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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强力形象的迷恋和恐惧

2014-09-14郝建

博客天下 2014年34期
关键词:姜文

本刊特约撰稿 / 郝建

对强力形象的迷恋和恐惧

本刊特约撰稿 / 郝建

姜文到底是驰骋万里的个性英雄,还是一个崇拜效忠逝去伟人的小卫兵,一个戴着紧箍咒,在如来佛掌心舞蹈的孙行者?

《让子弹飞》于2010年上映,票房超过6亿。

姜文是复杂、多面的,他的作品是有意味、有趣味的。他参演批判“文革”的电影,但又不时发出对“文革”领袖的赞美颂扬;作为演员,他每每传出在剧组的骄横之举,但电影剧组还是纷纷请求他加盟;作为导演,他时而让制片人陷入小小困窘,时而拍出卖座大片让自己和制片人都扬眉吐气;他的作品元素丰富,明显吸收了世界电影的诸多营养,但在与程青松、周黎明等圈内人的谈话中,他总要洗清辩白,说是独门秘籍、姜文制造;他多次否认跟世界电影的大师佳作致敬对话,可宣传新片时又强调炫耀“三位奥斯卡级导演亲临片场探班”。有时他会因为炮制独立电影而被禁止拍片,有时他又追求政治进步担任全国政协委员。有的人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现在就要论定他在电影史上必有浓墨重彩,有的人却对他心怀怨恨,偶尔会在暗处编出他去世的阴毒消息,以至于姜文自己需要出来说几句话辟谣自证。

姜文是一个横空出世的异数天才,抑或不过是时代生产的规范产品?他到底是驰骋万里的个性英雄,还是一个崇拜效忠逝去伟人的小卫兵,一个戴着紧箍咒,在如来佛掌心舞蹈的孙行者?

姜文的作品是值得品味、研究的重要艺术文本。姜文这个男人,是一个值得放到显微镜下仔细观看、检视的人格标本。

影像才子

作为导演,姜文才华外露,不时有创意灵感火花四溅,他的作品时常引起众说纷纭。

《阳光灿烂的日子》出手不凡,对这一类艺术家,我们只能用天才来描述。一个朋友看过他粗剪未合成的片子,跟我说印象很差。当时圈里还传说讥讽姜文的八卦,拍摄中遇到NG镜头,姜文上去就跟演员说戏,可这边摄影师顾长卫按照摄制组规矩,导演不喊停就让摄影机在那转着。那时候的胶片是个什么价钱啊!可是,姜文就是把这片子做成了个玩意。影片大卖,多年雄踞国片票房榜首。对这部影片的政治倾向争议,最多的指责是说导演在片中没有自己的批判和控诉态度,将“文革”拍成了阳光灿烂的日子。罗永浩说:“《阳光灿烂的日子》在艺术上很成功,但骨子里就是一纳粹少年缅怀元首时代”。我对这部作品十分喜欢,它让我想起“文革”中的少年糗事:经常带着一大串钥匙到我后来的母校学生宿舍去开锁偷东西,终于被抓。在这部影片里,姜文对“文革”的情感和政治氛围下的青春冲动不那么自觉,对当时的政治理想有着较大的认同和迷恋。但是,一个艺术家如果真实地呈现了那个时代的社会关系和生活质感,他不需要出来表示自己的态度,甚而,他的政治态度和历史观点不正确也照样能出唯美的好作品。这部影片中的政治态度没有压倒艺术趣味和幽默才华。它关注的是一个少年的暴力、性,以及与大哥的关系,是一部热力四射的典型青春片。它让我想起《疯狂的果实》、《太阳的季节》等日本青春片。《阳光灿烂的日子》和《鬼子来了》是姜文导演作品中我最喜欢的两部,也许是我仅仅喜欢的两部。

