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们去了息烽
2014-09-15姜东霞
姜东霞
雨花瀑虫茶
随市政协息烽一站的调研,因故推到了七月初。贵阳的天气真是凉爽,虽是盛夏,阴凉之气仍然袭人,车往乡下这么一开,不禁暗暗责备自己出门时没有随手带件外衣。我们的车出息烽县收费站时,由于县政协的车还没有到,我们下车来,风一吹还真有一点秋天的意味,就更是后悔了。
那天我们先去了息峰县的西望山虫茶基地,有幸第一次品尝到了虫茶。“虫茶”顾名思义一定与虫有关了。想是能够想到与虫有关,但却很少有人想到茶与虫的关系,或许即便脑子闪过那样的念头,也都会只当作好玩,巧笑作罢。
息烽西望山海拔1400—1600米,山上峰峦叠嶂,林幽泉冽,地质构造为中生代侏罗纪石英砂质岩,表土为红色酸性土壤。独特的土壤,独特的气候环境,便生长出一种特殊的茶树,树长出的叶片上有一层白色的细毛,于是食用此野生茶树叶的人们称其为白茶。白茶又经野生的化香夜娥或米缟虫“蚕”食加工后,自然留下一粒粒呈黑褐色、细如油菜籽的颗粒,让人想到了“虫屎”什么的,当然这样说极不雅,且有造谣诽谤之嫌。据说此虫茶一度成了贡茶,外裱黄纸进贡朝廷,十分庄严。
国人一向对于言辞极为考究,比如“鸡爪”登了大雅之席便摇身一变名为“凤爪”,“猪蹄”便也不叫“蹄”了,变成了“手”,倘说“凤爪”有翩飞的姿影,“猪手”便生出了灵动之感觉。这样让我想起很多年前,手机短信中的一个天才短信,说的是一只苍蝇妈妈带着宝宝去厕所里吃屎,苍蝇宝宝童言无忌地问她的母亲说,妈妈,我们什么时候才不吃屎了。苍蝇妈妈听了之后极严肃地对孩子说,进餐的时候不要说那么恶心的话。这就是语言的魅力,凡有伤大雅之词,自然会显其粗陋。
当然以上之说自然与虫茶本身无关,居住在西望山上的山民,不知是谁率先将其泡而饮之,竟然香气四溢,清凉可口,万想不到的是还有药疗之功效。虫茶去疾、顺气的功效,是经过时间的历练,以西望山山民之长寿为证,慢慢被发现的。在人烟罕迹的西望山上生活的人,我想知道《本草纲目》的人一定是绝无仅有的,更不要说知道此书对虫茶功效的描述。
《本草纲目》上记载,虫茶有清凉、去暑、消热、健脾胃、顺气之功效。现在又经专家临床试验,西望山虫茶除《本草纲目》上所列功效外,还具有更多功效,最具魅力的是有防癌、抗癌的功效。皇帝饮得此茶,又身体力行如此诸多的功效,地方官员于是乎采得此茶争先恐后地进贡,也是能够想象之事。
灵山孕珍稀,秀水育名茶,绝非虚言。如此了得的茶树,自然要选择土壤、气候、环境,最为重要和神秘的是,仅仅如此还不够。此茶树非一般茶树,它的生长如同凤凰涅磐一般悲壮,甚而有了宗教般神圣的色彩,以及诗意的生命姿态。
茶树天生高贵,结出来的果实自然不会例外,它一出来就包裹着厚厚的一层蜡质壳,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它掉在地上不会自然腐败,也不会落地扎根,而是需要经过老鹰等鸟类食吃,然后通过消化分解后落入土里才能发芽生根。它的珍贵由此可见。
后来到了明代佛教大师入驻西望山,发现虫茶茶树的神秘,便用来供奉佛祖。因此虫茶又被称为“佛茶”或“圣茶”。那日饮得此茶无限荣幸,心中生起小人得志之窃喜,心花怒放了一番。
随着现代化进程的飞速发展,鸟类越飞越远,越来越少,此茶树濒临绝境的命运在劫难逃。当然人类的力量是无法想象的,在将自身逼入绝境时,自然会生发出苟延残喘的诸多办法。现代科技取代了老鹰的消化系统,人工培育出成千上万株如此这般的茶树。
可是,制作“虫茶”的工期是很长的,植树要一两年,采了茶叶发酵需要一两年,然后再让虫子来食取,也需要很长的时间。因此我们便不难想象虫茶的价值所在。
西望山虫茶,又叫“雨花瀑虫茶”。叫这样诗情画意的名字,定是那生长茶树的山间有飞瀑昼夜不息,烟笼雾滴,袅袅缠绕,绵绵不绝。我知道作这样的想象显然是无聊的、矫情的,但的确如此,当我头一次品尝此茶,只顾想着雨水瀑布了,而不是什么虫子及其排泄物。
