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三剑客”:西川、海子、骆一禾
2014-09-12吴思敬
吴思敬
北京大学是一所有深厚的诗歌传统的学校。“五四”时期,北京大学是新诗的策源地。30年代哺育了何其芳、卞之琳、李广田三位“汉园诗人”。到了80年代,又有被称为“北大三剑客”的西川、海子、骆一禾脱颖而出,三位年轻人年龄相仿,脾气相投,在共同的对诗的爱好与追求中,互相影响,互相砥砺,他们在各自成为有独特面貌诗人的同时,也凝成了死生与共的友谊,在当代诗歌史上留下了光辉的一页。
西川:“我命中注定要成为一个诗人”
在80年代起步的年轻诗人中,西川是一位有准备的诗人,他像圣徒一样,对诗始终保有一颗敬畏之心。西川从小上外国语学校,他说过,英语是他的童子功。1985年西川毕业于北京大学英语系。他的同学绝大部分都出国了,但他为了诗,留在了国内。他原在新华社的《环球》杂志社工作,在文人下海的热潮中,他也离开了《环球》,但他不是去待遇优厚的外企公司,而是去更加清贫的一家美术院校教书,为的是能有较充裕的时间读书写作,也为的是能与美术院校的青年艺术家有较多的交流切磋的机会。
在回答“为什么写作”这一问题时,西川提到了这样一个传说:据说在莫扎特生命即将走向终结的时候,一个黑衣人来向莫扎特索要音乐,莫扎特便写下了《安魂曲》。西川认为,真正迫使我们写作的就是这个身份不明的黑衣人:“他代表着宇宙万物、历史、人类和我们个人身上那股盲目的力量,那股死亡和生长的力量,那股歌唱和沉默的力量。他遮住他的面孔,出现在我们身旁,搞得我们六神无主,手足无措。为了安静下来,我们只有摊开稿纸。”在这里,黑衣人实际是象征着诗人写作的内在驱动力。有了这样一种强大的推动力,诗人才能把个人的存在与宇宙融合起来,才能领略到人生之美、宇宙之美,在他的写作中抵达人类生存的理想世界和精神的澄明之境。
回顾头十年创作时,西川说过:“我当然记得我是怎样踏上诗歌写作这条路的。尽管当初我并不知道全国有100万青年同时在奋笔疾书,也不了解做一个诗人意味着什么,但我命中注定要成为一个诗人”。西川身上体现了对诗的真诚与执着。他的西语系的同学大都出国了,但他依然守护着诗。他提出一套“诗歌炼金术”,强调诗人集过去、现在和未来于一身,体现了他对诗歌艺术的总体精神的把握。
西川的诗彰显了诗人强烈的文体意识。骆一禾认为:“西川被公认是目前最有成熟文体、技巧基本上无懈可击的一个诗人。海子生前讨论技术、手艺的最称职的友人也就是西川。”西川建立自己的诗歌方式的努力是通过对语言进行诗性操作而实现的。西川超越了长期来在年轻人中风行一时的“青春写作”,很少运用激烈的、呼告式的语言直抒胸臆,而代之以智慧的、澄明的、沉着平缓的叙述:
孤独的劳动者/需要孤独的成果/乞丐的盘中/需要一块面包∥如同剧场里/需要一个人的低语/黎明的树林/需要一只老虎的咆哮∥伟大的诗歌/需要伟大的读者/伟大的国家/需要伟大的人民∥如同粗心的鹰/需要睡眠的岩石/你短暂的一生/需要三件家具∥现在冬天/已随着黄昏到来/哭泣的日子/有了大自然的衰败∥窗户需要窗外的/阳光或阴霾/我心灵的天空/需要一片冬天的云彩
(《需要》)
有一片梦中的雪野/有一片雪野中的白桦/有一间小屋就要发出洪亮的祈祷/有一块瓦片就要从北极星落下∥远方∥有一群百姓像白菜一样翠绿/有一壶开水被野兽们喝光/有一只木椅陷入回忆/有一盏台灯代表我照亮∥远方……
(《远方——给阿赫玛托娃》)
像这样的诗行,句式回荡婉转,意象环环相扣,表明了诗人对语言的良好的控制力。诗歌中那种参悟了人生和世界后的智慧与达观,在柔和的微风下显示的内在_的力度,构成了“西川体”的独特风貌。
