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时期文学日常叙事的先驱文本
2014-09-12王学谦夏正娟
王学谦 夏正娟
书写时代热点是刘心武小说创作非常鲜明的特点。他的社会嗅觉异常敏锐,往往能够率先发现社会普遍关心的重要问题。在文坛普遍热衷于以冤假错案为表现对象控诉“文革”的时候,他的《班主任》却发现了“文革”给人们造成的精神创伤——“青少年的精神创伤”,将文学对“文革”的批判从单纯的政治否定扩散到文化启蒙。他的《爱情的位置》率先指出爱情在人生中的重要位置,将社会巨变时期人们蠢蠢欲动的爱欲充分合理化。《我爱每一片绿叶》率先提出人的个性问题,《如意》则是大胆的以人性为构架的小说。《5·19长镜头》《公共汽车咏叹调》等纪实小说则是从人们普遍关注的社会现象入手,探究背后的社会心理和道德伦理,而“纪实小说”这种文体也是经刘心武的实验才得以进入学界的研究视线。《钟鼓楼》的“桔瓣式结构”迎合了文坛叙事探索热潮,其对北京市民生活的叙事则是对寻根文学的回应。1992年,长篇小说《风过耳》问世,陈晓明、张颐武等批评家发现刘心武小说开始进入“后新时期”阶段。前几年出版的《站冰》《京漂女》等短篇小说集则是“底层文学”非常妥切的参照文本。现在,我们回过头来仔细思考、估量,刘心武这种对社会、文坛热点的全力追寻和敏锐反应,未必算得上良好的文学精神,但是,这种热情的跟踪和奔波所留下的足迹却也有着不容抹杀的文学史意义。本文所论述的位体交叉桥》(1981)是刘心武的一部中篇小说。这部作品也具有刘心武小说善于发现社会问题的特点,也存在着80年代初期流行的宏大叙事的一点痕迹,但是,这篇小说不仅在叙事技艺上远远高于《班主任》等作品,显示出他超越自我模式的努力,而且,在整个80年代的小说创作中也不可小觑。更为重要的是,又具有某种超前性,它对原生生活状态的描摹:“北京一部分地域一部分市民的真实生活和真实情感”,“按照它本来的样子。它坏也罢、好也罢,我们不愿把它美化”,带有浓郁的新写实小说意味,可以算作80年代末期以后拒绝崇高的日常叙事的先驱文本。
一、生活焦虑淹没了希望
历史理性信仰是70年代末80年代初知识分子的普遍共识,大家都真诚地相信进步,相信当下的政治、经济、文化必然优于过去,相信历史总是遵循着一定上升性的规律运行。积极乐观是当时理性叙事的情感基调。这种积极乐观的精神渗透在许多方面,不要说改革文学,即使是伤痕文学、反思文学和那些呼呼人性的作品,也呈现出明显的亮色。在清算“文革”及其根源的过程中,带着对新时代改革、未来的美好期待,大家普遍乐观地认为,美好的人性可以治愈一切社会问题,现代化建设实现国家富强的同时,个人必将步入幸福的生活。相较于同时期的小说,《立体交叉桥》的独特性在于小说情感基调的不稳定。一方面,与主流叙事一样,叙述者也乐观地认为,一旦实现了现代化,一切社会问题都必将得到圆满解决;另一方面,小说人物在处理这些社会问题时,所表现出来的失望,甚至绝望的情绪常常会消弭叙述者营造的乐观情绪。
首先,在小说叙述者眼里,人的本性是善的,美好人性的复苏可以抵制、消解恶的萌芽。侯锐、侯勇兄弟因房子问题发生打斗。值得注意的是,侯锐、侯勇兄弟俩打斗的结束不是因一方力量占有优势,而是美好人性的复苏使然。侯锐、侯勇正打得不可开交之时,妹妹侯莹受到刺激尖叫一声,躲入外屋的方桌之下。看到痛哭的妹妹,二人都停止了打斗。侯勇回忆起儿时与妹妹一同在方桌下游戏的场景,“忽然产生了一种良心发现后的忏悔感,啊,妹妹,亲生的妹妹,不该这样对待她呀!……”小说想象侯勇忏悔行为的思想资源是当时颇为流行的人道主义思潮,即相信有普遍的人性存在,相信人的本性是善的,相信美好人性可以“敦风化俗”。
