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提斯[1]与特洛伊

2014-09-15

山花 2014年2期

《伊利亚特》（以下简称《伊》）开篇荷马在缪斯赋予灵感的引领下唱到阿基琉斯的愤怒是该书的主题，国内著名荷马史诗研究学者中国社科院陈中梅研究员把特洛伊最后51天的血战归结为阿波罗的愤怒。事实上，更精彩的角逐在《伊》之前就已经上演了。特洛伊之战是神的欲望，人的宿命与选择，是整个古希腊神话宝库中的一个小片段，而游走于神、人之间要为参战的独子争得光荣的塞提斯（赫西俄德《神谱》中作忒提斯）既是欲望的见证者，又是宿命的承受者。塞提斯是古希腊神话中一个常被提及却久被忽视的角色，她见证了特洛伊的起因，承受了其独子——人间最伟大英雄之死，与奥林波斯众主神关系不同寻常。塞提斯是特洛伊之战众多“被侮辱与被损害”女性的代表，只因其是永生不死的女仙，这种不幸就被忽视了。

塞提斯，海洋老人奈柔斯众多女儿中的一个，海仙，婚配裴琉斯，生子阿基琉斯。身世很简单，没有奥林波斯神的权势，在神祇界地位卑微，但又不是朝生暮死的凡人可以比拟的。作为女仙她自然不愿意嫁会死的凡人，为拒绝宙斯授意下裴琉斯的求婚，塞提斯变换各种形象逃避[2]，最终难敌命运的强大和宙斯的意愿违心下嫁。作为母亲，想让自己唯一的儿子阿基琉斯长生不死，试过各种方法均以失败告终，退求其次，盼其刀枪不入，却一时疏忽，造成了儿子致命的弱点（Achilles heel）。特洛伊的前奏是从塞提斯的婚礼开始的，根据塞提斯与裴琉斯婚礼传说所制作的陶罐画面描述的婚礼仪规一直是古希腊婚嫁的典范。一个卑微的女仙，何以享有如此的殊荣？她和奥林波斯诸神有着怎样剪不断的关系？《伊》的灾难，不是因为阿基琉斯的愤怒，也不是因为阿波罗的愤怒[3]，而是神和人都不能免俗的欲望和连荷马本人都敬畏的宿命。说塞提斯重要主要是因为她与奥林波斯众主神的关系，因为这层关系，她可以预知儿子的命运，但眼见儿子被射杀却只能置身事外独自悲痛。塞提斯的血是默默地流在心里，这是与交战双方其他女性的命运不同。

与宙斯

关于塞提斯的相貌与性格，古希腊神话少有提及，但从宙斯与波塞冬都曾对塞提斯有好感并都打算追求她来看[4]，塞提斯一定有一些过人之处。后来鉴于一个震撼新神的预言，两位主神都选择了放弃，这是主神在面对爱情时从未作过的抉择。因为被缚在高加索山上的普罗米修斯从其母忒弥斯[5]处得知了一个关于刚刚建立的奥林波斯政权的预言：

尽管宙斯现在自信而又傲慢，

但他终会屈服，因为他正想缔结

一场姻缘，那姻缘会非他所料地

把他从为王的宝座上推翻，他的父亲

克罗诺斯发出的诅咒便会完全实现，

在他当年退出古老的王位时（《普罗米修斯》退场907-912）[6]

虽然在古希腊神话和史诗的世界里“神和英雄们追逐情欲的满足犹如飞蛾扑灯，无所畏惧”[7]，但宙斯兄妹冒险推翻暴虐的父亲，平定提坦巨人得来的政权，不能因为对一个女子的喜爱而丧失，为了永绝后患，还操持把塞提斯嫁与凡人。塞提斯的婚礼是希腊神话中最风光的婚礼，奥林波斯主神都携带礼物参加了塞提斯和裴琉斯的婚礼，阿波罗还弹竖琴助兴[8]，这场婚礼塞提斯无上的荣耀，也是她悲情历程的开始。婚礼上出现了不和女神招灾的金苹果。女神们的争夺，宙斯的回避，帕里斯的裁决，都是欲望作怪下的本能反应。荷马塑造的希腊主神们劣性如此显然违背了德尔菲神庙上“认识你自己”和“凡事勿过度”的箴言，也给了柏拉图反对荷马，控诉荷马教坏年轻人的口实。

