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郗超身上体现出的魏晋风度——以《世说新语》为参照
2014-09-12张黎霞
张黎霞
郗超是东晋时期的重要历史人物,《世说新语》这本书中也多次涉及此人物,并且大多数情况都给予了正面评价,这也从一定程度上反映了郗超能够代表当时的社会风尚。本文试图通过对郗超自身所具有的魏晋特质进行分析,最终可以更加深刻地认识这一历史人物,并且可以从一个侧面来反映东晋士族社会的整体情形,从而对历史有一个更为准确的理解。
《世说新语》与郗超
《世说新语》又称《世说》、《世说新书》,是南朝刘义庆编纂的一本记录魏晋名士的逸闻轶事和玄虚清谈的著作,后经梁代刘孝标注释,逐渐流传开来。这本书也可以说是一部魏晋风流的的故事集,代表的是魏晋人的行为规范。陈寅恪先生评价这本书说:“《世说新语》记录魏晋清谈之书也。……在吾中古思想史,则殊有重大意义,盖起自汉末之清谈适至此时代而消灭,是临川康王不自觉中却于此建立一划分时代之界石及编定一部清谈士全集也。”魏晋风度作为一种社会时尚和人格理想,在当时和后世都被人们所仰慕模仿,对中国人文精神产生了极大影响。
高平郗氏是两晋之交兴起的士族阶层,郗鉴为郗氏家族的崛起作出了重大贡献。郗鉴以流民统帅的地位,为晋明帝擘划用流民帅以灭王敦之策获得了很大成功。郗鉴过江不早,与王、马关系不深,但因此功劳,遂得跻身于江左门阀政治之中,而高平郗氏也得以在此以后逐步上升为第一流侨姓士族。从此,郗氏家族的成员得以进入朝廷,郗鉴和其子郗愔曾经都坐镇京口,作为拱卫京师的重要军事力量,成为东晋王朝中不可或缺的士族大家。
郗超就是在这种家庭背景下长大的。郗超,字景兴,一字嘉宾。史书上对他的评价是:“少卓荦不羁,有旷世之度,交游士林,每存胜拔,善谈论,义理精微。”他的这些优良品质为其进入东晋中央政权奠定了基础。郗超的祖父郗鉴、父亲郗愔都是笃信天师道,对皇室保持高度的忠心,但是到郗超时候发生了重要变化。郗超更多地脱离了家族的影响,开始融入东晋士族生活,变成更为纯粹的东晋人。郗超在东晋中前期的政坛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作为东晋时期重要的风流名士,《世说新语》中有十四门二十七条关于郗超言行的记录。在这些条目中,大都对郗超给予了积极的评价,这也说明其言行符合了当时的社会风尚,换句话说,他的言行代表了魏晋时期的审美规范,具有魏晋风度。下面我将从几个方面来阐述郗超身上所体现出的魏晋风度,从而更深刻地认识这一历史人物,也可以揭示魏晋风度对于士人的影响。
郗超的魏晋风度
1.品评人物,崇尚才性之学
人物品评之风起源于东汉时期的党人清议之风。东汉末年在察举制度影响下,士族中已经流行“乡党”评议的风气,到曹魏时期逐渐形成了才性之学。人物品评在汉末多带有预言成败的意味,个人往往因为收到过某位才学之士的品评而名扬天下。“到魏晋以后,人物品评在预言性和政治、道德的评议外,增加了许多审美的成分,为已经享名的人物用形象的语言、比喻象征的手法加以品题。”可以说魏晋的人物品评张扬的是一种个性之美,是一种精神的解放和心灵的放达。《世说新语》中的识鉴、赏誉、品藻、容止等门中大多是记录魏晋时期的人物品评故事。在玄学、佛学、道家等多种思想的共同作用下,东晋时期的人物品题之风更加兴盛。
郗超作为东晋时期著名的风流人物,《世说新语》一书中也留下了许多关于品评郗超或者是他品评其他人的记录。
《赏誉门》第一百二十六条记载:“谚曰:‘扬州独步王文度,后来出人郗嘉宾。’”这是时人对郗超的才能的高度评价,也充分说明了其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至少在诸多风流人物看来他是符合当时社会的审美规范的。
《识鉴门》第二十二条记载:“郗超与谢玄不善。苻坚将问晋鼎,既已狼噬梁、岐,又虎视淮阴矣。于时朝议遣玄北讨,人间颇有异同之论。唯超曰:‘是必济事。吾昔尝与共在桓宣武府,见使才皆尽,虽履屐之间,亦得其任。以此推之,容必能立动。’元功既举,时人感叹超之先觉,又重其不以爱憎匿善。”在郗超的举荐之下谢玄取得了淝水之战的重大胜利,暂时解除了东晋王朝的边境危机。这一条充分体现了郗超的识人之能,这也是人物品藻的重要方面。郗超不仅参与到当时风流人物崇尚的品评之风当中,而且是其中的佼佼者。
