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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英落花辨

2014-09-15孙永昌

文史杂志 2014年5期
关键词:薜荔郭先生秋菊

孙永昌

前些年,务农余暇读书,见郭在贻先生著《训诂丛稿》,有学术研究文章多篇,其中“训诂札记”内有标题为《〈落英缤纷辨析〉质疑》一篇。郭先生对历来存疑的两个问题提出自己的看法,一是针对屈原《离骚》“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句中落英及落字的释义,二是针对陶渊明《桃花源记》“落英缤纷”释义。郭先生通过论证分别得出结论:

总而言之,《离骚》的落字,就是普通的坠落、陨落的落,并无特别的意思,宋人硬是要训为“始”,实在是失之好奇。

《桃花源记》中“落英缤纷”的落字……落字作陨落、坠落解,是毫无疑义的。[1]

看来,汉人王逸不注《离骚》“落英”,为后世论者留下不少思辨之乐。笔者以自己读书、观察所得,乐在有所领会并参与讨论,认为:《离骚》“落英”应指秋菊初始之花,而《桃花源记》“落英缤纷”应指桃花盛开之貌,实在与“陨坠”无关。

一 关于“落英”释义

宋人孙奕有“菊英始生亦曰落英”之说(《履斋示儿编》卷十),然郭在贻先生则力主陨坠说。(本文为讨论简便,把“落英”释义的两种对立的主张称为“陨坠”说与“初始”说。)郭先生说:

关于《离骚》“夕餐秋菊之落英”的问题,本是一桩已经解决了的旧公案。把《离骚》“落英”解释为“初花”,这始于宋朝人。但是宋人这一说法实在是不可信的,今人游国恩先生为此特撰《说离骚秋菊之落英》一文,对宋人说提出了驳议……

随后,郭先生引用游国恩先生的说法(即“驳议”):

……他上文说“坠露”,下文说“落英”,就显然可见那“落”字并没有特别的意义。何况《离骚》一篇用“落”字的地方很多,……凡四见,都是陨落的意义,不可作“始”字或其他意义解。

郭先生又引用钱锺书先生的说法,“钱锺书先生在其近著《管锥编》中,也有专条讨论《离骚》落字,略谓”:

“落英”与“坠露”对称,互文同训。《诗》虽有“落”训“始”之例,未尝以言草木……

又引清人蒋骥之说:

落字与上句坠字相应,强觅新解,殊觉欠安。

以上可以说是主陨坠而反初始说的简明而有分量的议论;再加上郭先生自己的补充阐发,就有了“总而言之”的结论(见本文开篇所引)。

以上理论的一致看法是:“落英”“坠露”对称,落、坠二字相应,则“互文同训”。换言之,“落英”之为“陨坠”义,由于对称相应、互文同训。

然而,愚以为这推论存在问题,因为“互文见义”却未必同训(为同义)。既然“落”在当时既有陨坠义,又有初始义,如宋人孙奕所识,[2]则“落英”当然可以解为“初始之花”而同样与“坠露”(陨坠之露)对称、互文;再说,像《离骚》 “朝搴阰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句,朝搴、夕揽互文,而朝、夕却义反;“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零落、迟暮相应、对称,也并不同训。后代诗赋中互文的例子很多,互文可以见义,却未必同训。

拙文下面要表述的是:《离骚》“落英”不指后代之言“落花”,确有“特别的意义”(引游国恩先生语)。以后的年代,虽然“陨坠”义的“落花”大行其道,但初始义的“落英”依然存在,只是愈觉珍稀了,后人之用“落英”,或许正是那“特别的意义”。即如宋人史正志所说:“东坡,欧公门人也,其诗亦有欲伴骚人餐落英(《次韵僧潜见赠》)与夫却绕东篱嗅落英,亦引《楚辞》语耳。”由是可知,“落英”确实有那“特别的意义”而为后世所用者,当是本于屈原《离骚》吧!

至于“落”字在《离骚》中用作陨坠义者固然有之,如“惟草木之零落兮”“及荣华之未落兮”,而因此就说“落”字“都是陨坠的意义”(游国恩先生语),就值得商榷了。如“落蕊”之落,窃以为不应作“陨坠”解。

二 “落英”之落与“落蕊”之落

《离骚》云: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苟余情其信姱以练要兮,长颔亦何伤?揽木根以结茞兮,贯薜荔之落蕊。

这里先说“落蕊”,本句有注云:“贯,累也。薜荔香草也,缘木而生。蕊,实也。累香草之实,执持忠信貌也……”[3]《文选》李善注有云:“常揽木引坚,据持根本,又贯累香草之实”,这段注解可从。我之理解此句,起于回忆幼年的经历——那薜荔之“落蕊”,有如吾乡常见之“落谷子”(或称“念珠子”,与“薏苡仁” 同属 )。民国时期,儿童多有采摘其花蕊已形成硬壳之籽实者(亦可称 “落蕊”),以针引线贯穿之作为“项练”、“ 腕镯”。(故又名“念珠子”,常用作儿童玩具,我亦曾有之。)一如“贯薜荔之落蕊”,此句与其上“揽木根”句互文,是说连结白芷坚硬的根块(“结茞”),贯穿薜荔始成的花蕊,正如贯穿“落谷子”( 以为佩饰)。所不同者,薜荔之“落蕊”颗粒较大,李时珍《本草纲目》中谓为“正如无花果之生者”。