西川是重视经验的,他说:“一个缺乏经验的人不可能了解真正的艺术”,但他同时又强调超越经验,他的诗不是对生活原生态的实录,而是同生活经验保持一定的距离,以主体自身的虚怀去体接现实,把理想的人生境界寄托在超验的诗歌意象之中,从而在精神上获得一种提升。1985年夏天,西川从北京大学英文系毕业,随北大“智力支甘服务团”赴兰州、酒泉、敦煌,后又与同学结伴到青海西宁、哈尔盖旅行。正是这次旅行,促使西川写出了他的代表作《在哈尔盖仰望星空》:
有一种神秘你无法驾驭
你只能充当旁观者的角色
听凭那神秘的力量
从遥远的地方发出信号
射出光来,穿透你的心
像今夜,在哈尔盖
在这个远离城市的荒凉的
地方,在这青藏高原上的
一个蚕豆般大小的火车站旁
我抬起头来眺望星空
这时河汉无声,鸟翼稀薄
青草向群星疯狂地生长
马群忘记了飞翔
风吹着空旷的夜也吹着我
风吹着未来也吹着过去
我成为某个人,某间
点着油灯的陋室
而这陋室冰凉的屋顶
被群星的亿万只脚踩成祭坛
我像一个领取圣餐的孩子
放大了胆子,但屏住呼吸
这首诗写出了作为城里人、作为个体生命,身处高原仰望星空的新鲜、异样的感受。透过那种对天籁的谛听,对宇宙神秘感的体味,我们看到了诗人关注天空的博大胸怀。在商品经济大潮和大众文化的红尘滚滚而来的时候,有陷落红尘的人,就应有仰望天空的人。毫无疑问,诗人应当是一个关注天空的人。这里说的对天空的关注,不单是迷醉于天空的美,而是指能把个人的存在与宇宙融合起来的人生境界。这首诗中星空即是宇宙,仰望星空便是基于人与宇宙、与自然交会中最深层次的领悟,强调对现实的超越,强调在更深广、更终极意义上对生活的认识,让心灵自由地翱翔。西川把个人的经验与他对自然、超自然的思考结合起来,把智性的感悟与富于象征性与隐喻性的意象结合起来,使其诗作不再是直线式的指陈,而是处于不同运动状态的多种元素的交错与纠结,从而构成厚重的张力之网。这一特点,在他的《十二只天鹅》《夕光中的蝙蝠》《世纪》《我跟随一位少女穿过城市》《从一场蒙蒙细雨开始》《虚构的家谱》等诗中也有明显的体现。
西川特殊的外语专业背景,使他直接地受到了西方文学的浸润,他的早期诗作在诗歌精神和思维方式上受西方大师的影响是明显的。艾略特曾经谈到过只有不断成熟的艺术家才能逐步取得的“非个性化”:“他们能用强烈的个人经验,表达一种普遍真理;并保持其经验的独特性,目的是使之成为一个普遍的象征。”西川对此极为认同:“我在诗中有时写到‘我,但那个‘我或多或少与他人有关,其中包括着虚构、想象和借用。像叶芝一样,大多数时候我宁肯戴着面具写作。……过于私人化的东西难免令我怀疑。它们虽然也是世界的一部分、历史的一部分,但它们毕竟缺少文明所需求的普遍性,它们存在的意义绝超不出社交生活的小圈子。”进入中年后,西川则有意识地衔接中国的诗学传统,并在他的作品中有所体现。尽管由于他的严谨与精致,被诗歌圈中的某些朋友讥为“诗歌匠人”,不过西川对此似乎不太介意,在他看来,包括诗歌在内的任何文学创作都有很大的技术成分,都可视为一种手艺。西川不是那种跟着感觉走、随意宣泄激情的诗人,他重视经验,提出让语言与自然、人生较量,再加上他功底的深厚与写作的严肃,他不会是昙花一现的人物,在第三代诗人中,他的创作生命将是较为持久的。
