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对欧盟直接投资:特征、动因及趋势
2014-09-14赵柯
赵 柯
在全球经济格局中,发达国家传统上是对外直接投资的主体,而发展中国家则往往是外国直接投资的接受者,但中国却在经济发展水平相对较低的情况下,在较短的时间内从一个吸引外国投资的发展中国家转变为对外直接投资大国。2011年中国成为世界第六大对外投资国,仅仅过了一年,2012年中国对外直接投资的规模就已经位列美国和日本之后的全球第三。更为引起国际社会关注的是,中国对外直接投资的主要目的地从之前的主要集中在发展中国家和资源型国家,迅速扩展到欧美发达国家,特别是在欧债危机的背景下,中国对欧盟直接投资的增长速度可以用“跳跃式”来形容。
作为一个发展中国家,中国为什么会对欧盟这样一个比自身经济发展水平高出许多,并且高度成熟的发达经济体进行增长迅速的直接投资?这是在欧债危机背景下的一种短期的“抄底”行为,还是反映了中国经济内在发展逻辑的长期性趋势?中国对欧盟的投资面临哪些机遇和挑战?如何从国家战略的角度来理解中国对欧盟的投资?这是本文试图要回答的主要问题。
一、中国对欧盟直接投资的规模和结构
自中央2000年正式提出中国企业“走出去”战略以来,中国企业对欧盟的直接投资一直保持稳定增长的态势,而欧债危机以来则出现了“跳跃式”的增长。根据《2013年中国对外直接投资统计公报》的数据,2004年中国对欧盟直接投资的流量和存量仅为0.73亿美元和5.37亿美元,而到了2012年则分别达到了61.2亿美元和315.38亿美元,在不到十年的时间里增长了几十倍。2012年年末,中国共在欧盟设立直接投资企业近2000家,已覆盖欧盟的全部27个成员国,雇佣当地员工4.2万人。从行业和地区分布看,制造业、租赁和商务服务以及金融业是中国对欧盟直接投资最为集中的三个领域,卢森堡、英国、法国、德国、瑞典和荷兰是吸引中国直接投资最多的欧盟国家。上述数据为我们勾勒出了一幅中国对欧盟直接投资的大致历史脉络和现实图景,但是没有把一些中资企业通过在中国香港、新加坡以及加勒比等地所设立的离岸公司对欧盟的直接投资计算在内。Thilo Hanemann 和Daniel H.Rosen收集了中资企业在欧盟直接投资项目的信息和数据,从投资目的地的角度进行分析和统计(表1和表2)。他们的研究显示,在对欧盟的直接投资中,虽然中国投资者更多地采取绿地投资的方式,但并购的方式也在不断增加,特别是在制造业领域。从投资主体的所有权性质来看,在对欧盟的直接投资中,72%的投资额由国有企业完成,但是从投资项目的具体交易数量来看,非国有企业的比重更高,占到了对欧盟直接投资项目总数的63%。
从中国对欧盟直接投资的规模和结构来看,中国对欧盟直接投资表现出三个明显的特点:第一,增长迅速。近年来,中国投资者对欧盟的兴趣大大提高,这一方面是反映出中国企业实力的不断增强,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欧债危机为中国企业投资欧盟提供了不少难得的机遇。第二,投资规模小,提升空间大。中国对欧盟的直接投资虽然增长迅速,并且出现了吸引全球注意力的“大手笔”,比如吉利收购沃尔沃,联想收购德国消费电子公司Medion,以及东风入股法国标致汽车等大项目。但中国对欧盟直接投资无论是在中国对外直接投资中所占的比例,还是在欧盟吸收的全部外国直接投资中所占的比例都还比较小。如图1和图2所示,2012年中国对欧盟直接投资的流量和存量分别仅占到总量的7%和5.9%;而根据欧盟统计局的数据,2011年中国对欧盟的直接投资仅仅占到当年流入欧盟的全部国外直接投资的1.4%。中国对欧盟直接投资有着巨大的提升空间。第三,对欧盟的直接投资几乎覆盖了大多数行业,但是主要集中在中国并不具备比较优势的现代服务业和先进制造业。这与传统上对外投资国主要投向自己具有比较优势产业的历史经验不尽相同。