1998年,姜文拍出《鬼子来了》,此片获得法国戛纳电影节评委会大奖。不过,2001年,电影局审查委员会给制片方发出审查意见:“影片片名须按电影局要求重新选择,影片须在参照附件认真修改后重新报请审查。”附件中对电影提出的修改意见有20条之多,其中一些是伤筋动骨没法改的。影片运用了大量姜文偏爱的杂耍蒙太奇手法—日本兵骑的高头大马戴着草帽,马耳朵从草帽里支棱出来;日本兵花屋想象村民来杀他的场景,马大山和村民们都穿着日本武士的服装;马大山在这边战战兢兢地跟日本军曹谈交换粮食,那边他的驴子就爬到日本军马身上去配种,吓得马大山赶紧跑过去打自己的小公驴,嘴里还赶紧辩白:“这可不是我教的呀”。《鬼子来了》的主题是反思民族性,但它不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路子,而是对民族孱弱性格的无情诅咒,是对中国的愚民指着鼻子骂娘。从叙事整体看,导演在意的其实是弘扬民族血性,所以才有结尾马大山一定要杀掉花屋小三郎,这显然是姜文心中认为中国人应该挺起腰干做的义举。

《太阳照常升起》票房不是很好,我们看到许多姜文解释、争辩的文字,有的词语还有点气狠狠的。这片子的画面绝对漂亮,色彩饱和艳丽,许多意象设计得很有想象力。剪辑也十分紧凑、帅气,一般般的动作都能剪出一种快速、利索的节奏感来。这都是姜文在炫技,他在炫耀自己的才华。这是一种姜文式的双重炫耀,一是炫耀他的智商,证明给大家看我是多么聪明,故事讲得多么飞扬华丽;第二是炫耀那个时代,作为上世纪60年代的兄长、叔父,向后辈炫耀那个时代是多么美好绚丽。现实情况是,我们对那个年代的反思尚未开始就结束了。显然,姜文觉得那是一个铁血的时代,是一个男性满足自恋的时代。这部片子我看了觉得寒冷。从大跃进开始,20年时间发生的各种事情,姜文的回答是:不是你没看见,而是“你不懂”。大概的意思:这是一段传奇的历史,超越了凡人的理解能力,你可以看不懂它,但是你必须承认它的伟大存在。那些脉脉含情的小细节,那些明朗雄浑的景象,都引起姜文的无限缅怀和歌颂,它们已内化为姜文塑造角色的男性美,并让姜文对此沉迷不已。

怀旧就怀旧吧,可是你先把那个“旧”稍微搞清楚再来大唱颂歌长跪不起呀。普希金什么时候成了“苏联”诗人?也不知姜文同学是故意混淆还是无知露怯,影片打出的英文字幕也标明普希金是Soviet Union的诗人。和菜头写过一篇《红色老大哥的春梦》,说自己不喜欢这片子:“背景音乐里是不变的苏联革命歌曲。在这种男性美之下,没有历史的黑白是非,只因为美而美。” 在我看,本片是姜文的混沌怀旧,糊涂迷恋。姜文同学觉得扯起一块红布挂在那里,再拿一个手电筒在后面照着晃我们的眼睛,我们就会把它当作是太阳又升起来了。

《让子弹飞》票房大卖,姜文立马趾高气昂。此片有些才华,有个聪明劲,有许多杂耍蒙太奇和各种自觉不自觉的电影章法承接。台词有力,透着机巧,听起来嘎嘣脆,还时有幽默。在我这个形式狂热分子看来,这片子有电影的快感。但是,人物是个性爆炸了,作者是才华飞扬了,可就是脱不了那点暴力夺取。《让子弹飞》在编剧上有个死穴。张牧之带领队伍进城喊的是劫富济贫的号子:“我要做的有三件事:公平,公平,还是他妈的公平!”面对恶霸黄四郎,他有点理想:“你和钱对我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里没有你!”显然是个英雄人物张牧之,可他凭什么把替身黄四郎给砍了?姜文在跟周黎明的访谈中辩解说这人物可以两面看。看来,就是那倒霉催的辩证法害了姜文。他那故事不是写一个造反的起义豪杰走向反面,而是写个共和英雄啊。在剧作上,砍人头那一笔可是完成最后大转折的着力点,姜文为了让故事能走到底,就把假黄四郎砍头,还战刀飞扬,血色飞溅。看来,导演的内在观念还是唤起民众暴力反抗,建立平等世界这一套。但就随意砍头这一笔,让我感到一阵浸透骨髓的阴森气。难道,为了复仇,为了建立美丽新世界,砍个把人头是不要紧的?小人物就可以随便牺牲掉?在这部影片里姜文用唯美的电影质感和道德上的可怕辩证法把邪恶打扮成不可捉摸。他大概认为这是深刻。