再说,关于这“落”之为“始成”之义,一如那“落花生”之得名于泥土中生长“始成”的花生(“落花生”,经刨挖、收采到凉晒为带壳的颗粒,以后就叫作“生花生”了)。以此亦可说明(贯薜荔之)“落蕊”,义即“始成之蕊”。

我以为,先秦之“落”因用义不同而读音有异。如“落”的初始之义者上古音或为幽韵来母上声,今读如脑,北方曲艺调有“莲花落”,南方川西则称“莲花脑”,尚有“脑”字音读儿化为“莲花脑儿”者,至今犹存。可见“莲花落”当得名于莲花已成之花蕊。(其为殒坠义者或为铎韵来母入声,而今已“入派三声了”。)而《离骚》所言薜荔,又名“木莲”,其始成之蕊如莲房而得名,“实大如杯,微似莲蓬而稍长,正如无花果之生者,六七月实,内空而红”[4]。这内空而红的木莲之实,即薜荔之“落蕊”。

宋人释道潜《次韵子瞻饭别诗》有句:“铃阁追随半月强,葵心菊脑厌甘凉。”是句叙写消暑餐饮之乐,菊脑即指菊花。此“菊脑”同“莲花脑”例,即“脑”之为言“落”,“菊脑”实为秋菊之“落英”。质言之,此“脑”正是初始、始成之义的“落”。以此亦可见,《离骚》“落英” 、“落蕊”之“落”乃始成之义:“落蕊”指(薜荔)“始成的花蕊”,一如“落英”指(秋菊)“始成的花朵”。

上文说过,《离骚》“落英”不是后来意义的落花。“落”的“陨落”义既已扩大而逐渐为文人所乐用,而后世辞赋犹用“初始”之义的“落英”者,正本于那“特别的意义”——

司马相如《上林赋》:“……于是乎卢橘夏熟,黄甘橙楱……垂条扶疏,落英幡……”此段言时在夏日,苑中草木繁茂纷披,花团锦簇。“落英幡”之“幡”,与“扶疏”互文,皆为盛貌。陶渊明《读山海经诗》:“孟夏草木长,绕屋树扶疏。”当然与陨坠之义无关。此《上林赋》“落英”者,我以为是本于《离骚》“落英”。(今高校教材或释为“落花”者,以其误解“幡”也,下文再及。)

左思《蜀都赋》:“……或丰绿荑,或蕃丹椒……红葩紫饰,柯叶渐苞,敷蕊葳蕤,落英飘飖。神农是尝,卢跗是料”。句中的红葩、柯叶、敷蕊、落英等皆为“初始、始成”之义类;再考以“神农是尝”句,更知“落英”为已成之花朵。此“飘飖”指花朵迎风摇摆貌,与“葳蕤”互文。后来文人用“飘飖”不少,如曹植《美女篇》句“罗衣何飘飖”、阮籍《咏怀》句“飘飖云日间”,显然与陨坠之义无关。(“飘飖”或作“飘飘”,大误。)可见,《蜀都賦》“落英”仍是本于《离骚》落英。

我以为《离骚》“落英”之为后人所用者,以其去古未远,初始之义明了。我念书不多,尚未见到“落英”在后代的古文中有体现陨坠义的。我进而以为:凡与“英”组词之词义本身即非指“落花”(尽管“英”即“华”或后来的“花”);至若造句以表陨坠事象,当属句义而非为词义了。如刘琨《重赠卢谌》“朱实陨秋风,繁英落素秋”,“繁英”与“朱实”互文,本身非谓落花。谢朓《晚登三山还望京邑》“喧鸟覆春洲,杂英满芳甸”,杂英当然会坠落,但这里不指落花;唐人刘禹锡诗句“花枝满空迷处所,摇动繁英坠红雨”。“杂英”指地上花,“繁英”指树上花,皆非“落花”。这里,诗人不用“落英”一词,其意显然。换言之,以陨坠义的“落”来组词当然就明显不同了,如落红、落絮、落木、落花之类。

至于“落”之为言“始”,前人论述颇多,如孔广森“终始相嬗”说(《经学卮言》),朱骏声以“落”为“”之假而训“始”之说及黄侃反训说等,诚然,都是硕儒博学之论。而宋人之训“落”为“始”,因时代之故或限于行文篇幅,或疏于对语义衍变的考察,他们的理由还需要补充。

