曦锋线接触后,苏阳就无心关心其他节目了。他一边忙着与妻子交涉,一边放出话来,说此次春晚只保留三个舞蹈节目,其余皆为独唱、器乐合奏、男女对唱和小品。苏阳把这次春晚的演出时间定在腊月二十五,节目长度为九十分钟,这样做的目的,一是尽量减少观众的审美疲劳,二是尽量使节目更精致,不占用观众过多的时间。以前的春晚,常常是一演就是一百五十分钟,加上开场县领导讲话,节目最后领导和演员合影留念,一般整台晚会会耗用三个小时的时间。当然,苏阳这次也颇感力不从心,主要是领导打招呼的节目太多,县文体局那帮舞蹈专业户也虎视眈眈,巴不得让整个春晚成为他们的专场。更为可气的是,宣传部有个退休领导弄了个花灯,长度约半个小时。退休领导天天敲苏阳的门,还把节目录音带到他的办公室,反复地播放给苏阳听,要他给提提意见,好做画龙点睛式的修改,看样子这老头是已经认定这个节目上定了春晚。苏阳简直被春晚节目的事情搞得哭笑不得,眼看一场演出下来,必定会得罪很多得罪不起的人,索性使出杀手锏,大刀阔斧地“枪毙”。从退休领导开始,苏阳枪毙掉的节目差不多有六个小时的长度,特别是在舞蹈方面,保留主流的,精致的,短小的,凡王二娘的裹脚,全捆在院外的电线杆上。endprint
苏阳这样做,其实也是想给肖若曦一个机会,所以他对肖若曦的节目非常重视,如果肖姑娘此次再像前几次一样演砸,苏阳可能会遭遇前任何吉平的下场,赢得个“不懂艺术”而光荣“下野”。
其实苏阳在妻子找了肖若曦“麻烦”之后的这几天,他经历了过多的事情。首先是第N次在妻子拟好的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字,其次是第N次被县领导叫到办公室“统一思想”。统一思想苏阳是没有后顾之忧的,反正都会得罪一些人,而离婚的事,却让他无法面对。
妻子许岚是一个典型的争风吃醋的女人,醋意之大简直难以形容,只要寻到一点蛛丝马迹,就开始上纲上线,弄得一个家庭鸡犬不宁。许岚每次向苏阳提出离婚,都会拟出一纸内容丰富的离婚协议书,从离婚的起因到财产的分割,再到孩子的抚养问题,详细到一针一线。苏阳每次签了字,都会耐心地等待硝烟过后许岚当着他的面撕毁协议,每次撕毁协议,许岚都会说:这可是最后一次了,下次可千万别让我发现什么。
苏阳等待的那一幕始终没有到来。就在他还为节目的事情焦头烂额的时候,他收到法院的传票,妻子许岚把他告到法庭,离婚已成必然。
离了婚的苏阳不但两手空空,连儿子的抚养权也没有捞到。苏阳搬出了原来属于他和许岚的房子,索性在办公室的沙发上放一套细软,晚上看完节目排练,上上网,就在沙发上睡觉。
眼下苏阳找不到肖若曦,春晚节目就会出问题,苏阳实在想不出合适的办法,就决定在肖若曦的出租房门口守株待兔。当然,除了张贴寻人启事,这招是最有保障的了。肖若曦在晚上九点半喝得醉醺醺地回家,差点一头撞在苏阳的怀里,吓得半醒。肖若曦把苏阳让进屋里,自己捡个凳子坐下,劈头盖脸就问:“你劫财还是劫色?”