塞提斯是唯一救过宙斯且曾被宙斯中意却得不到的人。因为塞提斯的关系，宙斯处处照顾阿基琉斯。阿基琉斯被阿伽门农所辱，塞提斯上奥林波斯山祈求宙斯，虽然宙斯“带着极大的烦恼”[8]，也明知帮助塞提斯会导致自己与赫拉对抗，但还是庄重许诺，点头应准，并让塞提斯宽心。是夜，神和人都入睡了，宙斯还在失眠考虑如何让阿基琉斯获得荣誉。阿基琉斯是唯一受奥林波斯最有权势的四位主神宙斯、赫拉、波塞冬、雅典娜都在意的凡人，这一点是连宙斯最宠爱的凡人儿子特洛伊战将之一萨耳裴冬都没有的待遇。宙斯明知萨耳裴冬将要死于阿基琉斯挚友帕特罗克洛斯之手，却难能帮援。[8]这当然也和赫拉的劝诫有关，赫拉的劝诫到底是出于对秩序的维护还是出于对宙斯婚外生子的嫉妒，就难以猜测了。[8]最终，宙斯眼见萨耳裴冬死去，“对亲生的儿子，他没有帮助”。[8]而阿基琉斯哭悼亡友帕特罗克洛斯不思饮食，宙斯眼见怜悯，还派了雅典娜去关怀帮助。[8]

与赫拉、雅典娜、赫法伊斯托斯

在塞提斯与四主神的关系中通常提她与宙斯和波塞冬的情感纠葛，常被忽视但至关重要的一点：塞提斯是赫拉悉心养大，操心出嫁的。也就是说，塞提斯是赫拉的养女。现存资料也没有关于赫拉收养其他人的记载。赫拉知名的子女有四位[9]：与宙斯生的战神阿瑞斯，赫拉独自生的火神赫法伊斯托斯[10]，与宙斯生的女儿赫蓓、埃蕾苏娅。这些孩子似乎都不得赫拉的喜欢和待见，特洛伊战争中，赫拉曾指使雅典娜痛打自己的儿子阿瑞斯，还曾因为出自自己的儿子赫法伊斯托斯生来腿瘸把他从天上扔下，赫蓓在奥林波斯是一个类似侍女的角色，也有说后来婚配升仙的宙斯之子赫拉克勒斯[11]的。赫拉对塞提斯的关爱超出了对她自出子女的关爱，虽然塞提斯也曾一度是赫拉的情敌（宙斯得知普罗米修斯的预言前），但对于塞提斯和宙斯私下“合谋”使阿基琉斯获得荣誉而苦待赫拉保护下的阿开亚人，赫拉也仅限于“揶揄”宙斯，并没有嫉妒或是记恨塞提斯。塞提斯从赫拉、雅典娜、波塞冬[12]的叛乱阴谋中解救宙斯[8]，也没有引来三位主神的记恨，他们依然处处维护塞提斯及其子阿基琉斯。阿基琉斯百般苦待特洛伊主将赫克托耳的尸躯，特洛伊守护神阿波罗抱不平被赫拉怒骂。赫拉认为阿基琉斯比赫克托耳要尊贵得多，因为塞提斯是天后的养女。宙斯派遣信使伊里斯去海底招塞提斯来到奥林波斯山，塞提斯在宙斯身边坐下，“雅典娜让出的位置，赫拉将一只绚美的金杯放入她手里，好言宽慰；塞提斯喝过，递还金杯”，[8]作为低阶的女仙，塞提斯在奥林波斯主神中有一定的地位，备受关怀，作为年轻一代主神中最有权势的女神，傲慢不逊的雅典娜对塞提斯都是礼让有加。如果说赫拉于宙斯亦姊亦妻，宙斯于雅典娜亦父亦母，那么塞提斯于宙斯就是亦友亦妻亦女，宙斯自然在意塞提斯对他的“尊敬和热爱”[8]。阿基琉斯因母亲的关系受到众主神照顾关爱，受到了庶出年轻一代主神阿波罗的明显嫉妒。阿基琉斯，一介凡人，母亲只是一个海仙，却可以在人、神两界享受殊荣，着实让阿波罗难以释怀。当然如果塞提斯婚配宙斯，那么阿基琉斯的地位和能力必在阿波罗之上，虽然没有发生，但眼见地位在阿波罗之上的诸神对阿基琉斯的关爱，阿波罗也难免不心生嫌隙。自然，在奥林波斯山所受的委屈，得在人间找还，阿波罗处处看不上阿基琉斯，虽然阿基琉斯对阿波罗没有同样的反感，因为凡人无论再强也无法与神比拟半分。最后阿基琉斯死在帕里斯的箭下，而阿波罗恰恰是弓神。人间最伟大的英雄死在一个被交战双方都诟病为花花公子、懦夫的帕里斯箭下谁又能说不是阿波罗的旨意？