三 “落英缤纷”辨析

“落英缤纷”见于陶渊明《桃花源记》。陶集中“落”字不少,除“落英”之外的“落”或词组确为陨坠义。我以为,由此也正好说明“落英”运用的 特殊性(或谓“特别的意义”),即具有了“初始”义的凝定性。郭在贻先生在《训诂丛稿·〈“落英缤纷”辨析〉质疑》里指出:“除‘落英缤纷一条姑且不计外,其余七次均为陨落、坠落之义,无一可作始者。”然而郭先生又接着说,“准此,《桃花源记》中的‘落英缤纷的落字也就不大可能忽然变为始的意思。”我以为这推论本身欠妥。

“绿茵缤纷”,据郭先生看来,是说“绿茵茵的芳草之上,铺盖了一片片落花”,“即使从文学欣赏的角度,也无须乎训落为始。”我们知道,文学欣赏事实上与训诂分不开。如王维《桃源行》句“坐看红树不见远”,韩愈《桃源图》句“川原远近烝红霞”,就不作“落花”解。

如果前面所阐述的《离骚》落英初始义的凝定性及后世沿用的特别意义之说能够成立,那么,这“落英缤纷”的落字,则仍然是“始成”的意思,即《离骚》说秋菊“落英”之“落”,《桃花源记》说桃花“落英”之“落”。

这里,还有必要对“缤纷”含义作辨析,这更有助于说明问题。

回头看《上林赋》“落英幡” ,幡与扶疏互文,舒长茂盛貌;《蜀都赋》“落英飘飖” ,飘飖与葳蕤互文,为张扬招展貌 。其就语法结构讲是主谓词组,系描述性短语,自当与“初始、始成” 之义的“落英”同构。同理,《桃花源记》说渔人忽逢桃花林,“芳草鲜美,落英缤纷”。句中两个主谓短语对偶,各短语的主谓词又分别对偶互文,“落英”对“芳草”,其义可见。再说这里与“鲜美”互文的“缤纷”一词,已早见于《离骚》:“佩缤纷其繁饰兮,芳菲菲其弥章。”王逸注:“缤纷,盛貌,繁重也”。不妨再看“缤”字单用例,“九疑缤其并迎”,王逸注:“盛也……舜又使九疑之神纷然来迎”(另见于《湘夫人》“九嶷缤兮并迎”)。至于其“纷”字单用,例如《橘颂》:“绿叶素荣纷其可喜兮”,王逸注 :“纷然盛茂诚可喜也”。这些足以说明,“落英缤纷”与陨坠之义无关。当然,“纷”而非盛貌者有之,如《遭厄》:“云霓纷兮晻翳”(纷字无注),然此亦非坠落之义。

以上多以互文而见其义,重在义训。“苟以意义振其领要,而以声音寻其鳃理,则文字无不明。”此言甚是,不妨再参以声音,可知“缤纷”一如“纷披、蓬勃、缤幡、缤翻”之类连绵词,即胡适先生谓为“重言形况字”者,姜亮夫先生谓为“语”者,也可证明“缤纷”无陨坠义。[5]《楚辞》之中,“缤纷”或“缤” 率皆繁盛之义,而“纷”字单用,亦鲜有陨坠之义者。(至于如李白诗句“枫叶落纷纷”,岑参诗句“纷纷暮雪下辕门”,纷字叠用以状陨坠,都与“落英”无关了。)

总之,《桃花源记》“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是说桃花盛开,未言陨坠;其“落英”实为“始成”、开放的花朶。陶渊明之用“落英”,本于《离骚》。

结语

“落”之训“始”,前贤多有论述,如清人郝懿行《尔雅义疏》已开篇言及,概括大要。“落英”之“落”训“初始”,见于经传,事例并不单一。《诗·访落》“访予落止,率时昭考”,说成王咨臣筹画于即位之初始;《左传·昭公四年》“愿以诸侯落之”,说竣工之礼行于宫室建成之初始。可见屈原之前“落”已训“始”,《离骚》用辞骋意自然,实创新于继承。刘勰《文心雕龙·辨骚》说《骚经》“虽取镕经意,亦自铸伟辞”,谓“其衣被词人,非一代也”。此说无疑很好。“落英”一词,当系诗人自铸。

屈原千古,其为伟人,至今的研究已很为透彻;《离骚》玮辞,人们犹孜孜以求。珍视古人之学用《离骚》《楚辞》而为文章,参考前贤训诂及重视古今语义衍变,今天仍有意义。本文抱着这想法,来为“落英”之“初始”说作以上补充,幸见教。

注释:

[1]郭在贻:《训诂丛稿》,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279页。

[2]参见宋·孙奕:《履斋示儿编》卷十。

[3]宋·洪兴祖《楚辞补注》卷一。

[4]明·李时珍:《本草纲目》卷十八《草部》。

[5]参见姜亮夫:《楚辞学论文集·诗骚语释例》,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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