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的忏悔与思考——评莫言《蛙》对孕育与生命的探索
2014-09-15张辰琛
张辰琛
《蛙》是一部复杂多义的小说,莫言以世俗的手段剖析了中国当代知识分子的矛盾的心态。小说中通过对乡村妇产医生姑姑这一形象的刻画,折射出当代中国计划生育政策的现状。莫言直面由计划生育政策造成的一系列时代问题和历史问题,以犀利的语言启发读者对计划生育的思考。
第一节 姑姑与时代的变迁
2012年10月,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消息传来,整个中国文坛沸腾了。莫言成为第一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中国作家。而使他获得这份殊荣的作品,正是创作于2009年的长篇小说《蛙》。这是莫言经过长时间的酝酿潜心写成的第十一部长篇小说,也是一部以中国六十年来生育史为背景,能够触及到国人灵魂最痛处的长篇力作。莫言在《蛙》中用看似轻松的笔调描绘了非常残酷的社会现实。改革开放以来,人口众多成为了限制国家经济发展的重要因素。为了解决这一发展难题,通过计划生育来控制人口增长也就成为了必要手段,“计划生育”也就成为了我国的基本国策。计划生育是了解中国社会的一面镜子,莫言曾说,不了解中国的计划生育,就无法真正了解中国。计划生育政策在人口日益增长的中国社会是合理合法的,国家甚至在十年前出台了《计划生育法》。计划生育是一项基本国策,是受法律保护的。
《蛙》以一名从医50多年的乡村妇科医生姑姑为主人公,描述了她充满悲剧和传奇色彩的一生。在新中国成立初期的生育高峰,姑姑由于医术高明,经她接生的新生命不计其数,因此她被乡亲们视作“送子娘娘”;然而,在实行计划生育政策之后,姑姑不得不响应国家号召,无奈地中止一个个尚在孕育之中的生命,她也由一个圣母般的人物沦为杀人的魔王。莫言自己也曾这样评价姑姑这个人物:“姑姑的命运也带有悲剧性。她珍视、敬畏生命,对强制性人工流产的做法有意见却无能为力,内心遭受了痛苦的折磨和煎熬,而姑姑从本性上说是对生命充满了尊重和关爱。”
生育,这种人类自然且崇高的生产行为,一经国家“计划”,便带有了强制色彩,民众受“重男轻女”和“多子多福”等传统家庭伦理观念的影响,很难对此有发自内心的认可。书中高密县东北乡的广大民众更是如此。因此,尽管“计划生育”宣传的是温和的提倡,但是传统观念根深蒂固,要想在农村实施下去,就不可避免地带有强制性,正如人口学家马寅初在《新人口论》中指出的:“如婚姻法修改之后,控制人口的力量还不够大,自应辅之以更严厉更有效的行政力量。” 国家政策和根深蒂固的民间观念之间的激烈冲突成为铸就《蛙》这篇小说中姑姑悲剧人生的重要原因。
《蛙》中的姑姑认识到开展计划生育工作对国家发展的重要性,成为计划生育坚定的拥护者。姑姑严格执行计划生育政策,铁面无私,甚至亲自“抓捕”那些违反计划生育政策的亲戚朋友。在她看来:“计划生育是头等大事,事关国家前途、民族未来……建设四个现代化的强国,必须千方百计控制人口,提高人口质量……” 姑姑既是一名忠心耿耿的共产党员,也是一名充满悲悯无奈之情的女性,姑姑对使自己由圣母转变为杀人狂魔的计划生育政策有着自己的理解:“在城市里,用不着这样野蛮;在外国,更用不着野蛮——那些洋女人们,只想自己玩耍享受,国家鼓励着奖赏着都不生——可我们是中国的农村,面对着的是农民,苦口婆心讲道理,讲政策,鞋底跑穿了,嘴唇磨薄了,哪个听你的?你说怎么办?人口不控制不行,国家的命令不执行不行,上级的指标完不成不行,你说我们怎么办?” 这样一番话,道出了在计划生育的压力下,农村基层计划生育实施者的无奈,而姑姑的双手,也因此“既带着芳香,又充满血腥”。这种人性深处的矛盾是极为深刻的。