由于海子和骆一禾的英年早逝,西川成了“三剑客”中唯一健在的诗人。海子在中国政法大学工作的五年多中,西川是和他接触最多的诗人。海子逝世后,西川于1990年初写了一篇题为《怀念》的文章,他充满深情地写道:“随着岁月的流逝,我们将越来越清楚地看到,1989年3月26日黄昏,我们失去了一位多么珍贵的朋友。失去一位真正的朋友意味着失去一个伟大的灵感,失去一个梦,失去我们生命的一部分,失去一个回声,对于我们,海子是一个天才,而对于他自己,则他永远是一个孤独的‘王,一个‘物质的短暂的情人,一个‘乡村知识分子。海子只生活了25年,他的文学创作大概只持续了7年,在他生命最后的两年里,他像一颗年轻的星宿,争分夺秒地燃烧,然后豁然爆炸。”∞应当说,这是海子逝世之初一位最了解海子的诗人,给海子做出的公正的评价。
后来海子成了一个神话,关于海子自杀的传言越来越多,越来越离奇,越来越不靠谱。有鉴于此,西川撰写了《死亡后记》一文,发表在《诗探索》1994年第3辑“关于海子”的专栏上。西川指出:“尽管人们对海子的评价五花八门,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海子的死带给了人们巨大和持久的震撼。在这样一个缺乏精神和价值尺度的时代,有一个诗人自杀了,他逼使大家重新审视,认识诗歌与生命。但是,理论界似乎对此准备不足,因此反应得有些措手不及,这一点从有人将海子与屈原、王国维、朱湘,甚至希尔维亚·普拉斯扯在一起就能看出。这种草率的归类表明,人们似乎找不到现成的、恰当的语言来谈论海子,人们似乎不知道该怎样给海子定位。于是便有了一些想当然的见解。”在驳斥了关于海子之死的种种奇谈之后,西川从自杀情结、性格因素、生活方式、荣誉问题、气功问题、自杀导火索、写作方式与写作理想等七个方面分析了海子的死因。这应该说是对海子之死最接近事实真相的阐释,对于破解海子的神话、恢复海子的诗人形象有着不可低估的作用。
作为海子生前好友,西川不仅致力于捍卫海子的名誉,同时也为海子遗作的出版操心费力。海子逝世后,西川先是支持周俊、张维编辑了《海子、骆一禾作品集》(南京出版社,1991年),他自己又先后编辑了《海子的诗》(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年)、《海子诗全编》(上海三联书店,1997年),成为研究海子诗歌的最可靠、最重要的文本。
海子:“太阳就是我的名字”
海子是个天才的诗人,是个诗歌的赤子。他的生命定格在25岁,但是他的光芒却烛照着后来的诗坛。
海子在农村长大,1979年考入北京大学法律系,1983年毕业后到中国政法大学教书。1989年3月26日在山海关附近卧轨自杀。有人说,海子是由于他的死,才成为有影响的诗人。这恐怕是对海子的误读。固然,海子之死在当时的诗坛引起了巨大的震动,以至有海子殉诗说,还有人称海子是诗歌烈士,认为他的诗和他的死互相烛照了彼此的神圣,他本身就构成了一个时代的神话。海的挚友西川在对海子的死因做过多方面的、有说服力的分析后,指出:“海子的一生不是昏暗的而是灿烂的。然而,对我而言,海子无论如何不是一个神,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有血有肉的朋友。他有优点,也有弱点,甚至有致命的弱点。我想我们应该对死者有一个切合实际的了解,就像我们对自己所做的那样,这是最起码的人道主义。”的确,不宜过度渲染海子的自杀,也不好说海子由于自杀才提升了其作品的价值。海子的诗歌自有其文本价值在。
海子是个本真意义上的诗人,他为诗而生存,心无旁骛。他的生活简单到了极点:“一张床,几个书架,一只书桌,大体构成了我们这位热爱生活的诗人居所全部内容”。除去狂热地读书、写作,似乎再没有别的爱好。他是孤独的,尽管他也有几个知心的诗友,但是在诗歌圈子里,他远没有获得如他去世后的肯定和赞美。然而正是在这种孤独的心境中蕴育了他的诗篇。他的创作生涯只持续了七年,身后留下了迈200万字的作品。他的创作主要分两类,一类是抒情诗,一类是史诗。