二、中国对欧盟直接投资的动因和收益
在全球经济格局中,发达国家无疑是对外直接投资的主体,发达国家对发展中国家的投资以及发达国家之间的相互投资构成了全球范围对外直接投资的主要内容。国际投资理论也主要围绕这一现实图景来进行构建,国际投资理论将企业寻求对外直接投资的动因分为四类:资源寻找型、市场寻找型、效率寻找型和战略资产寻找型(Dunning,Lundan,2008),企业进行海外直接投资一般会选择自己具有竞争优势的产业,从而降低自己的生产成本和交易成本,以获得比在母国更高的利润回报。但是这一分析框架却很难用来分析中国对欧盟的直接投资。中国对欧盟直接投资所覆盖的行业非常广泛,很难简单地将其投资动因与“资源寻找型、市场寻找型、效率寻找型和战略资产寻找型”这四个类型很有规律性地一一对应,往往是几种动因兼而有之;同时,在对欧盟的直接投资中,中国企业并没有将自己具有比较优势的产业转移到欧盟,而是将投资重点集中于现代服务业和高端制造业,这恰恰又是中国企业不具备竞争优势的领域,比如吉利收购沃尔沃,后者的技术水平和国际知名度明显高于前者。这些经验事实与主流理论所描述的“企业在进行跨国投资时选择自己具有国际竞争力的行业”不尽相符。而在国家层面,中国作为发展中国家,在人均收入水平还处于较低水平的情况下不仅进口资本,还大规模地对外输出资本,成为了全球第三大对外直接投资国,不仅投资比自身发展水平低的国家和地区,而且对欧盟这样发展水平远超自己的发达经济体所进行的直接投资也增长迅速,这也超出了一般的理论预期。所以,需要对中国企业对欧盟直接投资的动因找到一个更具说服力的解释。
表1 2000—2011年中国对欧盟直接投资的行业分布与交易数量
表2 2000—2011年中国对欧盟直接投资的所有权结构
图1 2012年中国对外直接投资流量地区分布
图2 2012年中国对外直接投资存量地区分布
“价值链的延伸”是一个更具说服力的分析视角(姚枝仲,2013),这与中国在特定的国际分工背景下的发展模式密切相关。中国主要是通过加工制造业嵌入国际生产网络而参与国际分工并获得产业发展的,这也是中国融入全球经济参与全球产业链的主要方式。但是中国参与的部分位于全球产业价值链的低端,并没有主导整个产业链,所以,中国企业很难进行将自身优势产业进行海外转移的对外投资。在经过了几十年的发展和积累之后,许多企业随着自身实力的增强具备了向“微笑曲线”两端攀升的能力,同时随着中国国内产业结构的调整以及随之而来的产业升级的压力不断增大,许多中国企业将对外直接投资的目光转向了欧盟这样的发达经济体,希望能够进军具有高附加值的上游价值链和建立自己掌控下的销售网络。从“延伸价值链”的视角出发,就不难理解为什么中国企业会对欧盟这样的发达经济体进行直接投资,并且偏好自己并没有竞争优势的现代服务业和高度制造业。
虽然近几年来中国企业对欧盟的直接投资呈现出“跳跃式”的增长势头,但其盈利状况却不能让人乐观。比利时安特卫普管理学院在2013年发布的《中欧投资报告2013/2014》中显示,目前有47%的在欧中资企业处于亏损状态,其中缘由除了中国企业自身的管理能力、跨国经营能力之外,还与中资企业进入欧盟的时间较短,对欧盟国家的经济、社会、法律、文化等熟悉程度不够有着莫大的关系。如图3所示,在欧盟,超过80%的 中资企业是在2000年之后成立的,更有超过20%的企业是2009年后成立。在欧盟经济界,中资企业还是一支相当年轻的力量,我们应该有理由保持一定的耐心。但总体而言,对欧盟的直接投资还是收益大于损失。习近平主席2014年4月访欧期间在比利时欧洲学院发表演讲时称:在比利时的沃尔沃汽车工厂是在“中国投资”和“欧洲技术”之间架起了一座互利共赢的桥梁。这句话精准地概括了中国对欧直接投资的收益。中国企业通过对欧盟的直接投资已经获益良多(丁一凡,2012)。