另外,作家将工业化想象为是当下生活走出困境的必然选择。小说设计了一些因现代科技的出现,人物心情改观的细节。侯锐回家的路上,发现路边的广告背景出现了变化:孙悟空不再在空中腾云驾雾,而是从松下电视中飞出。原本沮丧的侯锐立即感觉到“生活毕竟还是有了一些变化,多年来人们所向往的东西,即便还不能立即获得,总算有了实现的可能。”深夜十一点,起重机仍然在工地上运作。看到这景象,“侯锐焦灼的心上流过了一股温流。”刘心武这种对生活的想象方式在70年代末80年代初,非常普遍。贾平凹、李杭育、王蒙等作家这段时期的小说都表达了这种积极、乐观的信念。贾平凹《鸡窝洼的人家》里的村民在禾禾的带领下相继进入机械化的幸福生活。李杭育《最后一个渔佬儿》虽然揶揄了工业文明对环境的污染,但“渔业生产讲究科学化、现代化”仍然被作为生活发展的必然方向来叙述。《沙灶遗风》里的耀鑫如福奎一样坚持造一座传统的画屋,心里却明镜似的,儿子的二层小楼要远远优于自己造的传统画屋。陈继光《旋转的世界》里的一家四口更是提前步入高科技的现代化生活。
但是,《立体交叉桥》在积极、乐观、希望的同时还掺杂着悲观、绝望的消极情绪,从而颠覆了乐观的历史理性叙事,使整个文本的日常叙事变得混沌而暖昧。
小说开场讲述了周末回家的侯锐看到依然破旧的“东单饭馆”、照例排长队买油条的人群,失望一下子网住了侯锐的情绪。随着人物主体意识对外在于自我的世界的敌意的升级,乐观、希望在人物自我的现实体验面前,变得苍白、无力,“失望”情绪开始不断膨胀,直至成长为一股左右人的力量。叙述者每一次为小说人物点燃希望之光时,火苗尚未稳定,便被失望之风吹灭了。
与“广告的最新变化”相比,回到家的侯锐发现那一点点变化完全没有辐射到他的日常生活,他周围的一切没有任何变化,附近的公共厕所依然脏乱,一家七口依旧挤住在十六平方米的两间小屋里。糟糕的居住环境令生活其中的人的不满情绪像一颗不定时的炸弹,随时爆炸。侯勇见到大哥侯锐回来了,全然没有与大哥重逢的欣喜,招呼也不打,只是抬眼点了下头。随着故事的深入,叙述者逐渐将小说主导地位让位于人物本身。人物言行不再依据叙述者的价值观,而是自身的性格逻辑。于是,兄弟俩的不满情绪很快爆发为一场打斗。表面上,美好人性的复苏很快平息了这场争执,但是,这只是暂时的,当小说人物依据自我意识行动时,这种美好人性就脆弱起来。
得知侯莹相亲再次遭遇失败,侯锐“用一种冷酷的语调说:‘还见什么?人家瞧不上小莹,嫌小莹太没常识,连香港是个什么地方也说不清。”“母亲”听后,绝望的情绪一下子罩住了全身。相亲前的侯莹,“亭亭地玉立在大家面前时,每一个人都不禁有点儿吃惊,这就是平时望去平淡无奇的侯莹么?”;相亲失败的侯莹,在“母亲”眼里,则成了“副嘴唇微展、两眼发直的呆相”。绝望的情绪将侯锐、“母亲”都引向了“非人”的状态,侯莹相亲一次又一次的失败,让他们日渐意识到,他们所期望的“待价而沽”的商品本质上只是根不值钱的草。
“瞧你这副模样,难怪人家瞧不上你。什么香港不香港的,我就不信是为那个瞧不上你,还不是因为你这死鱼相,你就不会活泛点吗?说了你多少遍,你还是搓衣板似的,谁喜欢你这样的娘儿们!……”曲
在家人的轮番轰炸之下,侯莹再次钻到了方桌底下。大家这才意识到侯莹可能疯了。意识到这个问题的侯锐、“母亲”,首先想到的是疯了的侯莹怎么嫁人,而不是作为哥哥、母亲心疼妹妹的亲情流露。侯勇回家后,建议立即将侯莹送往精神病医院,但是,侯勇之所以提出将侯莹送往精神病医院,全然不是出于对妹妹的关爱,而是有自己的算盘。侯莹如果去了精神病医院,侯勇便能以妹妹无力照顾老人为由,申请将户口调回北京。直到将侯莹送往精神病院的途中,侯勇也没有一丝美好人性复苏的迹象。虽然小说结尾处留了希望的种子,叙述者设计了钱二壮誓娶侯莹的内心表白,但是,侯莹被送往精神病院这一行为的实施便意味着母子之情、兄妹之情的坍塌。
因此,我们不妨说,在《立体交叉桥》中理性信仰与日常叙事常处于一种胶着的状态,且日常叙事起着主导作用。理性信仰的乐观、积极,每遭遇日常经验时,便转化为绝望、颓丧的情绪;一旦绝望、颓丧的情绪占据小说情感的主要位置,叙述者又立即设置一些光明的细节来缓和这种消极的情绪。但是,这种缓和根本于事无补,只是作家的自我安慰罢了。
二、“窝囊废”与成功者