他们最终还是谈到节目上,谈到舞蹈的长度和道具的使用,谈到人物塑造的个性和舞台背景的设计,最后,苏阳答应明天一早好好看她们排练一次,争取让节目顺利走上舞台。
苏阳也就第N次为肖若曦的表演所折服,第N次夸奖了肖若曦非凡的想象力和创意,也提了很多建议。排练结束,肖若曦想请他吃饭,以此谢不杀之恩,苏阳却找个借口推托了。
节目彩排,灯光球场照样热闹,所有对春晚关注的大小领导都在前排坐定,有节目的单位领导和演员同事也现场助阵,还有街巷里没事可做的大爷大妈,平时在街上敲锣打鼓扛广告牌的业余宣传队的老头老太太,差不多整个灯光球场都要坐满了。肖若曦今天很兴奋,她的《天籁》会给凤城人带来全新的视觉享受,让那些平时把伸胳膊扭腿当做舞蹈的人看看什么才是舞蹈的精髓。肖若曦甚至联想到古诗词中那些美丽的意象,差点悄悄笑出声来。
苏阳坐在前排领导席的最边上,一边和演员交换意见,一边给领导介绍节目情况。临到肖若曦她们出场,才坐定下来,他要为《天籁》制造一些群众基础。
彩排是成功的,肖若曦获得经久不息的掌声。喜欢听敬酒歌的小股长郑童也跑过来和肖若曦握手,说了几句恭维的话后,就在苏阳身边坐了下来。
肖若曦走下台来,从他们身边经过,恰好听到郑童问苏阳离婚的事,整个人就懵在那里,想不到因为自己上节目的事,让一个家庭一分为二,她真的成了罪人。
晚上,肖若曦给苏阳打电话,说有件事要跟他说说。苏阳说你就说吧。肖若曦说在电话里说不清楚,需要当面谈。苏阳说:“到咖啡馆?”肖若曦说:“来我这里吧!”
苏阳到了肖若曦的出租房,见肖若曦眼睛红肿,好像刚哭过,便问什么缘由。肖若曦说:“对不起,是我害了你。”
苏阳说:“哪里的话,我们迟早得离,只是这次你正巧赶上而已。”
苏阳以前还真没正眼看过肖若曦,只知道她长着一双忧郁的眼睛,这样的眼睛要是真的长在一个专业的舞蹈演员脸上,一定是一笔不小的财富。而对于肖若曦来说,尽管有一副好皮囊,到这个年龄,连做个劈叉都不会好看了,要想在舞蹈方面有所建树,比登天还难。
肖若曦用忧郁的眼睛望着他,嘴唇轻微地颤动着,像一只可怜的小鸟。苏阳感到心里有点慌,面对一个漂亮的姑娘,他不动心是不可能的。但眼下,如果他趁人之危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以后还怎么面对。苏阳站在肖若曦面前,一副怔怔的样子,倒是肖若曦忽然从凳子上站起来,扑到他怀里,两只手死死地扣住他的后背。
一切来得如此突然,苏阳收获的不仅是个美得让人心跳的姑娘,还有新生活来临时带给他的喜悦。他抚摸着肖若曦,从头发到脖颈,再到她细细的腰,到臀……苏阳四体兴奋,在肖若曦不断的娇喘声中,把她抱到床上,像剥开一只鲜活的笋子一样,慢慢从肖若曦的胯下,把她切开……
肖若曦突然推开苏阳,发出一声夸张的尖叫。苏阳正在兴头上,有些无法接受,却见肖若曦从床上一跃而起,赤着脚,披头散发往外面跑去。
5
整个夜晚,肖若曦都在做梦。她梦见自己在张家坡乡间的田野上,手里攥着一撮马尾。她梦见死去的娘,梦见自己十岁时的样子。她和娘一起走到后山上,娘的怀里抱着个黑色的稻草人。稻草人凶神恶煞,被娘用墨汁染了全身,用黑色的布条遮了脸。娘把稻草人吊在一棵树上,用手里的竹鞭和马尾使劲地抽打,用粗实的钢针一针一针地扎。
十岁的时候,肖若曦每天都和娘去后山上,每天都在临刑一个无辜的稻草人。家里的稻草都用干净了,后山的空地里就堆了一大堆被钢针和竹鞭弄碎的稻草屑。十岁的某一天清晨,肖若曦看见娘从床上下来,披头散发,满脸泪水。爹在前几天去大姑家没回来,娘一个人睡在厢房,怎么会大清早就哭上了呢?肖若曦没有问娘,她把洗脸水送到娘的面前,娘还在大把大把地抹眼泪。
中午,肖若曦和娘去了王三姐家里。王三姐是当地有名的女巫,平常时候哪家有什么小灾小难,她都会在人家的堂屋里出现,拿一把笤帚,执一撮马尾,口中念念有词,有时候嘴里会喷出一股子火焰,火焰在人家的神龛面前缭绕数秒后熄灭,惊得主人目瞪口呆。当然,肖若曦也看到过,王三姐有时候在人家面前大肆吹嘘,说自己可以上天入地,大鬼小鬼都惧她,结果给人承诺要办到的事没有办成,被人用绳子吊在房梁上毒打。有一次,村里一户张姓人家的孩子病得不轻,请了乡野郎中何德顺泡了木疙瘩水喝,不见好,便找了王三姐。王三姐用一个鸡蛋在孩子身上滚来滚去,又用右手食指在鸡蛋上画了符,然后把鸡蛋扔火里爆烧,鸡蛋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王三姐对孩子的父母说,鬼已经被我烧了,孩子很快就会好起来,无需求医治病。王三姐收了人家一块二月月红的吉利钱,后脚还没跨出屋门,孩子一命呜呼。孩子的父母和亲戚要把王三姐推火里烧掉,幸亏张姓族长及时赶到,才免除一死,不过皮肉之苦却未能幸免。有好长一段时间,村里没了王三姐的踪影。endprint
肖若曦看见王三姐和娘在里屋嘀嘀咕咕一阵,最后娘带她回了家。
肖若曦问娘:“为什么要扎死那么多的稻草人?”