第一,提高了研发能力和技术水平。欧洲许多国家的中小企业竞争力很强,往往掌握着某些关键零部件的专利和技术。中国企业通过投资这些中小企业,获得了需要的技术,大大减少了自己研发的时间。
第二,中国经济发展的对外形象得到改善。中国企业最近在欧盟“本土化”经营的努力赢得了欧洲人的尊重。德国驻华大使柯慕贤(Michael Clauss)在2014年5月接受《财经》记者采访时表示:中国投资者刚刚出现在德国市场上的时候,德国民众和工会确实担心他们只会拿走技术,然后不再经营这个德国公司。然而这没有发生,中国投资者做得很好,德国公司理解到和财力雄厚的中国伙伴合作是有好处的。我认为这是一个双赢的局面。
图3 中国在欧企业成立时间
第三,利用欧洲高素质的人力资源进行创新。中国企业也开始积极地利用欧洲本地高素质的人力资源来提高自身技术水平。比如,华为公司曾在意大利投资兼并了一家通信技术研发机构,把它变成了华为欧洲研发中心。经过了两年的发展,这家研发中心开发出了新的微波通信设备,弥补了华为公司的技术空白。过去,华为公司从日本进口该类设备,成本昂贵。意大利研发中心生产的设备比日本进口的设备便宜一半,而技术水平更高,质量更好。华为意大利公司初创时员工只有10余人,而目前雇员总数已达700多名,其中80%为意籍员工。
三、中国对欧盟直接投资的影响因素与未来走势
中国对欧盟的直接投资在欧债危机爆发后不降反升,出现了“跳跃式”增长,这很容易使人认为近年来中国对欧盟直接投资的快速增长是基于欧债危机的短期“抄底”行为,不是长期趋势,是不可持续的。这种说法有其合理之处,欧债危机确实让欧盟国家的许多具有良好盈利能力的企业因为出现融资问题而陷入困境,为中国企业提供了难得的投资机会。但中国企业对欧盟直接投资的快速增长更多是出于“延伸价值链”的内在发展需要,是一种长期的投资行为,而非短期的投机。中国目前处于一个对欧盟直接投资的“战略机遇期”,这为对欧盟直接投资继续保持快速增长的势头提供了强有力的支持。这一“战略机遇期”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
第一,欧盟整体的宏观经济形势和结构性改革为中国投资打开了“机会窗口”。这不仅仅是指因欧债危机而处于“价值洼地”的各类资产,以及欧盟成员国政府推出的一系列“私有化”项目,更重要的是欧盟宏观经济环境的变化所带来的机遇。2009年肇端于希腊的欧债危机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欧洲一体化所遭受的最为严重的挫折和冲击,作为大半个世纪以来欧洲联合最为重要的成果——欧元几乎走向崩溃。为了走出危机,欧洲人下决心启动了停滞多年的结构性改革,不仅希腊、西班牙、葡萄牙等重债国在国内外压力下实施紧缩政策,德国、法国、荷兰、卢森堡等财政状况良好的国家也主动地加入到“紧缩”的行列。在“紧缩”成为欧盟国家宏观经济政策主旋律的背景下,欧盟国家很难再通过扩张性财政政策和大规模举债的方式来促进经济增长,吸引外来投资成为欧盟国家政府促进经济增长的一项重要政策选择。虽然欧盟国家的一些政客和媒体怀疑中国投资背后的政治动机,但总体而言,大部分欧盟国家对“中国投资”持欢迎态度,不像美国动辄以“国家安全”为理由阻碍和限制中国的投资。