注:西望山原名“希望山”,因夜郎国王入驻而得名。明代佛教大师语嵩入驻希望山后,为了彰显佛教圣地,更名为“西望山”,并立碑注释“此地即是西天,何需另觅南海”。
西望山虫茶为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消散
去青山乡看苗绣之前,我们先去看了息烽苗族芦笙舞。跟往常看舞蹈表演一样,依然是走进一个学校,宽敞的操场上空空荡荡的。以为还会是一些学生模样的孩子,穿着民族服装,翩然从教学楼上冲下来,身上的银饰弄得风声水起的,也就没有留意那不远处的草坪上,三五成群地坐着小伙子和姑娘们。
旗台前站着个小眼细眉的中年男人,个子不高,偏瘦,迎着进门来的人群,缓缓地向前移动,听见有人指着他说,那是杨波老师。他显得有些迟疑和缓慢。我当时手里正拿着一本极为破旧的息烽花灯剧的剧本,急于找个可以安放的地方,将书的整个外形拍下来。
那是一本被无数的手拿过之后,留下了时间的陈迹和腐败之味的书。书面已漆黑一片,似被油烟熏过一般,内页发黄且有焦灼之象。总之是一本很久很久以前手手相传下来的书。
将书放在高高的石坎上,匆忙拍了几张照片,转回身来,一群跳芦笙舞的小伙子已经跳进场中。激荡欢悦,声声入扣,小伙子和姑娘们踩踏着节拍,舞姿粗犷豪放,身体在扭动的瞬间吸纳了所有的声音,和着照射在脸上的阳光,一一地进裂出来,仿佛又穿透了光。生命和生命顷刻间消融了,化作一股又一股涌动着的潮,自地底下翻涌而出。晃动在眼前鲜活的生命令人感动。
整场舞蹈的芦笙乐曲,完全由杨波一个人完成。他的两个儿子都是舞蹈队员,其中跳得最好、领队的那个是他的大儿子。舞蹈叫《蒙待央》,动作仿照飞舞的蝴蝶,扭动腰姿,左右翩然而飞翔。《蒙待央》2010年9月,获贵州省第七届民族体育运动会民族舞蹈表演项目金奖。2007年在《多彩贵州》大赛中获原生态二等奖。
杨波编排表演的娱乐性芦笙舞有《蒙朵革》和《蒙待央》都是苗语,内容与音有着相同的诗意和无限的想象空间。“蒙待央”苗语意为飞舞的蝴蝶。苗族同胞视蝴蝶为“妹榜妹留”,即“蝴蝶妈妈”。endprint
一曲完了之后,杨波走过来,他满面笑容。乘着政协的张主席与杨波说话的当口,我跑到草坪边上去给小伙子们拍照片。他们在草坪上翻来倒去地练习,我当然没有留意其中哪个是杨波的儿子,只是在他们的笑声里拍下他们的身影。他们也很乐意让我拍,有些扭捏有些半推半就,却也依然不停地翻着,故意要将翻的镜头留给我。
我说,哈哈,这回拍着了。
小伙子们就善意地哄笑着,其中一个小伙子还回了我一句说,拍着了,谢谢。
我说,谢谢你们。
我不知道镜头里有没有杨波的儿子,我想是有的。我更不知道那个说话的人是不是他的儿子。如果是,这将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对陌生人说的最后一句话。
姑娘们较之小伙子就要安静许多,她们安静地坐在草坪上,不露声色地相互依偎着,情态很美。她们心里一定是有梦想的。
一切都是自然的,一切也都是美的。
这一天没有什么不同,对杨波来说,唯一不同的是,在准备参加民运会的整个排演过程中,迎来了调查“非遗”工作的政协领导小组,这本与他们九月将角逐民运会无关,但是与这支舞蹈队今后的发展一定是有关的。
杨波眉开眼笑,笑得毫无遮盖。说话的过程中,杨波一直都在笑,他的笑让人感觉到生活的满足。小伙子们依然在草坪上,这时他们比先前安静了,他们在等待。
我们离开了学校,我们到很深的山里去看了苗族数纱绣,听了苗族古歌。我们满载而回地下山来。可是我们听到了一个不好的消息,杨波的儿子从摩托车上摔下来了,且是大儿子。在场的人沉默了,谁也不想听到下文,更不能够深想。小伙子嘛,骑车摔倒了,没有事的。
这样一顿饭的工夫,我放下碗走到外面的树下,同行的一个委员告诉我说,那个杨老师的儿子有点严重。
我目瞪口呆。
我说,不是没有事吗?
