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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积雪的树上长满了梨子”

2014-09-12王家新

文艺争鸣 2014年7期
关键词:感受力梨子古琴

王家新

潇潇的诗似乎和时下许多女诗人的诗都不大一样:它当然带有一种女子的敏感和多情,但却具有一种在一般的女性诗歌中很少见的“金属的音质”;无论她写什么,雪,幸福,命运,痛,热望,荒凉,漂泊,忧愤,都透出了另一个时代的隐秘和精神气息。她在那样一个世界里浸润得如此之深,以至于她的语言带有一种刻骨感。她的许多诗读了,都让人不能平静。

这样的诗把我带回到十多年前,带回到这些诗所产生的那个时代,带回到人生的苦难和荒凉之中。潇潇真正意义上的写作就是从那时开始的。也许诗歌和文学对她来说最初只是一个美丽而难以捉摸的梦,然而“历史的闯入”以不由分说的力量劫持了她,使她成为如帕斯捷尔纳克所说的“时间的人质”。从此写诗对她来说,成为一种承受痛苦、磨难、孤独和高贵的方式,成为一种如同信仰般的最内在的要求。“我只能把唯一的家当写在纸上/再一次控诉天空,控诉死亡”(《灵魂的姊妹》)。正是她所经历的这一切,使她的写作和那些无病呻吟彻底区别开来,赋予了她的诗、她的声音以某种真实可靠性。

这使我想起了奥顿在《兰波》一诗中对诗人的诞生所做出的耐人寻思的描述,“可憎的伙伴们并不知道真情:/在这个孩子身上修辞学的谎言/崩裂如水管,寒冷造就了一个诗人”。

我想,这也恰好正是潇潇作为一个诗人出现的背后的“真情”所在。在中国诗歌界,有人矢口否认20世纪80年代和90年代之间存在着某种深刻变化,这里且不去谈它。作为一个朋友和同时代人,我所看到的是:潇潇经历了这一切。她不仅经历了寒冷和它的暴力,她更知道这种内在的崩裂和变化是怎么一回事。这使她不再生活在修辞之中,而是从生命和精神的内部开始承担诗歌。

因此也不难理解她为什么会在那时把目光投向俄罗斯的暴风雪,投向帕斯捷尔纳克、阿赫玛托娃、茨维塔耶娃这样的诗人。对她来说,这是一些在苦难中相逢的亲人。正是这样的诗人给了她勇气、力量和安慰——就如同“灵魂的姊妹”。

也正是这些诗人教会了她热爱北方:它的空旷、凝重、雪与寒流。这使这位南方女子的诗歌语言之间有了一种南与北之间的美学张力,使她有了一种不同于一般女诗人的诗歌气质和感受力。她在那时的诗,大都是在重庆、成都和北京之间写下的,“这个外省的女子,突然/来到北方的心脏失眠/没有碰到雪片结实的肉体……”(《一个外省女子》),诗中的失望传达出一种尖锐的刺痛感,然而正因为如此,读者的灵魂受到触动。她写出的是我们生活中的某种致命的缺席。

正是在精神和语言的重重磨难之中,她写出了在今天读来依然十分感人的《古琴》《冬天》《焰火的音乐》《等候》《杜鹃》等诗。《杜鹃》是写给她“亲爱的妹妹”幼娟的。她们在漂泊的生涯中相依为命:

最伤心的时候

想象一只飞远的杜鹃

灵魂轻轻旋转

落在悬崖上,盛开的羽毛

长着多情而危险的嘴唇

酷热吐出了舌头

我们的呼吸随着季节更加困难

而内心的灰烬终归掉进尘土

从此度过命数的终结

——《杜鹃》

这是一幅哀婉动人的灵魂的画像,它无形的背景就是时代和命运。“酷热,,使人吐出了舌头,正如寒冷造就了那些与它共存的灵魂。“命数”一词在潇潇的诗中经常出现,甚至还有“消灭这个更耐人寻味的词。它出自一个弱女子对命运的直觉,一种中国人与生俱来的宿命感和虚无感。但这恰恰也正是一个诗人的勇气所在,“像一个衰竭而泛滥的种族/可怜的东西!随便的生命还怕死么”(《古琴》),这样的诗句出自一个女子之手,真让人读了如听当头棒喝!

诗人因而也获得了她的从容。“平静地流泪,度过死”(《等候》),她和那些知道了生活和命数是怎么一回事的人一样,在等待“永不到达的判决”。承担是她唯一的选择,而从容就是她的姿态。

并且,这也就是她的超越。不要以为苦难中的诗人活得是多么悲惨,有《冬天》一诗为证,潇潇又是一位深刻而动人地写出她的“幸福感”的诗人。正是置身于茫茫冰雪中,一种奇异的美和精神幻觉、一种充溢于灵魂深处的激情出现了:

我是否认错了天气

积雪的树上长满了梨子

和往日一样甘美,清香

许多事物欣喜若狂

感谢此时活着或者死

多么偶然又刻骨的幸福

在雪白的边缘

我一生的花瓣骤然消失

——《冬天》

这才是一种对“幸福”的自我辨认。是诗歌自身在演奏它的音乐。也是诗人穿过一生想要抵达的至境。是她在语言中最想呼吸和触摸到的东西。一个能够写出这样的诗的诗人是幸运的。因为正如奥顿的诗所说,他们把诅咒耕耘成了一片葡萄园,而在潇潇这里,竟使“积雪的树上长满了梨子”,这使诗人自己也难以置信。

对潇潇的诗作出全面的评价是读者的事,这里,我主要谈到的是诗人“早年”的诗。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以来,潇潇忙于应付生活,诗不多,相比之下,我更欣赏她早年的诗所显示的语言的质感和感受力,如《古琴》中写音乐“伸入云端的靡靡之音哦”,“一次体验的下降,光嫩的手指/触摸到金属的音质/又闻到蜂巢的气味”,“流水把枝杈细节洗刷干净”。感受力细微、饱满、清澈、动人,而且带着一种语言的肌理和层次感。

当然,诗人的近作也在变,只不过她仍和时尚拉开了距离。她以变化的方式忠实于自己。当命运回答了多情,潇潇的诗中就多了一份对自身的反讽,如《伤痛的蝴蝶》。她已学会了以微笑来看生活包括看自己。只不过疼痛并没有消失,它就隐藏在微笑后面。那么,下一步呢?

重读潇潇的诗让人感叹时代和人生的巨变,感叹青春、热爱、最初的激情、纯洁、理想、精神气息、灵感、眼泪、热望的流失。这些人生最美好的事物似乎都已从我们这一代人的生活中消失了。的确,这是一个如同人们所说的所谓“同肉体达成妥协”的年代。正是这种生存现状使潇潇早年的诗显得颇不合时宜。但是我相信总会有人知道,它们并没有“过时”。只要人们忠实于自己的灵魂,只要在人生中还有某种音乐响起,只要一年四季还有那么几个风雪夜,这样的诗就会对他们讲话。

而诗人,似乎在她当年写这些诗的时候就已看到了人生的尽头。为了她的这些诗,她从吝啬的命运那里提前预支了一个饱经沧桑的老年,并从这样一个角度来看待她的一生:“当你红颜消退之后/水下有操琴的声音”(《古琴》),而在《风雪中的诗歌》中,有一句诗更为动人:

你曾热爱的一切

都加深了你老年的疼痛

(作者单位: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

(责任编辑:张涛)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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