“窝囊废”主要指涉的是由于性格方面的怯懦直接导致行为能力的欠缺。契诃夫《窝囊废》讲述了家庭女教师尤利娅·瓦西里耶夫娜领薪水时遭老板层层盘剥,却仍向老板道谢的故事。在契诃夫眼里,正是尤利娅·瓦西里耶夫娜的怯懦助长了他者的巧取豪夺。同样使用“窝囊废”这一标签,在刘心武那里更具有鲜明的时代特征,它不是性格的怯懦,而是个人无法适应庸俗的世俗化的普遍倾向而遭社会放逐。也就是说,社会日常欲望正以无声的强大力量悄悄地蔓延。刘心武的这种无意发现意味着,新时期文学的日常叙事开始“浮出历史地表”。
为了明晰“窝囊废”标签的具体内涵,我们先考查一下小说所言的“成功者”的标准。侯锐与葛佑汉是大学同学,二人毕业后都进入中学成为一名中学教师。葛佑汉因教学实绩差被调至图书馆。在图书馆,葛佑汉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半真半假地时时为慢性肾炎而病休。”侯锐的教学实绩则非常优秀,工作能力在学校有口皆碑。但是,“在现今的生活中,他觉得自己简直是个废物!‘窝囊废!他自己骂着自己……”候锐给自己贴上“窝囊废”的标签,依照的标准便是葛佑汉的“成功”——一个不合格的中学老师居然可以住上三居室。同样,弟弟侯勇骂哥哥侯锐“窝囊废”,参照的也是葛佑汉的“成功”。侯勇岳父、岳母都是部级干部,居住在豪华装修的四室一厅,大儿子却因父母无力为他谋得一个更好的前程,而时常咒骂父母都是“窝囊废”。由此,我们不难发现,小说中所言的“成功者”,全然没有主流叙事中所强调的奉献的精神、性格的强势、事业的成功,而是以能否获取更为丰厚的利益为标准。虽然叙述者对这些“成功者”持一种明显的批判态度,但与主流叙事的处理方式不同的是,小说没有设计一个正面人物形象来达到进一步批判葛佑汉等人、歌颂正面价值观的目的,小说中的人物反而都自觉以葛佑汉、傅燕敏等“成功者”作为认识自我、他者的标准,从而为自我、他者贴上“窝囊废”的标签。
在葛佑汉、傅燕敏等“成功者”的参照下,《立体交叉桥》里的人物都处于困顿的生活状态。侯锐一家七口挤住在十六平方米的房子中,葛佑汉一家三口居住在“格局最佳的三层楼上的三居室单元”;侯锐一家花高价都买不到花生油,葛佑汉却能以市场价搞到一大桶;知名编剧家蔡伯都居住的房子正是葛佑汉所不屑一顾的,“那儿地势低,一下雨楼底下全成了蛤蟆塘”……与70年代末80年代初主流叙事所讴歌的甘于清贫的人物不同的是,侯锐等人都不满足于现在的生活状态,却无力改变。侯锐一家都盼望着居住环境能尽快得到改善;侯勇希望将工作调回北京;“母亲”则艳羡着亲家母家豪华的生活,希望女儿也能嫁入“豪门”;二壮心仪于侯莹,几次提亲都因家境贫寒遭到侯莹母亲的拒绝……即使是最为理想化的人物,知名编剧蔡伯都也逃不过日常价值观的“欺压”。当侯锐兄弟问起蔡伯都妻子工作调动问题时,蔡伯都的眉毛立即挤成一团。蔡伯都妻子现在的工作单位离家较远,想调到离家近的工厂,但一直没有眉目。正是由于意识到自己内心的欲望,而这种欲望又无处释放,令这些人都陷入“窝囊废”的境遇。
值得注意的是,“窝囊废”的指认表达个体具体欲望诉求的同时,也贬低了自我、他者的人格。因此,以“窝囊废”价值观为主导,小说中呈现的日常生活中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必然是不平等的。侯勇娶了将门之女,可以为家人提供一些物质利益,因此,侯勇在家的地位则明显地高高在上。不仅父母、兄妹都敬他为家里的“恩人”,他自己也如此看待自己。侯勇形容自己的大哥侯锐为“窝囊废”,骂自己的妹妹侯莹是“死猪”,将自己的家比作“狗窝”。当侯锐向“母亲”抱怨侯勇对家人的不尊重时,“母亲”言道:“小勇没少为家里谋福利。没有他,咱们能看上电视吗?没有他,咱们连小厨房也打不起来哟……”听此言后,“觉得自己简直是个废物”的侯锐自然没有质疑“母亲”将物质设为平等人格前提的观点,反而认同了这种观点。
小厨房也是侯勇连找砖带找人,几天之内给盖起来的;母亲还忘了提及煤气罐,那也是侯勇出差期间给弄的;而侯锐,这类的事他不是不想办,却一件也办不成……在这样一种情况下,怎能不承认侯勇在家庭中的特殊地位,又何必去奢求他的礼貌呢?