她说,都叫急救车了。
我们沉默下来,我们听到那个女乡长在打电话,内容是关于抢救的。她说,不管怎样,送到贵阳医院,不要留遗憾。
我走近那个乡长,一直站在她的不远处,她终于挂了电话。我握住她的手说,你刚才说的话让我很感动,一定要全力以赴地抢救他。女乡长的眼泪哗啦流了出来,我没有跟着掉泪。他们一行匆匆告别我们,奔往医院去了。
一路上我们的心情十分沉重,没有谁能够想象得出世间如此无常的情形,仅仅相隔两三个小时的时间,天差地别,竟然恍如隔世,生命的消散如此简单。
佛陀说,“无常”,或许说的便是如此的人世。
布依龙
永乐乡罗吏村距贵阳市中心不过12公里,我却从未去过。或许不是因为这次进行的调查,很难想象,有一天会以怎样的方式来到这个村寨。
罗吏村近年来名声不小,一会儿听说要办“桃花节”了,一会儿又听说在过“杨梅节”,沸沸扬扬的。知道那是在搞旅游营销,不知道的是自己为何总是怕凑热闹。
也许在高速公路还没有修通之前,去往罗吏村的道路应该是一条通往外界的交通要道。现在的道路却有一种被某个时间遗漏,荒置在一处兀自存在着的苍凉感。货车往来撩起的黄尘掩遮了道路的清明,显出一种僻远和荒疏,车行至凹洼处时陷进浊水中,歪歪斜斜地行驶之后,有一种远离现实的感觉。而这样的感觉一旦升腾起来,就会显得游离且不合时宜。
罗吏村委在路边,文化中心的主任等在那里。走进村委会办公室,突然有一种特别的感觉,那样阴暗的屋子,那样清冷的景象,让我想起了父亲曾经的办公室。也是在路边,那样的热闹里隐含着的寂寞和清静,根深蒂固地盘绕弥散。
罗吏村是个布依族村庄,村民们能歌善舞,在各种节庆上以舞龙和龙的制作最负盛名。或许在过年时,我们看惯了大街上那些穿来绕去的舞龙情形,却从未细想过扎一条龙所需的智慧和技艺。
罗吏村扎龙的技艺,追溯起来已有150年的历史。而这一制作起源于玩龙,又称戏龙或舞龙。舞龙最早源于“布马舞”,这是一种民间舞蹈。
舞龙的用意,一为祈雨祈福,二为娱神娱己,三为彰显力量,四为兴旺人丁。其中,祈雨祈福是最基础的,村民们世代相袭,希望通过手里的“龙”,带来来年的五谷丰登以及生活的丰沛。
舞龙祈雨在先秦时期已开始流行,到汉代己具相当规模,形式也多有讲究。据董仲舒《春秋繁露》载,汉代人春旱求雨舞青龙,炎夏求雨舞赤龙或黄龙,秋季求雨舞白龙,冬天求雨舞黑龙。这些龙长达数丈,每次出动五至九条不等。
关于舞龙的民间传说有很多,那个金角老龙在故意地让鬼谷子的预言落空后,遭遇的惩罚成就了它世代相传的命运。人们据此传说,用竹条铁丝、绸缎纱布扎制成彩龙,每逢年节舞耍一番,表达欢快喜悦之情,也寓意老龙臣服,天遂人愿。
当然最早时,罗吏村人扎龙是用纸包裹外形,可是遇到下雨,那条精心扎出来的龙便成为一团糨糊,心血白费。后来他们改用了绸子,这样扎出来的龙不仅好看,而且多了些鲜活和生动。罗吏村的龙与别处的龙是有很大区别的,龙制作的第五代传承人唐云富告诉我们说,别处的龙都张着嘴,这样会显得生硬呆板,而他们的龙嘴虽然也张着,却含有一颗会转动闪闪发光的宝珠晃得生动活泼,舞起来更有灵气。
龙的制作是很考究的,画龙点睛,龙的眼睛尤为重要,他们最早是用猪尿包,涂上颜色,现在用小灯泡了。头尾还要能曲能伸,宛转灵活。竹圈联成龙身,绳索系其内,白布蒙其外,外用红绿彩绸环缠身。唐云富与龙启元老人(第四代龙制作传承人)一起先画龙,再进行制作,龙就在他们的心里,行于笔下,腾云驾雾,呼吸吐纳,变幻无常,游刃有余的一条如同神来之龙便形成了。