除宙斯外，塞提斯还救助过被赫拉从奥林波斯山上扔下的赫法伊斯托斯，是受赫法伊斯托斯“尊褒”、“敬重的女神”[8]。有资料说赫法伊斯托斯打铁锻造的技艺是被赫拉扔下后在海底避难时塞提斯及其姐妹欧鲁诺墨等海仙传授给他的，但后来塞提斯上奥林波斯山托赫法伊斯托斯为阿基琉斯打造战争所用的装备驳斥了这种说法。[13]塞提斯在赫法伊斯托斯处为儿子求得一面盾牌、一顶盔盖、一副精美的胫甲、一件甲衣。[8]因为相熟，她在赫法伊斯托斯面前哭诉自己的不幸，行动笨拙手艺精巧的赫法伊斯托斯耐心倾听并出言安慰，言语不多，字字实在“别着急，不要让此事忧扰你的心房。但愿我能把他藏匿，使其避离痛苦和死亡，当他那可怕的命运降临的时光”[8]。荷马对赫法伊斯托斯为阿基琉斯打造的战盾的描述长篇累牍，但可谓美轮美奂、优美动情。

与阿基琉斯

《伊》中长时间不在场的塞提斯之子阿基琉斯是该书无可争辩的第一主人公。《伊》开篇阿基琉斯源自父名的饰词“裴琉斯之子”指明了半人半神的英雄其实是凡人的血统。[14]但在外人眼中，阿基琉斯的身份地位始终与其母联系在一起，或荣耀或低下均因为其母。阿伽门农欲夺阿基琉斯的女俘布里塞伊斯，阿基琉斯怒骂阿伽门农的骄横与贪婪，老者奈斯托尔出面调停对阿基琉斯这样劝诫：“尽管你比他强健，而生你的母亲是一位神明，但此君比你统治更多的民众，有更高的权威。”[8]

《伊》对塞提斯和阿基琉斯母子关系的描写令人动容。战前，塞提斯为保住自己唯一的儿子，把他藏到Scyros岛上当作女孩养，后被狡黠的奥德修斯识破参战。战争中，塞提斯处处照顾帮助其子，同样阿基琉斯遇到困难时首先想到的亦是自己的母亲。因为幼年时母亲时常在他面前絮叨自己营救过宙斯与宙斯有恩一事，布里塞伊斯被阿伽门农派人带走后，阿基琉斯来到大海边向母亲祈援：“母亲，既然你生下儿郎，我的一生短暂，宙斯便应该给我荣誉”。[8]阿基琉斯可以通过母亲向至高无上的大神提要求。作为母亲塞提斯觉得儿子应该过“无忧无虑”的生活，但无奈“苦命的”儿子“伴随痛苦出生”，“不仅一生短促，而且受苦超过世人”。[8]通过私人关系，塞提斯可以从宙斯处为儿子争得荣耀，从赫法伊斯托斯处为儿子求得战备。

战中，阿波罗为催促埃内阿斯接战阿基琉斯，提到两人的出身，说埃内阿斯是宙斯之女阿芙罗底忒之子，而阿基琉斯之母塞提斯只是“一位地位低下的神明”[8]，海洋长老的女儿，所以埃内阿斯没有必要害怕阿基琉斯。两人交战前，埃内阿斯再次提到双方的“门第”[8]，似有看不起阿基琉斯的意味。波塞冬警示埃内阿斯，相比他，阿基琉斯“更受长生者的爱褒”[8]。在与河神后代阿斯忒罗派俄斯的对打中，阿基琉斯向其炫耀自己是宙斯的后裔（阿基琉斯之父裴琉斯是宙斯的孙子）。[8]外人多提及阿基琉斯的母系，而阿基琉斯本人注重的则是父系，他似乎不愿在外人面前展示是因为母亲与宙斯的关系才获得荣耀的。