娘说:“黑衣人该死,多死一个,人间就会多一些太平。”
直到肖若曦长到十六岁,直到肖若曦的父母已经死去三年,直到那个月黑风高之夜,肖若曦被那个黑衣蒙面人疯狂地切开,肖若曦才恍然明白,六年前,娘也许就被同一个黑衣蒙面人摁倒在厢房里的床上,那一夜过后,娘变成另外一个人。
肖若曦从十岁开始同母亲一起执马尾,她们不知扎碎了多少个稻草人,而她没有想到的是,那个黑衣蒙面人最后还是没有死在她的钢针下,而是被张家坡村民乱棒打死,自己却未能亲眼目睹这一幕。
当肖若曦被苏阳一层层剥开,当她正准备迎头痛击苏阳的侵略,她突然看到苏阳放在凳子上的黑色的内衣和裤子,她看见苏阳裤子上露出来的黑色的皮带,像一把寒光闪闪的刀子。
肖若曦披头散发偎在出租房的立柱旁,她看见城市明明灭灭的灯火,仿佛在嘲笑一个被噩梦缠绕的孤独的人,她折身回到屋里,一把抱住苏阳,嘴唇死死地粘在他的脖子上,喃喃地说:“苏阳,我爱你。”
然而接下来的动作却是呆板的,苏阳小心翼翼地在她身上游弋,像俯身拾拣着破碎的玻璃。尽管肖若曦有时闭着眼睛美妙地喊叫,扭动,他始终把她当做一只易碎的花瓶。
肖若曦在梦中的尖叫把苏阳吵醒,他从后面抱她,把脸贴到她的脸上去,被肖若曦的泪水打湿。两人在半夜试图再做一次,最后又因苏阳的不忍而放弃。于是开灯说话,说苏阳的婚姻,说春晚的舞蹈,但并没有说肖若曦的从前,也没有说两人的未来。
腊月二十五,凤城春晚。灯光球场人头攒动,县乡领导依次入座,观众席上座无虚席。所有节目准备妥当,领导讲了话,节目就开演了。照例,今晚最出彩的节目,会得到领导的表扬,就看到时候谁得到的掌声最多。演毕县领导会和所有演职人员合影留念,但不会同所有演员握手。同领导握手的,必定是领导心仪的演员,今年握了手,表示明年有戏,今后可以在凤城抛头露面,会成为乡镇和部门领导的座上客,会经常接到诸如郑童等小股长的饭局邀请。肖若曦要的不是这个,她始终记得苏阳说过的话,整好了,送她到外面进修去。当然,彩排之前她是这样想的,现在却不想了。她只想发挥自己最好的水平,真正捧给观众一个非常的《天籁》,让人们记住什么才是真正的舞蹈,是高于生活的艺术。
可她最终还是没能捧出“天籁”,就在上一个节目刚刚开始,自己正要离开座位到演员休息间做准备的时候,她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擒住了胳膊,那个身材高大的女人把她一直拖到球场外面,满目凶光地面对着她。
肖若曦此刻快要崩溃了,她挣脱许岚的手,准备返回球场,却被三个泼皮打扮的年轻人拦住。三个年轻人动手动脚,连摸带揉把她推搡在一根电杆下,用绳子捆了她,用一块肮脏的破布塞了她的嘴。
她听到场内大声的骚动,她听见苏阳用话筒喊她的名字,听到主持人在台上说抱歉,听到下一个节目的音乐响起……完了,一切都完了,丢掉“天籁”,同时还会丢掉苏阳,最主要的,是苏阳这次也彻底完了。
有人发现电杆上捆着的女人,扯了她嘴上的布条,解了她身上的绳子。肖若曦昏迷了近一个小时,等她苏醒过来,灯光球场已一片漆黑。曲终人散后,她没见到苏阳,她打定主意,不把一切真相告诉他。
那晚,她删除了手机上的无数个未接来电记录,正准备上床睡觉,却发现苏阳的短信:
“亲,我们联袂打造的‘天籁最终证明我的担心一点也不多余,我一直没有和你说过这样的感觉,但是,我知道今天晚上一定会发生这一幕的。相信这对于你和我都是一个悲剧。我只想知道,你现在在哪里,你还好吗?”