可以说姑姑对国家政策的坚定支持和维护,使她变成一个“活阎王”,她贯彻“小道理要服从大道理,什么是大道理?计划生育,把人口控制住就是大道理”。为此她甘心做“恶人”,为维护国家政策而成为一个无所畏惧的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我不怕做恶人,总是要有人做恶人。我知道你们咒我死后下地狱!共产党人不信这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即便真有地狱我也不怕!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蛙》中描写姑姑严格执行计划生育政策,为了避免不公平的现象,哪怕是自己的侄媳妇,都逃脱不了被引产的遭遇。姑姑带人去抓张拳怀了第四胎的妻子时,曾直截了当地宣称:“一碗水必须端平,如果让张拳家的第四胎生出来,我会被那些老娘们儿活剥了皮!如果让张拳家得逞,红旗落地事小,计划生育工作无法进行是大事。” 在计划生育这项基本国策贯彻的范围内,所有人都必须遵守,不能搞特殊化。然而在现今社会中,计划生育政策的实施却存在着严重的不公平现象。中国的社会现实是复杂的,不能单纯靠理论去推算,计划生育工作需要在了解中国现在生育状况的基础上来开展实施。小说中描写的富人们通过代孕等各种手段来生育,这在现实社会中确实存在。还有长期以来存在的计生罚款现象,有钱就能买到生育指标,接受罚款就能继续生育等等。这些不公平使计划生育成为针对那些教师、小公务员等一部分群体的政策。如何制定一个合理公正的生育政策,成为计划生育工作的重中之重。
姑姑是中国数十年来计划生育工作者的代表人物,她的经历和性格是由那个特定历史时期的环境造就的。“计划生育”这种有效控制人口增长的政策,却使姑姑这样的乡村妇产科医生背负了太多的沉痛和忏悔。基层的计划生育工作者不仅受到人们的指责谩骂,肉体上还承受着各种威胁和伤害。姑姑甚至为了计划生育工作而与那些违反计生政策的家属发生肢体冲突,被弄得狼狈不堪,如小说中描述的走夜路被人砸砖头,头上被人打棍子等,人身安全得不到保证。这些都体现了基层计划生育工作者的委屈和无奈。姑姑的晚年是在负罪感中度过的,一方面为那些她亲手堕掉的胎儿而自责;另一方面也为几个逼死的孕妇而忏悔。姑姑是一个为了计生工作而牺牲自己青春和爱情的人,她为了维护计划生育政策的实施,不惜承受肉体和精神上的双重压力。
第二节 姑姑与“蛙”
晚年的姑姑认识到了生命的可贵。那曾经强制引产,堕掉两千八百个胎儿的往事令她在内心深处背负着沉重的罪恶感,备受煎熬。而引起这种负罪感的直接原因,则是在一次醉酒夜归的乡间路上,姑姑受到了无数只青蛙的攻击和撕咬。那次醉酒晚归并不寻常,那是在姑姑的退休之日;而且小说安排的日子也不寻常,那是阴历的七月十五,也就是民间的“鬼节”——“那天晚上蛙声如哭,仿佛是成千上万的初生婴儿在哭”;而且“有一种怨恨,一种委屈,仿佛是无数受了伤害的婴儿的精灵在发出控诉”。接着就发生了无数青蛙“愤怒地鸣叫着从四面八方”“波浪般涌上来” 围攻姑姑的事件。这个事件是真实存在过还是酒精所致的幻像,在小说的叙事中是难以分辨清楚的,即使分辨清楚了也没有太大的意义。因为,这些“蛙”早已在姑姑心中啮咬了多年,只是在告别计生工作的特殊时间点上,这些“蛙”才从姑姑心底深处跳了出来。姑姑心底里的这些“蛙”,可以用蝌蚪的一句话来概括:“蛙是多子的象征,蛙是咱们高密东北乡的图腾,我们的泥塑、年画里,都有蛙崇拜的实例”。 而在历史上,“蛙”又何止是高密东北乡的图腾,它更是上古时代许多地区许多民族的图腾。从河南陕县庙底沟、陕西临潼姜寨到甘肃临洮马家窑、青海乐都柳湾,所出土的新石器时代(母系社会)彩陶文物上,无不描绘有形态各异的大量蛙纹。