同样是《识鉴门》,第二十五条记载郗超去探望好友傅瑗,傅瑗就让自己的两个儿子出来相见。当时两个孩子都很小,郗超观察了很久之后说:“小者才名皆胜,然保卿家,终当在兄。”后来哥哥傅迪官至太常,而弟弟傅亮却因罪伏诛,证实了郗超的说法,再一次说明了他的识人之能和预见能力。
识鉴、赏誉、品藻诸门中还有多条涉及郗超的品评故事,充分表现了他的人物品评才能,体现了魏晋风度的一个重要方面。
2.崇尚清谈,善言玄理
魏晋时代是一个各种思想相互碰撞冲击的时代,没有大一统王朝的专制统治反而促进了各种文化的融合,而文化的繁荣带来的就是思想的活跃。但是战争的频繁,政治的黑暗促使当时的文人们进入了一种清谈的状态,士人们不是以社会现实为主要内容,反而趋向于虚无的状态中,他们游心太玄,挥塵清谈。可以说魏晋清谈是当时所谓“名士”在服药、饮酒之外的另一种生活点缀品和精神麻醉剂。清谈的主要内容有《老子》、《庄子》、《易经》三玄,因此也被称作玄谈。诸如有无之辩、名教与自然、才性四本、生无哀乐、养生论等,都是清谈常见的论题。进入东晋,佛学逐渐与玄学相结合,佛教中的一些论题也成了当时名士们清谈的主题,东晋的一些著名僧人如支道林也是当时著名的清谈家。
郗超天资聪颖,对玄学、佛学都有自己的深刻理解,因此他的玄谈水平也是非常高的。《世说新语·言语门》第七十五条记载:“谢公云:‘贤圣去人,其间亦迩。’子侄未之许,公叹曰:‘若郗超闻此语,必不至河汉。’”正文下刘孝标的注释引《超别传》曰:“超精于理义,沙门支道林以为一时之俊。”其实这一条同时有两个人肯定了郗超的玄谈水平,一个是当时的名士领袖谢安,一个是玄谈名家支道林,这两个人都跟郗超有密切往来,对于他的认识也是深刻而客观的。正史中也有关于支道林称赏郗超清谈的记载:“又沙门支遁以清谈著名于时,风流胜贵,莫不崇敬,以为造微之功,足参诸正始。而遁常重超,以为一时之俊,甚相知赏。”
《赏誉门》第六十二条记载:“郗嘉宾道谢公造膝不深徹,而缠绵纶至。又曰右军诣嘉宾。嘉宾闻之云:‘不得称诣,政得谓之朋耳。’谢公以嘉宾言为得。”谢安是当时风流士族的领袖人物,也是玄谈高手,他也觉得郗超的评价十分得当,更说明了郗超对玄谈的理解是很透彻的。
清虚玄谈是魏晋风流的一项重要内容,玄谈水平的高低往往成为其社会地位高低的一个重要标准。简文帝贵为帝王,但是他的玄谈水平也只是差强人意,不过是第二流的人物;桓温作为一代枭雄,是东晋时期为数不多反对清谈的人,尽管他位高权重,但仍然为当时名士所不齿,王述就公然反对将自己的孙女嫁给桓温的儿子。郗超虽然也是桓温势力集团的重要人物,但是他无论在品评人物还是清虚玄谈方面都是一个高手,所以受到当时名士们的赞赏,“及死之日,贵贱操笔而为诔者四十余人,其为众所宗贵如此”。
3.率性而为,任诞放达
接连不断的战争和黑暗的政治使得当时的文人士族们开始选择逃避现实的束缚,用一种放任不羁的行为来反抗社会的不公。率真可谓是魏晋人最为后人所称赞的地方,他们可以“越名教而任自然”,不为世俗所左右。李泽厚先生说魏晋名士的任诞放达的行为“实质上标志着一种人的觉醒,即在怀疑和否定旧有传统标准和信仰价值的条件下,人对自己生命、意义、命运的重新发现、思索、把握和追求”。
与魏晋之交的“竹林七贤”相比,郗超的身上并没有很明显地表现出狂放的气质,他没有酗酒佯狂、傲啸山林,更没有公然地与世俗社会相抗衡,但是从他的某些举动上我们仍然可以看出他对于魏晋之交的名士的任诞行为的继承。
郗超最著名的任诞行为莫过于散财的故事。《俭啬门》第九记载:“郗公大聚敛,有钱数千万,嘉宾意甚不同。常朝旦问讯,郗家法,子弟不坐,因倚语移时,遂及财货事。郗公曰:‘汝正当欲得吾钱耳!’迺开一日,令任意用。郗公始正谓损数百万许,嘉宾遂一日乞与亲友、周旋略尽。郗公闻之,惊怪不能已已。”郗超的这一行为还反映了魏晋风度尤其是东晋名士风流的另一个重要方面,那就是清雅脱俗,不滞于物,不以钱财等俗物萦心,充分表现了魏晋士人俊逸潇洒的心理特质。