舞龙结束时,还要在喧天的锣鼓鞭炮声中,恭恭敬敬地将草龙送到河溪之中。其用意也是让龙回龙宫,以保佑一方地面风调雨顺。
既然舞,就不光在白天舞,晚上也要舞,晚上舞就离不开灯,因此大凡舞之龙,都通称“龙灯”。过去罗吏村人是使用“麻花”,也就是麻搓揉成灯芯,一根麻花有八寸长短,可燃烧20分钟,一晚上要换无数次灯芯,现在改用电池就方便多了。endprint
现在逢年过节舞彩龙,舞到人家门前就暂时停下来,龙头频点向主人拜年祝福,然后再上下翻腾,左盘右旋。这时,主人必须鸣放鞭炮以示欢迎,并有所答谢:裹着钱的“红包”或糖果香烟等。
其实能够增加罗吏村历史厚度的,是村中那口闲置很久的钟,它孤冷地立在村委会屋后的一个角落,那是一口很大的钟,钟顶上雕刻有一条龙,钟身刻满了当时村民捐赠钱物的名字,
“道光腊月”的字样依然清晰可辨。这口钟如同陈旧的时间一样被一度搁置,1958年的突然热闹,也不过是一种沦落,而这样的沦落不免有些滑稽,一口本以在庙里正音祈福,让人清醒,放下烦忧,象征天长地久,国泰民安,人间幸福的钟,被用作村民们敲击吃饭的号令,真是一件让人难以想象的事。
离开罗吏村时,我们看到了蜿蜒而流的河水,绕村缓缓向前,有了水这个村庄便生出了无限的风情,那些桃花盛开的时节,青年男女聚集于河岸对歌传情,男欢女爱,追逐嬉戏。满山的桃花满地的杨梅,在风雨阳光中摇曳,摇出扑朔迷离的无限风情。
花溪苗族挑花刺绣
到花溪实地观看挑花刺绣,是这次调研的第一站。阳光清朗朗地出来了,一地都是耀眼得很,汽车环三绕四地驶入区政府办公大楼,真是一座好巍峨的大楼。放眼一望,不远处的良田已然支离破碎。在这样欢腾的景象里,或许只有忧天的杞人,才会枉自凝眉。
饥者歌其食,说的是不是我呢?想想就又觉得好笑,心里老惦念着那二亩三分地,忧虑地上只长房子不长粮,忧虑总有天没有了种粮的地。越来越不明白是自己短视,还是别人。
大楼如同迷宫,好生炫目。会议是在区文化局开的,对方准备得很充分。除汇报内容外,人手一本“花溪非物质文化遗产撷英”的小册子,图文并茂一目了然。区文化局领导正在做认真的汇报时,三个身着苗族服装的妇女走了进来,她们叮叮当当地走到后座上,或许这样的场面经历多了,不必拘礼,拿出绣品旁若无人地绣起来。
因了不远不近的距离,我们能看清穿戴在她们身上的“绣”。从头到脚很是斑斓。早就听说,花溪的苗绣花是不同于别处的“反面挑正面看”的特殊技法。“反面挑正面看”确实奇绝得很,仿佛有一种绚丽自那样的技法里显然而现。
近看她们飞针走线,图案明丽。绣布上没有用笔描过的痕迹,所有图案一律从心中出来,事先有个简单的构思,所以经她们之手出来的绣,没有重复的,也就是说,图秀于心,无以复制。图案多呈几何形状,偶有花鸟,便都是点缀的细节,如同一个故事,飞禽走兽只是故事里的一个情节,使得故事具有了生动景象。这些景象怎么看,都有点渺茫的意味。