她把短信删掉,她感到释然。
《天籁》的几个女演员在轮番给她打电话,她挂掉。这时候又挤进来苏阳的又一条短信:
“亲,你还忘记做什么了吗?如果你真的看到这条短信,请你回复一个字吧!”
6
苏阳还是没找到肖若曦。春晚之后的好几天,苏阳都守候在肖若曦的出租房门口,就是没见到肖若曦的影子。除夕那天,苏阳去了肖若曦的老家张家坡,几乎问遍了所有村民,人们都说没看见肖若曦回来过。村民们说,肖若曦自打从学校里出来,就没有回过张家坡。苏阳回到凤城,许岚就给他打电话,要他过去陪孩子一起过年。苏阳没有去,一个人呆在办公室吃了一桶方便面,就睡了。
年后刚上班,苏阳在办公室门口见到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妇人。妇人探头探脑,被苏阳开门时撞见。苏阳问:“你找谁?”
妇人顿了顿,有些腼腆地问:“你是肖若曦的男朋友?”
苏阳问肖若曦到底怎么了,妇人说:“她悄悄走了,欠了我两年的房租。这小姑娘,我看她怪可怜的,每月的工资全部还了贷款,房租不但一个子儿没给,还问我借了两千块钱。”
“那你怎么来找我,你知道我俩的关系?”
妇人拿出一张纸条,上面有肖若曦的字迹。拿近一看,只有两行字:我走了,房租和欠你的钱,请找县文产办苏阳。
妇人接着说:“看到字条,我就来找你了,我猜想你应该是她的男朋友,所以就来找你了,没想到你这年龄……”妇人又顿了半晌,说:“抱歉,可能我弄错了。”
苏阳说:“我是不是她的男朋友不重要,既然她叫你来找我,我就替她把钱还了吧,只是有个事情需要你帮忙,你能告诉我她在哪里吗?”
妇人摇摇头说:“我如果知道她在哪里,我也不会来这里找你了,你替她还钱,我多不好意思收……只是,房租这么多,还有我借她的。”
“对了,要不你就给房租吧,我借她的钱就不用还了。”妇人接着说。
苏阳说:“不用,一并给你还上,只是我现在手里没那么多钱,要不明天我把钱送你家里。”
妇人感谢地离开,苏阳准备向朋友借一些钱,为肖若曦把钱还上。endprint
第二天苏阳来到肖若曦的房东家,妇人早早就在门口守着了。苏阳把肖若曦欠的钱全部还给房东,还进了肖若曦租住的房间看了看。
房间里除了衣服,其他东西都没有搬走。苏阳想,肖若曦可能是匆匆走的,也许她只是一时有了离开的想法,说不定她还会回来。
苏阳在房间的桌子上看见一根落满灰尘的竹鞭,一头系着一撮马尾。
苏阳琢磨着这个东西有可能也是肖若曦舞蹈用的道具,暗自惊叹这女子的确与众不同。
回到办公室,苏阳接到妻子许岚的电话。
许岚说:“苏阳,我想给你说个事。”
苏阳问:“什么事?”
许岚说:“看你整天魂不守舍的,要不,咱们复婚吧。”
苏阳说:“我早就知道你会这样,当初是你死活要离,现在又反悔了,这日子到底要折腾到什么时候?”
许岚听了就生气,在电话那头大声地吼起来:“你到底想不想复婚?”