片场霸主

许多媒体报道过姜文在片场的强势作风,我们还不时看到些文字描述姜文作为演员的雄才霸气。在我看,这里的霸气有褒义和贬义两方面的意思。一方面是指他演技优秀,在片场能够冒出许多创作火花,能够把人物塑造出性格;另一方面是指他在剧组有时太过积极或者越俎代庖,每每修改剧本过多,不太好合作。在我看,作为演员,姜文也很有天才,他的才华是他在剧组说话有分量的基本前提。但有些时候,塑造人物或许偏离角色,过于偏向演员自我了。

姜文的艺术营养很多来自外国电影,而思想资源则大多来自毛泽东的红色时代。对当代领袖和强力形象的这种矛盾心理是他内心的最大纠结和难以逾越的迷思。

姜文才华初现是在1985年的《末代皇后》,他在片中塑造了一个臣服在日本军人威严之下的儿皇帝,一个对女人粗鲁暴力的变态男人。这个片子让姜文在圈里小有名气,可是姜文演的男一号溥仪是由别人配音,这对一个好演员来说可是顿足捶胸的遗憾事情。1986年,谢晋导演的《芙蓉镇》问世,姜文准确而富有质感地塑造了一个小镇右派,此片让姜文在电影圈声誉鹊起。《芙蓉镇》写出了那时的阶级斗争思维对中国社会和普通百姓的深深伤害。谢晋导演笔下的“文革”可不是太阳照常升起的年代,他对“文革”做了颇有分量的反思和批判。姜文在其中的表演很有创意,但又都是贴着人物走,这就是一个演员的厉害了。我总觉得跳扫帚舞的著名段落是出自姜文的设计,绝妙地写出了这个人物善于苦中作乐,其实是写他的坚韧性格,顽强地抵抗苦难和荒诞。在剧作上,姜文设计的这个段落很好地完成了他饰演的秦癫子与胡玉音的爱情突破。得知胡玉音有了孩子那一场,姜文把扫帚扔向天上,紧接着又在石板路上连着翻几个跟头,情绪贴切,感情饱满。大大得益于姜文的表演,此片成为表现“文革”荒诞悲惨境遇的经典电影作品,而姜文的表演也可以作为表演教学的优秀案例。

姜文还演过太监,他操着李莲英老家的唐山话,塑造了一个非常个性化的大太监。片中有一段,李莲英替慈禧太后监督死刑,姜文把太监的病态心理展示得很到位。他坐在太师椅上得意扬扬:“今儿个,你们死到临头了,有大清朝的圣母皇太后在,你们就别想改变大清朝的祖制家法,打吧”。《大太监李莲英》拍摄于1991年,导演是第五代重要作者田壮壮。

不过有时,报刊用霸气一词来形容姜文就明显地带有负面意思。2003年1月,《理发师》剧组传出新闻,有媒体用的标题是《姜文逼走陈逸飞,<理发师>停拍》。对此,姜文说自己在剧组多方指导、参与决策是因为奉命担任影片监制,而停拍是因为导演陈逸飞不辞而别。导演陈逸飞告诉媒体,自己离开剧组回京是受投资方老总韩三平的指示。可是剧组的人却对媒体坚决否认姜文是监制,说陈逸飞、投资方之一的老总王中军都不知道姜文是监制。我问过本片的小说作者和编剧凡一平,他没听说过姜文是监制。两年后,导演陈逸飞在上海重新开拍《理发师》。后来,屡遭不幸的《理发师》由吴思远完成。

上世纪90年代,姜文执导的《阳光灿烂的日子》曾轰动影坛。

在《理发师》纠纷中,陈逸飞曾经意味深长地说“姜文在电影界与许多导演、演员的合作,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确,我也听过、看过不少姜文如何在剧组展露才华、颐指气使、霸气侧露的不上台面段子和正式新闻报道。2011年,有媒体称姜文在麦兆辉、庄文强拍摄的 《关云长》中抢戏,他“提供自己的大部分台词,连其他演员的台词也是”。