我看过一些湘绣,它最大的特点与此正好相反,它双面都有,也就是每幅图都有两个主题,有故事有物象。不仅绣法上多姿多彩,表现手法及内容上也极为丰满。除却工艺本身的文化意义和内涵,还有历史的、时间的、空间的,更为广阔的信息。她不仅仅记录着本土的生命历程气息,还描述了我们人类共同的心理精神历程。它的宏大如同历史本身一般丰富多样,在时间里沉积之后的千变万化,风雨潇潇。
其中一幅湘绣,绣着“花木兰”,大概是一个绣屏,取材于《木兰词》中的名句,一面绣的是“万里赴戎机,寒光照铁衣”,一面绣的是“当窗理云丝,对镜贴黄花”。且不说它的绣艺之精湛,巧不巧夺天工。就说它带给我们心灵的那份向往,那种潇潇暮雨洒江天的英勇辽远和清冷,历史的心灵的那种久远的无畏的美丽,娓娓而来,如同清泉至天边至我们的心里,流淌出来的,是爱是温情,是我们人类共同的与生命有关的美丽。
黔东南的绣更是美轮美奂,无与比拟。那是人类情感精神的交融,它与自然的关系如同水乳,天籁般的奇秀,面对那些绣品,心灵会震撼,会发现自身的粗陋不堪。那些漂漂移移地记录着心灵的物象,呈现的是一个又一个渺远而沉寂的记忆。它们从心灵深处流淌出来,清澈明亮,婉转绵延,于无声处透出来的声音,让我们明白一切与心灵无关的东西,都是无用的。
花溪苗族挑花刺绣的传承人,是一位老年妇女,姓王,她从很小就开始学刺绣,绣了几乎一辈子了,绣到“花溪苗族挑花刺绣”列为国家非物名录的今天,也真的不容易。另外两个是她的徒弟,二十多岁的样子。也许她们将会一代一代地传下去。传到有一天再没有人看这些东西了,也就停止了。所以国家要求产业化也是有一定的道理的。产业化不是要丢掉最根本的东西,而是要求发展。最初我认为产业化的最终结果就是消灭。现在想来这个想法多少有些偏差,千变万化,世间没有什么可以一成不变,这是自然规律。我们只是要保存心灵的那份真实,那份与自然相通的情结。
也就是说,根本是可以不变的,且是不能变的。但形式是可以变的。万变不离其宗说的也许就是这样的道理。我们要花钱买个艺术品挂在墙上,那么这个东西一定是打动了我们的心,或者与我们的心有所对应的。也就是至少可以代表预示着什么。我把它挂在墙上,至少可以显示出我的趣味品性,收藏也是一样,当然也包括它的经济价值。
如果我们的花溪苗族挑花刺绣能在样式上更丰富,多注入一些元素,使它的内涵再广阔一些,产业化的前景我们无法预料,但它消亡的时间就会后退一些。再好的东西,没有流动的姿态都会死亡。
流长乡的水尾村
流长阳戏作为贵州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被专家学者称为“戏剧活化石”,具有民俗、戏剧、宗教等多方面研究价值。
—题记
去过息烽几次,每次都要先与从事“非遗”工作的黄登贵联系,他都会很高兴地带着我们去往我们想去的地方。这一次是他主动给我打的电话,说流长乡水尾村有阳戏表演。完全是出于好奇,我和游老师风尘仆仆地赶了去。
路上我问游老师什么叫阳戏。游老师说,阳戏相对于阴戏,就是为活人演的,阴戏是为神灵演的。后来知道阳戏大多数是为还愿演的,这次去看的阳戏表演,就是主人家为感谢天地先人的恩泽,在新搬迁不久的房子里进行的,主人借着老人过寿,将全村老小请来热闹一番,就着也将锅底烧了(“烧锅底”是贵州人为自祝贺乔迁之喜的说法)。endprint