第二,中欧全面战略伙伴关系进入新阶段,为中国投资欧盟创建了良好的政治氛围和制度环境。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在2014年3月访问欧盟总部时提出,要从战略高度看待中欧关系,将中欧两大力量、两大市场、两大文明结合起来,共同打造中欧和平、增长、改革、文明四大伙伴关系,为中欧合作注入新动力。中欧关系正在进入一个新阶段。可以预期,中欧双方良好的政治关系将对中国对欧盟的直接投资具有十分正面的促进作用。
第三,构建开放型经济所释放的对外投资体制改革的红利。对外投资的行政审批程序过于繁琐,审批时间过长和审批标准不明确,以及融资困难等仍是制约对欧投资的重要因素。党的十八届三中全会明确提出要“构建开放型经济新体制”,承诺对我国当前对外投资体制进行改革,这必将进一步提高中国企业对欧盟直接投资的积极性和主动性。
当然,中国对欧盟的直接投资还面临着风险和挑战,这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
第一,中欧在制定全球投资规则中的分歧。国有企业是现阶段中国对外直接投资的主力。所以,以国有企业为主体的投资模式得到尊重和认可,是中国参与全球投资治理体系的一大诉求(王碧珺,2014),而这恰恰与欧盟目前竭力推动的国际投资理念存在冲突。2012年4月10日,欧盟和美国发布了《欧盟和美国关于国际投资共同原则的声明》。该声明特别强调支持经合组织倡导的“竞争中立”原则,关注国有企业对私人企业构成的挑战。中欧在如何界定国有企业在国际投资中的地位、作用和经营方面的分歧,对中国国有企业对欧投资造成了潜在的风险和不确定性。
第二,中国企业的跨国经营管理能力不足,特别是对欧盟社会与法律的不适应。根据中国欧盟商会对在欧盟投资的中国企业的调查报告,78%的中国企业在欧盟都遇到了运营问题,这与“欧盟特色”的社会经济模式有很大关系。欧盟和美国虽然都是市场经济,但两者的社会经济体制有相当大的不同,美国强调“自由竞争”,而欧盟则更为重视“社会均衡”,意味着任何一个社会群体都不可能利益独大(朱玲,2013)。其政策含义就是在欧盟国家中存在一系列保证雇主与雇员、企业与政府、政府与社会、社区与企业、厂商与消费者之间权力制衡的制度安排。这让企业行为被严格的法律框架所规范,同时还要求企业具有协调和处理与市场之外多个社会主体之间关系的能力,这恰恰是对习惯国内环境的中国企业一个巨大的挑战。
四、对欧盟直接投资的战略意义
首先,有利于中欧全面战略伙伴关系的稳定发展。直接投资与国际贸易不同,不仅在直接创造就业方面效果显著,而且伴随着直接投资的是双方在人员、观念及文化等诸多方面更为深层次和更具持久性的相互交流。
其次,有利于中国参与全球投资规则的制定。当前全球性的投资规则正在形成中,中国需要积极参与,与欧盟进行的双边投资协定谈判正处于“现在进行时”,是中国参与全球投资治理的重要方式。
再次,有利于人民币的“走出去”和国际化。一国货币的国际化不仅仅是一种金融现象,其基础更多的是要根植于该国实体经济的竞争力和国际化。对欧盟的直接投资一方面为人民币“走出去”提供了渠道,更为重要的是对欧盟直接投资将会提升“中国制造”的国际竞争力,进而增强中国生产商在国际市场中的定价能力,让中国企业在“用哪一种货币进行标价和支付”的选择上更具主导权。
正因为对欧盟直接投资所具有的重要意义,政府应该积极地鼓励中国企业“走进欧盟”,特别是在信息、法律以及融资方面提供更多的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