《排调门》第五十条记载:“范启与郗嘉宾书曰:‘子敬举体无饶,纵掇皮无余润。’郗答曰:‘举体无余润,何如举体非真者?’范性矜假多烦,故嘲之。”郗超敢于当面嘲笑当事人,这也是魏晋人任性率真的一个表现。
郗超的任诞行为并不像两晋之交的名士那样狂放,这是由多种原因造成的。第一,江左王朝虽然没有西晋王朝时版图广阔,但是相对来说比较安定,尤其是到了郗超生活的时候,东晋政权已经相当稳固。第二,魏晋之交,正值多事之秋,统治者为了稳固自己的政权,对不服从王权的所谓名士实行的是镇压政策,而到了东晋时期,王权得到了稳固,士族的力量进一步增强,王权和士族基本上处于一种相对平衡的状态,没有出现大规模镇压士族阶层的情况。第三,由于当时社会思想的影响,随着各种文化的融合以及政权环境的相对稳定,士林普遍追求的是一种适意的人生,一种潇洒的风神,其兴趣逐渐由外界转向内心,由社会转向个人,推崇神明与风姿相统一的人格美,士大夫阶层更加注重对山水自然的欣赏,借山水以悟道。正是这些原因使得郗超的任诞,既有魏晋之际人的那种不为礼教所束缚的反抗精神,又表现出东晋士人所特有的潇洒风神。
4.对隐逸之士的尊重
魏晋之际的社会大动荡使得当时的士人更多地思考生与死的问题,因此生死、游仙和隐逸成为当时不可或缺的重要主题。士林中人大都崇尚老庄,追求一种舒适的自由生活,纵情山水,啸傲林泉。尤其是东晋时期,偏安江左,风景秀丽的会稽就成为名士们聚集的地区,很多达官显贵在进入庙堂之前都有过一段隐居的经历。
作为生活在其中的郗超,也必然会受到这种思想的影响,所以他对于隐居也是有着一种向往之情的,这从他对隐逸之士的尊重当中不难看出。
《棲逸门》第十五条记载:“郗超每闻欲高尚隐退者,辄为办百万资,并为造立居宇。在剡,为戴公起宅,甚精整。戴始往旧居,与所亲书曰:‘近至剡,如官舍。’郗为傅约亦办百万资,傅隐事差互,故不果遗。”
郗超对于隐逸之士的尊重也从侧面反映了其“心向山林”的思想。
5.反应敏捷,思维活跃
《世说新语》一书当中记载了许多关于当时名士反应敏捷,应答机智的故事,捷悟、夙惠这两门更是集中反映了这一现象。而这种现象在魏晋时期是备受推崇的,一个人只要能因为巧妙应答而被某位名士称赞,那他就可以很快誉满天下,这也是魏晋人更多地关注人自身的一个重要方面。作为才性之学的重要内容,就是要求人要天资聪颖,反应敏捷,在这一方面,郗超也有着过人之处。
《捷悟门》第六条记载:“郗司空在北府,桓宣武恶其居兵权。郗于事机素暗,遣笺诣桓,方欲共笺王室,修复园陵。世子嘉宾出行,于道上闻信至,急去笺,视竟,寸寸毁裂,便回还更作笺,自陈老病,不堪人间,欲乞闲地自养。宣武得笺大喜,即诏转公督五郡、会稽太守。”这一条则反映了郗超所具有的政治敏感性,凭借着他的快速反应和对世事的洞明才挽救了父亲的生命。
《排调门》第四十四条记载:“郗司空拜北府,王黄门诣郗门,拜云:‘应变将略,非其所长。’骤咏之不已。郗仓谓嘉宾曰:‘公今日拜,子猷言语殊不逊,深不可容。’嘉宾曰:‘此是陈寿作诸葛评,人以汝家比武侯,复何所言!’”本来是王子猷嘲笑郗超父亲不懂军事谋略,但是郗超快速反应之后就化解了一场危机,反而将嘲笑的言语变成了对自己父亲的称赞之语。
对夙惠、捷悟的重视体现了魏晋人对人自身的一种审视和关注,这是与以前相比的一大特点,也是社会进步的表现。史书记载郗超是“卓荦不羁”,年轻时便卓尔不群,随着年龄的增长更是阅历丰富,反应也更为敏捷,这不但挽救了其家族,而且也使得自己进入皇权的机要机构,成为左右朝堂的重要人物之一。
郗超的言行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魏晋风流的特质,符合当时士族阶层的审美规范,所以他才会受到当时人的赞誉,也是这样,刘义庆才将记载着他言行的材料收录到自己的著作当中。
《世说新语》反映的是魏晋时代的整体风貌,而某些人的具体行为既是具有自身特色的,同时也是受整个大时代环境影响的结果。所以通过对某一个人言行的研究往往可以管窥到整个时代的一个情境,这也是《世说新语》研究的一个重要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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