太阳之子

从其作品和言论看,姜文的艺术营养很多是来自外国电影,而思想资源则大多来自毛泽东的红色时代。姜文1980年进入中央戏剧学院,那是政治思想控制松动,社会思潮涌动,个性开始解放的新时期10年。西方电影、文学、戏剧、哲学大量涌入,我们一代学子都如饥似渴地吸食吞咽。但是,“文革”美学和左倾思想也狂潮涌动,绵绵不绝。从他的电影作品看,《美国往事》、《教父》等作品对他影响很大,应该还有《邦尼和克莱德》、《迷墙》等一些新好莱坞名片和红色电影也构成他的艺术图谱。仅仅以《让子弹飞》为例,就可看出他自觉不自觉地与前人导演做对话,讲究在某种致敬、相关中寻找自己作品的新意。片名当然容易让人想到伍迪·艾伦的《百老汇上空的子弹》。语言台词有王朔文化的底色:处处讲究破格找新意,处处讲究混不吝。人物随时爆出的粗口很像昆汀·塔伦蒂诺片子里的人物。本片中用来砍人的日本武士刀也是昆汀的最爱。用飞出的子弹写字是格里高利·派克在《太阳浴血记》里的招数,好像《虎豹小霸王》里的罗伯特·雷德福也有这个癖好。姜文一定熟悉美国导演赛尔乔·莱昂内,桌子上蒙着面搞强奸跟《美国往事》里面条的动作极为相似,帽子飞到天上被枪打是《赏金杀手》里的招牌镜头。面对邪恶霸气之人,民众走上街头奋起抗暴的场景让我想起《V字仇杀队》。一个有意思的差异是,姜文作品所探索的这些反思民族性、太阳与少年之类的题材从没引起过娄烨、王小帅这些同龄导演的兴趣。

还有一个现象十分值得琢磨,就是姜文身上的“红卫兵情结”。在电影圈内外,姜文的领袖崇拜是经常被说起的话题,且有几个朋友跟我说到姜文喜爱悬挂前领袖的画像,会炫耀自己拥有其手书批注的《资治通鉴》。姜文在跟程青松的对话中说:“毛泽东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现在有一些人旗帜鲜明地表态,称不觉得毛泽东很了不起,并且这种说法正在成为一种流行,这种态度我不赞成。”姜文在跟尚可的对话中说到毛泽东和那时代的受害者更有意思:“我觉得对毛泽东的认识恩怨性太强。我们很幸运曾经跟他生活过一段。他是中国几千年来能够冒出头儿来的三五人中的其中一个。他的理论里边,有很强的这种世界知识集合在里边。包括他对哲学、辨证法的爱好。大部分人跟他其实沾不上恩怨。但是以自己沾点恩怨为荣!好像说:秦始皇烧的那书,有两本还是我家的呢!这个就有点儿往自己脸上贴点什么”。姜文这话深得那种反面文章正面做的意趣精髓,大概意思就是那些受害者拿苦难卖钱,拿过去挨打的伤痕来做今天的洗面奶,羊胎素。难怪他的电影里动不动就弄些对太阳的迷糊怀旧,让共和英雄在导演的辩证法人物塑造技术中胡乱作恶。

红卫兵情结就是一种被强力形象灼伤后的扭曲人格,是一种被迫害、臣服与崇拜、自媚感觉的复杂结合。红卫兵个体和家人往往都受到过领袖的打压,他们只能奉旨造反,以维护崇拜、捍卫正义的名义去作恶。少年记忆影响巨大,只多了那么几年文革记忆,姜文就跟陈凯歌等红卫兵一代在某些精神方面有所接近,与“领袖”、“王”、“天下的王”所构成的施虐/受虐关系成为萦绕在他们心中的永久情结。姜文对前领袖的认识有着明显的纠结,犹疑。他多次表示“他不是我的偶像”,“这也不意味着他没有问题”,对于强力形象,他既有崇拜、迷恋,又有所恐惧,内心往往要否认、抗拒这种崇拜。

对当代领袖和强力形象的这种矛盾心理是他内心的最大纠结和难以逾越的迷思。红卫兵或许是他最明显的、难以摆脱的身份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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