过了流长乡,我们开始一路询问方向,盘山绕岭地来到水尾村时,天已渐黑,走在田间小路上,脚下一丛一丛的胡豆苗开着紫色的花,花在渐暗的天光中晃动,让人觉出一种格外的宁静来。一阵鞭炮响过之后,能清楚地看见升腾的青烟,这样我们便不用再向别人问起主人家的住处,顺着烟雾和热闹走过去,就来到了一个院子,主人家姓郑。村里无论老少都聚集在郑家,整个场面热火朝天的。
走进主人家的堂屋,主坛师黄晓亮和他的坛班正在一张桌子上,忙着开坛前的各种准备,桌子边上,一头刚刚被宰杀打整干净了的猪,是用来做牺牲的,当然还有一只等待开坛时杀掉的公鸡。
屋外是用竹竿搭起的戏篷,三个人坐在一张桌前,认真地写着各种信,一封一封地用白纸封装好。他们做得极认真,于是我就相信了那样的信一定会去到该去的地方,看信的人收了信虽表情凝重,末了却也会嫣然一笑,毕竟自己的亲人还能记得自己。
最高兴的是那些孩子们,在戏台上跑来跑去地疯打,或许对他们就如同过年一般,因为戏一开演就要演到凌晨两三点。
他们忙了两天了,终于到了好戏开场的时候了。主坛师上完香后一切就绪,他开口唱来,主家的男丁恭敬而立,照着坛师的唱念一一做来,一锣一鼓的很是热闹。因为屋子不大,声音就很响,看完了迎神下马、刹帐,我们就坐在了屋外的院子里,等待开坛礼请、祀灶、领牲了,猜测很快就能看到表演。
最先出场的是财神,可以见得我们的人民对他老人家的敬重,他老人家也知道这个理,所以在台上走起来就格外的“拽”,因为台子是个小台子,只能容得下五六个人在上面挤着走,所以主家没有想到要安个扩音器,使声音更清楚一些。财神爷在上面又念又唱的,“拽”得很,下面看的人对于他说了什么,并不十分在意,只把头抬了,咧开嘴心领神会地笑着。
土地公出场虽然也“拽”,但此“拽”和彼“拽”相比,逊色几分便是少了些底气,他绕场而转,拄着拐杖摇着马尾扇。他要用手中的蚊扫将“凶星”扫地出门。因为他没有财神爷那般理直气壮,所以他走起来有点猥琐。当然是他故意要扮演成这样的。紧接着土地公遇上了财神,他们开始谈天说地,大多是天地人间的趣事,除了原有的,他们还会即兴编来些家长里短的事,惹得在场的人一阵大笑。
走了很多地方进行“非遗”调查,除了资金问题,传承人老龄化后继无人是普遍现象。吃饭时我在坝子里遇到了一个小伙子,他穿着紫色的戏服,大概二十岁的模样,身体显得很健壮,我问他是不是坛班里的,他说是。没有想到息烽还有这么年轻的人喜欢阳戏表演。
终于,台上穿着紫色戏服的小伙子头戴花冠出场了,他手拿刀具,扮演“金童”,紧接其后的是身着深红色衣服,头上顶着花的“玉女”姗姗出场,之后戏中出现了最热闹的场景,所有的人物都出来了,川主端坐正中,土地公、先锋也出来了。
其实整台戏最伤感的是,先锋第三次出场时,那段唱白。他的声音有些哀婉,表达的情绪也较为忧苦,声音在村庄的夜空悠然飘浮,让人隐约感到时间的久远和忧伤。
整场演出主坛师并未上场,而是坐于台子的侧面领唱,击鼓敲锣。台上台下都十分投入。戏一直演到夜很深很深的时候,看的人渐渐少了起来,最后只剩下主家和坛班了。
黄连布依婚礼坐夜宴
很多年前就去过黄连,因其名如同中药中最苦的一味,而留在了心里。小时候身体不好,天天吃中药,其味苦不堪言,每当面对那碗黄中带黑的药汤时,实在喝不下去而哭鼻子,父亲很是看不惯我哭的样子,就会生气地说,有多苦嘛,莫非会比黄连还苦。