谁之殇？

在次神中，塞提斯与奥林波斯的关系最为密切，这并不妨碍她成为受害者。在权力的争斗与平衡中，奥林波斯新贵选择了她作为替代牺牲品，包括她的婚姻和独子。塞提斯只能像祥林嫂一样到处哭诉，她的哭诉对象正是她不幸命运的亲手塑造者们。长生者们想表达的是：塞提斯是我们所爱的人，如果她都要承受如此的悲伤，其他人又能有什么怨言？米利都哲学家泰勒斯曾说：“我生为人而非兽，生为男人而非女人，生为希腊人而非蛮族人。”[15]如果说《伊》是男人的战争，那只是说出了事实显性的一半，荷马史诗中的女性长期被忽视，情感被压抑、话语权缺失，女神和女人都在父权与夫权的无形大网中挣扎，顺从就获益，反抗就挨打，天后赫拉本人就曾被夫婿宙斯吊起来以示惩戒。当然，还需注意到泰勒斯这句话的后三分之一，古希腊社会女性的权利和地位已经是当时社会条件下不可辩驳的典范。根据赫西俄德的《神谱》，宇宙中首先产生的卡俄斯（混沌）亦为阳性，而大地女神该亚产生自混沌，雅典娜的身世与此很像，她生于父亲宙斯的头脑，所以在埃斯库罗斯悲剧《俄瑞斯忒斯》三联剧《复仇女神》中，雅典娜支持父权，赫法伊斯托斯是母亲赫拉单性生殖所以身体缺陷。美艳绝伦的海伦，狡黠强势的克鲁泰奈丝特拉、高贵的特洛伊王后赫卡贝、贤良的安德罗玛开、可预知不幸的卡桑德拉、谨慎的裴奈罗佩，作为“第二性”、“他者”，这些女性的情感和她们的诞生一样“属于次要范畴”。[16]塞提斯不是唯一的一个，她凡人夫君裴琉斯也正在垂垂老去，自己却永生不死。凡人女性的痛苦与悲哀在不主张轮回的荷马史诗中只有一生，塞提斯却要一直生活在悲悼之中，而关于女性的一切，则将继续与“次要”、“琐碎”联系在一起。辉煌的特洛伊背后是一群哭泣受伤害的女性。

注释：

[1]文中涉及的古希腊神话人物的姓名均依照陈中梅先生2000年译林版《伊利亚特》和2003年译林版《奥德赛》中的译法。

[2]《奥德赛》（以下简称《奥》）中墨奈劳斯在海仙埃多塞娅的帮助和建议下抓住狡诈多变的其父海洋长者普罗丢斯，普罗丢斯被抓住之前曾变形成狮子、蛇、花豹、野猪、流水、大树等形象抵抗。（（古希腊）荷马：《奥德赛》（陈中梅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3年版，第455-459页）

[3]程志敏：《荷马史诗导读》，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69页。

[4]舒伟：《希腊罗马神话的文化鉴赏》，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2010年版，第39页。

[5]在埃斯库罗斯的《普罗米修斯》中普的母亲是忒弥斯，而赫西俄德的《神谱》中普的母亲是“美踝的克吕墨涅”。

[6]（古希腊）埃斯库罗斯、索福克勒斯著：《古希腊悲剧喜剧集（上部）》（张竹明、王焕生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1年版，第125页。

[7]蒋承勇：《西方文学“两希”传统的文化阐释——从古希腊到18世纪》，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23页。

[8]（古希腊）荷马：《伊利亚特》（陈中梅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0年版。

[9]根据赫西俄德《神谱》。

[10]赫拉因嫉妒宙斯从头脑中生雅典娜，独自生子赫法伊斯托斯，此子生来腿瘸，遭赫拉厌弃。

[11]埃内阿斯与阿基琉斯交战前提到自己祖父的兄弟伽努墨得斯升仙做了斟酒的侍从，可能是在赫蓓婚配赫拉克勒斯后代替了赫蓓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