作为一位抒情诗人,海子是个暗夜中的歌者。在他看来,一首诗就是一次生命的闪光,一首诗就是一次生命的具象。在海子的抒情诗中,有两个反复出现的意象,一是麦地,一是村庄。海子来自农村,对伴随他度日的麦地,对养育他长大的村庄最为熟悉,并充满了感恩的情感。他把麦地、村庄从众多的农村景物中提取出来,作为中心意象,进入他诗歌的艺术殿堂,犹如梵·高笔下的燃烧的向日葵,成为他生命的象征。海子说过:“有两类抒情诗人,第一种诗人,他热爱生命,但他热爱的是生命中的自我,他认为生命可能只是自我的官能的抽搐和内分泌。而另一类诗人,虽然只热爱风景,热爱景色,热爱冬天的朝霞和晚霞,但他所热爱的是景色中的灵魂,是风景中大生命的呼吸,梵·高和荷尔德林就是后一类的诗人。”实际上,海子自身也当之无愧地可列入这后一类诗人。他像梵·高、荷尔德林一样,超越了一般意义上的自我表现,而是打开自我,把自我与自然融为一个整体,因而他笔下的麦地、村庄等意象,也就不仅仅是风景,而成为生命的律动与生存的印痕。像他以饱含深情的笔触勾画出的雨中的村庄:
高地的小村庄又小又贫穷
像一把麦子
像一把伞
伞中裸体少女沉默不语
(《雨》)
这样的诗句,纯净、清澄,体现了一种自然本色之美,它们已不简单地是某种意义的载体,而是造成一种流动的语感,使读者在流动的音节流中体验到生命的存在。
写于1984年的《亚洲铜》是海子最有代表性的作品:
亚洲铜,亚洲铜
祖父死在这里,父亲死在这里,我也将死在这里
你是唯一的一块埋人的地方
亚洲铜,亚洲铜
爱怀疑和爱飞翔的鸟,淹没一切的是海水
你的主人却是青草,住在自己细小的腰上,
守住野花的手掌和秘密
亚洲铜,亚洲铜
看见了吗?那两只白鸽子,它们是屈原遗落在沙滩上的白鞋子
让我们——我们和河流一起,穿上它们吧
亚洲铜,亚洲铜
击鼓之后,我们把在黑暗中跳舞的心脏叫做月亮
这月亮主要由你构成
在这首诗中,诗人精心打造了“亚洲铜”这一意象。亚洲是地域的名称,中国在亚洲,诗人借用这扩大的名称指代祖国,指代生我养我的土地;铜是金属,它的色泽可令人想起北方的黄土地和农民的赤膊。亚洲这一地域名称与原本不搭界的铜这一金属名称,被巧妙地组合在一起,构成一个全新的意象,暗示中国的广袤的大地和植根在大地上的坚韧不屈的农民。“亚洲铜”以重叠的方式,在四个小节的开头反复出现,诗人仿佛敲起了动人的铜鼓,埋着亲人的黄色的土地,守护着野花的青草,屈原遗落在沙滩上的白鞋,与在黑暗中闪烁的具有铜一般光泽的月亮,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辽阔而瑰丽的画面,从中显示出来的是对土地的认同,对生命的礼赞,对屈原留给后代诗人的精神遗产的继承。从《亚洲铜》,以及《阿尔的太阳——给我的瘦哥哥》《麦地》《祖国(或以梦为马)》《两座村庄》《春天,十个海子》等诗作中,我们不难体会到诗人这种超凡的创造力。
海子的抒情诗中,由于明朗、温馨,以及被收进教材等原因,流传最广的是他去世前不久写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从明天起,和每一个亲人通信
告诉他们我的幸福
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
我将告诉每一个人
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