后来医生告诉父亲,药中确有黄连。父亲就沉默了。我便知道了黄连是这世间最苦的,再后来稍大一点,又听人说贫下中农的生活就是比黄连还苦。黄连就根植进了我的心里,想想这么深重的苦的东西,我都吃过了,当然是可以常常地在同学中,拿来炫耀一番的。成人后见过生长在山上的黄连,开黄花身上还长刺的一种多年生植物,叶子略带酸味。
第一次来到黄连,以为这个村子会因为满山生长黄连,或者因为旧社会这个地方太苦,人民翻身做主之后,起村名为黄连意味着一种象征或一种控诉。事实恰恰不是我猜想的这般肤浅,这个村子本来就叫黄连。
其实不是因为我胡猜乱想,黄连这个名字如同它本身一样美不可言。走进黄连,就能看见两棵高大的银杏树,黄澄澄地在太阳光下飘了一地的叶子,留在树上的叶子在风中飒飒地抖擞着。几户农家掩埋在对面山上的树丛中,青枝绿叶里偏又夹着枫树,那枫树在青雾缭绕中红得极为冷静,会透进心里去的一种红,不得不让人惊异。
我们的车停在村口的银杏树下,一群人步行往山上的学校走。每年的布依坐夜宴和六月六歌会,都会集中在那里。山里的空气透出来的是一股子清冽,我们神清气爽地顺着马路走着。黄连气温温湿,雨水丰沛,所以山上植被茂盛,我们还看到了山脚下那些养着娃娃鱼种的池塘。近几年这一带的农户都在养殖这类鱼种。据说是很能赚钱的,生活也许本来就该越来越好吧。
走至山的凹陷处,听见水声,抬头一看,山上飞瀑跌宕而下,水流湍湍,山很高,水就如同从天上飞涌出来的一样。最早的时候,村里的青年男女会在这里对歌传情,一唱就是几天,满山都是人。现在除了飞瀑,山腰上都种满了枇杷树。同行的人中,有人爬上山跳进地里,穿梭在枇杷树下,摘取枇杷花。我们都知道枇杷花可以止咳生津润肺,心里虽想要一点却难以开口。
这时村委会的班支书来了,是个女的,二十多岁的样子,本地人,也是布依族。她一路走着,一路给我们说起本民族的婚礼坐夜宴。布依族本来就是一个能歌善舞的民族,逢上结婚这样的喜庆,正是放歌的时候,现编现唱,如同信手拈花,摇曳叠翠、驱雾拨云,一晚唱到亮唱他个翻天地覆,唱他个海枯石烂,才能显出民族本色来,且是不重复地唱。谁能有如此本事。
从一月唱到十二月,月月有歌可唱:正月里闹元宵,二月菜花飘,三月里过清明……布依族人用歌来告诉子孙们,有关生活和生产的知识。在他们看来,对歌不仅仅是表达高兴,还是智慧学识的较量。他们能看见什么唱什么,而对唱的人如果不能应对,是一件很没有面子的事。做客吃饭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主人常常在夜宴上,筷子、酒壶、烟等东西都用红双喜封好,唱对了才能拆封,才能尽情享受主人家的款待,要不你就一边坐着去。
“重重叠叠山又来,人从云南送花来,我在云南送花到,送束鲜花席上栽……”唱歌的人走了很远的路,风尘扑面,情深义重。那么远的路途,在交通不便的年代,他需要早早地就上路,历尽辛苦,山高水远,送上一束花,意味着送去了幸福和美好。
“正月栽花无花栽,二月栽花花正开,三月栽花红似火。四月荞麦架上开……”这是主人接花时唱的。唱得悠远婉转,美到透彻清凉。
吃饭时,班支书为我们唱起了布依歌,她有一副好嗓子,或许布依人都有一副好嗓子,是上天给的。听得我要落下泪来。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