如果肖若曦不离开他,苏阳肯定不会答应复婚的。肖若曦一走,苏阳在感情上彻底没了指望,况且还有个孩子和许岚生活在一起,总不能让自己一个人成天在办公室呆着足不出户,每天除了上班、开会就是蹲在办公室吃方便面,有事没事就想孩子。苏阳答应和许岚复婚,两人约定明天去民政局办手续。
当晚苏阳就搬回原来的家。见到了儿子,别提有多高兴了。吃了晚饭,陪孩子玩会儿积木,两口子久别重逢,就在床上做了功课。事毕,许岚枕在苏阳臂弯里,娇嗔地问他这段时间想她没有。苏阳说当然想。
许岚说:“除了想我,还想别人不?”
苏阳心里一惊,想必是许岚知道他和肖若曦发生过的所有事情,就有些慌张,忙说:“这事从开头到结尾本身就是个误会,是你打翻了醋坛子,我和她能有什么关系,想她干嘛。”
许岚轻蔑地笑了起来,说:“别装了,你俩上床的事瞒得过别人,还瞒得过我?”
苏阳想这事很蹊跷,肖若曦能和她说吗?断然不会。莫不是自己心虚了吧,且死不承认得了。苏阳说:“你就知道一天乱七八糟瞎猜,我和她真的是普通朋友。”
“是啊,开头是,后来就不是了。”许岚说:“你满世界到处找她,找到了吗?”
“你怎么知道的?”苏阳有些气急败坏。
“春晚她没了节目,她被绑在一根电线杆子上。”许岚说。
“是你指使人干的吧?”苏阳用手戳她的鼻子。
“是我干的又怎么样?她抢走我的老公。”许岚挡开他的手。
“混蛋!”苏阳怒不可遏,差点没从床上跃起来。
苏阳最终还是没有和许岚复婚,他选择了逃避,同时,也选择了堕落。
春晚因为肖若曦的突然失踪演砸了之后,苏阳被剥夺了执导任何文艺演出的权力,只管做他的文产办主任,文艺方面的事由县文联余主席张罗。某种角度来说,这也算理顺了关系,找准了环节。苏阳也如释重负,这下,他无非就是做一些诸如整理上报文化产业资源各类报表,参加宣传部部务会领受一些临时工作任务罢了,用不着花心思对付某些头头脑脑和“资深人员”。但是,苏阳知道肖若曦的出走与妻子许岚有关后,他又跌进了另一个深渊,或者说,苏阳经历了人生中最致命的打击。苏阳是一个颇具艺术天分的人,在宣传部工作的这些年,凭借着自己在声乐方面的造诣和对艺术的独到见解,得到县领导的重视。他创作的本土题材歌曲在省市屡屡获奖,让各级领导和社会各界人士对凤城另眼相看,那些融进了大量凤城风土人情和民间习俗的音乐作品,对当地旅游产业的发展也有着强大的助推力量。除了在艺术方面有修养,苏阳还是一个善良的人,他关注新人,善于站在别人的立场上考虑问题,在凤城艺术圈有很高的名望。有一段时间,苏阳对自己所从事的工作充满激情,对凤城文艺事业的发展充满希望。遇到肖若曦以后,他所有激情和希望几乎燃烧成一种疯狂。肖若曦的出现给了他更多的灵感和理想,使他懂得从更多的角度去诠释艺术,保护艺术,演绎艺术。肖若曦的出走带给他无奈,而许岚的坦白,几乎让他绝望。
苏阳干脆租住了以前肖若曦租住的出租房,每天除了上班,剩下的日子就呆在屋里。他甚至没有换房间的钥匙,连肖若曦没有带走的东西他都全部留下,包括那根系着马尾的竹鞭。他希望有一天肖若曦会打开他的房门,乖乖地回到他的身边。他总是睡得很晚,甚至彻夜无眠。有时候,他听见走廊上有脚步声轻轻地响起,会马上从床上跃起来,打开房门看是否是肖若曦回来了,但每次都没看到人影,打开门后,外面什么声音都没有了。苏阳学会了喝酒。他和单位的小李一起喝。小李嗜酒,喝跑了女朋友,喝丢了领导对自己的期望;小李越喝越想喝,经常把自己喝倒在回家的路上,让街道上打扫卫生的大妈抬到垃圾堆旁,用废纸盖在身上给他保温。苏阳和小李成为知音后,不但经常在一起喝酒,还在一起打牌,后来,他们一起爱上凤城翡翠路上的发廊,一起出现在红灯区某一家虚掩着门挂羊头卖狗肉的龌龊之地。但他没有想到的是,他会在一家发廊里遇到县直部门喜欢听敬酒歌的小股长郑童。
郑童说苏大主任原来也喜欢这一口,苏阳说彼此彼此;郑童说苏大主任在体会寂寞的味道,苏阳说这就是生活。苏阳后来和郑童也成为他们所说的生活中的形影不离的伙伴,在一起喝酒、打牌,逛翡翠路上的红灯区,经常魂不守舍地游荡在凤城的每一个角落。