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
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
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
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
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1989年1月13日
从表面上看,这首诗在海子的抒情诗作中是明朗晓畅的,洋溢着一种难得的幸福感:喂马,劈柴,周游世界,春暖花开的季节,一所面朝大海的房子……。这正是诗人所渴望的自然和谐的生活,在这样的生活中,诗人渴望与亲人的交流,甚至要把他的亲切、善意的问候带给每一位陌生人。然而领会这首诗,还不应局限在表层意象上。这里有几处关键,一是“从明天起”,这就是说,海子描写的幸福感受,并不是他在现实中的感受,而是一种渴望,一种理想,而诗人之所以发出对幸福的渴望,正是由于他在现实中看到的是黑暗,而没有找到幸福。二是结尾那句“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前面已经有了与亲人的交流、对陌生人的祝愿,但温暖的名字也好,灿烂的前程也好,有情人终成眷属也好,这一切都不属于他,诗人“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一个“只”字,显示了诗人只愿与自然相伴,而与尘世阻隔的弃世情怀。三是如何理解诗人笔下的“幸福”。此诗四处写到“幸福”,前三处的“幸福”是“我”所渴望的,第四处的“幸福”则是属于尘世中的人的。诗人希望尘世中每个人都得到幸福,但这不是他要的,他想得到的“只”是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这样看来,这首诗并不简单的是对生活的歌吟,其表层的明朗意象和幸福感,与其深层的渴望脱离尘世的情怀构成明显的张力,留给人深深的思考。
海子的史诗企图建构起一个太阳神话。他说:“我写长诗总是迫不得已,出于某种巨大的元素对我的召唤,也是因为我有太多的话要说。这些元素和伟大材料的东西总会涨破我的诗歌外壳。”海子的诗有一种神性的维度,常用一种宣谕的口吻:“一切我所向着自然创作的,是栗子,从火中取出来的。啊,那些不信任太阳的人是背弃了神的人”(《阿尔的太阳——给我的瘦哥哥》)。海子走在世界之夜的茫茫黑暗里,目击黑暗并言说,他时刻梦想光明,渴望燃烧。在他的心目中,太阳象征着光明,是驱散世界之夜的原动力,诗人渴望像太阳那样燃烧,甚至自己就成为太阳:“太阳就是我的名字/太阳是我的一生”(《祖国(或以梦为马)》)。海子的史诗深受《新旧约全书》、希腊神话,以及但丁、歌德的影响,强调价值理性,强调结构的力量,其创造的魄力令人赞叹:但由于未能从本民族文化中获得坚固的支撑,再加上他的青春燃烧式的写作方式与古典主义的理性建构的固有矛盾,使他的史诗创作未能达到预期效果。尽管如此,“海子终其一生而没有完成的大诗《太阳》,已经足以将其自身照亮。”海子在《两座村庄》一诗中,超越了村庄这一意象的基本内涵,以浪漫的笔调抒发了诗人对自己艺术生命价值的高傲的自信:
五月的麦地上 天鹅的村庄
沉默孤独的村庄
一个在前一个在后
这就是普希金和我 诞生的地方