生活在以物质利益为首位的家庭环境之下,不能为大家牟利的侯莹便自然活得低人一等。侯勇心情不好,看到因上夜班正熟睡中的侯莹,便“猛地拉起了侯莹来,嚷骂着:‘还睡!死猪似的!……”被惊醒的侯莹本能地尖叫了声,侯勇“更加愤怒地恣骂起来:‘你喊什么?杀猪了吗?……”侯莹听清二哥的咒骂,不禁嚎啕大哭起来。听闻吵闹后,“母亲”略微数落了侯勇“太毛手毛脚了”,反而责怪女儿,“小莹也太娇气,别嚎丧了,你要还睡,就挪到下头去睡”。
三、当代日常叙事的承继与突破
《立体交叉桥》释放个体欲望的日常生活书写方式是“日常叙事”重新回归文学的重要表征。建国以来,日常叙事一直是“政治”与“文学”争夺的“兵家重地”。日常叙事对个体经验的关注、感官欲望的青睐,在一个政治话语为唯一标准的时代,无疑是一枚非常危险的炮弹。因此,如何改造这枚炮弹使之有效地服务于当前的政治斗争,成为“十七年”文学的主要任务。相应的,当代文学日常叙事主流传统则是将日常话语纳入到政治话语系统中叙述。这种日常叙事的资源是“左翼文学”、解放区文学,在“左翼”作家那里,日常生活中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往往被描述为被压迫者之间、被压迫者与压迫者之间、压迫者之间的关系,人的政治性取代了作为个体人的基本欲望。当个体欲望与革命之间发生矛盾时,摒弃前者、臣服后者是小说人物的共同选择。到了“十七年”,“革命”被置换为具体的国家政策、政治,譬如婚姻自由、抗美援朝、农村合作化、“大跃进”、阶级斗争等等,日常生活不具有独立存在的意义,其存在的合法性取决于是否体现出国家政治。我们知道,日常叙事的个人性、经验型、感性天然地决定了它与社会理性叙事的对立、矛盾的姿态。但是,在大量的作品和具有影响力的批评中,我们往往看不到日常叙事与政治理性的冲突,相反,日常叙事常常围绕着社会政治生活而呈现。作家依靠个人生活经历和生活积累进行创作受到排斥、否定,“重大题材”即那些体现当时政治运动、政策意图的创作受到鼓励。乡土小说转变为“农村题材”创作,赵树理尽管善于配合当下国家中心工作,但是,很快就显得不合时宜,《三里湾》虽然是第一部写合作化运动的长篇小说,却被认为缺乏深刻性,而后来被认为具有深刻性的《创业史》则是以更严峻的眼光审视乡村生活,阶级斗争、思想斗争被贯彻到生活的每个角落,梁生宝与徐改霞的爱情不得不中断叙事。后来所说的“红色经典”也往往具有类似的情况,在红色经典中(以革命历史题材与农村题材为主),日常生活和个人生活被最大程度压缩。即使偶然出现少量的日常生活叙事,也是直接对社会主旋律的回应。这种情况日益严重,直到“文革”时期,“样板戏”和浩然的《金光大道》,日常生活完全被社会所谓重大政治主题所覆盖。
在主流之外,一部分作品则偏离了社会理性叙事的轨道,尝试用感性的语言再现日常生活的种种不确定性。这种彰显个人主体能动性的日常叙事的思想资源可追溯至五四时期的个性解放思潮。张爱玲则是从人性的角度描述日常生活,其“人生安稳的一面”的艺术追求将日常叙事推向了巅峰。建国后,五四的启蒙日常叙事与张爱玲的人性日常叙事皆遭到了驱逐,日常叙事在“十七年”并未形成一股某种力量,而是散落于星星点点的作品之中。这些作品或为日常叙事存在的合法性进行阐释,或尝试建构一个独立于政治空间的日常空间,或着迷于一种模糊的、经验的、感性的日常审美原则……建国初期,萧也牧《我们夫妇之间》是较早提出日常生活具有存在的合法性的一部作品。这篇小说打破了政治话语改造个人话语的惯常叙述模式,呈现了个人话语改造政治话语的合理过程。在丈夫李克以及日常生活环境的影响下,张同志也开始学会了打扮自己。