直到有一天,他醉了,回到家,倒在床上酣睡起来。半夜,他感觉有人在身边走动,想睁开眼睛,但酒后的睡意让他失去了睁开眼睛的力气。恍惚中,他看见肖若曦从门缝里钻进来,手里攥着一节马尾。他看到肖若曦无比忧郁的眼睛里写满对他的怨恨,也看到肖若曦脸上楚楚可怜的美丽。他伸出双臂,把她揽在怀里,大声地叫唤着她的名字。但怀里的身体突然像一阵风不见了。他呼喊着,仿佛看见肖若曦轻飘飘地落在房顶上,一只手摇晃着马尾。他箭步飞奔到房顶上,刚伸出双臂,肖若曦又突然不见。转过身,她立在街道的人群中,向他招手。他看见所有人都在看着他,仿佛脸上挂着轻蔑。他从房顶上跳下去,但他在空中飘了好久好久,双脚总也落不到地上,这时他听见肖若曦狂笑的声音,那声音充满哀怨,充满愤怒。就在他即将落地的一瞬间,他听见肖若曦说:我是鬼,我是在人间迷路的鬼。这时候,苏阳醒了,他吃力地睁开了眼睛。endprint
苏阳满身是汗,感觉到全身湿漉漉的,就开了灯,拿毛巾擦拭身上的汗水。他感到胯下尤其湿得厉害,仿佛是一坝决了堤的洪水汹涌而来,伸手一摸,竟是一汪浓浓的精液。
门虚掩着,断是有人来过。难道小偷光顾了满屋的酒意?不是,肯定不是,那就是肖若曦来过了。他突然就兴奋起来,他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这是一个月圆之夜,皎洁的月光从窗外泻进来,干净而温柔。他追到大街上,一个人也没有,他大声地叫着“若曦”,拿扫帚的大妈从拐角处过来,对他说:“你找那个醉酒的年轻人吗,我看见他回家去了。”
苏阳说,我说的不是小李。
回到屋里,他发现放在墙角桌子上的那根系着马尾的竹鞭不见了。
第二天,他在上班的途中遇到郑童。
郑童把他拽到一个角落里,对他说,我前几天去了市里。
“你去市里关我什么事?”
“我遇到你到处找的那个人?”
“若曦?”
“还‘若曦,你听我说完后,会疯掉的。”
“那你快说啊,我已经疯了。”
郑童说完后,苏阳真的差点就疯了。
郑童说,一个礼拜之前,他去东林市交报表,晚上去了一家叫“天籁”的夜总会,他在那里遇到肖若曦,她和一群浓妆艳抹的小姐被夜总会的大堂经理叫过来给他们服务。当时他也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就点了她,可姑娘在他身边坐下来的一瞬间眼睛和他对了一下,打了个寒噤,就开始局促不安了。他把嘴凑到姑娘的耳边,对她说:“肖若曦,你把苏阳害得好苦,他满世界找你。”
“你认错人了,先生,我不是你说的什么肖若曦。”姑娘说。
“你就是化成灰,我也认得,况且你的声音……”郑童突然很后悔揭穿她,他看见姑娘起身要走。
姑娘借口拿东西出去一下,再也没有回来,后来陪郑童的是一个膀大腰圆的外地女子。
苏阳第二天去了东林,晚上,他按照郑童给他说的地点,找到了“天籁”。苏阳走进夜总会的大厅,探头探脑地寻人,被大堂经理招呼一伙保安把他撵了出来。苏阳说:“大哥,我找一个人。”
穿灰色制服的保安中,有个唇腭裂补过的汉子走过来,说:“叫谁大哥呢,这老头,你都有我爹的年纪大了。”
“兄弟,我找一个人。”
“叫兄弟也不行,你和谁套近乎?咱们现在是给你一条活路,你赶快走,要不然可把你当小偷抓起来了。”
苏阳说:“兄弟你行行好听我说,我到这里,是找一个叫肖若曦的女子。”
一群保安就哈哈大笑起来,唇腭裂说:“我们这里没有姓肖的,只有姓小的。”
苏阳说:“兄弟请把话说清楚。”
唇腭裂说:“那你就听好了,我们这里有小黄、小张、小李、小邓、小胡、小周、小吴,就没有你说的那个什么曦。”
苏阳说:“大哥……不是,兄弟,你再好好想想,我找的女子就姓肖,我朋友前几天在这里遇到过她。”
“我都给你说清楚了,我们这里没有姓肖的,只有姓小的,她们的名字叫小姐,你懂吗?”