当海子把自己的村庄与普希金的村庄联系起来的时候,我们看到的不仅是海子对普希金的由衷的热爱,同时也是他对自己的美学理想的坦诚的告白。俄罗斯大地上的鲍尔金诺村哺育了普希金,中国南方的一个叫高河查湾的小村哺育了海子。普希金生前用诗为自己镌刻了一座非人工的纪念碑,海子则以他对世界参悟后的透彻达观,用自己青春的生命去殉了诗,从此他的诗和生命再也不能分开,诗与人达到了完美的合一。
骆一禾:“在一条天路上走着我自己”
骆一禾是一位内心滚动着炽热的岩浆而又有着睿智的哲学头脑的诗人。他作为西川、海子的最早的倾听者和批评者,其诗歌观念和审美趣味,对西川、海子的影响不可低估。西川说:“一禾是我的良师。8年以来我受益于他,以至在他病逝之后我竟觉得恐怕在我将来的岁月里,再也不会遇到一个像他这样近乎完美的人……如果说思想是人类的使命、人类最高的义务,那么诗人骆一禾恰好具备真正宜于思想的头脑,并且在他平和的面貌和随便的衣着之下,有着他对于诗歌艺术的严谨态度,对于苦难人生的关注,以及对于宇宙大真理和万物之美的迫切向往。”陈东东认为:“与海子的歌唱相对应的,是一禾优异的倾听之耳。一禾有同样优异的嗓子,可是他从来不谈论,也尽量不让人注意他的歌唱。他谈论的始终是他的倾听,他愿意让其他的耳朵与他共享诗之精髓和神的音乐。”
作为诗人的骆一禾,不仅是优异的倾听者,同时也是出色的歌唱者。他的诗不仅有年轻人的热情与敏锐,更有哲学家的豁达与大度。骆一禾是一位有着强烈的使命感的诗人。在长诗《世界的血》中,他描述了一条“天路”,构筑了一个“屋宇”。他说:“在一条天路上走着我自己。”这条天路是漫长的,“时代全是影子/诸世纪滚滚射来”;这条天路是艰难的,“万象纷呈,鲜花凋谢”“充满了石头”。实际上,他所说的这条天路,就是诗人所选择的诗之路。他所构筑的“屋宇”,“兀立在悬崖的边缘”,“漫长而坚硬的橡树梯子/通向半圆的屋顶/在那里开启着一扇透明的天窗/粗大的光线使人陶醉”,他自称:“我长久地徜徉在地狱上方/建造了这所房子”,这是为失去价值标准的当代人所构建的精神的屋宇,也是艺术的、诗的屋宇,“我所创立的屋宇和艺术/头顶有朝霞穿过狮子过海而来”。而且他认为,全身心地投入“屋宇”的筑造,把生命融入于诗,自身的生命才得以升华——“只有在屋宇的筑造当中/巨大的日轮在我们的光里呈现/这才是我们获得的”。骆一禾就这样走在修远的诗的天路上,尽心尽力地在为当代人构筑一个精神的诗的“屋宇”。
在社会转型期,当有人把诗歌看得很轻的时候,骆一禾却高度强调诗歌的价值观:“在中国进入新文化形态时,传统的价值理性有系统性的败落,价值的建设至今仍是举步维艰,所以诗歌的处境也是势所必然的。我和海子之写作长诗,对于价值理性建设的考虑也是其中之一。结构的力量在之它具有吸附能力,这可以从古代希腊的体系性神话,史诗及希伯来体系性神话的奠定对西方过程的影响,不断塑造和作为认识构架的例子得到证明。”他在诗歌中所营建的不是寻常的表象世界,而是沉浸着哲学沉思的智慧的空间。他的《亚洲的灯笼》于滚烫的情绪流中显出一种沉思者的大度,诗中涉及的花园、老虎、乌鸦等意象本是诗人主观心灵的对应物,再加上纯心灵化的高度自由的组接方式,于是就出现了一种瑰丽、奇特的艺术空间:“席卷烈火的乌鸦/静穆地滚过沙漠/我的心头践踏着泥泞……”“在乌鸦的笼罩下面/经验宰割桃青色的春阴/一束强烈的金光滚过麦芒……”可以鲜明地看出,骆一禾在同语言搏斗,他在为他所开辟的智慧的空间寻找一种合适的表达。维特根斯坦说:“凡是我们的语言暗示有一个实体存在而又没有的地方:我们就想说,有个精神存在。”骆一禾重视语言的暗示性,他从语言开始,展示了自己幻想的果实,同时又从意象的快速运动与组接中完成了他所追求的一种沉静的、光明的精神境界。