在昙花一现的百花小说中,涌现出一批超越当时主流文学规范的日常叙事,如宗璞《红豆》、邓友梅《在悬崖上》、丰村《美丽》、路翎《洼地上的“战役”》、陆文夫《小巷深处》等作品中都出现了一个个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这些爱情故事之所以“剪不断,理还乱”,主要因为作者摆脱了当时主流文学叙事规范,冲破了政治原则的束缚,听从心灵的呼唤,让真情自然流露。阿章《寒夜的别离》、方纪《来访者》等作品写出了因工作、爱情、亲情等方面出现问题而产生的一些真实的个人情绪。阿章《寒夜的别离》里的“他”已另组家庭,并生儿育女,“她”心里仍对“他”念念不忘。“我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会不希望有个幸福的家庭呢?”道出了她隐忍多年对幸福家庭的渴望。方纪《来访者》里的康敏夫执着于一个已不爱他的女子,最终众叛亲离。在这些作家眼里,为了政治牺牲个人的日常体验,“是她的可贵之处但也是个悲剧”。
“文革”结束后,主流叙事恢复的是“十七年”文学的主流叙事。“伤痕文学”“反思文学”“改革文学”虽然挣脱了“阶级斗争”思维模式的束缚,却没有恢复个人话语的身份,仍然是政治理性规约下的创作。70年代末80年代初,知识界在否定“文革”的同时重新确立了一种新的价值观,即为实现现代化建设的奉献精神,这种价值观本质上依然是政治话语的一种。个人的自我意识被想象为是作为“非我”状态存在的“国家“四个现代化”“党”等政治象征,奉献精神的彰显便意味着“自我”的主体能动性被转化为对“非我”世界的被动接受。
相形之下,《立体交叉桥》的处理则显得深刻许多。小说人物的主体没有臣服于政治意识形态,而是萌发了对日常生活幸福的强烈渴望。侯锐青少年时期曾一度接受了主流叙事的价值观,“决心扎根农村,为在农民子弟中普及中等教育干一番事业。在这种心气最盛的时候,他一度半年才回一次家。”但是,“文革”结束后,这种信念很快被“纷乱的世事”绞断了,“纵情享受城市特有的物质欲精神生活”成为侯锐的主要人生目的。“侯锐近年来每周必回家,甚至于一周回家两次。其实从他那个学校跑回家来,要步行两里路,搭乘长途汽车,再换市内汽车,时间、精力的消耗都很大。可他还是宁愿得空就往家跑。”从某种程度上说,小说描写侯锐等人对舒适安逸生活的渴望,对日常生活的真实体验,即意味着小说偏离了主流的理性叙事,续接了宗璞、茹志娟等作家的日常叙事传统,但是,也有所不同。宗璞、茹志娟、萧也牧等知识分子将日常生活视为革命胜利的果实,因此,并不能看到日常生活中丰富、复杂、肮脏的一面。如果说宗璞、茹志娟等作家为我们描绘了一幅幅日常生活的诗意画面,刘心武则看到了日常生活的庸俗的复杂的地方和“藏污纳垢”的一面,这是刘心武带来的新意。侯勇为了一己私利,将妹妹送去精神病医院。只因侯勇娶了将门之女,“母亲”便开始格外宠溺侯勇,即使侯勇咒骂家是个狗窝、大哥侯锐是“窝囊废”、妹妹侯莹是头猪,“母亲”也是维护侯勇,斥责侯锐、侯莹。从这个层面,小说对人性恶的一面的呈现,颇有张爱玲日常叙事的意味。我们在侯勇、“母亲”等人身上,不难看到张爱玲笔下曹七巧大哥、郑先生夫妇等人的身影。侯锐、侯勇兄弟发生第二次冲突时,叙述者曾发表一段议论,“为什么即便人们产生了愿留在苦地方建设祖国的想法,又很容易被葛佑汉这类人的情况,也就是不公平的情况,刺激得失去了内心里美好纯洁高尚的情感?”但是,叙述者对小说人物言行的干预不仅没有取得预期的效果,反而更显出一种无力感。我们不难发现,小说正在启动一种新的叙事方式。日常生活的庸俗、复杂乃至肮脏、作者无可奈何的无力感等恰恰是后来的新写实小说日常叙事的重心。
(作者单位:吉林大学文学院)
(责任编辑:王双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