唇腭裂身后的几个保安笑得前仰后合,苏阳心里像燃起了鞭炮,煞是难受。但还是求他们给他找找肖若曦。
唇腭裂有些不耐烦了,便说:“她是你什么人,你老婆吗?你岂不是绿帮中人了?趁现在你大爷我没发火,赶紧滚蛋。”
苏阳在离夜总会不远的一个烧烤摊前坐下来,要了几个小吃和一瓶啤酒。
苏阳边吃边看对面夜总会的大门,只要看见有小姐打扮的女人从大门里出来,便飞快地奔过去,几个保安愤怒地望着他。
他看见房顶上“天籁”二字闪着金色的光,像一个人写满故事的眼睛。苏阳喝着酒,两行热泪就滚了下来。
摊主是一个微胖的中年女人,见苏阳这般模样,就问他:“大哥,你望着对面场子流泪,你是找人来了?”
苏阳点头。
女人叹了口气说:“我这个小摊上,坐的基本上都是伤心的人。前几天有个农村母亲来这里找她女儿,女儿做了小姐,装作不认识她,你猜那位母亲后来怎么了?”
苏阳摇头,说:“我猜不出来。”
“跳楼死了。就在对面夜总会的楼上跳下来。”
“不是不让进门吗?”苏阳问。
“她是趁那些保安不备,悄悄冲上顶楼的。死得很吓人,一大滩血,溅得到处都是。这几天都很少有人来我这里吃东西了,只有对面那些小姐,晚上饿得厉害,才过来吃点烧烤。”
苏阳突然兴奋起来,他想,再等一会,肖若曦肯定会来的。
他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不,是两个。女子身边还有一个肥胖的男人,大约五十来岁。
两人很快就来到摊前,苏阳眼珠子都快跳出来了,真的是肖若曦。
苏阳站起来,拽着刚刚坐定的女子的胳膊,叫道:“若曦。”
女子惊慌地望着他,足足十几秒钟。她婀娜的身材微微颤抖,像遇见了失散多年的亲人,嘴里说了一个“苏”字,突然又止住了,半晌,改变了脸色,说:“我不认识你。”
“我是苏阳,我找得你好苦。”
“我真的不认识你。”女子甚至有些愤怒。
“和我回去吧,若曦,今后谁也不会欺负你了。”苏阳哀求。
“你又不是我爹,我为什么要和你回去?”女子说。
“你就别骗我了,你就是肖若曦,前几天郑童就在这里遇到你。”
女子的声音开始变成哭泣,她推开苏阳的手,说:“我真的不认识你,你再这样纠缠下去,我会报警的。”
坐在旁边的男人站起身来,对苏阳说:“这位先生,你准是认错人了,她真不是你说的那个人,她是我太太。”
苏阳随手就甩了男人一耳光,大声地骂道:“去你妈的,你知道她是谁吗?我女朋友。”
肥胖男人一个踉跄,坐在地上,右手从裤袋里掏出手机,准备打电话。endprint
女子拽着苏阳的手,从烧烤摊前一溜烟跑出来,直到一处隐蔽的地方才停下来,生气地对苏阳说:“我是看你可怜,才救你的,你真的认错人了。”
苏阳突然跪在女子面前,对她说:“我不会相信的,你就是要我死,我也不肯放弃。”
女子突然转身,说:“我不管你肯不肯放弃,我都不是你要找的人。如果你非要逼我,我就爬到对面的大楼上跳下去。”
苏阳说:“要跳也是我和你一起跳。”
女子说:“你值吗?”