骆一禾在海子辞世后,曾引用过密茨凯维支谈到拜伦对东欧诗人的启迪时所说的话:“他是一个人向我们表明,人不仅要写,还要像自己写的那样去生活”。这里谈的不只是海子,也是其夫子自道。在骆一禾的心目中,诗人应该是一个言行统一的“圣者”:
有一个神圣的人
用一只桨
拨动了海洋
蒙昧的美景
就充满了灵光
天明的退潮遗下了彩霞
夜里闪光的菌类、贝壳、石英
宛如醒来时旋流的思想
成串的追忆
和细碎而坚硬的希望
那位灯塔一样
神圣的人
鼓起我张满的帆
引导我认识并且启示海洋
像他手中的船桨
(《桨,有一个圣者》)
圣者,是骆一禾对诗人的企盼。在一个价值失衡的时代,当一些诗人只强调诗歌的游戏本能,娱乐至死的时候,骆一禾则对诗人提出了很高的要求。在他看来,诗歌应当是诗人的一种活法,是诗人生命的表现形式,诗歌中应当有博大的爱,有律动的青春,有对于真理的探索,有对美的追寻。他曾在《诗歌》一诗中表述了他心目中的圣者的胸怀:“诗歌照出了那些被遗忘的人们/那些被挑剔的人们/那些营地和月亮/那片青花累累的稻麦/湿泣的青苔即大地的雨衣/诗歌照出了白昼/照出了那些被压倒在空气下面的/疲累的人那些/因劳顿而面色如韭的人/种油棕的人采油的人/那些肮脏山梁上的人海边闪光的/乌黑的镇子/那些被忽视在河床下/如卵石一样沉没的人……/是这些巨人背着生存的基础/有人生活,就有人纪念他们/活过、爱过、死过,一去不回头”这沉缓而有力的低吟,显示了诗人胸怀中博大的爱,闪耀着明亮的思想的光芒。
骆一禾在给友人的信中说:“我坚持靠自己的手活着,心里如济慈所说‘亮星,我愿像你一样坚持!——这是我的信仰。这样我用不着去追随任何一个东西,也绝不至于弄到靠不了自己的程度。”圣徒般的骆一禾,无论在生活中还是创作中都保持着强烈的自信心和强大的控制力。在80年代中期继朦胧诗人崛起之后,第三代诗人呼啸而来,在“时间神话”的驱动下,争先恐后地标榜“先锋”的时候,骆一禾没有被这股潮流所裹挟,而是冷静地面对这一切:
我知道并熟知这一切
我抗拒那些病态的哲学
不写那些蹙迫的诗
(《海滩(三)》)
他有自己的诗歌理想,他如此描述自己心目中的“先锋”:
世界说需要燃烧
他燃烧着
像导火索的绒绳
生命属于人只有一次
当然不会有
凤凰的再生……
在春天到来的时候
他就是长空下的
最后一场雪……
明日里
就有那大树的常青
母亲般夏日的雨声
我们一定要安详地
对心爱的谈起爱
我们一定要从容地
向光荣者说到光荣
这就是骆一禾心目中的“先锋”——他充满了为真理、为理想而奋斗的牺牲精神,从这个意义上说,他是掏出燃烧的心为大众照亮的丹柯一样的英雄。但他同样又是平凡的,他就在你身边,从容,安详,“对心爱的谈起爱,向光荣者说到光荣”。这种对“先锋”的理解,迥异于某些“第三代”诗人的“反叛”“颓废”“标新立异”“玩世不恭”,而是强调了人格的力量,具有一种文化建设的意义,这也正是骆一禾为人为诗的写照。
骆一禾与海子是亲密的、志同道合的诗友,他们在1989年仅仅相距两个月的时间里相继去世,是中国诗坛的巨大损失。海子的去世,被一些人称为“殉诗”,在很大程度上扩大了他的影响,并成为当代诗歌的研究热点,但骆一禾却长期被忽视。“虽然由于诗人的过早去世,他最终没有能够到达他所期许的伟大诗歌的极顶,但他所兆示的道路对新诗的发展无疑具有巨大的启示作用。在新诗史上,他第一次诗化了一种结合了完美品行和坚韧意志的行动之力,从而为新诗贡献了诸多新的原质。”
(作者单位:首都师范大学中国诗歌研究中心)
(责任编辑:王双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