在马家窑文化的彩陶纹中,甚至还描绘了蝌蚪变为青蛙的整个过程;青海柳湾的裸体女像彩陶壶,也装饰有大量的蛙纹或蟾蜍纹;而临潼姜寨与河南庙底沟的“鱼蛙纹彩陶盆内壁的蛙纹,有一个圆圆的肚子,上面特意画了许多黑点” ……故而,正像赵国华先生在《生殖崇拜文化论》中所说的那样,原始先民之所以对蛙如此关注,那是因为蛙类繁殖能力强大,且蛙腹如同孕妇的肚腹一样“浑圆而膨大”,因而“蛙被原始先民用以象征女性的生殖器官——怀胎的子宫”。 也就是说,蛙正是生殖崇拜的图腾。这些以蛙为图腾的生殖崇拜现象,至今仍遗存于许多民族的文化当中。例如,广西壮族的“蛙婆节”、陕西民间工艺美术作品“蛙图腾耳枕”、青海土族的“金蛤蟆”等等,无不是以蛙类为图腾的生殖崇拜在今天各地、各族文化中的遗存或折射。那么高密泥塑、年画中的“蛙崇拜”,自然也就不难理解了。因此,以蛙为代表的生殖崇拜,作为从文化源头一代代流淌下来的集体无意识,已经深深地积淀在每个高密人的心底,当然也积淀在了姑姑的心底。然而为了开展计生工作,现实中的姑姑却在不停地做着堕胎的工作。这无疑是与内心的集体无意识背道而驰的。从这个意义上说,姑姑的外在与心灵的内在相分离,姑姑的行为与历史的积淀相分离。因此,姑姑是个分裂性的悲剧人物。分裂带来了痛苦,也带来了迷茫——这是身心分裂的痛苦以及背离乡土文化传统的迷茫。但姑姑一直以忙碌的计生工作和强硬的作风来压抑着、排遣着内心的迷茫和痛苦。然而,这份迷茫和痛苦依然会“择机”执拗地跳出来——当对姑姑最为忠心的小狮子与秦河为了掩护王胆生下超生的孩子而纷纷做戏时,姑姑“脸上浮现出一种悲凉的笑容”,“像一个末路的英雄”坐在船舷上。她“时而低眉垂眼,时而咧嘴一笑”。而第一人称“我”(蝌蚪)所回忆起的母亲的话,恰也揭示了此际姑姑心头涌起的那种痛苦和迷茫:“女人生来是干什么的?女人归根结底是为了生孩子而来。女人的地位是生孩子生出来的,女人的尊严也是生孩子生出来的,女人的幸福和荣耀也都是生孩子生出来的。一个女人不生孩子是最大的痛苦,一个女人不生孩子算不上一个完整的女人,而且,女人不生孩子,心就变硬了,女人不生孩子,老得格外快”。 可见,姑姑的痛苦就在于:她作为一个女人,不仅自己没有生育,而且在客观上还阻止别的女人生育。这种痛苦源于作为女人其尊严、地位和价值感的丧失;同时也源于自身行为背离了类似文化基因的“生殖崇拜”集体无意识后,所带来的割裂感与迷茫感。可见,“蛙”作为“生殖崇拜”集体无意识的图腾象征物,早已潜伏在姑姑的心底里,且无日无夜地啮咬着她,折磨着她。正如姑姑所说,“老虎,豹子,狼,狐狸,对这些常人害怕的东西姑姑是一点不怕,但姑姑被这些蛙鬼们魇怕了。” 因而,也就难怪没有被日本侵略者吓倒的姑姑,却被张拳的外孙送来的一只“黑瘦青蛙”吓倒了。而在那个阴历十五之夜,告别了接生同时也是计生生涯的姑姑,也就失去了借以屏蔽、压抑这些集体无意识的最后一道屏障。借助酒精的作用,那些内心深处的痛苦和迷茫与道德层面的压力和谴责一起,化作“蛙”的图腾,跳出了姑姑的心底,跳到了她的眼前和身边,开始直接地、无情地包围她、啮咬她。以至于她不得不近乎赤身裸体、失魂落魄地去寻找救赎之路。
这救赎之路则是由在桥头捏泥娃娃的郝大手提供的。就像女娲的“娲”“恰巧”和青蛙的“蛙”谐音一样,娃娃的“娃”也同青蛙的“蛙”谐音。正像小狮子一连串发问所说的那样:“为什么‘蛙’与‘娃’同音?为什么婴儿刚出母腹时哭声与蛙的叫声十分相似?为什么我们东北乡的泥娃娃塑像中,有许多怀抱着一只蛙?为什么人类的始祖叫女娲?”泥娃娃,实际上代表着对于这种生殖文化集体无意识的回归。而用一生时间来默默地捏泥娃娃的郝大手,就是代表着一种回归于集体无意识文化心理的救赎。因此,姑姑最后同郝大手结婚,是一种回归传统文化、走向心理救赎之路的象征。