苏阳说:“这也是你逼的。”
女子说:“你真是见鬼了。”
苏阳说:“是的,你就是一只鬼。”
女子哭了起来,但她和苏阳都分明听见周围有很多人在说话的声音,知道是那个肥胖男人领着人来了。女子便又拉着苏阳的手从一个小胡同里绕了出去。苏阳的手被女子紧紧攥着,他突然感觉到自己仿佛是一绺黑色的马尾。苏阳感到很温暖,他找到了那个和自己同时堕落的女人,他甚至欣喜若狂,拽他的那只手就不知是什么时候撒开了。眼前一片黑暗,苏阳大声地叫:“若曦,你在哪里?”
7
一年后,苏阳被抽调参加市里举办的民族民间文艺展演,他为台下和全市电视机前的观众奉上他的原创歌曲《女巫》。倾情的演唱,让剧场里响起阵阵掌声。
你在天地间孤独地舞蹈
你在睡梦中无助地呼喊
你在遥远的乡村甩响竹鞭
你在我的命中丢下马尾
你是山那边被扎碎的稻草人
你是悬崖上怒放的凤尾兰
你是路过人间的一只鬼
你是游走黑夜的长明灯
你本有一个美丽的名字
那时我看见阳光泻在你心里
你曾经坚强地抓紧大地
可最后却被时光流放在
遥远而又遥远的地方
……
唱罢苏阳回到观众席,低头抹一行热泪。一年来,他去了肖若曦的老家很多次,在肖若曦曾经住过的土墙房外面发呆,流连于村民们为他说起过的肖若曦呆过的地方——矮山河谷的玉米地,弯弯曲曲的山路,坡下簇生着红籽刺的乱石旁……一年来,苏阳了解了肖若曦的身世,他心里无时不刻把这一切想象成自己做过的一个梦,梦里梦外都是那么凄切,感伤。
《女巫》让苏阳重新回到自己,让他找到了情感的皈依。苏阳坐在台下,耳边还回响着演唱这首歌时经久不息的掌声。这让他有些陶醉于以往的生活,感恩于命运带给他的一切。就在这时,报幕员在报着下一个节目:“下面,请大家欣赏舞蹈《天籁》。”
苏阳耳朵嗡嗡地响了好一阵,他不相信,那个已经死去的节目又重新复活了。然而,让他更不敢相信的是,他看到了台上的一幕。
稻草、布匹、花朵和木鼓,多么熟悉的道具;藏青色的演出服,执马尾似的半握的手,无助地张望的眼神;空旷肃杀的背景音乐,诡异迷离的蓝色的灯光……苏阳从自己的座位站起来,躬身走到前排领导席的旁边,两只眼睛突然变成一万只眼睛,他在搜索着台上那个熟悉的身影,然而,十分钟的天籁之音过去,演员们回到观众席,他仍然没有找到那个人。
他走到《天籁》演员的座位旁,小声地问其中一个还在气喘吁吁的女子:“你可认识肖若曦?”
“认识啊,你认识她吗?”
“认识,我们……”苏阳没说完。
“我们是同学,这个舞蹈就是上大学时她编排的,由于这些年来我们各奔东西,一直没有机会搬到舞台上,好在这次母校把我们召集回来,重新打造,这不,今天晚上就演了。”
“那肖若曦怎么没参加演出呢?”苏阳问。
“她放弃工作走了,我们四处找她,没有人知道她在哪里。”那女子一边说,一边用圆溜溜的大眼睛看他,终于认出他就是刚刚在台上演唱《女巫》的苏阳。
“很幸运认识你,凤城大才子苏阳。”女子说着,朝旁边的几位女演员看,几个姑娘全扭头过来。
“很幸运看到你们的《天籁》,这也许是我一生中最幸运的事。”苏阳说。
他看见后面一排有一位埋着头沉思的女观众突然抬起头来。
他用双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揉出无数朵金色的花朵在眼前飘荡。他再一次把目光追过去,那人已经起身走了。
一直走到剧场外面,他才大声地对着前面的背影叫了一声:“若曦!”
那人回过头来,奇怪地看他一眼,问:“你叫谁?”
“对不起,我认错人了。”那人满脸雀斑,腮帮微鼓,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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