姑姑通过与郝大手共同捏泥娃娃,来纪念那些她亲手送走的真娃娃,来救赎自己在良心、道德、文化、人性等各个心理层面所欠下的“债”,并将一直这样在救赎中煎熬,在炼狱中救赎,直到生命的终点。这种在文化与人性层面上的忏悔和赎罪,必然深深地触及读者的心。计划生育不仅仅给姑姑这样的实施者带来了心灵上的伤害,还触动了“蝌蚪”的伤痛。与计划生育政策下许多人内心深处的痛苦不同,他为了自己前途而把妻子推上手术床,冠冕堂皇地用国家、集体的荣誉来为自己的私欲开脱。然而妻子和孩子惨死于手术台上,却让他背负上了一生的良心谴责。
结 语
《蛙》这部小说提供给我们可追问、思索的问题太多了,莫言对计划生育制度造成的不合理的社会现象进行了无情地批判,展示了人物精神救赎的艰难历程,呼吁人们敬畏生命,追求有质量、有尊严的生活。小说真实地描写了因计划生育引发的工作人员和民众之间的冲突,展示出这项基本国策的弊端和推行的难度。计划生育虽然并非这部小说的主题,却是贯穿小说的整体背景。计划生育是控制人口增长幅度的有效手段。的确,通过计划生育政策,可以控制住中国人口暴增的局面,极大地缓解目前的就业、教育、医疗等方面的压力。但是计划生育在为中国自身发展作出贡献的同时,也给国人造成的巨大伤害,足以引起每个中国人的反思,我们更应该关注人的生命和生活状态。中国的国情决定了必须实行计划生育政策,但是生命是可贵的,生育作为人类最基本的权利在中国特殊的国情中变得艰难曲折。计划生育制度给人们带来了精神焦虑,造成了人性创伤,促使人们反思合法性与合理性两者之间的关系。这样的“二律悖反”有着强烈的现实批判力量和反讽意味。
注释:
[1]马寅初:《马寅初选集》,天津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413页。
[2]莫言:《蛙》,上海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126页。
[3]莫言:《蛙》,上海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121页。
[4]莫言:《蛙》,上海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130页。
[5]莫言:《蛙》,上海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105页。
[6]莫言:《蛙》,上海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215页。
[7]莫言:《蛙》,上海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308页。
[8]赵国华:《生殖崇拜文化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181页。
[9]赵国华:《生殖崇拜文化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182页。
[10]莫言:《蛙》,上海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173页。
[11]莫言:《蛙》,上海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338页。
[12]莫言:《蛙》,上海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22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